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快车
2024-05-09程皎旸
程皎旸(中国香港)
1
香港骤然降温那日,阿石曾给海莉发微信:收工吃火锅?大家乐,一人锅。海莉没回。彼时她在计算机前厮杀。金融公司,数据分析师招聘笔试,SQL理论及应用,抓取数据,分析饼状兼条形的报表。手机振动了一下,令她分神。落地窗外的海岸线,沉浸在蚊香片似的紫,几只白灿大船漂在维多利亚港。她将手机调成免打扰模式。交卷时再抬眼,蚊香散尽,荧光成片在海上燃烧,大船不见了。
她小跑在告士打道,夜风在玻璃幕墙间盘旋,扑棱棱鞭打雪纺衫里的蝴蝶骨。胡乱拐入骆克道,瞬间粉紫霓虹,一整排妈妈桑,干瘦,痴肥,翠绿金黄,闲懒坐在酒吧门口,身后黑帘紧闭,暧昧熏香隐隐飘出。原来金融街背面便是红灯区。她开手机用google map,这才看到阿石的约饭信息,赶紧回:啊你吃了吗?我去找你啊?随后又给他补了电话,可惜没人听。行至地铁站附近,她随意进了家茶餐厅,点了车仔面。沙嗲浓汤底将她魂魄都暖了回来。
一周后,她拿到金融公司的offer。
返工第一个月,她每日收工都要去吃那家车仔面,汤浸萝卜、咖喱鱿鱼、猪红猪润,一直吃到圣诞节。平安夜气温莫名回升,她穿绿格短上衣,酒红包臀裙,露出一整条小腿,大把时间不知如何消磨,想起阿石。她给他发微信:今晚有什么活动啊?奇怪的是,他竟没回。
不久她转正,车仔面也吃腻。朝九晚六,周一捱到周五,happy Friday,去尖沙咀中环SOHO,喝酒蹦迪,周六睡到下昼。如是重复着,香港就忽然初夏。她在潮热中经过一家新开的餐厅,可以一人食的日式烧肉,忽然想起阿石约她吃一人锅的夜晚,居然已是去年的事。她有点惊讶,这朋友居然这么久都不曾主动找她。
她给他发微信,打电话,通通没回音。
她开始询问他们的共同好友。此前他酷爱社交,在香港生活的这八年,友谊触角达至金融、政治、媒体、航天、幼儿教育。然而这些领域的友人通通无法联系到他。他们也很想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
也许阿石消失了,不一定会再出现了。
她望着手机屏幕发呆,很久没有回过神来。
2
海莉与阿石曾一起度过一次平安夜。2011年,在尖沙咀,从海港城,到1881,再到半岛酒店。头顶是金灿灿的圣诞老人,驾着鹿车,静止在夜空。
在那晚之前,海莉和阿石算是“有偈倾”。他们是同一个学校的学生。校区只有一栋楼,五层,银灰金属外墙,人称“港大空间”。他们时常将学生证上的“空间”遮住,佯装去了港大,但其实心知肚明,自己是在港大附属学院,读副学士课程。那一届学生近一万人,只有五十多个大陆生。海莉和阿石在一门选修课相遇,起初她主动靠近他,觉得他长得像黄宗泽,可惜一张嘴就暴露笨拙,好似不懂主谓宾,词组或短句胡乱蹦出来,偶尔被迫回答教授提问,英文讲得“一旧旧”。分组做功课,海莉假装不认识阿石,尽管他在她斜后方,一直小声对她“喂喂喂”。她选了英文流利的菲律宾男孩,和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中学校服、每节课都要回答问题的本地女同学作为组员。她要小组功课拿A,GPA爆4,这样才有机会通过Non-JUPAS申请入读真正的港大。下课她不好意思看向阿石,但他却如常问她,喂,中午吃什么?
港大空间没有学生食堂,他们需要穿过几条街,到最近商场,混迹在午休的上班族里,吃着比学生餐贵一倍的食物。服务生语速好快,她完全听不明,点餐都是他帮忙。他是深圳人,说起粤语时,她觉得他还是有点像黄宗泽。她让他教粤语,他就专门教些不正经的:蛋散,粉腸,仆街,冚家铲,沟仔,沟女。你受唔受沟啊?我系你条仔。你系我条女。唔好啊?咁你做女神,收我做兵啰。海莉笑着翻白眼。
阿石的粤语让他很快就与本地学生混熟。有时他会叫其他同学一起午餐,什么护理的,土木工程的,法律的,他居然都有认识的。起初所有人都迁就海莉,说不流利的普通话,但聊开了就自动变回粤语。她看着他们夸张滑稽的表情,仿佛在看一场周星驰粤语电影,却没配字幕。
有次下课,他神秘兮兮对她说,带你吃好的。坐地铁到九龙塘,混到城市大学里,学生食堂平靓正,他们吃了很多。吃完闲逛,什么都要看,民主墙,泳池,户外餐吧。无意撞见一座凉亭,亭边有池,水如琥珀,倒影玫红簇簇,是盛开的簕杜鹃。海莉一边拍照,一边感叹,如果可以申请到城大就好。阿石摆手,算罢啦,城大Non-JUPAS不收大陆生。
下午没课,他们从城大通道行至又一城。只是十一月而已,商场里已布置了二十一米高的圣诞树。他们直达最高层,趴在走廊栏杆向下望,树尖顶着一颗大星星。
不如一起去尖沙咀看圣诞树啰,平安夜,听说很好玩,阿石提议。我要看看时间,期末好忙,海莉说。做功课?过完圣诞再说啦,阿石继续怂恿。海莉没说什么。
其实海莉在撒谎。她的平安夜想和Jari一起过。那日她去港大听讲座,了解今年Non-JUPAS招生信息,一个男生向她走过来,高高大大,肩膀开阔,穿墨绿色衬衫,软软法兰绒,好像被雨浸软的爬山虎。你好,我叫Jari,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他说英文,递给她一份信息册。她仰视他,觉得他下巴线条硬朗,脸型好似狮子,但深棕色眼神却不凶狠,仿佛嵌在海水里的月亮。原来他是学生大使,社科系优秀学长,今天来帮忙解答疑问。她找他要了手机号,时不时给他发信息:请问文科副学士申请学士是不是竞争很大?GPA一定要过4吗?IELTS是不是一定要7.5以上?Jari宛如写邮件那样回复她,十分严肃。她希望说点轻松的。例如,他住在哪里,中学在哪读的,平时喜欢做什么,是不是单身。他也回复。他小时候住英国,因为爸爸是英国人,后来爸妈离婚,他跟妈妈搬回香港,住在湾仔,喜欢运动,加入了港大击剑学会,有一个从中学就在一起的女朋友,不过三个月前分手了。她透过文字艳羡他的生活,幻想自己加入他的青春,成为美剧里拉拉队长一样的女生。
对了,他话锋一转,后天是否有空?一起吃个晚餐怎么样?有些话题想与你讨论。
他与她约在一家中餐厅,在铜锣湾。远远见她来了,他站起来,为她拉开椅子,请她坐下。她精挑细选,穿了件粉色碎花连衣裙,外搭白色粗线毛衫,而他穿得随意,黑色卫衣,胸前有一个小小的logo,是Ralph Lauren的。看看想吃什么?他说的是中文,普通话,但有点生硬,带着西方人的口音。那时她还没有习惯香港物价,看什么都觉得贵,一盘茄子而已,也要120。我吃什么都OK,她说。那吃鱼吧?我记得你说你喜欢吃鱼,他说。她咯咯笑起来。她的确说过,夹在一些无聊的废话里,他居然记得。
吃饭时,他陆续问了她很多问题。例如,她为什么要来香港?大陆朋友是否了解什么是副学士?大学毕业后,打算留港发展吗?居港七年才能拿到香港永居身份,是否感觉太久?她答得心不在焉,为一些小事感到甜蜜,例如他一直给她夹菜,他的声音好温柔,他对她好像很感兴趣。
晚上他们在铜锣湾随意走了走。街上树枝挂满金灿灿灯饰,商场大屏幕放映圣诞老人飞过的动画,天地间都飘着I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的旋律,一对对情侣双手缠绕着与他们擦肩而过。你是不是走得累了?他问她,指着她的高跟鞋。还好,只是脚趾有点疼,她说。他便轻轻挽住她的胳膊。她紧张得连谢谢也忘了说。他一直扶着她,把她送到地铁站,入闸口。路上说了什么,她都听不太清楚,心里一直为胳膊上的那只手而兴奋。临行前,他对她说,谢谢你啊,今天回答了很多疑问,这对我的论文很有帮助……她本来想说没事,一张嘴,就变成了:圣诞节可以跟你出去玩吗?他和她都愣住了。Well,我约了朋友,是击剑队的,可能有party,他说。那可以带我一起去玩吗?她明知不妙,却继续追问。这不合适吧……他说。她赶紧大笑,哎呀我开玩笑啦。
夜晚到家,她收到Jari的信息。安全到家了吗?她没有回。一早起来又收到他的信息,Hey,你没事吧?我不是不想带你去party,但我们是不同的social group。
Social group,她思索这个词的含义。是指交友圈,阶层,还是更多别的?
没关系啊,你们玩得开心点!她回复他。那天是21号,圣诞前四天。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里被连根拔起。想了想,她还是给阿石留言:我平安夜可以跟你出去逛,到时晚上八点在尖沙咀地铁站见吧。
怎么,不用做功课了?阿石很快响应她,附带一个坏笑表情。到时见啰。他说。
她想,有人陪,总好过没有,这毕竟是在香港的第一个圣诞。
然而平安夜,阿石却迟到了。
她在地铁口站了一个钟,盯着路人来来往往。怎么香港女孩连平安夜都不过分打扮?几乎都是简单素色长袖T恤,将针织衫披在肩上,砖红或浅啡,裹一条包臀裙,或紧身牛仔裤。她望着自己的伞裙摆,金色玫瑰在黑夜里闪光,不禁觉得不入流。为什么阿石还没来?她已经想要离开,结果他又从地下通道里冲出来,扒开身前路人,顶着一脑门大汗,身上套着一件荧光绿冲锋衣,好像来加班的交警。
你今天穿这么隆重哦?他憨笑着跟海莉打趣。经他这么一说,她愈发觉得自己的装扮不对劲,撇撇嘴,说,你怎么迟那么久?我从深圳赶过来,他喘着气解释。为什么跑回深圳?她问。我爸啰,他有点毛病,我送药回去,说着,他斜嘴一笑,怎么,想早点见到我?她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向前走。
路上人好多,他们举步维艰,但还是坚持走到海港城,看到一排五彩缤纷的小圣诞树,每一棵上面都挂着名牌,好像是捐赠者的姓名。会不会有我的名字Hayley呢?她找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他们又去了1881,維多利亚式古建筑,在夜晚散发神话故事般的光。圣诞树旁有梦幻南瓜车,女生们都围在车边照相,海莉好不容易排到位置,让阿石给她拍,事后检查照片,都是糊的。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她抱怨他。怪你手机太烂啰,他笑嘻嘻。
他们漫无目的闲逛,随便瞎聊。
最近考了雅思,他说。考得怎么样?她问。很烂,还不到五分。这么烂?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我考了七分,但我想冲七点五。他露出夸张的表情,说,犀利啊,等你去港大,带我飞啊。她却仿佛听不见,只是回想起Jari的英伦腔,以及那个原本充满憧憬的夜晚。
还不到十一点,她就说要回家。不倒数吗?他问。她摇头,指着自己的脚,这个高跟鞋穿得我很难受。虽然是借口,但也是事实。想不到阿石又发出恶作剧般的笑声,那你赤脚啰。海莉无语。她希望Jari还可以在她身边,轻轻挽着她的胳膊。
终于入了地铁站,里面的人比外面还多。阿石和海莉一前一后站在扶手电梯上,忽然,一辆列车呼啸进站,他赶紧小跑而下,并对她挥手,说,快快,追上这班车。她也想跟着他跑,但脚板底痛得厉害。她想对他背影大喊,喂,慢点,等等我。但她不好意思,在这么多人面前喊出普通话,那似乎比她的衣着更不入流。阿石终于冲进车厢,一回头,才发现自己丢了海莉。他想出来,却被不断涌入的乘客阻拦。“车门即将关闭”的警报响起,他不管不顾,好不容易踏了一只脚出去,却被车门夹住,众人一阵尖叫,好在门又开了,他被周围乘客扯回车厢,门关了。她已走到月台,看他贴着玻璃门,挤眉弄眼对她做手势,示意她在下一站等。那一刻,她感到所有人都在回头看她,蠢极了。
车开走了,她望着他贴在玻璃门上的憨笑远去,心想,以后不要再跟他走那么近了。他不是她想要的。她要的是像Jari那样的绅士,本地人,高材生。
那晚以后,海莉全心全意温习,准备期末考试,无论阿石给她发什么信息,她都不再回复。有时,她一觉醒来,发现静音的手机有一串未接来电,都是阿石打来的,她也懒得回应。
一个寒假过去,又开学了,海莉和阿石没有相同的选修课了。偶尔,他们在港大空间的走廊相遇,她会假装看不到他,匆匆走过。起初,他还会厚脸皮追过去,但逐渐他意识到,她不是没有看见他,而是不想理他。于是,他也不怎么追她了。
又过了一学期,海莉收到了理工大学的offer,虽然不是港大,但她也心满意足。她终于可以离开那个配不上自己的空间了。
3
阿石失踪以后,海莉的生活并没受到太大影响,只是有时在她一时兴起,想要找个搭子陪自己吃饭、闲逛或吹水时,便少了他这个选项。
有一次,她在街上看到一个背影,一米七五左右,廓形西装耷拉在屁股上,走路时脑袋微微左倾,好像在思考问题。阿石?她觉得很像,小跑追过去,却发现不是他。
香港很小,她曾有次真的在街上碰到阿石。那是2016年,她大学毕业后第一个春天,在上环一家财经公司,做双语文案。工作并不开心,上司有情绪病,时常因为一点小事,例如文件名忘记标注时间,而把海莉骂到流泪。那天下午,她到公司楼下711买咖啡,出来后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循声望去,有个剪影冲她挥着手跑来。她戴上近视眼镜看,跑来的竟是阿石。那年离开港大空间,她再没见过他。据说五十个大陆生,只有两个人拿到香港八大的offer,其中一个就是她。其他人不是去了外国读野鸡大学,就是中途退学回老家。她以为阿石也早就不在香港,毕竟,在她记忆中,他的成绩实在太烂了。
但他没走,他居然也成功留在香港,并不再穿荧光色冲锋衣,而是一套挺括的深灰西装,all back发型令他看上去更像黄宗泽了。
哗,好耐无见啊!她见到他很开心,给了他一个欧美式友好拥抱,这是她没预料到的。也许因为他变了,那身西装令他看起来不再像个傻小子。
广东话进步咗咁多?他对她斜嘴一笑,腔调還是那么欠打。
他们站在711前聊了聊,她才知道,他后来花大钱找了留学中介,帮他制作许多文件,终于申请到一家私立大学,读工商管理。学校很烂,没什么人知道,工作难找,好在他朋友多,托人介绍,才进了一家公司,也在上环,离她很近。
什么工作啊,要穿西装,卖保险吗?海莉拿他打趣。屁啦,我才不卖保险,我做移民的,阿石说。哦,我知道啦,不卖保险,卖人头……海莉笑。嘘,阿石故作玄虚,低调点,我是上环揸fit人,不要到处说……
两人笑作一团时,她看到一坨乌云飞过,是喜欢讲是非的同事。果然,她一回到办公室,就有人问她,为什么要在工作时段拍拖?她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会,却频繁约阿石在公司附近午餐,似乎故意彰显她的叛逆,给那些八婆看看。那段日子,阿石带她吃了不少美味。苏杭茶餐厅,九记牛腩,熟食中心里的泰式炒饭。中午时段总是很多人,阿石如果不忙,会提前半个钟去餐厅霸位。有时实在没位,他们就在街边买小吃,韩国紫菜卷、日本寿司、泰式烧烤,五光十色一起打包,拎到新纪元广场花园,坐在石板阶梯上享用,四周是棕榈树,树后是水蓝色玻璃幕墙,风吹起她的头发,她在模糊间看向阿石的侧脸。
我辞职了哦,阿石忽然说。吓?为什么?海莉吃惊。这里太远,每天通勤四个钟,想死。阿石这么一说,海莉才知,他为了省房租,住在深圳家里。那你之后做什么?海莉问。新工在落马洲,离家近,阿石说。哈哈什么公司啊,开在落马洲?海莉好奇。阿石不说,她更好奇,不断逼问,他支支吾吾,说,十八禁啦。她不明白。哎呀就是成人用品啦,他说。海莉笑得前仰后翻。那你做什么,模特吗?她笑。屁啦,我做admin啦,他说。
两个星期后,阿石不再来上环。
如今,阿石到底去了哪里呢?她又问了一次那帮共同朋友,但依然无人得知他的近况。
犹豫再三,她从通讯簿里翻出一个形同僵尸粉的账号,头像是一个穿着婚纱的新娘背影。
阿石前女友,这是她给那个账号的备注名,其真名是林清。
4
海莉只见过林清一次,和阿石一起。三个人,在西贡海滨吃泰餐。海莉与林清面对面,望见她中指戴一颗闪亮亮钻石戒指,好像海面上的波光。他上周跟我求的婚,林清说,太突然了,我一点妆都没有化,拍的视频都发不了朋友圈的。金色午光流泻在她向上扬起的苹果肌,圆美笑容,让海莉莫名想起费列罗巧克力。灿烂的一颗球。那必须要杀你个措手不及啰,阿石笑。刚好服务生端来铁板蚝仔,“滋滋滋”对着林清冒油。阿石马上扯开一大块擦脸巾,将铁板与林清隔开。海莉望着那块白白小幕布,绽开一点点油星子,好像林清眼皮上若隐若现的银色闪粉。
求婚是在尖沙咀星光大道搞的。林清把视频给海莉看。阿石单膝跪地,身后站了一排人,穿着不同角色的卡通服,米奇、米妮、唐老鸭、布鲁托,纷纷摘下头套,露出真人面目,大喊,嫁畀佢,嫁畀佢,嫁畀佢。海莉认得他们每一个人。做幼儿园老师的玛利亚,做护工的肯尼,做红酒营销的阿李,做区议员的东哥。这是阿石从港大空间到工作后陆续结识的朋友,他都有介绍给海莉,有的一起吃过糖水,有的帮过海莉一些忙。为什么不叫我去求婚啊?海莉笑着质问阿石。他没有回答,低着头切盘里的牛肉,叉起一块蘸蘸酱汁,喂给林清。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当初那个丢下她飞奔到车厢,中途还被车门夹住的傻子。怎么他如今变得那么懂得照顾女孩?然而为什么没人这样对待我呢。这个想法顿时令她没了胃口。
后来她给自己解围,一定是因为自己太忙,无心捉紧爱情。
大学毕业后的那两年,她也不知自己忙忙叨叨些什么。没什么工可以长久。广告文案、网站编辑、娱乐记者、电视台公关,她都试过,但不是因为选题风格与主编不合而愤然离职,就是因为不愿莫名为上司背黑锅而被炒鱿鱼。她不是本地人,大学毕业后要拿IANG工作签证才能继续在香港生存。到了需要续签的时候,她再次被炒鱿鱼。这一次她没做错什么,只是那公司成立不久,听说要帮她续签还需上交什么财务证明,太麻烦,反正她也没过试用期,可以随时被解雇。只剩下十天,她必须找到一个新工作,且公司同意为她办理签证,否则,她要被遣返内地。但她不能走,她只差两年就可以拿到永居,此刻离开,功亏一篑。她给许多人发求救信息。大学时的讲师,实习时的上司,做普通话家教时认识的有钱家长。没人回应。后来她寄希望于大学同学。很多相熟的大陆生毕业就去了外国,或回老家发展,本地同学跟她不算走得近。有一个回复,说自己认识中介公司,可以帮忙续签,但需要五万块钱。最后,她联系阿石。尽管那时候,她跟阿石关系很好,时不时发微信吹水,但她总觉得他只是一个在香港边缘地带做成人用品公司admin的傻小子。然而他很快回她了:你找东哥,可以帮你搞掂。
就是那个在求婚现场扮演布鲁托的议员东哥,三十多岁,戴金丝边眼镜,清靓白净,高瘦但驼背,他叫海莉去办公室见他。在牛头角公屋小区附近,一间挤在惠康与公厕之间的一百呎办事处,堆满宣传册、单张、横幅,清一色印着东哥大头像及其纲领。马上要选举了,需要麻烦你,这三个月帮我多多宣传,派发传单,东哥说,IANG不用担心,我今天就跟你签合约,但不会注明你是暑期工,你可以当作是长工合约那样递给入境处,反正之后也不会有人来调查。她觉得天大的事情,就这样轻松解决了。你是阿石的朋友嘛,东哥说,去年选举,他也帮我拉票。你们怎么认识的?海莉好奇。她知道阿石擅长交朋友,从港大空间那时就这样,只是想不到他的触角可以伸到政界。青年交流会嘛,我在里面做副会长,他是会员,很活跃的。原来如此。海莉想起来,之前阿石经常叫她去参会,什么同乡会,商人联谊会,港漂交流会。那些会搞活动,组团吃潮汕火锅,到老人院做社工,到惠州一日游,诸如此类。她没兴趣。她喜欢的是巴塞尔艺术展、国际电影展、游艇会开放日,高端大气上档次。
喂,我要请你吃饭哦,感谢你帮我搞定签证,海莉给阿石留言。看看啰,最近我下班要赶回家,阿石回。那周末?周末不在香港,他说。后来约了好几次,他都没出来。最后还是从东哥那得知,阿石恋爱了,业余时间都在陪女友。
阿石居然恋爱了,海莉当时有点意外,也许因为他没在她面前提过其他女生。有时他会问她,有无拍拖啊?她都说等他介绍靓仔。但其实她有过一段感情,那个男人合乎她对伴侣的所有幻想,美国留学回来,做创意总监,身材高大,话不多,平时很忙,但一得闲就会带她四处游玩,钻入星街参观独立画廊,深夜在中环speakeasy酒吧听爵士乐,漂在赤柱海面的游艇上品尝来自五个国家的生蚝。他对她花钱大方,似乎想娶她,有次趁她两个室友回老家,到她租住的公寓约会,望着那个只有三百呎、四壁布满霉斑、客厅堆满杂物的空间,他说,我会带你住更好的家。她那时很感动。在她心目中,他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他已婚。被分手的时候,她闹得很僵,把他送的礼物,一件一件砸到他的脸上。后来,她似乎无法爱上其他人。同龄人不够那男人好,与他差不多的又令她不敢信任。
恋爱后的阿石,不怎么给海莉发微信吹水了。她也识趣不理他。不知过了多久,大约在林清出现的前几个月,阿石忽然又约海莉吃饭。我失恋了,他说。
那次阿石大概是喝过酒才来,说东说西,毫无章法。谭仔米线的辣汤令他嘴唇比眼睛还红。如果我是富二代就好啰,大把女倒追我。你记得阿林吗?就我之前那个移民公司小老板,也是深二代,新移民,揸Porsche,住跑马地,天天发朋友圈。顶佢个肺。我天天累得要死,我妈还嫌我赚得少。她想让我在香港买楼。你以为我不想吗?我那点人工,都过不了贷款压力测试啰。话说你要不要考虑上车?我们两个可以一起,联名投资。
海莉一边嗦米线,一边说些废话,别想啦,向前看啦,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但阿石好像有点认真,他问,讲真,如果我跟一个女生说,我可以跟她联名贷款,在香港买楼,她会不会嫁我?如果是你,你会考虑吗?
海莉没有考虑,她觉得阿石说疯话。但想不到,后来,他真的问了林清这个问题。他和林清在一个港漂相亲派对上相识,两人被分配到一组跳一曲交谊舞,在一前一后的三步踩里,他知道了她也是广东人,前一年来香港读硕士,现在毕业卖保险,她也知道了他是深二代,在香港住了六年多,很快就可以拿永居。后来一起喝酒,微醺时,他就问了她这个问题。她当时没回答。第二天,他给她送礼物,因为记得她说自己血气不足,他买了一大堆中药补品寄给她。第三天,他把自己与房地产中介人的聊天记录发给她。那些对话显示,他家愿意出资一成首付,贷款上车,但他目前收入不够通过压力测试,如果可以有一个跟他差不多收入的伴侣,两人可以联名申请贷款。所以你放心,你的名字会在房产证上,他补充。又过了三天,她同意与他交往。
话说最近阿石有跟你联系过吗?不好意思打扰你,但我们所有朋友都联系不到他,差不多有大半年了,很担心他出事,海莉给林清留言。对话框里还显示着她们上次的聊天记录,是2017年底。林清说,今天很开心见到你啊,谢谢你告诉我那么多阿石的趣事,好好玩!海莉说,哈哈哈,说真的,我觉得他跟你在一起,比以前成熟多了,期待参加你们的婚礼!然后两人互相发了几个可爱的表情包。那时,海莉真的觉得,阿石会和林清结婚,因为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面上少了些揶揄人的坏笑,多了几分静谧的凝视,甚至说话也流利了,还能运用四字成语,这变化很微妙,也很致命,也许,这就是真爱带来的化学反应。后来,他们开始准备婚礼。阿石时不时分享照片给海莉,问她意见,例如,我穿哪件礼服更好?婚礼灯光用紫色真的合适吗?请柬这样设计OK吗?不久到新年,他如常给她发祝福微信,但没再提与婚礼相关的事。情人节那天,他又给她发微信,你今晚怎么过啊?海莉反问,怎么这么得闲关心我,你老婆呢?他说,她回娘家啰。她没明白,你不跟着回去?他说,她退婚了。
林清终于回复了海莉,是在第二天清晨。她连发了几条:
没有阿石的消息欸。
其实,我也很担心他,他对我好像有些误会。
分手后,他就把我拉黑了。
前阵子,也有另一个朋友问过我,但我真的联系不到他。
不过,我有他亲戚的微信,好像是表姐,我其实也可以问一下她,但是她也把我屏蔽了……
你要加她问一下吗?
好啊,谢谢你,海莉回复。
阿石表姐的ID名称是小雨。
小雨很谨慎,问了海莉几个问题,例如她是怎么认识阿石的,在哪里认识的,确认海莉是他在港大空间的同学后,才通过好友申请。
阿石在那邊过得很好,小雨说。什么意思?海莉不理解,阿石发生了什么事吗?具体情况,我不能告诉你,但你可以放心,他现在恢复得很好,小雨答。请问他是生病了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和朋友们可以去看望他,大半年没有见过他,真的很担心。海莉试探。有心了,但不能探望,除了他妈妈,没有人可以见到他。很明显,小雨不愿透露真相,但那时的海莉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她发语音,说,我知道这样追问不太礼貌,但我真的很关心阿石,我跟他认识七八年了,他是我在香港为数不多的朋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帮他。过了好一阵,小雨才回复,知道有你这样的朋友关心他,我为他感动,但为了保护他的隐私,我真的不能说,不过你可以理解为,他之前情绪状态不佳,现在恢复中,我会把你的关心转告他,等他好起来,他自己会联系你的。
抑郁症吗?海莉想,但是没可能啊,阿石是一个擅长把烂事变成冷笑话的人。难道是为情自杀?她回看阿石与她的聊天记录。在约她吃火锅之前,他只是分享一些搞笑视频,或新开张的餐厅推荐。偶尔有一次,他深夜发了一大堆吐槽,她没及时回复,因为她那时忙着改变人生轨道。遭受文科生在香港揾食艰难的磨难后,她决定转行。有个学姐,文科转码成功,现在硅谷工作,她受到鼓舞,业余时间修读大数据分析及应用高级文凭,夜晚七点下班后才开始上课,十点多到家还不能睡,对着屏幕温习那些挖掘数据的代码,凌晨喝咖啡提神,夜夜捱到三点多。当那夜收到阿石的微信,看着那堆长长的心里话,她还以为自己在发梦:
……哎,我被当水鱼了;她在深圳的房租,每月都是我妈在给;我只是出差,两个星期没理她,她就甩了我;我用小号偷窥她的微博,有个男的一直跟她互动……
等海莉翌日清醒,准备回复时,他却好似没事人那样,给她发了一个女生照片,眼大大,面尖尖,穿着暴露,双乳要跌出屏幕似的。这女的好看吗?他问她。神经啊,她说。心里在想,这么快就到处看美女,果然男的都不是好东西。
也许他比我想象中痴情,她想。也许他无法忘记林清,所以得了抑郁症,现在被送去精神病院康复。真的这么狗血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他还蛮罕有的。在这个分秒必争如飞车盘山而上的香港,真情好似蜉蝣般昼生夜死。那我当年是错过了一个痴情男孩吗?她问。但无人回应她。那时她已经从逼仄的公寓里搬出来,数据分析师的工资足够她独自租住位于坚尼地城的精装修studio。卧室大窗垂落木地板,青蓝色,映出她独自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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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小雨交谈后,海莉不再时不时想起阿石,仿佛对着深井喊了一声,终于听到了回音,他还活着,只是不想社交了,仅此而已。她的生活慢下来,工作是稳的,工资是满意的,是时候找个稳定对象,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否则体面却无情地活着,与机器人又有什么区别。她开始玩交友软件,像打开地球之窗,每星期都要约会一个男人。这周法国人,下周澳洲人,下下周荷兰人。他们跨越大洲大洋,共同赴往香港,在某个寂寥时刻与我相遇,这多浪漫——她沉溺其中,好似坐在快速旋转的万花筒里,每转一下,都是一种全新的可能。后来她对其中一个叫做Felipe的动了心,是一个工程师,西班牙人,只比她大四岁,但身上有一种微雨气息,让人感觉忧郁,但很平静,可以安心入眠。他没有像其他外国男人那样,总要带她去酒吧,或西餐厅,饭后很快就想去她家坐坐。他听说她喜欢吃辣,就带她到尖沙咀吃麻辣香锅。他说他年轻时看过一个中国人写的小说,英文版的。Xiao Hong,他说。萧红吗?她很激动,那是我中学时喜欢的作家。他说他平时爱看电影,有一部,他不记得名字,但是Almodovar拍的,改编自一个女作家的小说……《Julieta》?她问。啊,是的,是的……他微笑着看她,那你最近还看谁的电影?她想了想,说,Woody Allen。他若有所思,那我等下带你去个地方,也许有点像《Manhattan》里的场景。
那是尖沙咀的一个小公园。不知道他是如何发现的,在一个后巷,沿着小坡路往上爬,便有一处平原,藏在高楼大厦的背后。海莉不戴眼镜,眼前景色是模糊的,好像起了雾的过塑相片。山底传来歌声,她和他坐在一条长椅上。他问她,你家乡在哪里?她用手指在夜空给他画出一个京九线的走向,然后指出中间位置,说,就在这里。那你呢,你的家庭是怎样呢?他说,我的爸爸是一个餐厅服务员,妈妈是一个清洁工,所以是蓝领家庭。那你小时候开心吗,生活艰难吗?她问。他说,艰难,但开心。啊,她忽然想起,说,我之前看过一个导演的电影,很喜欢拍蓝领的故事,是英国人,想不起来叫什么了……他说:Ken Loach吗?——是的就是他。我还有一个妹妹,他说,但妹妹其实生来是弟弟,只是五年前变性了。她有点惊讶,那你爸妈怎么说呢,他们当初反对吗?她问,同时想象自己假如做了这样的决定,她的母亲会不会揪着她的头发去跳江?他摇摇头,蓬松卷发好像树叶轻摇,我爸阿兹海默,他不记得谁是谁,我妈最初有点担心,因为手术副作用很大,但现在见我妹恢复很好,她就很开心了,他说,语调平静,好像只是在述说今晚天气不错。
之后不久,海莉和Felipe正式交往。从2019年9月到11月,几乎每周五晚,Felipe都会到海莉公寓,两人窝在草绿色布艺沙发里,选一套心仪电影来看。有次电影很长,累了一周的海莉忍不住睡着,侧卧在沙发上,头枕着他的膝盖,随着他忽然捧腹大笑而起伏的肌肉颤栗醒来,光影像夜色里的湖泊,一层一层,荡漾在她身上。十二月,Felipe放假回家,他差不多要开始准备圣诞节。我会把你介绍给我的家人,他说。她本想送他去机场,但那日有人在湾仔闹罢工,交通受阻,她一直堵在公司附近。新年没多久,疫情出现,他被困在西班牙。
世界被按下暂停键,连香港这快车也得慢下来,她居家办公,倒着时差,隔着屏幕,与他恋爱。
2020年9月,Felipe在西班牙喜欢了别人,决定不再来香港,向她提出了分手。她重启交友软件,但似乎滑不到什么外国人。十一月,她要过二十七岁生日,想约朋友,却发现之前保持联络的两三个好友,一个随家人移民到加拿大,一个跳槽到新加坡发展,还有一个回内地老家结婚生子。于是,她罕有地给家乡的母亲打了电话。母亲顶着一头酒红色短发,穿着印花棉睡衣,叼着烟,在麻将桌前跟她视频,身旁不断传来乡音的笑骂,还有麻將碰撞的哗啦声响。母亲还没说两句就急着收线,她对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忍不住大哭。
疫情一时好转,一时又爆发。2021年底,她被猎头挖到一家金融科技公司,初创企业,做数据分析部门主管。说是主管,其实一个人就要做一个团队的事,但工资涨了不少。适逢房东说要移民,房子要卖出去,可能下半年不能租给她,她不舍精心布置的公寓,但也没办法,开始认真考虑买房,还是得做业主,自己说了算。当房地产中介跟她提起压力测试那些事,她猛地想起阿石。林清已经在朋友圈炫耀二胎的照片,阿石还没任何音讯。她想问问小雨,但信息打到一半,又删掉了。回想过去的事,她觉得阿石已经成了一个符号,停在记忆地图的某个站点,而她已经远去,远到连来时的路都记不清了。
2022年5月,下班路上,她在地铁上打盹,忽然被手机振动吵醒,一看,收到微信,是阿石发来的。
傻瓜,他说,你干嘛跑去问那贱人。
海莉想了想,才理解阿石在说什么。他在責怪她,不应该去联系林清。想不到他消失那么久,忽然出现后的第一句居然是这个。而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他跟林清又恢复联系了?林清告诉他的?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响应,感受不到想象中那种久别重逢的兴奋,也许是她的新工作太累,又或者是疫情榨干了她的感情。
但阿石好像有很多东西要跟她汇报。他给她发照片,精装修的公寓,大阳台,鸟瞰城市街景。这是我在深圳的房子,他说。你不回香港工作了吗?她问。香港有什么好的?工资又低,又累,我现在在深圳,本地人,福利多。这样的说法,仿佛急于自证,不像之前那个遇到什么刁钻问题都斜嘴一笑的阿石。
其实你之前去了哪里?她忍不住问。就在一个工厂打工,他说,那个工厂规矩很多,不让员工用手机。
很烂的借口,她不信,但是也没有追问。
他又把话题转移到林清身上。想不到她都生二胎了,看来是傍大款了,他说。不知道为什么,这话题令海莉感到厌烦。过去了这么久,他居然还没有走出来吗,是不是也太脆弱了。她便没有再回他。
他还是时不时给她发微信,都是些可回可不回的废话。
2023年初,香港终于通关,她去了深圳一趟,发了条朋友圈,定位庆祝。阿石给她留言:怎么来深圳不找我?她没说什么,回了一个偷笑的表情。后来,她经常去深圳,都是为了工作,有时也想找阿石见面叙旧,但实在行程太紧,就作罢。有一天,她忽然收到了林清微信。
在吗?林清问,我想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海莉想,是不是搞诈骗?她没回。
不久,林清又追了一条微信:是关于阿石的。
出于好奇,海莉给林清打了个语音电话。
什么事啊?海莉问。最近阿石有跟你联系吗?林清反问。呃,还好,大家都很忙,没什么机会聊天,怎么了?林清叹了口气,阿石去年忽然加我微信,说自己前阵子出了点事,有点挂念我,又跟我聊些有的没的,我当时没多想,就正常回复,他应该也看得出来,我朋友圈里都是老公孩子照片,很明显不是要搞婚外情的,后来他就没再找我,但最近又突然出现,天天给我发微信,找我要钱,特别凶,好像黑社会……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急用钱啊?林清问。海莉听完一愣,不确定是否应该相信,隐约记起阿石说他妈妈替林清交房租的事情。海莉问,那你是欠他钱了吗?没有,林清说,分手时,我把他替我垫付的房租还了,订婚戒指也退了,他还送过我一个包,Prada的,后来我也买礼还他了,价钱是差不多的,他现在说我欠他两万,不知道这个数字是怎么来的。林清声线逐渐变高,好像糖果在地上弹起,发出脆蹦蹦的声响。这一切听上去都不像阿石当初对海莉所叙述的。如果林清说的是真的,那么为什么阿石要骗我,海莉惊愕,那么多年来的善良都是伪装吗?
既然不欠他的,你就别理他,把他拉黑,海莉建议。我是这么做的,但是他跑去给我妈妈发短信,恐吓她……海莉不敢相信,你有截图吗,我看看?她说。林清发过去了。
你女儿是个婊子,你管好她,让她把钱给我,不然小心你的外孙和外孙女,我在广东认识很多人,我知道你的地址。
重复的话语,换不同的号码发送,连着发了几十次,从早到晚。
此外,还有一张是微信截图。阿石对林清说,看你有二胎了,你还当了老板娘。林清说,这都是表象,我和老公自主创业,遇上疫情,现在都负资产,养孩子也不容易。阿石说,两万打到我卡里,我就放过你。
我没有回了,林清说,我直接把他拉黑,但想不到他跑去恐吓我妈,我觉得他真的很贱,我妈妈有心脏病欸……林清好像哭了。海莉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也许阿石不会那样做……她说,可能他还是爱你,气你当年不要他,所以吓唬你?
呵,你知道为什么我跟他分手吗?林清话锋一转,将哭腔收起来。他好像跟我讲过,海莉回忆,他说好像那时他出差,没有理你……
他嫖娼。林清说,他一直嫖,大学毕业后就开始了,还带很多香港人去,顺便赚点中介费。你知道为什么连议员都跟他做朋友吗?因为可以跟他一起去嫖,有优惠。
海莉哑巴了。她的回忆飞速倒车,东哥清瘦的脸,挂满栏杆的横幅,他们一起吃糖水,走在夜晚的牛头角,空气里有一种潮湿的温热。
你怎么知道的呢?海莉问,她还是不愿相信。
我堂哥告诉我的,他被阿石带去嫖过,三次,他本来以为我跟阿石只是谈谈恋爱,就没告诉我,后来听说我们订婚,还在准备婚礼,就忍不住跟我说了,他还把当时的消费记录给我看,林清说,我看完整个人都傻了,是从头到脚僵在那里,我身边所有人都知道我要结婚了,但我的未婚夫却是个大淫虫,你说我该怎么办?他还找我要分手费,说是我出轨……
林清的声线在海莉的脑海里飘远。她仿佛看到原本含着夜明珠入葬的记忆,被莫名挖掘毁坏,瞬间腐朽、变形,化作令她惊骇的魂。
海莉莫名成为林清的军师,和她一起思考,如何回应阿石的恐吓信息。也许你应该找他最怕的人,海莉说,也许你应该跟他妈说?有道理,林清认同。她赶紧编辑了一大段信息,将她如何发现阿石嫖娼,到分手时如何被阿石骚扰,再到现在阿石多年后诈尸般的勒索,从头到尾陈述一遍。
这样发过去可以吗?林清问。你再加点狠话,例如,如果你儿子再继续恐吓我的家人,我就会使用法律手段制裁他,海莉说。
林清发过去了。之后好几天没再找海莉。
反而是阿石,又给海莉发微信,说他最近在深圳发现一家好玩的酒吧,周末有派对,问她要不要来。他的语气就像当年在课堂,悄悄对她说,带她去城大吃好的一样,一点看不出有什么肮脏的念头。她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他,背着他跟林清结盟。她期望林清说的是假的,他发给林清的是气话,一切都只是前任之间互相折磨的闹剧。
然而事情还没完。林清后来又把截图发给海莉,这次直接是阿石妈妈的回复:她只字未响应自己儿子嫖娼的行为,只是反复强调,因为林清的突然退婚,令阿石备受折磨,身心受损,精神崩溃,无法从事正常工作,又赶上疫情,家里经济困难……
這什么意思,这是PUA你?海莉说,怎么自己儿子嫖娼,她还振振有词了。哎,林清叹气,我看阿姨这么说,我也有点不忍心,就打了几千过去,当作做善事吧……海莉无奈,说,你也太好骗了吧。
不久,阿石在朋友圈秀恩爱,他又找到了新的女友,比林清更漂亮。海莉忽然理解了他为什么那么着急要钱,因为要花钱拍拖。
后来,海莉在香港买了一个很小的房子,在荃湾,三百呎,和母亲一起凑钱交的首付。她把母亲接来香港住,母亲还是一如既往,一见到海莉就对她指指点点,说她老大不小还不嫁人,进屋又嫌弃她选的家什,惨白惨白的,好像死了人。尽管如此,海莉还是蛮喜欢拥挤的热闹,一早被筷子搅拌瓷碗打鸡蛋的声音吵醒,洗漱完毕便可以吃到母亲下的香辣牛肉粉,是小时候的味道。
她跟母亲在家玩自拍,两人在落地窗前,用了美颜滤镜,好像一对姐妹花。她把合照发到朋友圈,欢迎妈咪来暖房,她这样写。阿石很快回复,买的还是租的?她看到这行字,想起他勒索林清时的语气,竟感到一阵不安,想了想,回复他:其实是样板间而已啦,随后把他的账号加上“保持距离”这个分组标签。此后她的朋友圈,他都不会再看到了。
海莉与母亲的蜜月期逐渐消散,母亲要去澳门赌钱,海莉不许她去,把她锁在卧室,两个人隔着一道门,吵得鸡飞狗跳,被邻居投诉。不久,母亲回老家了,海莉又是一个人了。
那天晚上,林清又给海莉发微信。
怎么办,他又来恐吓我了,他给我打电话,说周末要找我老公聊聊,我把他拉黑了,他又给我妈留言,说他手里有我的床照……
海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找律师吧,她说。
那天海莉睡得很差,做噩梦,梦见自己穿上那件浮夸的玫瑰伞裙,站在人头攒动的尖沙咀,远远望见阿石向她跑来,她挥手,结果他开始流血,皮肤、肉块,一点点融化,最终成了一团腐烂的泥巴,但他还在向她移动,她吓得想跑,高跟鞋却被焊死在地上,她怎么都动不了……
醒来一切无恙。
又过了一星期,林清告诉海莉一个惊天秘密。
我让律师查到一些东西,林清说,你猜阿石消失的那几年去哪里了?海莉想了想,去做一楼一凤管理员了?不是……林清说,他坐牢了。
震惊。海莉发了一连串的问号和感叹号过去。
因为嫖娼被抓?她问。不是,林清说,他暴力抢劫陪酒女。
说着,她将一份来自法院的文件截图发给海莉。
海莉看了几次,确定没有眼花。
文件名是:钟石抢劫二审刑事裁定书。
“……被告人钟某加入一个应召陪酒女的QQ群,得知陪酒女都是有偿服务,认为这不合法也不正义,遂产生劫取陪酒女财物以劫富济穷的念头。2018年12月20日17时许,被告人钟某从上述QQ群加了陪酒女李某好友,假扮客户,约李某到本市大鹏区海滨酒店的停车场见面。当日22时30分许,被告人钟某见被害人李某进入停车场,尾随其后,趁其不备,用左手控制被害人,用右手抢得李某手中一部小米牌手机,后携赃逃离现场。当日23时许,被告人钟某利用李某微信让李某母亲先后汇款人民币一千七百元到其提供的账户。次日,被告人钟某将涉案手机以人民币三百元的价格变卖……”
所以搞了半天,总共也只抢到了两千,海莉忽然相信这的确是阿石做的,他就是个笨贼。如果他聪明一点……她又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原来最初那个夹在车厢与月台间,连主谓宾都说不清楚的傻小子,已经彻底消失了。如果那时,她不是冷冷站在月台,而是将他从车里拉出来,或者她也与他跳入同一个车厢,如今一切是否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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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了律师以后,林清不再需要海莉的意见。也许阿石怕了,不再骚扰林清了吧,海莉想,没有过问。她自己的生活还得继续加速向前驶。工作不能停,钱要赚更多,美国加息,香港房贷飙升,ChatGPT一时轰动全球,为了不被非人的科技取代,她开始修读AI课程。有些与她经济条件相仿的男性同行向她示好,但不是已经秃顶,就是长得不错可惜已婚想搞婚外情。同龄的女性朋友,几乎都不跟她联系了,她们忙着帮孩子申请一流的幼儿园。偶尔星期五去喝一杯,她只能叫上自己的实习生,那是零零后的女孩子,有大把时间可以消磨。
三十岁生日前一周,海莉去深圳,参加一个大学同学儿子的周岁宴。他是香港人,娶了深圳老婆,住在福田,老丈人的房子。除了她,还有另一个曾经要好的女同学来了。女同学比以前胖了三倍,还是哺乳期,胸脯很胀,穿着吊带,说是方便喂奶。海莉抱了抱女同学的宝宝,穿着粉蓝色的小衣服,软绵绵,像天使,但一到手就哭,眼泪沾湿她香槟色的缎面衬衫,那可是她从IFC原价购置的新品。女同学一把将宝宝抱回去,并给海莉示范正确的抱姿。看着女同学那两团好像松软面包似的胳膊,她觉得自己那不断练习普拉提、每日只吃两餐、坚持鱼素才保持下来的不过百的精瘦身板,与周遭的肥腻温馨格格不入。
于是她提前离席了,一时又不想回香港,就到皇庭广场闲逛。那天是周六,广场里人来人往。她一会看看鞋子,一会试试衣服,一会又去盒马超市买小点心,觉得自己快乐得像一个大学生。
当她捧着一大捆郁金香,从盒马超市出来时,她的手机振动,收到微信,是阿石发来的。自从她知道阿石的犯罪史后,他的名字总是会令她心头一惊。但其实他也没对她做什么,她也知道他肯定不会对她做什么,但她只要看到他的名字,脑子便幻想出那些画面,黑夜里,他掐住一个陪酒女的脖子,露出猛兽般的凶恶。
她打开微信,信息的内容令她不安。
阿石说,你是不是又来深圳了?
这语气莫名让她觉得他在质问。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
我好像看到你了,阿石继续说,你刚刚是不是在皇庭广场?
她赶紧将花束举高,遮住脑袋,微微弯腰,加快步伐。
你为什么来深圳不告诉我?阿石继续发。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要见他吗?
手机开始持续振动,是阿石打电话过来。她不知道该不该接,一路向着人流密集的地方躲藏。她害怕那个熟悉的身影会向她跑过来。她不知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该如何面对他。她要假装她什么都不知道吗?还是坦诚她其实已经知道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并对他感到害怕?
似乎无论哪一种,都无法倒车回到从前。
就在海莉犹豫不决时,阿石挂了电话,她的手机停止了振动。
(选自《香港文学》2024年第1期)
本辑篇名书法:游 江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林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