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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说新语(一)

2024-05-09朱振藩

台港文学选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大头菜慈姑茭白

朱振藩(中国台湾)

自序 素食之道大矣哉

我读《水浒传》时,正值血气方刚,前后看了五遍,不仅熟悉人名,且对于其绰号,也是了如指掌,兼有一些心得。比方说,“及时雨”宋(送)江,“智多星”吴(无)用等是。但当时青春年少,同时胃纳极大,即使食有求饱,也常动心忍馋,总想大快朵颐。是以书中的“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最为深得我心。

数十年下来,我这“食肉者鄙”,一直无肉不欢,状况好的时候,吃个十斤八斤,也是小事一桩,佐饮白干芳茗,尤能得其所哉!而今年逾花甲,身体已不如前,懂得均衡饮食,进而食素养身。此虽偶一为之,确能感受益处,增添生活情趣。

自单位退休后,时间自然多了,走访神州各地,眼界为之一开,品了许多美味,当然包括异味,一些珍稀素材,无不纳入腹中。例如在上海“老吉士”吃到的菠菜,叶绿身矮根红,炒制之后,柔嫩多汁,根部肥嫩,整株可食,滋味绝佳。食罢,我才了解为何清代名医王孟英在其食疗名著《随息居饮食谱》中,称它可以“开胸膈,通肠胃,润燥活血……根味尤美”了。面对此一冬令期间始有的尤物,有幸吃了三次,一次连吃个三四株,叶嫩根爽,整棵食尽,心满意足,不亦快哉!

关于食素,源远流长。或示虔诚,斋戒沐浴;或为宗教,戒不杀生;或为修行,忌口静心;或求体健,弃绝荤腥;或不得已,陈蔡绝粮。理由固有万端,食之得用则一。偶尔换个口味,变点饮习好尚,其谁曰不宜乎!

山家及僧家,蔚成饮食风尚,像“大蔬无界”及“福和慧”等,已成名店名食,有幸都品尝过,了解大势所趋,其中写的食记,载之于本书内,读者如有兴趣,既可书中神游,亦当亲身体会,了解新派素食。

约三年多前,食友兼文友的汪咏黛,见我日子太闲,推荐我在《人间福报》开个专栏,栏名“素说新语”,非但写素,且写全素。这个立意甚好,因而不揣固陋,且读且食且写,每两周撰一篇。在日积月累下,居然超过百篇,可以编撰成书,交由北京三联生活书店付梓,在夫妻的合作下,直接在大陆出版,这是我的初体验,幸也何如?是为记。

园中百蔬逾珍馐:田园蔬菜

茭白别称美人腿

茭草在《本草纲目》中名菰,茭草之茎部长成后,易受寄生菌感染,中心生出黑沙点。所谓茭笋、菰笋,指茭草于春末初生之嫩芽,一如芦笋、蒲笋之嫩芽;至称茭白,指其茎部,可供蔬食。

茭笋古人亦食,与蒲笋、芦笋同为水菜之一种,是寒凉性清,能疏肝、胆之食物,今人不食久矣,市中罕有出售。惟吴中仍食此,据陈藏器的《本草拾遗》云:“去烦热,止渴,除目黄,利大小便,止热痢,杂鲫鱼为羹食,开胃口,解酒毒……”显然颇具疗效。

茭白以色白鮮嫩为上品,如其中心有黑沙点者,名灰茭白,为次货,为老茭白,食味差矣!南京玄武湖内盛产茭白,据当地的传说,由于明代开国元勋刘基,嗜食茭白而种之。不过,南京沙洲圩所产者,夙享盛名,其特点为娇嫩、香糯、脆鲜爽口。

茭白又称茭瓜、茭白笋、菰瓜菜及菰首、菰手等,以往绍兴农家吃此物,其制法甚简单,将现摘者去壳,置放于饭镬(即大铁锅)内,烧木柴或秸秆,待闻饭香时,茭白亦熟矣,称“饭焐茭白”,用酱油蘸食,最爽脆甘鲜。现用电饭锅制作,更方便容易了。

具淡淡清香、质感脆嫩、滋味甘鲜的茭白,施之于烹饪,其佳肴甚多。如制成羹汤,昔人爱之深,有“菰首芼羹甘若饴”“芼羹菰菜珍无价”等佳句。如只制凉拌菜,清人童岳荐的《调鼎集》,便多所着墨,其“拌茭白”指出:“焯过切薄片,加酱油、醋、芥末或椒末拌。又生茭白切小薄片略腌,撒椒末。又切丝略腌,拌芥末、醋。又拌甜酱……又切块拌酱油、麻油。”另,有“酱油浸茭白”,云:“切骨牌薄片,浸酱油,半日可用,充小菜。”吃法多元,各具滋味。

该书尚有“炒茭白”,共有二法,其一为:“切小片配茶干(豆腐干)片炒。”其二为:“切块加麻油、酱油、酒炒。”袁枚在《随园食单》中,则认为将茭白“切整段,酱、醋炙之”,其味尤佳。

家母烧制的“素焖茭白”,滋味绝佳,众口交赞。其法:将茭白切滚刀块,仅用素油加酱油、糖,文火烩焖即可。也用茭白与豆腐干均切丝,同雪里蕻(红)一起炒,别有滋味。此外,亦将切丁的茭白和蚕豆同烧,其色一青一白,美感滋味两胜。

每年中秋佳节烤肉时,正值茭白当令,人们常备此物,它在烤熟之后,掀壳而见其身,又直又白又挺,遂称为“美人腿”。另一说则是:南投埔里盛产茭白,为了观光及推广,故博得此一令名,引人遐思并发噱。

大抵而言,市场所售茭白,因表皮的颜色,分成青壳、白壳、花壳这三种。白壳质量最优,价钱亦昂;花壳比较肥大,但缺细腻口感,易有空心现象。而在选购时,则以笋支丰满,皮相鲜丽,无老化、灰白、皱缩者为佳。我曾吃过“茭白脯”,用“茭白入酱,取起风干,切片成脯”,和萝卜干、笋干制法雷同,风味则自成一格,算是味有别裁吧!

西洋菜身世之谜

望文生义,广东人嗜食的西洋菜,绝非出自中土,而是来自域外。追溯它来华的历史,还不到三百年,却有不少说法,且都指证历历,为还原其身世,乃爬梳诸典籍,盼能解开其谜,且在享用之际,可供谈助之用。

西洋菜的洋名为watercress,其味清香似芥,故汉译为“水田芥”。又因叶子状如掰开的豆瓣,遂有“豆瓣菜”之称。据《简明大英百科全书》的记载:水田芥乃十字花科多年生植物,已在北美洲驯化,“生长于凉爽的溪流中,沉水、浮在水上或平铺在泥地表面。常用大桶栽培采其嫩梢作沙拉。叶纤细,淡绿色,有胡椒味,富含维生素C。花白色。角果小,豆荚状。种子成两行。扦插易生根”。对其成长、属性、状貌、种植等,详加介绍,巨细靡遗。

至于其转入中土途径,庄兆祥增订《岭南采药录》写道:“西洋菜原是百年前由欧西输入日本的菜蔬”。那么它又如何传到香港呢?根据故老说法,约十九世纪末,有位葡萄牙籍的船员,由于患了肺病,被船主遗弃在香港、澳门间的小岛上,该岛绝无人迹,却有丰富水草,此人肚饿之时,即以水草充饥,结果得以不死。有人乃发奇想,就把这种水草,移植到了澳门,而后又到了香港。正因在澳门的葡萄牙人,一向被称为西洋人,此菜遂被称为西洋菜,一直流传至今。

真相究竟如何?本就需要推敲。在清道光十五年(1835)时,美国人到中国传教,来到广州市区,设立博济医堂。医堂有一洋人,名字叫作哈博,从家乡带来一种菜蔬,放养在活水瓦缸里,碧绿青幽,煞是好看。

当时西关泮塘,有位私塾先生,基于教学需要,学习西洋文字。有次感染时疫,跑去博济看诊,于是认识哈博,而且成了教友,持续交往数年。

某年台风来袭,泮塘受创严重,所种茭笋、茨菰、莲藕失收,农家陷入困境,私塾先生向哈博聊起此事。哈博指着瓦缸,表示此菜甚宜泮塘乡的田塘栽种。私塾先生便带了几把回去,告诉乡人,只要插入水中,即能存活收成。经过两个月后,此菜大量繁殖,青葱翠绿一片。乡人摘下煲汤,味道鲜香可口,度过歉收岁月。居民志此奇缘,也表示不忘本,管它叫“西洋菜”,现则大受欢迎。

究其实,水田芥原产地中海,遍及英、法、美洲、日本、中国岭南和台湾等地。中国香港地区目前的大帽山山腰(即荃湾川龙村)一带,亦有种植。沿山路而行,云雾缭绕中,适宜其生长。

西洋菜可素可荤,既能煲汤,也能快炒。如当成火锅料,或者是衬垫主料(如香菇等),均可发挥馨香怡人、消暑清肺的效用。假使生饮其汁,能抑制胃出血;煲陈皮汤热饮,对肺痨有帮助。以上只是偏方,或可救急一时。

形似宝塔甘露子

“奇庖”张北和君,善以珍异入其馔,尤其是冬虫夏草,一经他装点后,变得昂扬有神。早在二十年前,我与他甚相得,一再品尝其佳肴,前后达十年以上。约莫十余年时,有次端出一盘,居然是活生生的,望之如蚕蛹,也形似宝塔,模样挺可爱,不知是何物。他笑着对我说:“这是活的冬虫夏草,长在石头缝里,又叫作石虫草,是可以生食的。”我依言而试,爽口又甘脆,明知他诓我,且不说破他。后来我在传统市场见了几次,也查了些书籍,终于明白其身世。

原来它叫甘露子,为唇形科植物草石蚕的地下块茎。北京人称之为滴露、甘露,以形状似蚕蛹,故有“地蚕”之称,亦因形状特殊,也称为“宝塔菜”“地钮”“蜗儿菜”“土虫草”,全是以形命名,实在很有意思。

甘露子颜色洁白,质地极为脆嫩,号称具有香、脆、甜、嫩四大特点,既能煮食、做菜,又能当水果吃,且适合糖渍、酱渍。关于这些特质,“医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道之甚详,指出它“五月掘根蒸煮食之,味如百合。或以萝卜卤及盐菹水收之,则不黑。也可酱渍、蜜藏。既可为蔬,又可充果”。显然它也是个全方位的好食材。

用甘露子制作酱菜,可繁可简,味美则一。一般而言,居家自行制作,简单易行。先将甘露子洗净,沥干水分,用盐腌上半日,接着挤去盐水,置之于小坛中,入醬油渍,约三四天,即可食用。

老北京的酱菜园,大致有三种类型,按其生产方式之不同,大致可分为老酱园、京酱园、南酱园。

老酱园:多为陕西人开设,源于保定的酱菜制法,用黄酱为主要酱料,口味偏重,酱香浓郁。以“六必居”为代表,另有“中鼎和”“长顺公”等著名酱园。

京酱园:几乎全用北京当地技师,以甜面酱为主要酱料。

名店有为“天义顺”前身的“天义成”酱园、“天源酱园”等。

前者为著名的清真酱园,创建于清咸丰年间,严格选材,操作精细,种类繁多,物美价廉,滋味偏甜,很有特色,因而驰誉京城。后者开业于清同治八年,口味清淡,甜咸适度,味道鲜美,甚受南方人喜爱,遂有“南菜”之称。

南酱园:近于苏、浙风味,口味更甜。清末南北畅通无阻,往来相对便利。扬州的好酱菜,便宜销到北京。原有的酱园无法竞争,导致越来越少,终被“六必居”及“天源”所取代。

此外,泰半由山东人所开的酱园,也叫“山东屋子”,以“桂馨斋”居首,亦难以支撑,渐趋于没落。

基本上,清新脱俗、丽质天生的甘露子,最适合搭配甜面酱。“天源酱园”以严选食材、注重规模及质量标准闻名,其“甜酱甘露”,一再享誉大江南北;而“六必居”本擅长黄酱,后来所制作的甜面酱,质量超迈凡常,能与“天源”颉颃,其所用的甘露子,必购自“白纸坊菜园”,乃“甜酱甘露”的后起之秀,我有幸品尝过,至今难忘其美。

另,扬州著名的腌螺丝菜,取甘露子为主料,形如螺丝,又像宝塔,脆而清,细且嫩,堪称是酱菜中不可多得的逸品。

炎夏良蔬有豇豆

豇豆一名饭豆,台湾另称菜豆,暮春三月种植,夏季成为佳蔬。它原产于非洲,野生种广泛分布于乞力马扎罗山地区,后经海路传往印度,再由当地进行人工栽培。是以长久以来,一直认为印度乃豇豆的发源地。不过,古代的非洲人,把它当成粮用,不知可口豆荚,是种鲜美蔬菜,即便到了今天,西非广大地域,依然将之充作粮食。

我爱吃的豇豆,豆荚扁长而细,质地柔软,有白、青、紫(红)三种,长度约六寸至二尺。每一个豆荚内,有十六颗到二十六颗不等的豆粒,豆为腰圆形。由于特别长,所以江南一带,又称它为“长豇豆”。此外,其豆粒能煲饭、煮粥,故有饭豆之名。然而,饭豆只是统称,因为眉(白)豆作用相同,也有饭豆之名。另,台湾所称的菜豆,亦有混淆现象,四季豆的别名和豇豆一样,同样是叫菜豆。

中国栽种豇豆已久,本草书的记载颇多。《广群芳谱》谓:“豇豆味甘,咸、平,无毒,主理中益气,补肾健脾,止消渴泻痢。”《本草纲目》指出:“此豆红色居多,荚必双生,处处三四月种之。”《救荒本草》则说豇豆苗“今处处有之,人家田园中多种之,就地拖秧而生,亦延篱落”。由此观之,豇豆种植容易,而且蔓延甚广,产量丰富,作用极大,故李时珍将它列入豆类中的上品。

而在家常菜中,常把豇豆当成蔬菜,连荚一起食用。一旦豆荚老时,就要剥去其荚,光吃豆粒。豆粒亦可制成糕点,名为“豇豆糕”,其色略黄,极为可口。曾主编三百余万字《中国药学大辞典》的陈存仁,乃著名美食家。他有次去南京旅行,到夫子庙前白鹭洲,表示:“环境清幽,风景宜人,有茶居数间。每逢假期,游人如织,荟集茶居,或弈棋或清谈,俨然成为南京一名胜。”而茶居中贩卖的豇豆糕,“制法精美,味极可口,虽时隔十余年,犹使人怀念不置”。其所记当为一世纪前之事,佳点与名胜辉映,最能勾思古幽情。

营养学家认为,豇豆营养成分超优,既含丰富的蛋白质,又有可观的维生素,堪称豆类中一级的营养品,可与黄豆争辉。卫生学家也说,豇豆如连荚嚼食,可吸收粗纤维质,能促进胃肠蠕动,同时可帮助消化,进而有通便功效。

在享用豇豆前,需去豆荚老筋。如切成寸许长,用素油炒来吃,味道香脆可口,乃菜蔬之隽品。想要换点花样,加冬菇或香菇,滋味更有层次,令人百吃不厌。

此外,豇豆亦可漬制,当成泡菜食用,以此佐饭送粥,爽口腴美之外,精神为之一振。将它晒成豆干,即使煮成清汤,里头加点调料,也能大开食欲。

《本草纲目》上说每日空心(吃)煮豇豆,入少许盐,可补肾气。当下暑热难熬,经常熬夜之人,每易心火太旺,导致肾水不足,造成“心肾不交”,假使比照办理,或许稍有帮助,长保身体安康。

豆腐乳炒空心菜

走红全球的央视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的总导演陈晓卿,在接受采访时,透露他们“全家都是空心菜控”。并表示在拍摄《秘境广西》时,在广西的博白,吃过最好的空心菜。它“半人高,那叫嫩!一根菜,抓中间,轻轻一颤,两端齐手而断!用桂林的花桥腐乳烹炒,人间绝品”。

看了这个夸张又传神的报道后,不禁让我想起国学大师章太炎,原来他老人家对这道好菜,可是贡献良多哩!

章太炎满腹经纶,曾有人问他,先生的学问是经学第一,还是史学第一?他朗笑三声道:“实不相瞒,我是医学第一。”艺高人胆大,口气也不小,曾轰动一时。

章太炎与上海名医恽铁樵友善,曾共组“中医通函教授学社”,学员遍及大陆和东南亚,还有许多遥从者。章亲自编写的《杂病新论》《霍乱论》《伤寒论要义选刊》,皆是授课教材,被业医者奉为宝典。

章氏晚年定居苏州,受聘为苏州国医学校名誉校长。当时游其门下者,多为医林俊彦;而和他通信札者,则为当代名医,声势之盛,罕出其右。

每人好恶不同,章对饮食一道,并非特别讲究,其每天的小菜,都是些豆腐乳、臭花生、臭咸蛋、臭冬瓜、臭苋菜梗、臭豆腐之类。也许人皆掩鼻,他却特别爱好,认为其鲜无比,堪称“逐臭之夫”。他自奉极省俭,家里没有仆婢,菜肴全由其夫人汤国黎就近购买,对苏州邵万生的玫瑰腐乳和紫阳观的酱菜,尤其欣赏,须臾不离。

此外,章太炎最爱吃的青菜,非空心菜莫属,几乎餐餐必备。由于他文名满天下,求序及求字者,为了达到目的,经常备办臭物,像擅写佛像出名的钱化钟,便常用臭咸蛋、臭花生、臭冬瓜之类赠章,请他写字留念,经常一挥而就。有一次钱挖空心思,送来一坛极臭的苋菜梗,章更乐不可支,竟对钱化钟说:“你备有不少纸,只管拿来我写。”

送臭物者不少,但讲到空心菜,因节令及产地之故,想要让他老人家满意,确非易事。是以名医陈存仁在编毕《中国药学大辞典》后,往请大师作序。知他偏嗜此菜,特购上海西郊的名品,携至苏州章氏寓邸。太炎见之大悦,并说:“苏州空心菜太细小,不耐咀嚼,不如上海的肥腴脆爽,吃时耐嚼。”在一时高兴下,一篇序文援笔立就,一时传为食林美谈。

或许章太炎每餐必有豆腐乳及空心菜,哪天因缘际会,将二者一起炒,应在情理之中。加上他名满中华,此菜因而传遍神州,成为当下名食,恐即渊源于此。

其实,宜兰礁溪的“温泉空心菜”,茎干长粗而细嫩,叶长顶端且色浅,嚼之喳喳声响,取此与“坤昌行”细腻柔滑的豆腐乳一块儿炒,滋味无穷无尽。其下饭及开胃,较诸广西博白空心菜及桂林花桥腐乳的组合,除各有千秋外,或许平分秋色。

金边白菜饶滋味

散文大家梁实秋在《雅舍谈吃》中,指出:“华北的大白菜堪称一绝。”早年在北方,居民更将它作为冬储必备的菜蔬。因而他接着说:“在北平,白菜一年四季无缺,到了冬初便有推小车子的小贩,一车车的白菜沿街叫卖。普通人家都是整车的买,留置过冬。”

而号称“天下第一菜”的大白菜,乃十字花科,芸薹属,芸薹种,大白菜亚种,一年生或两年生草本植物。学名结球白菜,俗称白菘、黄芽菜、唐白菜、卷心白、白头菜、绍菜、天津白等,原产于中国,是中国最古老也最主要的蔬菜之一。其在烹调运用时,由于柔嫩适口,既可充作主食(如菜饭及面食之馅料),亦可当成冷盘、热炒、大菜、汤羹的主配料,更因其本味清鲜甘美,不抢味,故可调和任何味道。所以,它广泛运用于各种烹调方法,且适用于腌、酱、糟、泡等制作方式。

基本上,可单独成菜,又别具滋味的大白菜,讲究的菜色必用其菜心,取其嫩而甘。如用其外帮,又烧出妙品,才真不简单。“金边白菜”无疑是此中的翘楚,连老佛爷都爱吃。

此菜原为西安的家常菜,后流行于市集中,历史甚悠久,将近两百年。当庚子之变时,慈禧逃至西安,每餐数十菜肴,必有“金边白菜”。有次吃得兴起,特意召见司厨,赏以亲笔写的“富贵平安”中堂一幅,一时传为美谈。又,这位大厨师,乃秦菜名厨李芹溪。他原名李松山,在西安起义时,曾率领一批青年厨子奋勇杀进西安,被誉为“铁腿铜胳膊的火头军”。待民国肇建后,政府授以官职,但他坚辞不受,只愿开办餐馆,并主理其厨务。等到于右任回陕主持“靖国军”,二人结为好友,精于品味的于右任觉其名不雅,特为他改名芹溪,号泮林。

话说回来,清末翰林院侍读学士薛宝辰,撰有《素食说略》一书,记载:“菘,白菜也,是为诸蔬之冠,非一切菜所能比……或取嫩叶切片,以猛火油灼之,加醋、酱油起锅,名醋熘白菜。或微搭芡,名‘金边白菜。西安厨人作法最妙,京师厨人不及也。”

此菜目前制法:将大白菜剥去老叶,洗净沥干水,切成长斜形片;干辣椒劈半去籽;炒锅烧热,放菜籽油,烧七成熟,接着下干辣椒炸至发焦,投姜末及白菜,以大火急速煸炒,先喷香醋颠翻,再加精盐同煸,至菜边缘呈金黄色时,下湿淀粉勾薄芡,淋上麻油,出锅装盘即成。

这道菜色泽金黄,酸辣脆嫩,颇能诱人食欲,是下米饭佳肴,寒冬时吃上瘾,岂止一碗而已?胃口连日难开,食此菜最得宜。《本草纲目》上说,白菜“主治通利肠胃,除胸中烦,解酒渴,消食下气”等。值此素菜上品,痛快一下又何妨呀!

凉拌白菜一段古

将大白菜切丝,浇淋些许白醋,再撒些花生米,经过均匀细拌,用冷盘来呈现,此即凉拌白菜。不论盛夏酷寒,先上这么一盘,必能振奋味蕾,我一向喜食此,可惜佳作越来越少,无奈感遂油然而生。

其实这道冷菜,最早盛行北方,流传至今,已改变原来样貌,也算食林一奇。原来它的本尊,是用榅桲拌梨丝,起先为就地取材,后来主料不存在,而且有其季節性,于是变个法儿,反而流行更广,真是不亦怪哉!

以前的酒席,一上来就是四干(干果)、四鲜(水果)、四蜜饯,多半摆摆样子,客人很少取食。终席之后,因榅桲和梨皆现成的,乃制作一盘“榅桲拌梨丝”,食来别有风味。正因梨有季节性,乃用白菜心切丝替代。另,自榅桲之量骤减后,海峡两岸互别苗头,各有了替代品,大陆多半改用山楂,台湾地区则以花生米为之。前者取其酸鲜,后者增益口感,姑不管如何变,只要用心制作,仍是一等一的。

清代潘荣陛的《帝京岁时纪胜》记载“七月时品”时,写道:“山楂种二,京产者小而甜,外来者大而酸……又有蜜饯榅桲,质似山楂,而香美过之,出自辽东。”可见榅桲不仅可以生食,而且能做蜜饯,滋味绝佳。由于它的香气馥郁,尚可放在衣柜内驱虫,诚妙不可言。

至于“榅桲拌梨丝”的味道如何,散文大家梁实秋在《馋》一文中,有个现身说法,云:“我有一位亲戚,属汉军旗,又穷又馋。一日傍晚,大风雪……他的儿子下班回家,顺路市得四只鸭梨,以一只奉其父。父得梨,大喜,当即啃了半只,随后就披衣戴帽,拿着一只小碗,冲出门外,在风雪交加中不见了人影。他的儿子……追已无及。越一小时,老头子托着小碗回来了,原来他是要吃榅桲拌梨丝!”描绘具体传神,很能引人入胜。

此一果肉甘甜芳香的榅桲,别名榠楂、木梨,是种高可达八米的灌木或小乔木,原产于中亚,是欧洲古老的栽培树种之一。日人田中静一所著的《中国食物事典》中,写道:“据晋、唐、宋代的古文献记载,榅桲较早经丝绸之路传入中国,但目前中国的栽培不多。果实有苹果形、梨形等许多形状,直径约三至八厘米。果皮黄色,被短茸毛……优良品种可供鲜食。主要用于加工果酱、果冻、干果。成熟期晚,耐贮藏,所以也是罐头生产的重要原料。”对其食用及附加价值等叙述,巨细靡遗,堪称详尽。

然而,榅桲却日渐消失了,有谓其原始生态现遭到严重破坏,有以致之;亦有谓其经济价值降低,终于自生自灭。总而言之,就是中国北方各地,目前已罕见其芳踪了。

话说回来,今版的凉拌白菜,其重点在用大白菜心,用其叶就失色了,因为心才会细嫩,芳香之气馥郁。而所浇淋的醋,应以白醋为之,切忌为了色泽,竟用黑醋、红醋,反而不伦不类;且花生米要脆,过硬或过软,就非所宜了,如果有异味,将大大失分。此外,它又名“松柏常青”,观菜名即知各料均需新鲜,食之才会甘美,余味绕舌不尽。

食芥末墩迎新春

北京人过年时,餐桌上的素菜,有一道最热门,那就是“芥末墩”,俗名“芥末墩儿”,亦称“芥末白菜”。别看它不起眼,若论解腻开胃,必以此为第一,号称首席素菜,其受欢迎的程度,恐居“素什锦”之上。

早年在北京时,一到腊月二十七、二十八,家家户户就开始准备此菜。起先是挑选紧密结实的青口大白菜,除去老菜叶,只取中段或菜心,切成一寸厚、一寸多粗的圆墩状,用马兰草或钱串把它拴紧,烧锅开水略焯,个个半生不熟,其时间不能长,否则无脆劲儿。

接着将焯好的菜墩儿,趁热装进小瓷坛中,逐一码整齐了,码一层菜墩儿,涂抹一层芥末糊和白糖,直到摆满三分之二坛,然后掠去水中浮沫,略凉即倒进坛里,迅即封严瓷坛盖子,为了密不透风,外面裹以被子,放在暖和所在,让芥末的辣味,可以充分发透。过了两三天再打开,也就是吃年夜饭时,芥末的辣味,就直接冲鼻。而在享用之际,把一个个牙黄色的小墩儿,整齐地放在盘里,崔岱远认为,“点上米醋和香油。吃一口,甜酸清脆,开窍通气,痛快!”另,食家周绍良在《馂余杂记》中写道:“这‘芥末墩吃时,有一股冲气直达鼻腔,有时连眼泪都被呛出,但人们仍然都喜欢它,大家认为吃了它,感到头脑清爽,好像吃了一帖清凉散。”

我在金门服兵役时,队上主膳食的弟兄,乃当时位于台北西门町“致美楼”的主厨,他名叫胡玉文,年纪轻轻,刀火功高,手艺了得。“致美楼”是个北方馆子,从老师傅那边,他习得全挂子本事。在部队吃年夜饭围炉的当儿,桌上必备有此菜,我一吃就喜欢上了,连吃它个三五天,一样能乐在其中。或许过年时,天天都加菜,大吃大喝后,食此清爽菜,能重启味蕾,既开胃生津,又全身带劲,再大开吃戒。

不过,胡厨所制作的,只是简易法子。先去白菜老叶,只取大白菜心,切寸许厚小段,用草绳拴紧后,放在锅里一焯,取出时还带汁,把它放置盘中,撒上调匀的芥末粉和白糖,金门的冬天冷,很快即能凉透,芥末糊和白糖,已被充分吸收,马上就完成了。不像古早方法,又要放瓷坛中,还要搁上几天。它比起正统的做法,效果可能差些,但那一股冲气,照样引人馋涎。

我和玉文私交甚笃,退伍之后,常去“致美楼”打牙祭。

有次在过年前,他赠我一瓷坛,里面的玩意儿,就是“芥末墩儿”,直吃得眉开眼笑,绝对是过个好年。可惜他婚后就去美国得克萨斯州发展,从此断了音讯,而今回想起来,犹有淡淡哀愁。

顶级厨娘黄媛珊,是位主中馈高手,在她近半世纪前出版的《媛珊食谱》中,便有“芥末白菜”。刀工须细腻,在下刀时,刀要斜着,菜才会薄,可以进味。然而,她的调味料内,没有白糖,却用盐和酱油。再用香而不酸的镇江醋,与盐及酱油一起调味,搅匀和后,把锅盖盖上,焖一会,候凉了,即可留着做凉盆。这种做法挺特别,我当然没有吃过,但其能“解腻开胃”,想必异曲而同工。

最能发鲜大头菜

大头菜为芜菁的别名,乃蔬菜中的上品,鲜食极有滋味,腌渍之后再吃,也是别有风味。它亦常用于小菜,凡吃面或饺子时,点此佐食,清脆爽口,胃口随之而开。

关于鲜食大头菜,近人伍稼青的《武进食单》内,有一道“大头芥丝”,和咱家所制雷同,夏日食之尤妙,特录之如下:“大头菜切丝,愈细愈好,入油锅中炒数下即取出,拌以预先炒熟之黑芝麻及少量食盐,食前加麻油拌和,佐酒或为粥菜皆宜。”黑白相间,煞是好看。如果阁下无辣不欢,再加点红辣椒丝同炒,视觉效果更好,颇能发汗袪暑。

芜菁一称“诸葛菜”,它之所以得此名,必与诸葛亮有关。唐人韦绚的《刘宾客嘉话录》,指出“诸葛亮所止,令兵士独种芜菁”,“取其才出甲者可生啖,一也;叶舒可煮食,二也;久居则随以滋长,三也;弃去不惜,四也;回则易寻而采之,五也;冬有根可斸(即砍)食,六也;比诸蔬属,其利不亦博乎?……三蜀之人,今呼蔓菁为诸葛菜,江陵亦然”。拈出了芜菁有六大好处。其实,它的妙用尚不止此,既可代粮救荒,同时耐贮藏,易运输,且利远运。至于营养丰富、价廉物美,尚在其次。难怪诸葛亮南征孟获,必用其种子,广植于山中,以补给军食。

明人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盛赞芜菁之好,云:“芜菁南北皆有,北土尤多。四时常有,春食苗,夏食心(亦谓之苔子),秋食茎,冬食根。河朔多种,以备饥岁。菜中最有益者惟此尔。”对它推崇备至。然而,它却常遭人们冷落,在有些盛产地,还被当成饲料,于是吴其濬不胜感慨,说:“余留滞江湖,久不睹芜菁风味,自黔入滇,见之圃中,因为诸葛菜赋……”赋文有云:“伟此伶仃之小草,犹留宇宙之大名 。”结尾则是“中兴不再,旧阵空遗;浮云变古,野蔌如斯。遥怅望兮无尽,辄流连而赋之!”眷顾之情,溢于言表,读之神伤。

《武进食单》在“酱菜”条下写着:“各大酱园门市部,多出售各种酱菜,如酱瓜、酱姜、酱萝卜、酱大头菜之类,多为佐粥小菜。另有一种‘酱云南大头菜,系黑色,如切成细丝与猪肉丝同炒,亦有味。”用猪肉丝,当然不符茹素者享用,经我多年研究,发现以蒟蒻丝替代,滋味更妙,不仅脆爽,尤饶意境,大有味外之味,诸君或可一试。

目前的酱大头菜,多以产地命名,其著者有云南大头菜、毕节玫瑰大头菜、黔大头菜、襄樊大头菜、淮安大头菜等。除淮安外,皆和诸葛亮有切身关系,十分有趣。

相传淮安的大头菜,在南宋期间,大放异彩。当时名将韩世忠及夫人梁红玉镇守于此,基于战备需要,广泛种植芜菁,并发给每位士兵一个陶罐,专门贮存老卤腌制的大头菜,后人称之为“韩罐子”。且存放时间愈长,味道愈为鲜美。

清代大食家袁枚,也在《随园食单》中写道:“大头菜出南京承恩寺,愈陈愈佳。入荤菜中,最能发鲜。”此言甚是,但非绝对。我曾用一般的大头菜,将它切成细丝,豆腐干亦如此,再加些辣椒丝,三者炒在一起,香气阵阵扑来,入口津如泉涌,真是下饭佳品。又,当成面的浇头,也是好吃得紧。

慈姑格比土豆高

我对慈姑有深刻印象,源自汪曾祺撰写的《故乡的食物》一文。此慈姑即茨菰,他写道:“前好几年……我到沈从文老师家去拜年,他留我吃饭,师母张兆和炒了一盘茨菰肉片。沈先生吃了两片茨菰,说:‘这个好!格比土豆高。我承认他这话。吃菜讲究‘格的高低,这种语言正是沈老师的语言。他是对什么事物都讲‘格的,包括对于茨菰、土豆。”

慈姑属泽泻科,原产于中国。生浅水中,三月生苗,青茎中空,其外有棱,叶如燕尾,前尖后歧,开四瓣小白花,花蕊颜色深黄,霜后叶枯,根乃练结。此多年生草本植物,明人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指出:“慈姑,一根岁生十二子,如慈姑之乳诸子,故以名之。”描绘传神风趣。不过,慈姑通常结实十到十五枚,在农业社会里,被视为吉祥物,尤其在岭南,常将它和柑橘同放一盘,寓瓜瓞绵绵之意。

俗作茨菰,一名白地栗,一名凫茈,南宋诗人陆游,曾在绍兴吃过,并赋有诗句,云:“掘得茈菇炊正熟。”未说明怎么吃,倒是值得探讨。

清人薛宝辰在《素食说略》中说:“味涩而燥,以木炭灰水煮熟,漂以清水则软美可食。”王士雄的《随息居饮食谱》则谓:“甘、苦、寒。用灰汤煮熟去皮食,则不麻涩。入肴加生姜,以制其寒。”其實,慈姑之根部,滋味麻且涩,难怪汪曾祺会明白地讲:“民国二十年,我们家乡(指江苏高邮)闹大水,各种作物减产,只有茨菰却丰收。那一年我吃了很多茨菰,而且是不去茨菰的嘴子的,真难吃。”

其所谓的嘴子,即指长长的尾巴带个小圆头,夹杂着苦涩味,其皮亦有苦味,须去之而后快。在一般的餐馆,它之所以被冷落,除其貌不扬外,处理上也麻烦,因而不受青睐。不过,北京罕见此物,所以“卖得很贵,价钱和‘洞子货(温室所产)的西红柿、野鸡脖韭菜差不多”。是以汪曾祺因久违而生情,每年春节前后,北京的菜市场中,有此物贩卖,他见到时,总会买点回来炒肉,家人不怎么爱,每次都是他“包圆儿”(即吃光)。但在他的家乡,却吃“咸菜茨菰汤”,做法只是咸菜切碎,加了些茨菰片即成。而吃不惯的人,总引不起食欲。

记得末代皇帝溥仪的膳食中,出现过“慈姑烧肉”,由此可想见其格调颇高。另,上海及广东也会供应此馔,务使肉有慈姑味,而慈姑有肉味,彼此相得益彰。我曾在香港湾仔“留家厨房”尝过,真是另个味儿。

慈姑可与面筋、香菇、木耳同烹,或将它切薄片,油炸令其松脆,均为素筵佳品。又,“炸慈姑片”确为佐酒佳肴,比常见的炸薯条及炸洋芋片,食来更有韵味,这种风味小吃,富有中国特色,值得拈来一尝。

此外,旧时江南茶馆,有售煮熟慈姑,蘸糖而食,饶有乡土气息;亦可蘸盐,和油炸的一样,乃下酒之珍物。慈姑梗莫轻弃,把梗去外壳,在油里炸过,加入京冬菜,搁些糖和盐,浇清水些许,炒个两三下,即成“炒慈姑梗”,脆爽兼有之,下饭之隽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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