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隐
2024-05-08黄海兮
黄海兮
楼管使劲敲小梅家的门,还大声喊道:“整栋楼都在颤抖。”
在这宁静的深夜,传来狗叫声,有人投诉了她,已经好多次了。
“毛毛很乖的,从不乱叫。”她隔着门回答。
毛毛是小梅养的一条柴犬,平时她做网上直播时,它总是安静地蹲坐在身边,并没有发出叫声。她已经给楼管解释很多次,但他不信,因为整栋公寓楼只有她养狗。
房门敲得越响,狗叫得越凶。她呵斥了一声“毛毛”,狗还在叫,因为敲门声并没有停止。她只好给它戴上嘴套。
“这分明是你的狗叫,你却无理争三分。”
毛毛刚才并未吠叫。无论她怎么解释,都没人相信。
楼管还在继续敲门,邻居这刻站在走廊七嘴八舌指责她,义愤填膺。她始终不开门,也不承认。
一个男的恶狠狠地说:“下一回我要是见到她遛狗,我摔死这狗。”
她实在气不过,通过猫眼往外看,楼管旁边还站着一个凶神恶煞般的男人,一脸的络腮胡子。楼管更加疯狂地敲打她的房门,嘣嘣地响,像楼管身体关节发出的声音,她则漫不经心地说:“你敲吧,使劲敲吧。”
可是在第二天早上,楼管又来敲门。这次是因为毛毛昨晚在楼梯间撒尿,这的确是毛毛干的,但她已经清扫了尿迹。
楼管依然不听她的解释。
“那不是我家的毛毛,它到现在也没出门。”她又不承认了。
“到處是狗尿的气味,你出来闻闻吧。”
“这不一定是狗尿,可能是谁家的小孩随地小便。”
“你不要否认事实,那条狗不能再养了。”
“这不是狗尿。”她情绪激动。
“这个单元楼只有你家养狗。”
“是那些孩子尿的。”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楼梯间没有监控摄像头,楼管也拿她没办法。她悄悄地打扫了楼梯间,又清洗了几遍地面。
可是不久,她乘电梯下楼遛狗,电梯刚停在下一层,进来了一个脸色白皙的中年男人,脸上长满络腮胡子,似乎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毛毛见着了他,却抬起腿往他的裤腿蹭,像是要往他的裤腿撒尿。她连忙拉紧狗绳,毛毛却双腿抱住他的小腿。他朝她笑了笑。
电梯下到了一楼,他用手摸了摸毛毛的头。但少许狗尿已撒在他的裤腿上,也许未被觉察,也许是他并不介意,她却尴尬又狼狈。
下楼后,毛毛挣脱了狗绳,钻出围院的栅栏跑了。毛毛追着一条流浪狗,穿过了马路,头也没回。她喊着毛毛的名字,这条发情的公狗太没良心,等它回来后,必须把它阉割掉,她想。
但这个结果没有出现,好多天过去,并没有毛毛的消息。直播平台的粉丝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回答说:“毛毛生病了。”
粉丝在问:
“相思病吗?”
“为情所伤吗?”
“私奔了吧?”
那些天楼管没来敲门,但她内心的焦虑并没有停止。她在单元楼进出口的玻璃门上贴了寻狗启事。当她把那张纸覆盖在物业的告知通知上时,她才发现她的狗已经上了物业的告知黑名单。那些贴纸充满警告和发泄的语言,她之前竟然没有注意过。
她白天很少下楼,除了深夜遛狗,这些物业告示她根本没有放在心里。反正是一个过客,租房的生活没有定期,说不定过段时间又要搬家,似乎这些告知跟她没有关系。租住在这栋楼的人,也许跟她的心态差不多,谁还在乎她的寻狗启事呢。
她想了想,也许有一个人在乎,那便是楼管。
那天夜里,她等在单元楼门口。她本可以把电话打到物业找他,以其他的缘由作借口,比如楼上的声音太大了,或者一个可疑的人出现在走廊里。
但她没有等来楼管,她等来的是一位外卖员。
外卖员按下呼叫,但没有人应答,他急匆匆地问她:“业主联系不上,你能帮我开门吗?”
她给他开门。她忽然想起来,自己也点了一份外卖。
她问:“你给几楼送餐?”
“2004室。”
原来是她点的餐到了,她说:“哦,是我叫的外卖,手机留在房子里忘带了。”她报了手机尾号。
外卖员说:“给个好评吧。”
她说:“一定会的。”
电梯门打开时,她遇见了楼管,他刚巡楼下来。小梅问:“你看见我家的毛毛了吗?”
“毛毛是谁?”他故意问。
“我家的狗。”
“它不是跟着一条公狗跑了吗?”楼管的眼神很奇怪,反问她。
“毛毛是一条公狗。”
“哦,公狗?公狗也可以跟公狗一起私奔的。”
他每天晚上一层一层地巡楼,说不定真会碰见找不到家门的毛毛。算了,她不想再问了。楼管的态度明显对她有些敌意,谁叫她以前也是这种态度对他呢。
电梯门快要关上的那刻,楼管故意说:“老见到一条叫嚣的狗。”
他似乎是在指桑骂槐,在小梅听来,也管不了这么多。只要有了希望,她都会试试。
回到房子,看见毛毛的狗窝,她不由得想起毛毛,它很乖的,可是它的眼睛……不,不会的,一定不是毛毛。楼管所说的那条瞎了眼的狗,不是她家的毛毛。但她转念一想,也有可能是被人报复的,有人曾经扬言要摔死它。
她越想越生气,匿名给物业打去电话,说看见一条浑身是血的狗,在走廊里四处逃窜。
不一会儿,她就听见楼管的脚步声从楼梯间传来。楼管沿着楼层从上到下又巡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那条狗,也没有发现她所说的走廊过道的血迹。
这个恶作剧是用来整他的,他今天那副嚣张的态度太令人讨厌。
在她今晚的睡梦里,毛毛是一条温顺的狗,它温柔地朝她摇尾巴,瞧它多漂亮。它是听话的,当她解开狗绳时,它像箭一样射出去,但很快又像弹簧一样弹回来,它很黏人。
为什么这次它挣脱后再也没回来?有人想害它。
没想到它这么胆小。它撒完尿后,会向四周看看,会很有礼貌地向陌生人摇摇尾巴。
“多帅气的一条狗。”楼管夸它。
毛毛趴在楼管的裤腿上摇着尾巴,做不雅的动作,它是一只公狗。
梦醒来时,小梅觉得很解气,只可惜这梦太短暂。
她本来不喜欢狗,因为小的时候出门玩雪,踩在大雪覆盖的狗屎里,她的新鞋沾上狗屎。“你沾了狗屎,臭、臭。”小伙伴捂着鼻子说。
没有人愿意跟她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她哭着跟父亲倾诉,可父亲却笑着说:“你这是狗屎运啊。”
那一堆臭狗屎,影响了她好几天的心情,那股臭味至今在她的心里还未散去。大概是从那时起,她对狗有种厌恶的心理。这条柴犬本来是她的朋友章的。因为他要去秦岭山里一个废弃的鸡窝子村住一段时间,便把毛毛寄养在她这里,他解释说只是短暂地居住,不会很久的。没想到一去就是一年。毛毛从小狗长成了一条威武的大狗,这条狗也成了她网上直播的吸粉帮手。它出乎意料大受粉丝的欢迎,让她涨粉不少。
还是说说毛毛是怎么惹上楼管的吧。
毛毛是一条像野马一样的狗,但在楼管看来,它一点儿也不威武,腿还有点短。楼管故意这么说的。毛毛飞快地来回奔跑践踏院子里的草坪,并把尿撒在树干上,宣誓自己的领地,它还嗅了嗅,用爪子不停地刨土,又撒了一泡尿才跑远。这些不雅的动作正好被楼管看见,他抓住机会拾起石头砸向它。毛毛受到刺激,一头扎向灌木里。
小梅听见毛毛的惊叫,从昏暗院子的某棵唐槐树下走出来。她穿着白色的睡裙,像个复活的吊死鬼,真能把人吓死。
楼管气得骂了她一句。
她也被吓了一跳。“你还不如一条狗!”小梅也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
从此他们之间的矛盾便埋下了。
只要有人投诉,楼管的敲门声就会回荡在整个楼层的过道里。她认为这一切是楼管对她的报复,她后来干脆不再开门回应。
一天深夜,毛毛真的叫得凶,以前毛毛并未叫出声,它是被冤枉的。这次的叫声,直接引来左右邻居的抗议,中间隔墙都快被敲打声震破墙皮,楼上的抗议是天花板传来高跟鞋的敲击声。
不知毛毛发了什么神经,它还在叫。她只好给它戴上嘴套,但楼管还是来了,他这次敲门却显得非常温柔。他说:“我是小区物业的楼管。”
“什么事?”她问。
“刚才抓住了一个小偷,他竟然爬到了这么高的楼层盗窃。”
“这跟我有关系吗?”
“狗的叫声引起物业保安的注意了。”
“真不是毛毛的叫声,我没有看见小偷。”她不想跟楼管对话。
楼管再说什么,她也不回应。她想起之前他那恶劣的声音,感到恶心,一句话也不想回他。楼管临走时隔着门喊道:“记得把狗蛋割掉。”这话能把她气得肺都要炸裂。
那天,物业搞了一场关于养狗的宣传,毛毛抬起腿对着展板撒尿,它是在表示抗议吗?小梅很得意。但是毛毛被保安踹了一脚,小梅呵斥了保安。受到惊吓的毛毛挣脱了狗绳,在逃跑的过程中,绊倒了一个玩耍的孩子,又被家长踹了一脚,它痛得嗷嗷叫。
“它是一条温顺的狗,不会咬人的。”旁人对她的傲慢纷纷指责,她则不紧不慢牵着狗从容而去。除了遛狗,她很少下楼,也不想跟他们有什么瓜葛,想让自己少些麻烦。
有一次,一个外卖员给她送餐,结果被毛毛咬了。其实不是毛毛咬的他,是他见到毛毛时,一个趔趄摔倒在光滑的走廊地砖上。他以为毛毛要扑上来咬他,其实毛毛是想跟他亲热,正好被邻居王大妈看见了,她把遇到的事讲给了另几个中年女人听。
“听说那条狗咬了外卖员的脸,破相了。”
“谁的狗?”
“还能是谁的。”
“那个妖娆的妖精。”
“要是咬了我,我就咬她几口。”
“你不怕沾上一口骚味吗?”
“狐狸精呀。”
“外卖员后来怎么了?”
“正打官司呢。”
“后来又说是咬了下半身。”
“对的,戴着头盔,不可能咬了他的脸嘛。”
“确定是下半身。”
她们都哈哈大笑。
“后来呢?”
“她输了官司,但她不给医疗费。”
“该死的狗。”
小区的草坪上不知哪天又多了两块警示牌:“管好您的宠物,不要随地大小便。”“小花对着您微笑,小草给您歌唱,你们怎么忍心践踏它呢。”刚才聊天的几个中年妇女径直穿过草坪,她们恶狠狠地呸了一声。
此刻,小梅花枝招展地从她们身边经过,展示她的美妙身材。她穿着低胸的花连衣裙,披肩长发甩过她们的眼前。这更会激起这些中年妇女的嫉妒。她们曾经的婀娜身材已经变成了水桶粗的腰围,乳房已经下垂,甚至不用戴文胸了。她们以鄙夷的目光看了看她,心想:还不知她是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小梅不在乎她们对于自己的议论,这群闲散的中年大妈,像麻雀一样集中在院子里的一处排椅周围,站着的、坐着的,还有从自家搬来凳子的,像看戏一样,对她也津津乐道。
但也不全是這样,提笼架鸟的大爷,他们在闭目养神。
小梅牵着狗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一阵香水随风飘逸。对于这种廉价的香水气味,满大街的女人身上都有的气味,中年大妈们表示了不屑。有人吐了一口痰,说:“跟那条狗身上的气味一样令人作呕。”
接下来,她们的话题又在那条狗身上。
“昨晚,我又听到了狗叫。”
“真是狗叫吗?”
“好像只是叫了几声。”
“她的狗不是丢了吗?”
“不一定是狗的叫声。”
“难道是她学狗叫?”
“谁知道呢,我已经好几天都听到这种狗叫的声音。”
又是一阵谈笑声。
小梅穿着肉色的裙子,浑圆的屁股一扭一扭的,不看她们一眼,就这样走进了单元门。她对着电梯间的镜子,用手指轻拨头发,用随身带的口红涂抹了嘴唇。
“不知羞的。”不知谁低声嘀咕一句,中年大媽也是这样骂人的。
也就是那次,她从电梯出来,毛毛却挣脱狗绳从楼梯间跑了。
她寻找了一个下午也没找到,物业监控没有看到毛毛跑出单元门的大门。它去了哪里?她从顶楼一直找到一楼。最有可能是从地下停车库出去的,但没有监控。
楼管告诉她,昨晚有小孩被流浪猫抓伤了,物业今天组织抓猫。“怎么抓?”她问。
“老鼠药、捕兽夹,喷药驱赶和诱捕。”他的意思很明白,如果她的狗还在院子里,这狗命也没了。
“太不人道了。”
“我们要保护业主和住客的生命安全。”
“毛毛怎么办?”
“抓到我会通知你。”
“你不会杀了它吧?它很乖的,从不咬人。”
“你又不是狗,怎么知道狗的想法?”
“你也不是我。”
“你活成了一条狗吧。”楼管讥讽。
小梅回了他一句:“有人还不如一条狗。”
她穿着那条肉色裙子和高跟鞋,楼管觉得她这哪是找狗呀。
其实,他目睹毛毛已经逃离了院子,它不在院子里。这个院子根本没有它躲藏的地方,几只流浪猫还为争抢地盘打得不可开交。
楼管说:“也许有人知道它在哪里。”
“谁?”
他指着坐在排椅上的中年大妈们说:“她们每天都在院子里,也许看到狗了。”
她低下平时傲人的胸脯,问:“看到我家的毛毛了吗?”
“毛毛是谁?”她们故意这么回答。
“我养的那条柴犬。”
她们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这也不能怪她们,平时相见都是陌生人,谁还会在乎一条狗呢。
她走在大街上问保洁员:“你见到一条柴犬吗?”
“柴犬?我不认识柴犬,但流浪狗是有的。”人家一脸疑惑地说。
“这就是柴犬。”小梅打开手机,搜索出柴犬的照片给她看。
“哦,像土狗嘛。”
“你见到了?”
“见到了,从街的这头扫到那头,一个来回,我可以看到好多条狗。”她的话,无法令小梅相信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再这么问下去也是徒劳。
保洁员又说:“你应该去问城管,他们管这些事。”
但她问了附近的几家门店,近期并未有城管捕狗。但毛毛也不一定在这条街上,它可能跑到另一条街上。
晚上,她沿着唐延街向南走,穿过街道中间的林带,在一片空余的小广场看到跳街舞的年轻人。她在这里停住了一会儿。自从毛毛走失之后,她感觉到心里每天慌慌的。
她很少有朋友,章是她可以聊天和聚会的朋友吧,但不常见面。现在,他的狗在小梅这里丢了,不知道怎么给章交代,她为此深深地自责。
去哪里找毛毛呢?她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到处乱飞。
她决定在打印店制作一个广告牌,上面写着:寻狗启事。它详细地记载了这是一条什么样的狗,它的性格、毛色、性别、丢失时间和地点。她来到灯光明亮的凯旋广场,这里是网红打卡点。晚上,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在这里搞直播。小梅想到借助网红寻狗,她上前询问:“我的狗丢了,能帮我寻狗吗?”
他没理她。她又问了一句:“你可以帮我在网上寻狗吗?”
他瞧了她一眼,说:“你把自己搞丢了,我可以为你插播寻人启事,寻狗不行。”那男的嘲笑她。
“它是一条独一无二的狗,会给你带来流量的。”
那男的哈哈大笑,说:“别耽误我赚钱的时间了。”
她觉得很没趣。
广场上人来人往,商场一直到深夜才歇业。都是喧闹的嘈杂声,毛毛不会来这种地方。她也不喜欢这种地方。垃圾桶边还睡着一个人,一条狗坐在他边上,可惜这条狗不是毛毛,但她还是喊了一声“毛毛”,那条狗摇了摇尾巴。那个流浪汉警觉地坐了起来,他蓬头垢面,那条狗一直守在他身边。他恶狠狠地看着她,生怕她向前走,有什么企图。
她走进一家宠物医院,她有必要进去咨询一下,一条狗丢了,怎么能找回它?
“我为什么被一条狗抛弃?”她问。
店员看她神情恍惚,以为是失恋者。当她说明来意后,女店员安慰了她一番,却没有告诉她一条狗主动抛弃主人的原因,这令她更加失望。
“姐,你该去医院看看病。”女店员说。
“你在诅咒我?”
“不,我觉得你真的生病了,脸色潮红。”
小梅拿出镜子照了照,说:“我没病。”
“你的脑门是不是总感觉胀胀的?”
“是啊,你怎么看出来的?”
店员笑了笑,说:“可能是早更。”
早更?她才三十多岁,这个年龄怎么早更呢?想起来,她的例假这个月又没按期,上个月还早来了好几天。她想自己真的病了。她走在唐延街上,透明的玻璃房里,每个人都成了黑心人。在她看来,他们像一个个提线的木偶,没有人能走出那个玻璃房子。从前她也是这样的,坐在玻璃房子的大厅接待客户,自己也是别人眼里的猎物。
现在,她走进一家甜品店,买了一杯热饮和一块无糖面包坐了下来。如果今晚不出门,她晚餐是不会吃的。三十多岁的年龄,唯有节食才能保持身材。
直到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少,她才动身回家。她又想起了毛毛这条狗。它的黑眼睛,仿佛唐城此刻深不可测的天空。她想知道,狗的世界里有这些吗?街上也有人牵着一条柴犬,她不由自主地尾随了上去,像电影里的神秘人。跟着狗进了一家便利店,假装要买东西,她随便翻看货架上的零食。她其实是反感这些零食的。她故意把货架上的火腿掉落了一根,那条狗快速地挣脱绳索叼着火腿跑了。那条狗消失在人群中,它的主人不慌不忙地叫了几声。小梅比它的主人还要着急,顾不上自己的形象,拔腿就追,似乎她是那条狗的主人。
小梅终于追回了那条小狗,当她把牵绳交给那个女人时,那女的责怪她说:“如果不是你去追,它不会跑那么老远的。”
狗主人把狗没吃完的火腿还给了她,又说:“我的宝贝吃了这垃圾食品会坏了肠胃,生了病怎么办?”以前她养狗时,也是这样对他人说话。
活该如此。
她从地下车库上楼,想碰碰运气,毛毛要是在地下车库该多好。车库里有猫的叫声,对于她这个养狗的人来说,她讨厌猫的气味和爪牙,特别是公猫,发情的时候到处撒尿。声控灯亮的时候,一只黑猫朝她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大概是饿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毛毛始终没有出现。
她去爬山,散散心,其实是去访友,朋友章住在鸡窝子。她想告诉他,他寄养在她家的毛毛丢了。总之,她得告诉章这件事吧。
初秋的山林露出山石,阳光仿佛从大地上生长出来。她此刻的心情似乎很好,腐败的泥土气味包裹着她。她的身上仿佛此刻才洗去狗的尿骚气味、狗屎气味和狗毛气味。
来到鸡窝子,院子里也有条柴犬。几只猫蹲坐在围墙上,柿子树头挂满了刚刚泛黄的果子。院门口的两尊石狮子,斑驳的脸庞像卷毛狗或家猫的脸谱,一点威严也没有。村里还有一户住着一位年轻人。小梅便礼貌地问他:“你好,章去哪里了?”
“好几天都没见他了。”
“他养的狗怎么办?”
“狗?你想多了,那是背包客放养在这里的。”
哦,原来如此。“那些猫呢?”
“这里有了人,猫自然就来了。”
趴在围墙上睡觉的猫一点也不怕人。还有些猫粮撒落在地上,是那些徒步经过这里的旅行者投喂的。
“这里住的人多吗?”
他摇了摇头说:“我习惯了这种寂静。”
“我感觉瘆得慌。”
他笑着说:“到山里的人越来越多,我都不习惯了。”
她看着这些围墙土房。几十年前的农舍,几户人家从外表看不出什么变化,面对的却是另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态度。
她给章打了电话,他正往山上赶。太阳偏西时,他大汗淋漓地带回一袋红薯。小梅说:“如果需要帮助,我下次开车给你送。”他摇摇头,笑着说:“我喜欢这种状态的生活。”
“你真打算在此长住呀?”
“漫长的冬天要来了,先待些时间再说吧。”他的表情有些木然。
“整个冬天都不下山吗?”
他点头说:“多备些粮食吧。”
接着,他带小梅参观了他的房子,一切是那么极简,一点东西也不多,甚至连冰箱洗衣机都没有。茶室和书房布置得古色古香,那些摆件如粗瓷碗、神像、石刻等,摆在博古架上,别具一格。
“那条柴犬是你养的吗?”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不,是一个背包客留下的,暂时寄养在这里。”
“你还记得毛毛吧?”
“毛毛?记得,记得。”他并未问起毛毛的状况,随后带小梅去房后的坡地上,看他种的菠菜和韭菜,交谈的言语中,能感到他很自足。
“我找不到毛毛了。”她鼓足勇气说。
“哦,它怎么啦?”
“它真的回不来了,我没看好它。”
“这不怪你。门外那条狗一样,它的主人好久没来了。”
“我心里过意不去。”
“就算找到它,还是要跑的,狗不要你了,这跟人抛弃了狗一样没有差别。”
但她还是放不下。章又说:“如果你喜欢柴犬,门外的那条给你养吧。”
小梅却摇摇头。她决定下山,此狗非彼狗也,此狗焉知她的心情?
从山上下来,小梅去了花鸟市场,这是她带毛毛去过最多的地方。
市场的空气里弥漫着动物粪便的气味,她从包里取出口罩戴上。毛毛却喜欢这里的气味,每次来它都很兴奋。她来到一家以前买狗粮的那家宠物店。虽然戴着口罩,但店主很快认出了她。再说,她所住的公寓楼离这里很近,毛毛会不会来这里呢?
店主见她打了招呼:“梅姐,好久没見你了。”
“生意还好吧?”
“还好,怎么没见毛毛呢?”
“丢了,我正四处找它,它来过这里吗?”
“没怎么留意过,不过附近的流浪狗很多。”
店主给她推销他的宠物狗,这让小梅很厌烦。她本是来找狗的,不是来买狗的,而如今在彼此的眼里,只剩下生意。在店主的一再推销下,她还是买了一瓶空气清新剂。因为狗的气味还留在房间里,久久没有散去。
她喜欢茉莉花香味。
当这气味弥漫在房间时,她又会想起毛毛,似乎狗的身影还留在房间,在光影下浮动。她之前收集的狗毛足够缝制一个狗毛垫子,她果然这么做了。毛毛喜欢睡在上面,有它那熟悉的气味。看到这些物品触景生情,她还是打算再找找毛毛。
她的手机竟然没有一张关于毛毛的照片,不过她从短视频里截了一张。其实,有没有毛毛的图片也没什么关系,柴犬在人类的眼里也找不出区别。她想把寻狗启事做得别致一些,吸引路人的注意。
她决定手绘一条狗。自美院毕业后,她再也没有拿笔画画。她在脑海里迅速勾勒出狗的模样,随手画了一张草图。一条狗,它怎么可以没有一张可爱的脸?她把狗的鼻子画得庞大,一张变形的脸,看起来像镜中的自己,当然她是参照了楼管的表情画的。
她画完了三张。
下午的阳光照在阳台,有辽阔的远景。在南边的窗户,她可以望见水墨南山,也可以看到楼下街道奔跑的汽车,看到一只鸟飞过。好吧,她整理了一下房间,换了一件暖色的衣服。她准备去见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要见?她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她刚接到陌生人的电话,那人说发现了一条狗,可能是她要找的毛毛。那个男人把狗越描越黑,最后干脆把他从动画片里的机器狗的形象也搬了出来。她还是没有放弃,这个人已经把狗送到楼下的咖啡店,他在那里等她。
本来她不想去的,但万一这条狗真是毛毛呢?她来到咖啡店,看到有人牵着一条狗坐在门口靠窗的地方喝咖啡,但那条狗小得像一只猫一样,可以确信不是她的。她想转身离开,那个人问了她:“梅姐吧?”
她点头说:“这不是我丢失的狗。”
“哦,坐下来说吧。”
说什么呢?这段时间以来她接到几个电话,要么是推销狗粮的,要么是营销贷款的。她不想为此耽误时间。这个人开始介绍这条狗的来历,它是一条拥有英格兰血统的纯种的卷毛狗,它的毛色多光亮呀,它有娇美的外表,象征着主人的华贵。
他的夸夸其谈并未获得小梅的回应,这种廉价的赞美,如对一条丧家之犬的夸奖。
她没有回应。于是他说:“我不是给你推销这条狗的,我是想和你一起帮助这条狗。”
她说:“你是来卖狗的吧?”
他摇了摇头说:“我是爱狗人士。”
“你打算多少钱卖掉这条狗?”
“不,我送给你,如果你喜欢的话。”
“这不是我喜欢的品种。”
“你需要什么品种的狗,我都可以帮助你。”
“你是狗贩子吧?”
“我还可以帮你找到你的狗,如果它还活着。”他摇头说。
“你是干什么的?”小梅不信他。
他笑着说:“这不重要,你还没问有什么条件。”
“你说吧。”
“请我喝一杯咖啡,怎么样?”他朝她笑着说。
一杯咖啡花不了多钱,但对于眼前的这个男人,她不了解,也不知道他是否另有目的。她充满偏见地说:“我也有条件。”
加了微信,他的头像是一条哈巴狗图片,网名叫小青,微信朋友圈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动态。不像她喜欢拍些家里的小摆件,配上文字,像小时候语文作业中的看图说话。这顿咖啡是她请的。他说自己之前是她居住的公寓楼的保安,认得小梅。她最厌烦的是公寓楼的保安,敲门的声音巨大,非常不礼貌,嘴里时刻叼着烟,基本是负面形象。小梅不认识他,对他也没什么印象。她想,保持必要的距离和陌生,会给她带来安全感。
她没计较这些,但这并不意味着下一次她还会掏钱请他喝咖啡。即便有了微信,他们也不聊天。没过几天,小青忽然发来短信:我捡到一条柴犬,是你的吗?
她回复:发来照片。
照片上的那条狗毛很脏,模样和大小看起来差不多。
她又复:你喊它毛毛,它摇尾巴吗?
他很快回了消息:摇得很欢。
她:它晚上叫吗?
他:不叫,它是条哑巴狗。
她:它怎么啦?
他:它被人割了舌头。
她:你开什么玩笑呀?
他:这是真的,我可以给你拍照片发去。
随即微信传来狗的照片。
她:这不是我家的毛毛,太恶心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搜到的照片,大概是故意整她的吧。她把他拉黑了,可是,网上不见,线下又见了。某天晚上,她在楼下碰见了他。“嗨。”他主动跟她打了招呼。以前很有礼貌的问候语,现在没有了。他说:“我又来上班了。”
这并不奇怪,也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小梅“哦”了一声,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说:“我的狗也丢了,它在楼下的咖啡馆丢的。”
他又说:“我丢狗的心情,如同你的心情一样。”
“你是同情我吗?”
“不,我更需要得到你的同情。”他油腔滑调地说。
“我只同情我的毛毛。”提到那条狗,她就来气,她不想再跟他啰唆。
今天的天气特别好,她坐在楼下草地的排椅上,草地上有几只野猫在蹦跶,看上去很瘦。那天她在地下车库见到的黑猫也在,也许不是那只,但可以肯定它们没有主人,照样可以很悠闲地晒着太阳。刮风下雨时,那些猫还有藏匿的地方,比如地下车库、物业仓库、楼梯间或者锅炉房。
毛毛去哪里了呢?她又来车库找寻了一番。那里除了几只猫,她没有感受到任何动静。她喊了毛毛的名字,空荡的车库有了回声,仿佛是另一個人对她的回应。那个楼管又出现了,像幽灵一样把她吓了一跳,他却神秘一笑,说:“你还在找那条狗呀。”
她不想搭理。楼管又说:“你不可能找到那条狗。”
“为什么?”
“因为它是一条再也不能叫的狗。”
她忽然又想起那个保安之前说过的话,令她毛骨悚然,要是毛毛真的被人割掉了舌头,打聋了耳朵,那太可怕了。
她愤怒地喊:“你们到底想怎样?”
“我在车库见过那条狗,可是它又跑了。”
她又燃起了信心。
“真是见鬼了。”他自言自语。
“什么?”
“我这里有它的照片。”他说。
那张照片是她已经看过的,那个保安传给她的,原来是真实的,拍摄背景正是地下车库。这也许是一场预谋,她想。
“心真狠。”
楼管摇了摇头,说:“我们不会做这种事的。”
她的情绪简直要崩溃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辆越野车启动的声音,楼管用手电晃了晃,一条狗从车底蹿了出去。是一条狗,她看清楚了。这是一条很害怕人的狗,手电的光像闪电一样逼出它的影子,它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这不是夜晚,它消失得无影无踪。小梅从车库出来,环顾四周,一切像什么也没发生。小区的人并未注意到她,也没注意到那条狗。她又叫了一声毛毛,认识她的那几个中年大妈看着她,好像她就是那条狗。她第一次低下头,声音戛然而止。
“呸。”她听见有人吐痰,那个人就在她的眼前,她不敢抬头。以前可不是这般,她骄傲地挺胸翘臀走过她们中间,还故意令她们难看。今天她却像那条狗,悄无声息地从她们身边快速溜走。
周末了,她不想出门。如果是以前,她会带着毛毛去郊外撒欢,在人少的地方搞一场直播,做一场户外瑜伽直播带货。
有一段时间没有直播,粉丝问,毛毛呢?她不知怎么回答。
手机忽然响了,是章来电,他问:“忙什么呢?”
还能忙什么呢?大半年来,被一种无形的力牵引,也不全是那条狗吧。昨晚她又做梦,那条狗血淋淋地站在门口,它的耳朵、鼻孔、嘴巴和眼睛全在流血,尾巴也被截掉了。
她说:“我看见到毛毛了。”
“它在哪里?”
“在地下车库,它害怕见我。”
“它不会是毛毛。”
“不,它被人打残了,见人就躲,又不见了。”
关于她与毛毛的这次偶遇,她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聊了半个小时。章则轻描淡写地说:“你想多了。”
这种不被理解在她心里无法释怀。“我该怎么办?”她问。
“继续寻找吧。”他随便这么说了一句。
“如果它真的是一条不会叫的狗呢?”
“你也可以放弃。”
“你太狠心了。”
“那你还可以放之任之。”
“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答案。”她挂掉了电话。
她心里依旧是惆怅和不安,她打算问问粉丝。晚上八点半,她上播,就有粉丝不断地问她,毛毛找到了吗?毛毛到底在哪里?她没有说话。
有人要为这条叫毛毛的狗默哀、献花。
粉丝留言:
“死得其所。”
“死而后已。”
“驾鹤西归。”
留言的每一条调侃在她看来,都像刺一样刺痛她。
也有粉丝认为毛毛还活在世上,他们要为寻找毛毛做一场声势浩大的行动。它可能没死,只不过不想见你而已。它究竟在哪里呢?粉丝说,不需要答案。
一个严肃的话题被粉丝娱乐至死。
小梅说:“你们太没同情心了吧。”
评论区又炸开了锅。一部分粉丝不愿意,威胁取关,她只好道歉;但另一部分粉絲也要威胁取关,她又道歉。这竟然成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替代了狗本身的问题。
她为此感到疲惫。
这时,她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于是只好下线,并约定午夜再做一场直播。
她隔着猫眼看了看,问:“谁?”
外边的那个人她不认识。她仔细又看了看,依然是那个大胡子男人。一个变形的人,身体单薄得像一个纸人。他没有说话,又敲了几下门。小梅又问:“是谁?”
他才开口:“我是楼下的住户……”
“有什么事?”她语气生硬,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在卫生间听到你家滴水的声音很好听。”这个男人轻声细语地说。
糟了!她洗澡放水时忘了关掉水龙头。
她赶忙去浴室看了一下,可浴缸里的水并未溢出来。男的没有离开,他又说:“我在电梯间见过你。”
她有点害怕,说:“你是谁?”
“我是楼下的租户。”
“我已经关掉了水龙头。”
“但水龙头的声音很好听。”
直到他从楼梯下去,防火门一声巨响,她才确信那个人离开了。要是在以前,她家的狗会警觉地叫出声来。
彻夜灯火通明的公寓楼,她像一盏熄灭的灯,陷入黑暗处。
她本想泡澡,松弛一下紧张的情绪,但因这纯属意外的打搅担惊受怕。她担心房门没有反锁,反复去查看了几次,这种强迫症已经好久了。
浴缸里的泡沫已经覆盖了她的身体,她唯一对自己的身体还算满意。令她最满意的是自己的腹部,没有一点赘肉。当她抬起腿,水珠从光滑的皮肤滑落时,她又五味杂陈。
她又想起章,她曾主动追求过章,现在章留下的这条狗也抛弃了她。好吧,不想这些了,她起身披上毛巾来到卧室,直接睡觉了。不知什么时候,她家的门铃又响了。她真想痛骂敲门的那个人,她看了看手机,已是午夜时分。她好几个电话没接,睡觉前设置了手机静音。穿好衣服,她朝猫眼看了看,却没见人。
难道是幻觉?原来果真是这样的。过了几分钟,她的铃声又响了,提醒设置是门铃的音乐。真是见鬼了。
这是她设置的叫醒铃声,因为她急忙下线时,答应过粉丝下一场直播的预约时间。她稍微化妆了一下。这次的话题是关于毛毛这条狗。粉丝不多,在线人数不到百人。她先向粉丝问候,这么晚看她直播聊天的人,一定是铁粉,她不敢怠慢。
留言板七嘴八舌地议论一条狗的命运,歌颂它的生平,给它献花,原来是粉丝们为它举行一场浩大的网上葬礼。她泪光婆娑,粉丝却说她楚楚动人。
他们狂热地讨论每一种可能的到来,在虚幻的网络世界里,每个人都在急于表达存在感。小梅面对屏幕上不断蹦出的字,她根本来不及回复,似乎这一切都是为她准备的。当她意识到这是一场无休止的、沦丧的、玩偶式的娱乐时,她选择了沉默以对。
但忽然的停电令整个背景黑暗下来,她点亮蜡烛,昏暗中,她看到屏幕里的影子晃动。那可能是她自己,也可能是窗帘被风刮起。她感到一阵心悸,在这黑暗中。
她的电话此刻又响了。这么晚却有陌生电话响起,她挂掉了又响。电话那边开口就是发现一条狗,说像极了毛毛,他在地下车库见到那条狗,它还对他摇尾巴。
她怀疑是恶作剧,因为她的寻狗启事张贴后,她的电话不再是秘密。
她问:“你是谁?”
“你早问过我了,我是你楼下的租客。”
她想起在猫眼里见过的那个男人,身体薄得像一张纸的人。
但他说,它有棕色的狗毛,像非洲的雄狮那般高大威武,性格却温顺得像一只绵羊。这不像毛毛的模样,一条被打瞎一只眼睛的柴犬,它会不害怕陌生人?
“你看《动物世界》看多了吧。”她说。
她直接挂掉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出门,电梯停在下一层时,进来一个人,一直打量着她,她示以微笑,那个男人却一脸严肃。男的满脸络腮胡子,但脸色洁净,甚至有些苍白。
“我好像见过你?”男人试探着问。
“好像是。”她模糊地回了他一句。
“你是那个丢了狗的租客?”
她点头,却依旧不能确定昨晚的电话是他打的。
“你找到狗了?”他又问。
她摇摇头。似乎也不像是昨晚敲门的那个人。
“我昨晚听到狗叫了。”他说。
电梯却到了负一楼的地下室车库,她忘了按键一楼。小梅看了看他,感到尴尬,她说:“我来找狗的。”
“哦。”他好像不关心这件事。
地下室的日光灯发出暗淡的光,有好几盏已经坏掉,仿佛是走进了医院的太平间,阴森森的。她脚跟不敢着地,害怕高跟鞋发出咚咚的回音。
他回头看了一眼她那蹑手蹑脚的样子,说:“你这哪像是找狗,是见鬼了吧。”
她更加不敢出声。
“昨晚不是你家的狗叫?”他说。
“我的狗丢了。”
“每晚我都听见狗叫。”
“可我没听见。”她摇头说。
“那真是见鬼了。”他不信。
她只好来到她的车里,启动车辆,假装要出门一趟,以免继续尴尬。但他的车停在斜对面的车位,他在等她先行。她只好开车再去鸡窝子一趟。
院子里又多了几只小猫和换了一条狗,狗也不叫。章说:“没什么值得它们兴奋的。”
小梅笑着说:“看来是它见多识广吧。”
“多叫几声,也没人理它。”章摇头。
“真是一条好狗。”
“生活在这里的狗都像人。”他笑了笑。
“你是说像你吧。”
“它早习惯了自己的活法,而我还没找到自己。”
“你说得太深奥了,不懂。”
“会叫的狗也是狗嘛。”
“如果一条狗只在晚上叫呢?”
“不可能嘛。”
“奇怪的是有人只听到夜晚的犬吠,而我没有。”她说。
“是你的条件反射吧。”
“真的有狗叫,以前有人经常听到,可不是毛毛的叫声。”
“太奇怪了。”他感叹说。
“我仿佛被什么捂住了耳朵。”
“这是他们的幻想。”章安慰她。
关于情绪反射,她在网上查过资料,说是妄想一件事的发生,而她的情况恰恰相反,她在遮蔽发生的事。
她曾经给毛毛套上嘴套,令它发不出声音。但半夜的犬吠还是引来左邻右舍和楼上楼下邻居的不满。毛毛确实没有叫出声音,它也无法叫出声音。这栋楼除她,再无养狗的人。
每当夜半敲门声,这惊扰声给她带来困惑,她深感不安。
“难道毛毛还在公寓楼?”她问章。
“不会的,你想多了。”
章带她在南山这个叫鸡窝子的村子转了转,这次看到的却大不同。房前屋后到处是荒地,菜园里的菜也被扒得精光,他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為什么?”她很惊奇。
“本来也没打算长住。”
“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
她认识章的时候,他换马甲般在网上卖土特产,其实这些东西都是从城里的批发市场买的贴牌货。她曾经天真地问过章,果真是野生农产品特供?章告诉她,理想和现实隔着无数句谎言。
“做一条狗挺好的。”她突然冒出这句话。
章哈哈大笑说:“你把做狗想得太容易了。”
他们的话题又说到那条叫毛毛的狗。她说:“有人把毛毛藏起来了,要不怎么有人半夜听到它的叫声?”
在章看来,那条狗已成小梅心中的症结。章说:“我可以帮你什么吗?”
她摇了摇头。
从山里看向远方的村庄,灯火闪烁,天色已连接黑夜,远方无数的人和她一样悄无声息,没有互相问候。
回到家已错过直播时间,今晚不打算直播,她从上至下寻找每一层的楼梯间和走廊过道,仔细寻找。当她来到下一层时,又碰到了早上那个中年男人。他问:“难道你刚才也听到了狗叫声?”
“狗叫声?”她摇摇头说。
“真的有狗叫声。”
似乎真有狗叫,似乎又没有。她叫了几声“毛毛”,有人打开门探出头看了看,又把门重重关上了。
“你常常做梦吗?”他问。
“很少。”她答。
“我不做梦。”
这栋公寓楼太多奇奇怪怪的人,真让她受不了。
她到下一层继续寻找。
她来到每层时,都轻轻叫几声“毛毛”,过道和楼梯间没有动静。有人开门警觉地看了看她,以为是发广告小卡片的推销员。但还是有人认识她,那个跳广场舞的大妈跟她打了招呼:“呀,找你家儿子啊。”那讽刺的语气,像针一样扎向她。隔壁的住户开了门,也不正眼看她:“不知哪来的疯狗,吵死啦。”她指桑骂槐。
她像做贼一样。
下了楼,她仰面看了看这栋公寓楼,头昏目眩。在高楼的参照下,星星变得遥不可及。她从未像今晚这样逐层走过,也没抬头看过这栋公寓楼,面对这无边的星空,她伸了伸手,伸手可及的事离她依旧很远。她想,要是有了翅膀,她一定飞上楼顶去看看星空。
她还想把直播室搬到楼顶,背靠满天星辰,来一场瑜伽直播,星斗为伴,天穹为幕。她想笑,这么夸张而幼稚的想法,带着一丝悲凉。她和章是最早的一批草根网播,有些人已经不做了,章也不做了,她不知还能坚持多久。这次见章,她已经没有以前的那种想见的冲动。章像个隐士,几个月不下山,头发也不理,要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其实,她也在问自己到底怎么了。
从低头的那刻,她又回到了现实。即便寻找到了毛毛,有什么意义?给自己一个不找的理由,她又说服不了自己。一条狗给自己带来快乐,也带来烦恼。也许是刚才的运动让她感觉到饿,她来到公寓楼门口的烤肉店。她不喜欢烧烤,也不喜欢啤酒,这跟她多年的健身习惯有关,但这样的热腾腾的烟火气,令人向往。她要了一碗免费的小米粥,再点了一份烤土豆片和烤玉米。
她通常不下楼,在网上下单,外卖到家,这种生活方式持续了好几年。夜晚喧闹,如同白昼,她关心不了天空,也关心不了街道。这时或有一颗流星划过,或有夜空的飞机闪烁下降。大多时候,坐在店里的人低头看手机,他们也不耽误吃饭。
“姐,又见面了。”一个小个子的青年站在她对面,他是服务员。
她抬头看了看,原来是那个保安。她“哦”一声表示礼貌。
他问:“狗找到了吗?”
“没有。”
“我不做保安了。”他很高兴地说。
他做什么跟她关系不大,但他不停地换工作令她感到不可理解。她应付了他:“也挺好的。”
“我不做保安了,但我是个热心人。”
“我已经對找到狗不抱希望。”
“不,它一定还在,难道你夜晚没听到狗叫声?”
又是有人听到狗叫,是她睡得太沉,还是耳朵出了问题?她摇头说:“从来没有。”
“真是难以置信的事。”他说。
为什么我没有碰到它?她想。
说起那条狗,小梅心里五味杂陈,一次次点燃希望,又一次次熄灭希望。
吃完饭,她不打算马上休息,她想听听是否真有狗叫的声音。
今晚她关好窗,睡在地板上,铺好被褥后,她的耳朵一直贴地侧卧。寂静之夜,唯有水管的流水声。她也能听到楼上住户的水龙头的滴水声。她信了楼下那个男人曾经的话。不过,午夜隔壁发出的声音更大,并非狗叫,又好像是狗叫,似乎是呻吟和击打的声音,像战鼓一样驰骋在战场上,不久又归复平静。这样的声音,她以前也听到过,男欢女爱,像波浪一样击打在细沙上的声音,又像浪花撞击礁石的声音。
她竟然听着这美妙的声音睡了过去。醒来时,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她打开窗户,风和声音都可以进来。她忽然听到走廊过道的确有狗叫的声音,千真万确。但当她通过猫眼看时,外面什么也没有。她隔着防盗门叫了一声“毛毛”,没有回应。她穿好衣服,沿着楼梯上楼,每一层,她都要仔细搜寻。当她来到楼上时,她又听到楼下有狗叫声。“毛毛。”她喊了两声,走下楼去,这声音又不见了。
她感到困惑,这条狗明明是从楼下走廊发出的叫声,怎么不见了呢?它不可能凭空消失的。也许不是毛毛,但这条狗又在哪里?
她大声地叫了几声“毛毛”,声控灯亮了,依旧没有回应。
她无奈地回到家,又听到楼下的狗叫声。难道是谁的恶作剧吗?如果一个人学着狗叫的声音呢?想到此,她忽然背脊发凉,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今晚的事又被人投诉到物业了,直到楼管第二天找上门时,她解释了半天,却没人信她。
“昨晚,我听到有狗叫声。”
“但我了解到的是你的叫唤声。”
“我在呼唤那条狗。”
“但根本没有狗的叫声。”
真是自己听错了吗?她怀疑自己可能产生了幻觉。楼管带她查了监控,没见到狗的影子。
她想到那个脸上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曾听到过狗叫。她告诉楼管说:“有人也听到狗叫了,你可以问他,真的半夜狗叫……”
“你不会说是楼下的那个大胡子吧?”楼管说。
她使劲点头说:“是呀,他听到过好几回狗叫声。”
“如果是狗叫,也是你在叫。”楼管对她早失去了耐心,不容她再多说便打断了,根本不信她所说,并且丢下一句狠话:“你已经疯掉了,无可救药。”
以前她没听到狗叫,没人信她。现在她听到狗叫,依旧没人信她。
她决定以后找个机会再问问那个大胡子。
又过了大概一周时间,她听到那条狗在她的走廊里叫了几声,可是并没有发现狗的身影。狗叫声总在夜晚发出,令她越来越不安起来。
这天晚上,她刚做完直播,有人敲门,从猫眼看到的是楼下那个大胡子。她没敢开门,便问:“谁?”
“我是你楼下的租客……”
“有事吗?”她没有开门。
“你听到狗叫了吗?”
“没有。”
“我听到它在我隔壁的房子里叫。”
“但不是今晚发生的。”
“是在今晚,刚刚发出的。前几天的狗叫声我也听到了。”
“你为什么不站出来说话?”她愤怒地问。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不关心今晚的狗叫,请不要打扰我。”
她躺在床上辗转,彻底失眠了。
早上,她在电梯间碰到了大胡子,他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穿着笔挺的西服,手拿着提包,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没睡好。他礼貌地问候了一句:“早。”
她不知说什么好,所以低着头,什么都没说。电梯门自动开了,他先一步跨了出去。
她今天要买药,这几天总是睡得不好,例假又推迟了。她经过一家药店,进去时,大胡子也进来了。
她只好继续往前走,她本想回头看他是否也跟了上来,但她怕这尴尬的一幕发生。
她来到另一家药店,买了黄体酮胶囊。那个中年男人也进来了,他也看到了她。那个男的进来转了一圈,什么也没买便离开了,她还在那里发呆。
医生说,例假经常性晚来大概与睡眠和情绪有关。而且她最近掉发也多。她的内分泌已经紊乱,需要休息调养。
她决定暂时关掉网上直播,也不再为一条狗操心。
她又来到鸡窝子,她打算去章那里小住几天。大山深处,各种声音互不干扰,也没谁在乎。
章正好要出门,说:“我暂时离开几天,这里的生活用品都备好了。”
“我想跟你聊聊天。”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厌倦了那里。”
“你也想搬到山里住?”章笑了笑说。
“不,那里尽住些莫名其妙的人。”
“怎么啦?”
“他们为什么跟我听到的不一样?”
“怎么回事呢?”章问。
“他们都听到半夜狗叫,为什么我没听到?”
“你睡眠好。”
“我听到了狗叫,他们却没有听到。”
“他们在睡梦里。”
“可有人从不做梦。”
章又笑了,说:“干吗要一样呢?”
“我可能真的有病。”
“你厌倦了,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吧。”
厌倦?她摇了摇头说:“我不知疲倦。”
“离开那个环境你会好起来。”
“我不想再做直播。”
章一点也不感到吃惊,许久前他已经厌倦了,不再执念于生活。
这里的寂静,跟无聊一个意思,只有鸡窝子的猫狗知道。不用多管貓狗,那些驴友隔三岔五地经过这里,总会留下一些食物给它们。
她在山里住了一些时日,回到家时,单元门上贴了一张物业停电通知,凌晨停电至早上六点。洗完澡后,一大堆衣服要洗,等忙完这些事,已经深夜。她刚躺下来,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来电:“喂,你回来啦。”
给她打电话的人是楼下的大胡子,他总是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太烦人了,她压抑着心里的不快说:“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你聊聊狗的事。”
“我已不关心那条狗。”
“有人在虐狗。”大胡子说。
“我不是警察。”
“我也不是。”大胡子说。
“你管得太宽。”她愤怒地挂掉了电话。
可过一会儿,电话又响了,她压抑怒火警告说:“你不要骚扰我了,我会报警的。”
终于黑灯了,停电了,这片街区都黑了下来。
小梅给章打电话,告诉他自己遭遇事情的经过。章哈哈大笑说:“爱屋及乌的事你懂吧?”
“别开我玩笑了。”
“真没有玩笑,他知道毛毛的下落。”
“为什么?”
“为了你嘛。”
“没一句正经。”
“你等着瞧吧。”
“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事我帮不了你。”
“我想知道大胡子到底想干什么。”
“好吧,僧面和佛面我都要看。”
小梅让章跟踪大胡子,这对他们来说非常刺激。好久没这么玩了,小梅觉得即使理不出头绪也没什么关系,有了章的加持,大胡子也不敢造次。
那天早上,她出门又遇见了那个大胡子男人,每次总是那么巧合,这分明是他故意的。他盯着她看,不过他不知道自己也被章盯着了。这次他没去车库,步行去了那家药店。奇怪的是他没有买药,空手出来。他们尾随大胡子走了一段路,直到他走进金光门地铁站,这一次的跟踪任务结束,因为他似乎觉察到他们。
章去了鸡窝子,她回到公寓楼。她敲了住在她楼下的那个大胡子的房门,没有人吱声,没有动静。如果里面养了一条狗,总会有叫声。她隔着门还叫了一声“毛毛”,屋内依旧安静。过了好一会儿,门吱呀开了,一个人探出头问:“找谁?”这把她吓了一跳,这屋里不是住大胡子吗?怎么还有一个头发收拾得非常干净的女人?她问:“大胡子在吗?”
那女的说:“大胡子吗?他在呢。”
不知大胡子什么时候返回来的。大胡子终于笑着说:“你相信了我的话?”
“狗呢?”小梅问。
“你以为我私藏了你的狗?”
“我不能确定。”小梅说。
大胡子“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她吃了闭门羹。她一点不生气,确信刚才的屋内没有狗。她被楼管挡住。楼管问:“又在找狗?”
“我不是来找狗的,我来找人。”
“找人?”
“我找大胡子。”
“是他投诉你的。”
“为什么?”
“你到他家骚扰他。”
“真是可笑。”她不只是说大胡子,倒觉得自己也挺可笑的。
“大胡子投诉有人偷窥他,不会是你吧?”
她哑口无言。谁偷窥了谁?
楼管走后,小梅还怔在那里好久没回过神,直到崩溃,大哭了一场。她给章打去电话,讲述了刚才的遭遇,章听完却哈哈大笑。
她受了一肚子委屈,章却事不关己,气得她咬牙切齿地说:“章,你太没人情味了吧?”
章说:“别生气,你用同样的方式还给他呀。”
“什么方式?”
“你真笨,你不会向物业投诉他吗?”
“投诉他什么?”
“他家的狗叫啊。”
“他没养狗。”
“那就说他在学狗叫。”他的笑声更爽朗了。
“这道德吗?”
“你应该架着手机去他家门口搞直播嘛。”
有一天,当她经过走廊过道时,发现装了摄像头。她又看了其他楼层,却没有。不知什么时候装的,也不知谁装的。即便是进了自己的房子,她心里还有梗,觉得有东西在盯着她看。她好几次来到猫眼跟前向外看,空空荡荡的过道没有人,又仿佛都是人。
即便是有人经过,几乎是悄无声息,她也都要通过猫眼向外看几眼。“那些人像纸人一样。”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的每一个毛孔都竖起来,也许是别人看她时也是这样的。
她换了一个智能指纹门锁,还带有彩色监控摄像头。这样看人,果然不一样。这不过是给自己一点胆量,每晚安心睡个好觉吧。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没有人在夜晚打扰,她的状态明显好转。好久没有上线直播了,她试镜了一场直播带货,首场销售不太理想。引流对直播平台来说是生存的大问题,关键是谈论的话题的质量。她想到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她好不容易签下某品牌的狗粮带货的协议,但她没有团队,于是自己动手写“小作文”,关于狗的话题,她有自己的心得。在直播间,她虚构了大叔、公寓楼、半夜狗叫和一个病人的故事,演绎了一段悲情。这栋公寓楼所发生的事情,在每个人眼里,狗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会发生什么?她娓娓道来。每个人在别人眼里都是病人,却在狗的世界里,都变成了同类,一段人狗情未了。讲到动情处,仿佛自己是那个画中人和镜中像。她明白,一个狗血故事便是粉丝需要的心灵鸡汤。效果奇好,几场直播下来,粉丝量和销量见涨。这个故事居然没完没了。
但是,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事。一天夜里,她回来得有点晚,从公寓楼下便听见了狗叫声,这似乎是从她的楼层发出的,她用手机录了下来。
然后她循着声音来到住处,这狗叫声似乎是楼下发出的。她悄无声息地来到下一层,果然是这层发出的狗叫声。但当她环顾过道后,并没有发现狗的踪影,狗叫声也忽然消失。可以确定的是狗叫声是从这层发出来的,并且声响很大。
她叫唤了一声“毛毛”,这时房门吱呀一下开了,大胡子推门出来倒垃圾。她故作镇静,自言自语了一句:“哦,我刚听到狗叫。”
他却说:“你可能听错了,住在这一层的人都没有听见。”
她有点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真的没有人听见狗叫声吗?
她“哦”一声,好像认可了对方的说法。
“你还可以问问这层其他住户听到狗叫声没有。”
她摆摆手,说:“没必要了。”
第二天傍晚,在楼下健身的那几个中年大妈,用躲闪的眼光看她。她们正在谈论昨晚狗叫的事。看来,不是她的幻听。她对着她们说:“我也听到昨晚的狗叫了。”
但她们马上鸦雀无声,并不想跟她搭话。小梅解释说:“那不是我家的狗叫,我的狗不见了。”
她们面面相觑,依然沉默。
小梅还是不死心,又说:“我有昨晚狗叫声的视频,的确是从这栋公寓楼发出的。”
她们站起来转身走了,没有搭理她。
她们怎么了?小梅想。她又喊了一声:“这狗叫声与我无关。”
好吧,就算真的跟自己有关,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再一次仰望这栋庞大的公寓楼时,整个人像要窒息一般,头晕目眩。12月的风没有一丝冷意,也许是刚才的尴尬还没有消逝,她需要掩饰和释放吧。平静之后,她感觉到饿,既然如此,不如放纵一下,据说暴食可以忘掉烦恼。
来到烤肉点,她依旧要了一碗免费的小米稀饭和一份烤土豆片、烤玉米棒。她问服务员:“小青在吗?”服务员说:“小青辞职了。”
小青辞职了,这个前保安、前服务员,说不定下次出现的时候,又换成狗贩子这个身份。
她笑了笑,不是好笑,而是可笑。
吃完饭,天刚黑下来。她又看了昨晚的视频,不只是狗叫声,还有嘈杂的背景音乐。她想发给楼管看看,这狗叫声是从哪层发出的。楼管回复说:这不是狗叫声。
她:那是什么声音?
楼管:音乐。
这楼管可真有意思,她心里骂道:这不是狗叫声,难道是楼管的叫声?
没有人信她,她又把视频发给章。章回复说:这是有人在学狗叫吗?
她气愤地回复:不会是你吧?
章:真的是有人学狗叫。
她:为什么连你也不信我!
章:也许是机器狗的叫声。
她再一次怀疑了自己。
楼管又回复:问了一圈租客,没有人觉得那是一条狗在叫。
她回复:真是见鬼了,你该问医生去。
楼管也生气了,回复说:是你有病!
此时,她想起了小青,这视频该发给小青看看,让他辨认一下到底是不是狗叫。她又把小青的微信从小黑屋放了出来。
她给小青发去问候:小青,忙什么呢?
小青很快回复:梅姐,好久没联系了。
她把视频发给了小青,又敲了信息:这视频里的叫声像狗叫吗?
过一会儿,小青回复:这是广场舞的背景音乐。
她:真不是狗叫声?
小青:我在公寓楼做保安时,对这声音有印象。
她气得把视频彻底删了。她:好吧,做条狗也挺难的。
小青:你怎么啦?
她:你们都有病吧。
又过了半个月,章给她打电话说,他要到城里租房子。小梅告诉他,她住的那栋公寓楼有好多空房子。章说:“也好,下周过来看看。”
也许是自己的心病,她又失眠了,例假再次推迟了一周。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焦虑和抑郁了。她咨询了导医,挂了精神科的专家号。先是问诊,交谈,做了心理测验和病情询问;然后又做脑电波测量和神经元放点测量,折腾了一个上午,病历本上写的字,她一个也不认识。离开时,医生说:“没什么事,放松心情,好好休息。”
医生只给她开了两瓶维生素B片。
从医院出来,她接了小青打来的电话。
小青说:“梅姐还在生气呀?”
“我病了。”
“你真会开玩笑。”
“我刚从医院出来,我没病。”
“没病去医院干吗?”
“我现在心情好多了。”
“你怎么啦?”
“现在没事了。”
“我可有事。”
“什么事?”
“大胡子,他的病……”他故作神秘说。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说呢,这病吧,学狗叫。”
“你别吓唬我了。”
“你不问我是做什么的?”
“你说吧。”
“我在做家政服务,我的同事伺候过他。”
“学狗叫?他每天都学狗叫?你病得不轻啊。”
“你走着瞧吧。”他挂掉了电话。
小梅气得骂了一句:“傻子一个!”她又把他拉黑了。
小青像蚂蟥一样甩不掉,又来电话,她没接,他继续打,“喂,我刚才忘了告诉你,我还会搬回去。”
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小梅说:“我转租给你吧。”于是挂了电话。
不一会儿,电话又响,又是他:“喂,我又要回去做保安了。”说完又挂了电话。真让人烦的家伙,这次她彻底关机了。
三天后,章来公寓看房,没想到他却很满意这里的租金和环境。
她把小青告诉她的事说给了章,章不以为然,却搬进了大胡子隔壁的房间。
这倒没什么,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常常听到狗叫,都是在夜半,他一点也不愤怒,还居然和这个大胡子一起喝茶和聊天。
小梅问:“他是怎么学狗叫的?”
“不是你说的那样。”
“那又是怎样的?”
章發她一个视频,说:“这声音好听吧。”
居然和她上次拍摄的视频的声音一样的。这次更为清晰的狗叫声,是有人故意在学狗叫。
“果真有人学狗叫,服了!不知狗是怎么想的。”
章却汪汪汪学狗叫了几声,大笑说:“我睡得很踏实。”
小梅说:“你已经无药可救。”
章说:“我来这里后,心情好多了。”
“看来病是可以传染的。”
章又学了几声狗叫:“汪、汪、汪——我找到狗叫的原因,原来大胡子真有病。”
“你也有病。”
“你误会了他,他每天都做健身操。”
章告诉她,大胡子还是她的粉丝,买了她宣传的很多货,最喜欢的是她的瑜伽课。正是因为毛毛这条狗,他从五禽戏中得到了启发,结合瑜伽创作出自己的健身操,美其名曰独影戏。
“他是一个变态狂。”她说。
章还告诉她,大胡子每天要吃四次药,比吃饭次数还多。大胡子学狗叫,还学狗爬式的动作,还会抖脖子、爬行走路。他的病比以前轻松多了。
小梅说:“你继续编吧,五禽戏没有狗爬式吧?”
章斩钉截铁地说:“有,在他心里。”
大胡子还跟章说,“毛毛”这条狗是被小青牵走的。
“小青为什么这么做?”小梅问。
章说:“下次喝茶时,我再问他。”
小梅说:“别问了。”
一天晚上,小梅去找章,整个过道弥漫着煮茶的香气。大胡子房间里传出章的谈笑声,章说:“好茶,真是好茶。”
直至过道里的声控灯全都熄灭,她也没敢敲门。在这黑暗的公寓楼里,她整个身体被隐去,整栋公寓楼和她一起隐没在越来越安静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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