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历史与主体
——《杰克》的白人性研究
2024-05-09杨柳唐莹
杨 柳 唐 莹
大连外国语大学 大 连 116044 中 国
一、引言
玛丽莲·罗宾逊(Marilynne Robinson)是一位杰出的当代美国小说作家。罗宾逊出生在一个基督教家庭中,浓厚的宗教信仰氛围对罗宾逊自身的兴趣爱好培养、学习教育选择,乃至后来的写作都产生了极大影响。到目前为止,罗宾逊已出版了5部小说,4部散文集和1篇短篇故事。“基列三部曲”中的《基列家书》(Gilead,2004)更是一举为罗宾逊赢得了普利策奖。《杰克》(Jack, 2020)在问世之后, 则与《基列家书》《家园》(Home,2008)、《莱拉》(Lila,2014)相并肩,隐隐被称为“基列四部曲”。《杰克》讲述了种族隔离大背景下,一个白人男子杰克·伯顿(Jack Boughton)和一个黑人女子黛拉·迈尔斯(Della Miles)之间的悲伤爱情故事。纵然二人灵魂相吸,但其婚姻关系,在除去杰克和黛拉以外的人看来,都是为道德所不齿,法律所不许,社会所不容的。
罗宾逊在自由主义神学影响下, 致力于以宗教思想指导社会改革, 通过文学创作来发表对环保、种族等社会问题的看法。然而,即便是被时任美国总统的奥巴马称赞的《基列家书》,在展现对种族共融的美好愿景时也鲜少有黑人的身影出现,直至2020年《杰克》问世。于是,近年来,对罗宾逊作品种族主题的研究中,除了与“救赎”“神学”等主题相结合,也开始以“白人性”为落脚点展开论述。罗宾逊不仅“以兼具神学家和社会评论家身份、以文学创作关注社会问题”(于倩,2018:22),还通过文本来阐发自身对加尔文主义的理解,为其正名,致使其文本与历史紧密相连。故而,此文将以新历史主义中路易斯·蒙特罗斯(Louis Montrose)的“文本与历史的互文性”以及“历史主体化过程”作为理论支撑,从“历史的文本性”“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主体化”三个层面展开论述。通过杰克和黛拉二人所在的社会运转体系和文化特质,文章拟探讨小说在美国二十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的社会背景下,通过二人在相同困境下的不同遭遇来揭示白人特权和压迫是如何得到确认的,聚焦历史与文本中白人种族身份、白人优势和“好白人”的无知, 探讨被隐藏的白人性。
二、论述主体
1. 历史文本中的白人性建构
美国的白人性起源于其奴隶制时代,由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者引入美洲,作为殖民者将其自身与奴隶分开的身份界定,是一种人为的社会等级秩序。基督教“诺亚的诅咒”中的黑白肤色二元对立思想与欧洲殖民主义共谋构建了现代种族主义。18世纪启蒙运动思想家的杰出代表Voltaire(François Marie Arouet)更是直接将黑人当作“有些特殊的动物”(Poliakov,1982:56),助长了种族歧视的气焰,使得白人优越论为本的白人种群意识得到进一步强化。
白人优越论的思想在飘洋过海后扎根在美洲的大地上。最初为了实现奴隶制在美国“自由”社会的合理化,一部分人在思想上为其辩解,“断言这些被奴役的人们与其他人存在着如此之大的差别,以至于美国的立国原则和理想不适用于他们……在美国社会条件下形成了这样一种为奴隶制开脱的强烈的种族主义理论”(Sowell,2011:202)。1776年《独立宣言》中的“人人生而平等”不包含处于奴役当中的黑人(李剑民,1999:28)。1787年制宪会议威尔逊提出“五分之三条款”默认黑人的低劣性。首部《归化法案》中将黑人和所有印第安人排除在公民身份之外。1850年的《逃奴法案》再次强化了美国黑人作为其白人奴隶主的财产身份。19世纪寄身于美国社会的隐匿法则“一滴血”(One-Drop Rule),依托伪科学强化了黑人生物意义上的种族劣等性。美国宪法在1790年规定美国新公民必须是白人,这一种族先决条件直到1952年才废除。一系列的法律、法庭判决提供了罪恶的土壤,实现了种族歧视的制度化, 确立了黑人的种族从属地位。
“在对黑人的奴役和不断污名化过程中,美国白人的优越性意识不断被强化,甚至种族肤色意识远远超过其阶级意识”(牛忠光,2022:65)。究其原因,在宗教、殖民主义和美国社会所颁发实行的各类种族隔离法案之外,美国政治上的排他性,以及美国社会上一些白人至上的极端团体组织也对美国白人性的构建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美国在建国之初,直到门罗提出“美洲是美国人的美洲”为止,一直奉行孤立主义外交政策,这一政策偏好也深深融入美国文化中,形成并加固了排他主义。无论是德国人、爱尔兰人还是后来的东欧移民,在最初移民美国的时候都被怀疑过是否为白人,是否会破坏盎格鲁-撒克逊人为主体的美国白人的优秀素质。内战后出现的以三K党为代表的白人至上主义组织则宣扬白人优越论, 并采取极端恐怖主义种族暴力, 将种族差异绝对化, 明确界定白人种族认同, 强化美国白人性中的白人至上特性。
“也就是说,白人性的建构实际上是通过暴力规训手段‘把黑人变为他者’实现的,白人的存在离不开对其他有色人种的界定, 没有黑人就没有白人”(陈后亮 马可,2020:129)。美国白人也由此成为其他有色人种眼中的“他者”,完成了自我身份的构建。正如洛林(Lorraine)在杰克第一次于黛拉和洛林共同居住的地方用餐时提到,这里居住的人会用“他”(Him)来指代“在街上来来往往的白人”。正如杰克坐在圣路易斯的黑人教堂里,将自己视为一个“侵入者”。
2. 文本历史中的白人霸权
“因此,‘白人性’不是一个民族意识的指代,而是相较于非白人的特权声明,并由历史上白人高等,非白人劣等这类伪科学加以支撑”(Doane,1997:379)。这种特权往往是隐性的,是制度性的种族主义。米尔斯(Mills Charles)于《种族契约》(TheRacialContract)中,在“白人特权”(White Privilege)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使用“白人至上主义”(White Supremacy)的概念,强调“白人性不仅是为了使白人享有特权,更是由白人运行的,保障白人利益的系统”(Mills,2004:31),突出了白人性作为政治经济系统的特点,陈后亮和马克将其进一步概括为“白人霸权”。白人霸权经由国家司法体系确立后,不仅体现在政治经济领域,还在文化、认知和评价体系、躯体乃至形而上学层面有所展现。
在罗宾逊的小说中,二人初识时黛拉曾直言从未见过杰克这般,享受不到多少白人福利的白人。这一感慨恰恰说明了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美国社会中,白人中的任意阶层,都会因这层肤色享受到来自政治制度,司法体系等实质性偏爱。杰克对此也只是报以自嘲,然而当杰克讲出自己的经历时,黛拉又忙阻止他,“别说了,周一我还要讲《独立宣言》”(Robinson,2020: 9)。黛拉作为一个循道宗牧师的女儿,作为一名高中教师, 却也不得不考虑自己的肤色,即便深知《独立宣言》中所宣讲的“人人生而平等”,也不敢再听白人所享有的特殊责任和义务。
不仅如此,白人霸权早已借助政治法律等手段延伸至日常生活(陈后亮 马可,2020)。在百丽芳丹白人墓园夜游时,杰克提到了其中一位死者,她的墓志铭上写着“为美而死”。她用了一些东西使自己皮肤看起来更白,那些东西中有砷,有次她用的太多了,便丢了性命。讲完的那刻,杰克便懊悔了。果然,他看到黛拉眼中的笑意已然不见,只是十分动容地说,“真可怜!”(Robinson,2020:123)。在躯体上,白人霸权表现为白人性于外表与评价标准的关联。这份对白皮肤的渴望,再也没有人能比种族隔离制度下的劣等人,一个由肤色界定的他者更强烈,更能感受这份差异所带来的生活上的差别对待。
此外,白人霸权还体现在宗教领域。在美国历史早期,“奴隶制的拥护者用所谓的‘诺亚的诅咒’来为其蓄奴立场正名……为白人对黑人的奴役构建了宗教教义上的根据”(唐莹,2018:322)。南北战争以后,在基督教教义的支持下, 南方教会在放弃为奴隶制辩护后继续维护着新种族政策的正当性。黛拉的父亲是田纳西州孟菲斯一个社区里的领头人,并在城市里的大教堂中侍奉,然而在提及教堂的时候,黛拉特别强调了,“那是座有色教堂”(Robinson,2020: 32)。可见, 教会体制早已与社会建构彼此交叠印证。
经由系统性的运作,白人性强化了自身在各个领域的霸权地位,加强了形而上学层面种族从属的意识形态。在杰克看来,黛拉对自己充满信心,对自己的肤色也不甚在意,但是反观自身,杰克却总是自嘲。杰克在小说中出现时所展现的形象,大部分并未带有白人特有的骄矜和高傲,恰恰相反,在他报名参军时受到轻蔑,在典当铺门口被当作小偷抓捕,在牢狱中屡屡被认定为偷窃犯,甚至被戏谑为“教授”,出狱后也时常被打劫,面对黛拉时既绅士又谦卑的态度,不离口的“对不起”。这一切似乎都更符合那个社会中一个黑人男性该有的遭遇,而罗宾逊却将这一切都压在了一个来自于白人中产阶级的牧师之子,杰克身上。如果说罗宾逊笔下的黛拉是一个“比白人更像白人”的黑人,那杰克便是“比黑人更像黑人”的白人。恰是如此的跨种族结合,进一步佐证了黑人“必须以各方面的优势来弥补种族上的天然‘缺陷’”(唐莹,2018:327)。相较于其他文学作品中做出同样事迹的黑人角色而言,杰克甚至获得“浪子”这一头衔,对他的批判中无一不透露着如老鲍顿般的惋惜和恨铁不成钢。
3. 历史主体化过程中的白人无知
所谓的白人无知有两层含义,“其一是指受历史上伪科学话语误导对黑人真实情况不了解”(陈后亮 马可,2020:131),其二是与马克思所说的“意识形态”相近,是“一种对世界的特定认知倾向”(Mills,2015:218)。然而这种无知绝非真正的无意的无知,而是“出于控制和剥削意图而主动生产出来的无知”(陈后亮 马可,2020:132)。“所有白人都是种族契约的受益者, 即便一些白人没有在上面签名”(Mills,1997:11)。然而,占据主导地位且享有霸权的白人性却不知不觉中从大众视野中隐匿了行踪,这是“由于西欧在其过去五世纪的殖民和新殖民中的思想、军事和科技力量,使得白人性已经成为人性、正常和普遍性的代表:‘白人不是一个特定种族,他们就是人类’”(Dyers,1997:3)。
“主体化过程”,主要是指文本的意识形态性。蒙特罗斯的相关阐释中包含了两个含义:其一,指的是教育、社会文化、文学和历史使个体拥有了自己的思想。其二,所有那些书籍、诗歌、新闻,以及任何可赋予人自由意志的东西,都是通过使个人服从文化规范来约束个人的(Montrose,1986)。罗宾逊成长于美国西部爱荷华州一个虔诚的新教长老会家庭中,亲历了美国基督教在50年代到80年代间的繁荣与衰退。基督教新自由主义神学在80年代“得到广泛发展……试图与当代社会保持积极密切的联系……将宗教信仰和社会使命结合起来”(于倩,2014:25)。罗宾逊在吸收自由主义神学这一社会思想后对其进行了进一步发展,并融入自己的作品当中, 进而表达出以神学指导社会发展的思想,“呼吁美国国民坚守盎格鲁-新教‘美国信念’”(于倩,2018:25), 体现出罗宾逊自身的国家观, 也暴露出这一被罗宾逊视为“传统文化”背后的白人至上意识, 以及尝试塑造美国新历史为其洗白的白人无知。
在小说开篇,杰克想要送黛拉回家但被温声拒绝。杰克说,“我没办法左右我被带大的方式”(Robinson,2020: 5)。杰克自身受到的教育, 教导他要做一个绅士。但是在这些概念当中,从未提到过,对待白人女性和黑人女性时是否应该做出区分。毕竟,基列小镇中的黑人教堂,早在埃姆斯(John Ames)幼时便被一把无名之火焚烧殆尽。所以,最初在杰克的世界中,或许并没有黑人白人的区别。他所接受的教育树立的信仰,与内心的疑虑相冲突,缓缓的生根发芽,以一种叛逆的形式表现出来。在成长的过程中,杰克实现了自我的主体化,但是脱离不了社会加之于身的禁锢。于是,自黑人教堂烧毁那刻基列小镇展现出的种族主义,在他流浪途中所见到的且后来习以为常的种族隔离, 朦胧中, 他看到了那些享受着公共权威的白人,看到了在他们手下诸如黛拉一般只能听之任之无法反抗的他者。由此,白人性在杰克眼中,由透明转变成了有形,由不可视变成了可视。
黛拉也曾袒露,她明白自己这一生需得做个完美的基督徒女性,这是件无可奈何,却又值得庆幸和感激的事。也正因这件事能令黛拉的母亲感到宽慰,所以她决定继续将这个形象保持下去(Robinson,2020:68)。黛拉在这份信仰中,不是靠着对上帝慈爱的感念,对上帝全能的敬畏,而是为了家人,为了实实在在的人,去做一个基督徒。不仅如此,黛拉对基督教,对罪,甚至原罪产生了质疑,“我有时会想,如果上帝并不存在,那还会不会有罪这一说”(Robinson, 2020: 46)。原罪思想,正是加尔文主义所强调的,是新教郁金香教义中的主要内容之一,即“人类完全的堕落”(Total Depravity)。然而不仅是黛拉,还有杰克指出的上帝的全知全能与苦命人蹉跎人生的悖论,对基督教经典的质疑,以及杰克和黛拉二人在墓园谈话中对虚无主义哲学经典权威性的挑战,都反映了罗宾逊对于“正统”的挑战。
然而在一部描写跨种族恋人的小说中,她却丝毫没有提及宗教对有色人种的迫害, 即便是在她其他著作中,也只是将基督教会关于奴隶制问题上的纠葛,归于不同流派的“口舌之争”(唐莹,2018:324)。因此,不论是《杰克》,或是玛丽莲·罗宾逊基列小说系列,读者们很难从中了解到美国基督教的一些历史传统其实是基督教白人至上主义的引擎,罗宾逊一直在通过阐发自身对加尔文主义的理解,为加尔文正名,来为奴隶制和种族隔离进行辩护——尽管这些小说是关于基督教、奴隶制和种族隔离的。自2004年她首次出版《基列家书》以来,这种基督教白人至上主义的缺失就愈发明显,尤其展现在她最近在2020年新发表的《杰克》一书中。“罗宾逊小说中基督教白人至上主义的缺失,是一种塑造美国历史和身份的方式”(Douglas, 2022: 190)。这是一种意识形态上的沉默:不可能有真正的基督徒, 或者说至少没那么多真正的基督徒,通过奴役他人来实行暴力形式的白人至上主义。她小说中对美国的基督教白人至上主义的沉默,恰是她对于自身白人身份和白人特权无知的体现。
三、结论
以曾经的奴隶州,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为中心舞台,以白人男性和黑人女性的跨种族结合为引线,罗宾逊以自己的方式重现了20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美国社会中黑人与白人的相同境遇下的不同社会遭遇。文本中杰克和黛拉对于宗教经典、种族问题的思考也分别折射了罗宾逊对于20世纪50年代以来美国基督教改革的态度,和对美国种族问题的看法。以奥巴马担任总统为节点,有人认为美国已经迎来了后种族时代,种族问题已经成为次要社会问题,可“除却(文学作品),还有什么能使犯罪和原罪等显得如此举无轻重”(Robinson, 2020: 86)。近些年美国政府通过立法和颁布政策等推动种族平等确有成效,但“黑命贵”运动中黑人与白左之间的激烈对冲所暴露出的问题向我们证明了,现实中黑人的“原罪”并不能像文学作品中, 借由自我的认可而得到消除。而罗宾逊在其文学创作中所表现出的对种族问题可以得到解决的乐观态度, 对基督教种族压迫历史的修正, 也只会更加凸显其作为“好白人”的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