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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小说的身体书写

2024-05-09刘东玲

关键词:萧红书写身体

刘东玲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萧红对身体创伤的叙事构成了其小说的独特视角。萧红小说的创伤叙事不仅使萧红获得了感受大众苍生的悲悯感,更使她超越了知识分子的身份感,对疼痛的敏感使她自觉地以被压抑和被压迫的弱者身份来审视和表现社会生活,因而使她的乡土作品呈现独特的乡村世界图景。这个乡村世界不单是启蒙知识分子以“国民性”批判和审视的传统乡土社会,也不单是左翼知识分子阶级话语观照下的阶级社会,萧红兼容了二者宏观的叙事策略,更保有日常的乡村叙事图景,同时融入了格外的女性主义叙事视野。这种独特的叙事不仅与萧红自身个体经验的创伤和困境密切相关,还与其身份感和身体的经验性密切相关。

一、身份经验与个体创伤

西方哲学发展到了尼采这里,主体的概念和定义才开始将人的身体纳入哲学思考。尼采提出,一切从身体出发,他开始将人的动物性纳入人的重要规划,并将人看成是身体的存在。身体社会学将根本性地讨论人体的社会性作为主题,讨论身体是社会生产、身体的社会表征和话语、身体的社会史以及身体、文化和社会的复杂互动。在行为社会学中,“社会表现者的身份不能在互动处境内同他们的身体轻易地分割开来。……在日常生活的层面上,对其他社会表现者的长期鉴别从根本上来说取决于他们的身体表现。……我的本质取决于我的特殊身体,这个身体同其他社会表现者的身体不同”[1]7-8。社会学家米德在对社会行为和自我发展的分析中,指出姿势“语言”对于理解“我”的构成有重要作用。厄温·戈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表现》中表明:“日常生活中的秩序奔溃表现可以取决于我们对身体表征的控制。”[1]8

在过去十多年中,社会学开始出现了对身体的关注。社会学家意识到,注重对行为进行科学研究的社会学应当存在某种有关身体的理论。韦伯指出,社会学不但是对社会行为的解释性理解,而且这个社会行为是由具体的社会存在者来完成的。个体自我的本质主要取决于个体的特殊身体性,这个身体与其他社会表现者的身体是不同的。这些关于身体的观点和方法对于分析萧红的身份意识和她的生存感是非常必要的,而这二者还直接与她的写作相关。人的存在的意义问题与身体问题是联系在一起的,即存在与肉体的身体是密切联系的,个体对存在的感知和思考与身体(肉体)的感觉是分不开的。“我”包含主格的“我”和宾格的“我”,即意识的主体的“我”与客体的身体的“我”之间的互动关系。就萧红本人来说,她的成长经历使她对自己客体的“身体”有着深刻的感受。萧红虽然出身于一个富裕的家庭,父亲曾担任过当地教育局长和商会会长,但在文化观念上却非常传统,秉承男尊女卑的性别观念。在这种保守的家庭氛围中,萧红在儿童时期就感受到因性别身份而被忽视,中学尚未毕业,就被父亲安排了婚事。萧红为了逃婚而逃离家庭,从哈尔滨到北京,又从北京到哈尔滨,经历了漂泊无定的生存之苦。期间,加之与未婚夫的同居生活,她又经历了怀孕被弃的不幸。

萧红经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创痛,无奈之中她写信向《国际协报》求救,并由此获救,也因此认识了萧军,并在萧军及其周围朋友的影响下,走上了写作之路。身体的创痛和受限使她切身体会到主体之“我”的有限性,尤其是客体之“我”的身体对主体之“我”的直接影响。在社会互动行为中,个体化和个体性取决于这样的共识,即社会行为者和他(或她)的身体要达成共识关系。因此,萧红的个体化和个体性,取决于她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体,身体是她感知和认识自身的出发点。由于萧红在青春成长期就经历了怀孕和被遗弃所带来的身体的极度受限的境况,这种源自客体的“身体”的局限感、自我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的无助感给还未获得独立人格的萧红带来了巨大的创伤感,被操纵和支配的恐惧、忧虑成为萧红个体人格构成的潜在层面。

个体被支配、被压抑的情境成为萧红自我认识非常重要的层面,加之因为女性身份遭遇到来自以父亲为代表的父权制文化的压迫感。另外,萧红虽然接受了现代的知识教育,但她并没有精英知识分子的优越感,源自于身体的压抑感使她对下层民众悲惨的生存境况有着天然的理解和怜悯。这种怜悯不是优越感和道德感的体现,而是感同身受的体恤和悲悯。身体的受限感是萧红切身经历的无助和绝望的境地,使她深感个体的渺小,深切体味人在绝境中无法自主的状态。这种源自身体的复杂经验和痛楚的感知觉就构成了萧红对人的存在状态的感悟,它不是来自抽象的思考,而是切身体验的深入和升华,“存在一词有两种意义,也只有两种意义:人作为物体存在,或作为意识存在”[2]257。就萧红来说,对身体经验的感受和思考对她创作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梅洛·庞蒂指出:“不管是他人的身体,还是我的身体,除了体验它,即接受贯穿身体的生活事件以及与身体融和在一起,我没有别的手段认识身体。”[2]257被遗弃对于萧红一生是事件性的影响,身体的受限性对主体的巨大影响,直接刺激和影响着她对女性身体问题的思考。萧红神经质的精神状态、身体所经受的疾病折磨都始于这段经历。正值孕期的萧红不仅面临饥饿的物质困境,之后身体一直羸弱、疾病难愈,同时还陷入危险的境地——旅馆老板甚至打算将她卖到妓院。这种绝望的境地直接影响萧红的精神心理,造成了她深层的心理创伤。

在萧军等人的救助下,逃出旅馆的萧红先是在裴馨园家寄宿,她很快陷入了即将临盆的身体痛楚。婴儿出生后,由于当时“二萧”连生存都成问题,萧红将刚出生的孩子送了出去,母子分离,这种物质和精神的痛苦,更加剧了萧红精神心理的伤痛。即使在这之后,当萧红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羸弱的身体也依然无法恢复健康;加之她后来与萧军在感情上出现裂隙,倾向于端木蕻良时,其中的一个考虑就是端木给予了她未来治愈身体创痛的期待。但萧红的身体始终没有好转的迹象,她生命的最后时期罹患肺病,即是过去身体疾患加剧的结果。因此,几乎可以确定,在哈尔滨时期的萧红身体的创痛可能就已种下潜在的肺病的恶果。从萧红身体状况和心理来看,她显然是有着心理病症的。这种心理病症是可以解释萧红在人际交往中表现出在常人看来不被理解的行为的原因。从个体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萧红对于爱情的依赖,某种程度是被遗弃的心理阴影的结果——“爱情是克服人的孤寂和实现人与人的结合的方式”[3]。萧红与萧军之间感情出现罅隙后,她在日本短暂疗伤,回国后两人感情并未得到恢复,在武汉时又结识了端木蕻良,在感情选择上转向端木蕻良,她的这一选择遭到周围众多朋友的非议。尤其需要注意的是,此时的萧红也是有孕在身的,她迫切地寻找感情的依靠,折射出被遗弃事件对她的深层心理影响。萧红显然不同于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现代女性,萧红无疑是现代的“娜拉”,虽然逃离了父亲之家,但逃离给萧红带来创伤和无助,她也没有莎菲的叛逆和睥睨男性的狂傲。历经创伤的萧红深切地体察到女性生存的艰辛和经历着女性在男权社会寻求自身发展的困厄。从身体到精神,萧红都感受和认识到女性被压抑的生存状态,这些都使她获得了格外敏锐和感性的感知力,从生存的本质、身体的视角去感知生存的能力。

萧红在这些困境时刻,深刻体味到女性身体的局限感,这成为萧红女性自我认知的重要场景,也是其人格构成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层次。受困的境遇使女性的身体作为一个物化的实在被凸显和定位,使她获得了一种基于自我物质性身体的原初的身体感。基于现实的生存困境,萧红深感女性身体的被动与无助,物质性的生存现实使她获得了不同于其他现代女性作家书写的视角。萧红从身体伤痛的视角来表现和思考下层人物和女性的命运,叙写身体的遭遇带来的最直接的对女性命运的打击,形成了她独具特色的女性主义视角。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学引论》中提出“创伤性精神官能症”,并对其进行解释:“一种经验如果在很短暂的时间内使心灵遭受非常高度的刺激,以致无论用接纳吸收的方式或调整改变的方式,都不能以常态的方法来适应,结果最后又使心灵的有效能力之分配遭受永久的纷乱,我们便称之为创伤的经验”。[4]239弗洛依德指出,大多数神经质的人都以“焦虑”为特征,并且“关于生产的经验,——这种经验含有痛苦的情感、兴奋的发泄、以及身体的感觉等等,而成为生命有危险时之经验的原型,而且可再现于惊骇和焦虑的情境中”[4]356。弗洛依德将神经官能症的焦虑分为三种:第一种是普遍的焦虑,“无固定目标,自由漂浮”的焦虑不安,很容易附着在任何思想之上,这种情境可称为“期望的焦虑”或“焦虑的期望”;第二种是焦虑常附着于对象和固定的情境之上,即各种不同特殊恐惧性的焦虑,恐惧症的对象和内容包括:黑暗、天空、旷野、猫、蜘蛛、毛虫、蛇鼠、雷电刀剑、血、封闭场所,群众、孤独、过桥、陆路旅行或航海等,这些对象和情境可分为三组;第三种是精神官能症的焦虑有明显的症状,如战栗、衰弱、头晕、心跳、呼吸困难等。

就萧红个体来具体分析,三种情境皆有关联。第一种情境是被遗弃在她心灵上留下了对孤独的恐惧。第二种焦虑表现为与萧军感情的罅隙,即是包含着“期望的焦虑”和“焦虑的期望”。萧军在和萧红共同生活期间,与其他女性的暧昧关系给萧红带来了又一层的焦虑心境。第三种情境是精神官能症的焦虑。萧红在被遗弃的窘困中所受到的伤害导致身体虚弱和肺病的前兆,在之后并未改观的生存困境中不断恶化,以至于其生命的晚期恶化为严重的肺结核病症。生活境遇、感情罅隙和身体病痛所引起的焦虑感几乎缠绕着萧红整个成年的岁月。许广平在回忆萧红的文章中有这样的描述:“有一个时期,烦闷,失望,哀愁笼罩了她整个的生命力,然而她还能振作一时,替刘军先生整理、抄写文稿。有时又诉说她头痛得厉害,身体也衰弱,面色苍白,一望而知是贫血的样子。这时过从很密,差不多鲁迅先生也时常生病,身体本来不大好。萧红先生无法摆脱她的伤感,每每整天的耽搁在我们寓里。……只不过是从这里看到一个人生活的失调,直接马上会影响到周围朋友的生活也失了步骤……”[5]

身体书写构成了萧红写作非常重要的部分,在反复的身体叙写中折射出情结性的心理因素。萧红的这种身体叙写可分为几类,一是对身体伤痛的物质性书写,二是对伤痛的精神心理性书写,三是以上二者合一的叙写。对于萧红来说,这种创伤心理贯穿其写作生涯,其创伤心理通过重复性写作,再现了这种伤痛并通过写作升华,获得暂时的疗愈。不断地写作就是萧红一次次陷入创伤心理并得到克服的过程。从这个角度来说,自经历被遗弃后,这种创伤心理就伴随着萧红,每一次创伤心理的再现都是过去伤痕的重现,也是萧红借助于写作一次次地试图自我升华的实践。

二、身体伤痛与苦难呈现

梅洛·庞蒂提出一种身体图式的理论,倡导从身体出发的知觉理论,质疑和批评以抽象思维建构的知识和概念。他指出:“应该用同样的方式唤起向我们呈现的世界的体验,因为我们通过我们的身体在世界上存在,因为我们用我们的身体感知世界。”[2]265萧红在她的许多作品中描摹人物经历的苦难,展示人物的生存困境,从日常生活的角度呈现乡村苦难,从而使其乡村叙事摆脱了左翼乡土叙事常见的概念化和程式化叙事的局限。

萧红对乡村苦难的叙写,尤其是从身体出发对疼痛的书写是其呈现下层苦难和生存困境的独特手法,《王阿嫂之死》《生死场》《呼兰河传》中她对女性身体疼痛的反复摹写,有些场景甚至是重复出现的,折射出萧红情结性的心理状态。从初入文坛的《跋涉》集中《王阿嫂之死》到上海时期的《生死场》等,再到香港时期的《后花园》《呼兰河传》,这些作品中都不乏对身体的叙写。在小说《弃儿》中,萧红首次描摹了女性生育的痛苦,她以自传的方式记述了自己面临的生存困境:

水就像远天一样,没有边际的漂漾着,一片片的日光在水面上浮动着,大人小孩和包裹青绿颜色,安静的不慌忙的小船朝向同一方向走去,一个接着一个……

一个肚子堵的馒头般的女人,独自地在窗口望着,她的眼睛就如块黑炭,不能发光,又暗淡,又无光,嘴张着,胳膊横在窗沿上,没有目的的望着。[6]134

被遗弃在旅馆中的萧红举目无亲,还怀着身孕,不仅因为欠了住宿费而被旅馆老板软禁,而且由于怀孕,自我的行动也被禁限。这种直接的来自身体的局限于萧红的身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成为她之后的人生中难以磨灭的创伤情结。她发出这样的哀叹:“我怎么办呢,没有家,没有朋友,我走向哪里去呢?只有一个新认识的人,他也是没家啊!”[6]135在《弃儿》中,萧红对在水灾中被拉走的小猪有细致的描写,“猪被围在水的连环里,就如一头苍蝇或是一头蚊虫被缠入蜘蛛的网罗似的,眼睛在放希望的光。猪眼睛流出希望的光和人们想吃猪肉的希望绞缠在一起,形成了一条不可知的绳”[6]135,隐喻着在那个命运的乖离时刻萧红内心的绝望感受。“经历过孤寂的人必然会有恐惧感。实际上孤寂感是每种恐惧的根源。孤寂意味着与外界不能联系,不能发挥人的力量,意味着一筹莫展,不能把握世界、事物和人。”[3]8又如《弃儿》中对生育的疼痛的记述:“芹肚子疼得更厉害了,在土炕上滚成个泥人了。蓓力没有戴帽子,跑下楼去,外边是落着阴冷的秋雨。两点钟过了,蓓力不见回来。芹在土炕上继续自己滚的工作,外边的雨落得大了。三点钟也过了,蓓力还是不回来,芹只想撕破自己的肚子,外面的雨声她听不到了。”[6]141其他诸如“芹野兽般疯狂般的尖叫声”[6]142,“芹肚子痛得不知人事,在土炕上滚得不成人样了,脸和白纸一个样,……”,“芹听不清谁在说话,把肚子压在炕上,要把小物件从肚皮挤出来,这种痛法简直是搅着肠子,她的肠子像被抽断一样。她流着汗,也流着泪”[6]142-143。此外,小说中还有“……但没听她询过关于孩子的话”,“孩子生下来哭了五天了,躺在冰凉的板桌上,……生下来就没有妈妈的孩子谁去管她呢?”[6]144-145《弃儿》是萧红对自身经历的自传式叙事,她对遗弃的精神创伤和生育之痛的真实记述是自我身体痛苦经验的反顾。这段摹写成为萧红身体书写的开端。

此后,萧红在许多作品中不断描摹这种女性生育的可怖场景,反复书写这一情境,折射出创伤情境对萧红人格心理造成的的深层影响——这是一种召唤情境,是创伤记忆的再现。在《王阿嫂的死》中,萧红描摹了女性生育的痛苦场景:王阿嫂怀着身孕,张地主踢了怀孕的大着肚子的王阿嫂一脚,造成了王阿嫂胎动的危险,村里的妇女们去看望王阿嫂,只见“王阿嫂自己在炕上发出她最后沉重的嚎声,她的身子是被自己的血浸染着,同时在血泊里也有一个小的、新的动物在挣扎。……王阿嫂就这样的死了!新生下来的小孩,不到五分钟也死了!”[7]10《生死场》中更是有大量对女性生育痛苦的描写,王婆是村里的接生婆,她说:“这庄上的谁家养小孩,一遇到孩子不能养下来,我就去拿着钩子,也许用那个掘菜的刀子,把孩子从娘的肚子里硬搅出来”[8]49;又如对五姑姑的姐姐生产时的场景描写——“赤身的女人,她一点不能爬动,她不能为生死再挣扎最后的一刻。天渐亮了。恐怖仿佛是僵尸,直伸到家里。……大肚子的女人,仍涨着肚皮,带着满身冷水无言的坐在那里,她几乎一动不敢动,她仿佛是在父权制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男人。”[8]81女性不仅要面对生育的痛苦,还有生存的痛苦,这是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性别压迫带来的更深的悲剧。《生死场》中,最为突出的、女性作为男性附属物的悲剧人物是月英,月英因下肢瘫痪,无法支撑站立,只能躺在床上,丈夫无力救治,最终放弃护理,任她自生自灭;她的身体被砖体围着,如同一个还有气息的动物,唯有以哀嚎表达身体和内心的痛楚,她的身下因为无人照料堆满了便溺,身体也因为无人擦拭清理而腐烂长满了蛆虫。这触目惊心的景象反映了女性在传统父权制社会中作为物的极端情境与遭遇。“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她们。”[8]69

萧红在小说中不仅描摹女性的身体痛楚,同时她也格外注重对人物身体遭受的创痛的描写。《王阿嫂的死》中,王阿嫂的丈夫王大哥因给张地主赶起粪的车,马腿被石头砸断,地主以此为借口扣留了他一年的工钱,愤怒的王大哥开始变得醉酒疯狂,后被阴险的张地主派人在睡觉的草堆点火烧死。王阿嫂只能看到被烧得尸骨散落脱落的惨状——“脑壳直和半个破葫芦一样,火虽熄灭,但王大哥的气味却在全村漂漾”[7]8。这惨烈的身体创痛的场景描写表现了农民被压迫的生存苦难。《生死场》中,王婆三岁的孩子小钟被草堆上的铁犁贯穿身体而死,七窍流血的惨状,表现了贫穷的农家雪上加霜的惨境。王婆得知自己的儿子被处决,悲痛中服毒想要自杀,服毒后王婆痛苦的身体状态——服毒的王婆,“眼睛始终是张着”,失去了意识,“口吐白沫”[8]87,“紫色的脸变成淡紫……忽然从她的嘴角流出一些黑血……终于她大吼两声”[8]89,人们觉得她是死尸还魂,赵三把扁担压在王婆腰间,“她的肚子和胸膛突然增涨,像是鱼泡似的,她立刻眼睛圆起来,像发着电光……血从口腔直喷……”[8]89,然后被装进了棺材里。[8]89但王婆从死亡边缘又活了过来,其挣扎的身体描写充满了恐怖和疯狂的气息,表达着底层在生存与死亡之间的绝望境地。农民鞭打不驯服的牲畜牛、马、羊等,也打骂破坏了家什的不听话的孩子,他们生活的核心就是生存,生存成为生活的全部。这种自然主义的写实揭示了农民生活的悲惨状态,即本质上他们过着非人的生活。此外,小说还叙写了村庄因瘟疫而导致更多的村民的死亡——“乱坟岗子,死尸狼藉在那里。无人掩埋,野狗活跃在尸群里”[8]96,“野狗在远的地方安然的嚼着碎骨发响”[8]99。这种种关于身体的极端情境的描写,笼罩着恐怖与死亡威胁。

萧红不仅通过描写身体的创痛来展现下层生存境遇,同时也深入表现人物遭受的身体伤痛对心灵和人格精神的影响。《生死场》中,赵三原本是有着血性的农民,他参与了反抗地主的“镰刀会”,但错把小偷当成了地主的打手而导致失误下狱,狱中遭受的伤害使他此后变得唯唯诺诺,身体的创伤直接影响了赵三的性格。[8]75二里半则是一个软弱的农民,他在村里被其他人歧视,有时还被人殴打,身体上的劣势与他性格软弱是一体的。《生死场》的上半部描摹农民生存的惨状,恰是下半部农民因为家园被侵略和剥夺而自发反抗的因由;下半部中,因过去反抗地主而变得懦弱的赵三等农民在李青山的引导下,开始反抗侵入村庄杀戮的日本人。[8]112统观全篇,不难看出,《生死场》对农民生存境遇的描写和对农民反抗的勾勒,加之于身体的伤痛不仅是农民被压迫和其悲惨命运的直接体现,更是其苦难的具体呈现,同时也是农民反抗的因由之一,这样的表现不但切身,而且更加具体。

二、身体书写与他者境遇

萧红对于底层生存困境的展现、身体伤痛的描摹是表现农民苦难不可忽视的部分,甚至可以说,这些苦难是从身体的伤痛开始的。身体的创伤体验是萧红连接“他者经验”的途径,“我首先不是与一种表象或思想建立联系,而是与会说话的主体,某种存在方式,与会说话的主体指向的‘世界’建立联系。正如使他人的言语进入运动的意义意向不是一种明确的思想,而是某种需要被填补的空白。同样,这种意向被我再现也不是我的思想活动,而是我自己的生存的一种同时变化,我的存在的一种转变,我们生活在一个言语已经建立的世界中”[2]239。萧红自身的生存体验使她得以进入和理解了农民“他者生存”的世界。

身体伤痛的叙写既是萧红进入“他者”境遇的时刻,也是其自身反顾自我“他者”境遇的时刻。萧红虽然是一位现代女性,但她不同于丁玲等自我意识强烈的女作家,后者有家庭的支持和自我的成长使其获得平等独立的自我认知,而成为时代的新女性。丁玲在《莎菲女士的日记》中所表现的对男性中心主义虚弱的本质的揭示与批判,表现出高傲自负的女性觉醒意识,这是一种精英的姿态和知识女性的精英立场。萧红并非如此,虽然她接受了现代教育,也渴望追求女性独立,但她的女性身份带给她的更多的是被压抑的精神心理,她的知觉记忆更倾向于女性不自主的经验——更切身的“身不由己”的女性“他者”身份感知。

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对存在进行了反思,重返个体的身体的存在维度,指出自我对身体的存在的感、知觉印象是思考存在本质必须的表征,即存在并非是纯理性的超越思考,超越思考必须包含对“前存在”状态的感知:“灵魂和身体的结合不是由两种外在的东西——一个是客体,另一个是主体——之间的一种随意决定来保证的,灵魂和身体的结合每时每刻都在存在的运动中实现。我们通过第一入口,生理学入口进入身体时在身体中发现的就是存在”[2]125。从萧红的成长经历来说,她在幼年时期,除了祖父的关爱,本应该是至亲的父母却因为父亲对她的女性身份的轻视,使她在幼年时处于被双亲忽视的生存状态,个体人格的发展存在缺陷,家庭之爱的匮乏造成幼童的压抑心理。从精神心理的角度来说,童年时期爱的缺失造成的孤独恐惧使萧红对爱的渴望更加强烈,这种追求爱的补偿心理在其人生经历中格外突出。加之没有和谐家庭的庇护,萧红没能获得精神的成长和成熟,因轻信爱情而逃离家庭,又被遗弃,陷入了生存困境,突如其来的身体创痛与精神痛苦,这是对正处在精神人格成长期的萧红的巨大打击。在个体人格的成长关键时期,身体与精神心理均处在非常状态,因而无法过渡到成熟人格,都折射出萧红因爱的匮乏而造成的创伤心理,对理想之父和温情的渴望成为其永久的情结。

萧红在成长时期遭遇的自我“他者”的境遇,由身体的受限带来的直接的痛感经验,使她对人的生存境遇颇为敏感。因此,萧红格外注意从身体视角去描摹人物遭受的痛感,并从身体的痛感出发去描摹人物悲惨的生存境遇。这种表现方式在萧红作品中颇为常见,并构成了萧红写作的突出特点。《呼兰河传》不乏对身体的摹写。在小说开始时对呼兰河这个小城整体生存文化氛围的介绍中,萧红就以看似轻描淡写的语气谈及卖豆芽的王寡妇的孩子被水淹死;染缸房的两个年青学徒为了争夺一个妇人,其中一个将另一个的头按进染缸淹死;两个伙计打架,打断了拉磨的小驴的腿;造纸的房里边,把一个私生子活活饿死了,等等。[9]13-15如果说这些是街头传言的故事,那么当叙事拉近到家族场景时,萧红记述了童年的不快与快乐,她在屋内捅窗纸玩时祖母在屋外用针尖戳她的手指[9]49;祖母葬礼时,懵懂的萧红独自一人在后花园玩耍,雨中将巨大的缸帽顶在头上喊叫祖父时,被父亲一脚踢翻的细节[9]59-60;再到细致记述小团圆媳妇的婆婆,因为小团圆媳妇活泼好动而找来各种大神给她治病,甚至把她吊在梁上让叔公公用棍子打,用烧红的烙铁烙她的脚心[9]91。萧红极为琐细地描摹小团圆媳妇的婆婆折磨小团圆媳妇身体的各种方式,最后一次小团圆媳妇被婆婆请来的大神除病,在大缸里将滚烫的热水从她头上浇下去,即使昏迷过去也依然不被放过,又被浇了两次热水,昏睡了几天后,大神又让婆婆家烧了她的替身,说是她可以“出马”了。小团圆媳妇在这样种种荒诞的“治疗”并夹杂着恐怖的表演后死了。[9]103-108又如,幼年的“我”看到快六十岁的有二伯被“我”三十多岁的父亲打倒,站不起来,鼻子和嘴还留着血的场景,受此屈辱之后的有二伯常常晚上一个人自言自语[9]127-129;以及对冯歪嘴子一家遭遇的记述:流言蜚语,物质生存的贫困,加上周围众多好事者精神心理的讨伐,使他们原本健康的生命力被无情吞噬——隐含作者用大量的笔墨记述了周围人对王大姑娘婚前婚后评价的变化[9]144,反映了女性身体本身就是意识形态的争夺场域,没有经历媒妁之言的冯歪嘴子和王大姑娘的事实婚姻使王大姑娘丧失了传统伦理视域中女性的存在价值,深刻地揭示出民众愚昧的精神本质。

《呼兰河传》中这些经验性的叙事使小说本身具有了心理溯源式的价值,同时由于其自传性,使萧红不同于其他虚构性的身体书写,童年经验使其具有了情结性的审视和观照。另外,由于这是萧红在居留香港时病中的写作,也是萧红经历了成长期身体创伤经验的沉积后,在身患绝症的感伤心理下的写作,《呼兰河传》作为绝唱式的作品,又勾连着所有身体书写的序列,因而又使这部小说具有了一种纵观式的视角。成年的叙事主人公在理性地审视童年自我的经验世界,那个混沌天真的童年自我的自在状态与呼兰河的氛围是一体的。童年自在的“我”虽然对有二伯遭到父亲殴打的场面感到恐怖,但对小团圆、冯歪嘴子和王大姑娘所遭遇的身体和精神的伤害是无知的,隐含作者的成年理性视角与童年经验的无知之眼构成的对照性,更反衬出那无声的传统氛围对“他者”精神虐杀的冷酷,以及对“他者”生存的残酷景象的描摹,揭示了传统道德伦理的荒谬。与此同时,《呼兰河传》中的成人视角又是经历了创伤郁结的成年萧红对自我经验的追溯和审视,重返“呼兰河”以重构温情与苦痛交织的“呼兰河”的总体情境。

《呼兰河传》为萧红作品中所有的身体书写提供了情结源起,同时又是萧红身体书写的完成。因此,《呼兰河传》是萧红身体书写的总结,一方面提供了萧红童年经验的创伤性情结,另一方面也是自我经验的反顾,即双亲之爱的匮乏造成的人格缺陷,她对亲情和爱情的渴望,对缺失之爱渴望的弥补心理。但需要注意的是,虽然没有双亲之爱,温和的祖父却给予了幼年萧红爱的滋养,祖父在家族中也算是边缘人,时常受到强势的祖母和威严的父亲的斥责,祖父对那些周围穷人的怜悯及温厚都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萧红,使她超越了自己出身的阶层;加之她逃离家庭后经历的身心创伤,无助和无望的体验更增加了她对下层悲惨境遇的理解和同情,而她对家族边缘人的生存经验的摹写即是这种对“他者”立场的认同。

三、多重视野交织的乡土书写

身历“他者”境遇的情境为萧红的写作提供了独特的表现力,身体书写为其乡土书写提供了独特的视角,也成就了其多重视野交织的乡土书写。总体而言,萧红的乡土文学作品融和了国民性批判的启蒙视野、阶级压迫的无产阶级革命视野,以及乡村生存中呈现苦难的日常生活的视野。萧红从身体伤痛切入乡村日常,从微观的乡村日常逐步拓展,或推演到表达苦难与压迫下农民反抗,或者延伸至表现国难下的民众国家意识的觉醒与反抗侵略的行动;从微观到宏观的表达,是民众在场景与视野本身的延伸和拓展中发生发展的,而非意识形态概念的表达需要。身体书写不仅丰富了乡村日常生活的叙事内容,细腻和具体的日常细节展现了乡村社会普遍而又平凡的生命状态,一方面为萧红乡土小说中阶级压迫叙事提供了根基,避免了阶级斗争叙事的漂浮感;另一方面,丰富的乡村叙事也为启蒙视野提供了宏阔的背景,更为她作品中的民族国家叙事铺展了清晰的乡土精神图景。

萧红的创作中也不乏概念化的革命叙事作品,如《看风筝》中的革命者刘成{10};《腿上的绷带》中的革命者老齐,虽然受了轻微的枪伤,但更使他沮丧的是爱情的挫败[11]。这些作品对革命的叙事显然是浮于表面,人物是概念化的,而萧红那些描摹乡村生活日常,表现乡村人物命运的作品,则摆脱了这类概念化的痕迹。她的这类作品在精细的乡村日常生活场景的展现中,勾勒出人物的行动与精神心理世界。

身体书写是萧红作品中话语表达的场域,也是各种话语交汇的场所和空间。社会学家注重对社会控制和身体之间的关系的研究,西蒙·威廉姆斯在谈到“身体的控制”时指出:“社会秩序问题最终取决于身体的顺从与逾越的问题。”[12]342父权制的传统社会以禁欲管理的手段对社会成员的身体进行控制,弗兰克指出:“‘身体’事实上是在由制度、话语和肉身组成的等边三角形交叉点上形成的。在此,话语用来表示身体的可能性和局限的‘图绘’,能为身体‘理解’自身提供‘标准’的框架。相反,制度是这些话语实践发生的地点和语境。最后,‘肉身’性作为身体构成的第三个维度,指的是纯粹的生理事实:一种肉身的、物质的身体”[12]357-358。萧红小说对人物命运的叙写既建立在人物具体的身体遭遇上,又将笔触延伸到制度和文化层面,揭示出深层的制度和文化对人物身体的控制和支配。因此,身体书写巧妙地勾连起各种叙述的网络,这种叙述使萧红的叙事既不脱离具体日常的生存场景,又避免了空洞和概念化的宏大叙事,呈现出丰富多元的叙事结构性。

对于萧红小说中的人物而言,身体是宏观的民族国家意识和微观的个人意志、行为影响的对象,是文化、历史、现实渗透的对象,人物的命运正是在这多种话语逻辑的影响下行动发展的结果。身体或作为承受压迫的被施为的客体,或作为直接反抗的施为主体,刻写了人物命运的走向。《生死场》中,麻面婆与二里半是性格懦弱、在村民群中被取笑和戏谑的对象,他们的身体刻写着群体性中被施虐对象的性格特点和命运轨迹。王婆和赵三则作为具有反抗性的农民,在压抑—反抗—再压抑—再反抗中产生了坚决的反抗意志。至于金枝,则是以本能的生存逻辑行事的个体形象,她被欲望蛊惑,不得已只能与成业成婚,为了生存到城里找活干,遭受着都市人的冷眼和歧视,还面临因为女性身份遭遇性别压迫的现实,最后只能失望地回到村庄。瘫痪的月英成为男权社会中无用的物品的现实,使她成为丈夫的遗弃品,揭示出下层女性在父权制社会制度与性别压迫下极端的为物的命运。如果说《生死场》上半部中的人物是依旧处在传统礼教文化和宗法制下的支配性人物,那么王婆和赵三这二人的反抗者的行为也只是他们作为顽强生命意志的个体被压抑的反抗,还未上升到意识觉醒的层面。

萧红细致地记述了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遭遇,这种遭遇是关乎身体以及与身体密切相关的,或者说,身体是感知觉和认知的出发点。这种身体遭遇的感知觉因素是人物解决和处置自身生存问题的直接动因,萧红描摹和记述了从感知觉到意识发展的完整过程。从感知觉到意识的形成是区分人物是否具有主体意识的标志。《生死场》中,赵三曾经因地主增加地租而参加了村里的“镰刀会”,但行动失误使赵三性格大变,失去了反抗的斗志,地主有意图地庇护也使赵三未觉醒的意识被延宕,直到村民蒙受国难,赵三的斗志才重被点燃。王婆具有顽强的生存意志,逃离曾经打她的第一任丈夫,经历了幼儿的死亡的打击,见惯了女性生育的痛苦甚至难产死亡的恐怖,但做了土匪的儿子被杀头却使她在悲恫中服毒自杀,在死亡边缘挣扎,最后苏醒。所有的苦难铸就了王婆坚定的反抗意志,鼓励女儿加入抗日队伍,也支持赵三的反抗行动。日本人烧杀抢掠的侵略暴行使村里的寡妇也加入了反抗的队伍中。一方面,这是村民为了保全自身生命的本能的反抗;另一方面,异族的凌虐、现实的苦难遭遇、身体可能遭遇的创伤与死亡的威胁,激发和唤醒了村民的国民意识和抗日意识。这两者都是不可或缺的,因为这都是由身体的受难而激发精神意志的反抗。

身体书写也是话语施展的场域,《呼兰河传》中,小团圆媳妇遭受了各种身体折磨,这是传统社会文化场景中女性无身份的地位造成的被支配,甚至被传统礼教虐杀的命运。冯歪嘴子一家的遭遇也是守旧和落后的传统施之于“他者”命运的呈现。小团圆媳妇和王大姑娘由于不符合所谓传统礼教的规约,被视为“他者”,遭受到以传统礼教之名实施的惩戒。小团圆媳妇在其婆婆一次次的“治病”中身体受损,直到死去;王大姑娘则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从一个健壮爽朗的姑娘走向消瘦和枯萎。有二伯遭到父亲的殴打,传闻中的上吊和跳井最终没有发生,但他每晚在屋里自言自语的行为,更突出了有二伯屈辱求生的状态,作为破落户的有二伯是周围人眼中的“他者”。《呼兰河传》全篇记述的都是弥漫着浓郁传统文化氛围的呼兰城的乡土日常,人物的命运遂在这日常与脱轨之间展开,脱轨者的“他者”身份使他们首先在身体上被标志。例如,小团圆媳妇高出一般少女的身材和活泼的性格,王大姑娘不经媒妁之言就与冯歪嘴子同居之后,人们对她的外表的各种诋毁,有二伯穿的奇奇怪怪的衣服;进而他们遭受到更深的精神施虐,小团圆媳妇的疯癫,有二伯自言自语的精神苦闷,冯歪嘴子和王大姑娘遭受的言语攻击对他们精神和心理的伤害等。萧红从人物生存的感知觉出发,记述外界社会施之于人物的无形的打击。萧红对这一过程进行了细致的叙写,如记述小团圆媳妇、有二伯、王大姑娘的外貌和身体的变化。从氛围营构到人物命运的勾勒,乡村日常场景化的呈现不仅丰富了乡土叙述的内涵,也显示了萧红深层的启蒙视角,正是这些日常的普遍的苦难,避免了对苦难的意识形态化地单一呈现。

需要说明的是,萧红的启蒙视角偏重于对传统宗法制度及礼教对个体生命——尤其是对那些“他者”精神虐杀和吞噬的一面,这些都是生活日常的悲剧,施虐者本身是礼教的被动接受者,也是蒙昧集体无意识的接受者,他们并非是有意识的施虐者,施虐者与受虐者实际上都是传统道德礼教施为的对象。因此,萧红对传统文化体制下“他者”境遇的表现是将所有人置于总体意识形态支配的格局下展开的,在传统意识形态认同与否的标准上,对民众中的“主体”与“他者”进行了分辨,由此完成了进一步表达不同民众命运的目的。对民众无意识精神层面的揭示是萧红对现代启蒙话语的继承和深化。

四、结语

综上所述,萧红的女性视角是形成其小说叙事复杂性的重要因素。萧红本人的创伤经验、女性性别身份的压抑经验,以及她经历过的与被压抑的他者——下层共同的被压抑的、被支配的生存境遇,成就了她身体书写的独特视域。萧红从个人体验走向存在感知的敏感领悟,正是知觉现象学中身体作为“物”“我”两重的存在性,身体书写的“物”之维度指向社会生存,“我”之维度指向作家主体的精神思想,对“物”之维度的经验升华使她摆脱了精英知识分子作家写作抽象理念叙事的弊病——叙事与人物经验疏离,萧红的写作进入了与被压抑者和被支配者——他者的生活场域,也进入了他们切身的表达视域。“我”之维度则由于身体书写的参入,在层叠与交错中扩展了小说的理性维度。

萧红从女性身体书写介入和扩展了左翼文学表现的场域,形成了女性视角、启蒙视角、阶级畛域的多重融合,叙事的多维度提升了小说自身的复杂性,使小说文本具备了呈现的丰富性。可以说,萧红的身体书写丰富了小说的多重意识形态表达。更需要指出的是,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特别是从女性文学发展史来看,萧红的身体书写也为女性作家的写作提供了可贵的启示:20 世纪90 年代,“女性私人化”写作作为女性身体书写的新维度,试图建构女性经验的独特维度,在审视和批判男权中心文化的同时,却也陷入了将女性身体书写狭隘化,以欲望呈现的方式消解了女性写作的批判性,成为文化消费的景观,满足男性读者窥视欲的尴尬境地;之后流行的“女性身体写作”更是成为媚俗的商业消费的滥觞。萧红女性身体书写的广度和深度,其从身体创伤的视角表现苦难,从理性的视域深化发掘苦难的社会文化根源,这些都是极有借鉴意义的女性书写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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