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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裔作家哈金、裘小龙小说创作与中国文学之抒情传统

2024-05-08余小梅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4年4期
关键词:哈金小龙抒情

余小梅

引 言

华裔新移民作家中哈金和裘小龙是两个典型代表,均以英语为创作语言,以诗歌创作、研究或翻译为文学生涯的起点,但皆因小说闻名于世。两者的写作起点都“超越了先前大陆留学生的‘海外文革伤痕文学’”和“美国本土华裔写作主流的‘族裔主题文学’”(卫景宜,2009:241)。哈金获得美国图书奖、福克纳奖等;裘小龙以“陈探长侦探小说系列”入围爱伦·坡推理小说奖和白芮推理小说奖,荣获第32届世界推理小说最高奖项“安东尼小说奖”。哈金小说主要聚焦“文革”前后和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中国社会,而裘小龙的小说主题叙述为“变革中的当代中国”(卫景宜等,2014:102)。现有诸多研究关注两者分别所受的西方文学(如俄罗斯现实主义小说)和侦探小说的影响,但不可置否的是两者主要是中国叙事,必然与祖居国文化和文学有着不可割断的关联。鉴于此,下文聚焦以他们作品为代表的华裔英语小说文体特征,揭示其与中国文学抒情传统之关联。

中国文学抒情传统

“所谓传统,主要指通过语言传下来的传统,即用文字写出来的传统”(转引自涂纪亮,1996:418)。“传统绵延良久,便会带有民族性,即中华民族的特点”(朱刚,2018:32)。就文学而言,学界基本形成共识即“中国文学传统从整体而言就是一个抒情传统”(陈世骧,2014:53)。这个抒情传统被陈平原置换成更易溯源的术语“诗骚传统”(李遇春,2016:31),“诗”即《诗经》,“骚”指《离骚》。陈平原指出“‘诗骚’之影响于中国小说主要体现在突出作家的主观情绪,于叙事中着重言志抒情;‘擒词布景,有翻空造微之趣’;结构上引大量诗词入小说”(陈平原,2010:199)。本文里“诗骚”和“抒情”两个术语视为互通。有学者称这一传统承载着古典人文精神和中华民族文脉(韩高年,2017:119)。汉乐府和赋、元朝小说、明朝传奇、清朝的昆曲都充分体现了这一抒情传统(陈世骧,1998:3)。不仅如此,这个传统对后来的中国文学尤其是小说的发展同样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在不同时期的中国小说里诗骚(抒情)传统有着不同的表征,有的阶段小说诗骚表征为“叙事中夹带着大量的诗词”如中国古典小说。有的阶段小说诗骚以浓郁的抒情色彩为特点,如五四时期的大部分优秀小说(陈平原,2010:212);而有的阶段小说里更多的是集体化的革命抒情,如在1940年到“文革”结束前的文学创作(韩松刚,2019:81)。1979年开始,复苏的文学个人化抒情传统在以知青作家为代表的身上又得到十分明显的体现。汪曾祺的诗化抒情体小说成为现代中国小说“诗骚精神”的典型代表。尽管20世纪90年代前后,有些诗化-散文体小说增加了反诗意的内容(韩松刚,2019:84),但诗骚传统(抒情传统)并没有消失,依旧统领着现当代中国文学的风貌。

人们普遍认为“诗歌以高度凝结的语言表达着人们的喜怒哀乐,用其特有的节奏与方式影响着人们的精神世界”(陈艳新,2008:60),因此凝练的诗歌形式出现在小说里必然承载着作者的抒情目的;浓郁的抒情色彩要看小说是否有诗意、诗的精神。华裔作家跨国度、跨语言、跨文化并针对文化背景截然不同的英文读者进行中国叙事,其英语小说是否亦有抒情传统的印记?表现为何种形式?对这个主题的考察路径将分为直接的观察和间接的品析。直接的途径就是从小说里“诗歌”的有无入手,间接的方式要看小说是否有诗意、诗情、诗境,即浓郁的个人抒情意味。

哈金、裘小龙作品的以“诗”抒情

在哈金看来,“真正的文学小说必须具有诗的精神”(2014年《羊城晚报》哈金访谈)。对裘小龙而言,“诗歌帮助裘小龙的主人公抒发内心深处最动人的情感、最微妙的情绪以及最难以言表的生命感悟”(李时学,2017:112)。另一学者如是评论裘小龙创作:“他写小说的过程中,每当情感非常强烈,散文不足以表现时,他就用诗歌来表达书中人物的情感。他会把自己的诗悄悄地塞进小说里,更多的时候直接引用中国古典诗句”(卫景宜,2004:48)。评价皆反映了两位作家对小说里融入诗歌或诗性的重视,但其实现的方式有哪些呢?

(一)两者作品以诗抒情之同

1.引录诗歌

“有诗为证”指代“通俗小说创作过程中穿插诗词韵文的做法”,“将人物故事讲述之后,通过诗词来进一步加以揭示、说明、描绘等”,原本是中国古代通俗小说重要的文体特征以及中国古代通俗小说史上非常重要的文学现象 (梁冬丽、曹凤群,2015:绪论页1),但这一具有民族性的叙事手法经哈金和裘小龙移植到了英语小说创作中。

哈金作品引录诗歌在 《等待》(Waiting,1999)、《疯狂》(TheCrazed,2002)、《池塘》(InthePond,1998)等几部作品里较为突出。在《等待》里,作者创设孔林和同事闲聊场景,通过一个书记员之口引录柳永的《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之两行来表达同事对孔林和吴曼娜之间隐忍感情的戏谑,突出“情感的纠结”。《池塘》以“运笔驱邪”为叙事主旨,引录了唐代高适送别诗《别董大》之诗行,表现出具有知识分子气质的化肥厂职工邵斌寻求正义的豪迈之情。邵斌在石印刻上杜甫的《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的一句“笔落惊风雨”,借此作者传达了作品的主旨——文人以创作来唤醒世界的努力;引录杜甫诗《画鹰》: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更表达了邵斌寻求正义惩治腐败的献身精神,颇有“言志”之功用。另一部作品《疯狂》则是以知识分子所遭受的不公境遇为描摹核心,其中通过杨教授引录了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等。《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整首诗分做三部分在文中前后相继引录,表达文人入世为天下分忧的抱负;随着情节的发展,杨教授吟诵杜甫《蜀相》“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发出一个高校知识分子壮志未酬的悲叹,而通过吟诵整首李煜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又刻画出家庭生活不如意有过外遇行为的杨教授内心之柔情。借此作者塑造出一位为天下而忧、壮志和柔情并存的知识分子立体形象。

裘小龙小说里可以说“诗”字散布于各处,检索发现有的小说“诗”字多达152个。裘小龙成名之作《红英之死》(DeathofaRedHeroine,2000)或简或全地引录了约24首诗歌,《拯救上海》(ShanghaiRedemption,2015)约16首,《当红为黑》(WhenRedisBlack,2004)约14首,《毛案》约22首。可见其引录诗歌的广泛性。引录的大部分为中国古诗。2015年小说《拯救上海》引录了杜牧的《清明》《遣怀》《赤壁》等16首,小说《双城案》(TheCaseofTwoCities,2006)引录了李煜、杜甫等人名诗30多首,足以证明古诗在其小说的重要地位,其普遍性远超哈金等其他华裔小说家。第二,裘小龙小说中诗歌引录方式灵活。以2015年作品《中国,屏住呼吸》(HoldYourBreath,China,2020)为例,存在整诗引录和单一诗行引录。这些古诗有些放在结尾,无疑是故事结束时的一次哲学和情感升华;有些放在篇首是开启叙事的一把精神之钥。学者卫景宜(2009:48)以裘小龙早期的陈超三部曲为案例归纳出作者引录古诗的三种方式:点睛式引用(中国哲理);介绍性引用(借古喻今);联想式引用(意境融合)。引录方式各异,但裘小龙引录的这些诗歌更多的是表达对时事变幻、世间沧桑、青春易逝、年华不再的怨、郁、叹、惜之情,承载了作者以“诗歌”来增强小说抒情强度的坚定立场。

两位作家所引录的古诗词皆为经典名诗,应各自情节设置、塑造人物和创设氛围之所需抒情。但引录的诗词在地位上从属于小说的局部或整体,“小说诗词虽然还保存这诗词曲赋的外形,却已经是小说的一个组成部分了;成为小说的一种表现手段,成为小说的一种艺术技法”(林辰、钟离叔,1992:3)。为了使得这个手段更加自然,作者在设置人物的时候也有所注意。哈金小说人物无论是知识分子杨教授,还是能写字认字的村民,化肥厂诗画俱佳的职工,都能随口吟诵古诗或者毛主席诗词。而裘小龙故事直接将核心人物固定设置为一个极其热爱诗歌的侦探,时而吟诵诗歌,时而创作诗歌,时而和同事包括外国法警凯瑟琳探讨诗歌;其他次要人物也是诗歌信手拈来。

2.自创诗歌

如果说引录已有诗歌是抒情的便宜之法,那么在小说中自创诗歌更凸显出作者抒情之刚需。两位作家既写小说也创作诗歌。两者小说里的自创诗歌在融入小说的范围、形式以及诗歌类型上存在差异。就哈金而言,仅一部小说《自由生活》(AFreeLife,2007)的尾声就直接附上主人翁武男创作(实际就是作者本人创作)的27首诗歌,但基本上没有把诗歌融入正文的行文里,这与该自传性小说的主题发展一致:新移民不依靠任何力量从草根奋斗到饭店老板再回归拿笔写诗的梦想,寓意从物质家园到精神家园的建立。

裘小龙在多部作品都将自己创作的诗歌嵌入小说叙事里,融“诗”“文”为一体,如作品里自创《太湖,别哭》等多首诗歌,又如《双城案》第22章,陈探长和华盛顿大学派来的临时口译员凯瑟琳是很久没有联系的旧识,作者自创诗歌将她比喻为一片游云,叹时光之匆匆,相逢之匆匆。《外滩花园》(ALoyalCharacterDancer,2004)第198-199页,陈超想出一首诗去描述郁达夫在菲律宾开米店的生活轨迹;第215到218页作者自创一首很长的诗歌《手指的感动》通过陈超读给凯瑟琳听,描述知青上山下乡,跳忠字舞,并在故事即将结束之际,借中国古诗爱好者凯瑟琳之口呈现自创诗歌:

落日熔金,

我们无法从古老的花园里

采撷灿烂的幻想,

来放入相册收藏。

……(裘小龙,2005:283)

序言中,作者指出《外滩花园》这个诗歌结尾部分,“应该可以听到艾略特在‘荒原’中那叠句的变奏:‘快点儿,快点儿,时间到了’”(裘小龙,2005:前言页5)。显然,作者在小说里放入诗句是有意识地创造一种诗的节奏、呼吸的节奏、情感的节奏;《红旗袍》(RedMandarinDress,2007)也以自创的诗歌结束,诗歌意象包括红旗袍、闪烁在花朵里、赤脚、酥手、记忆的紧张。由此看出,裘小龙小说里的自创诗歌充满意象和情绪,采用内心独白的形式,抒发了人物内心细腻的情感。

能够在英语小说里放入自创诗歌,是因为哈金和裘小龙都以诗歌为文学创作的起点。哈金最初的作品是英语诗歌《死兵独白》(“The Dead Soldier’s Talk”)发表于《巴黎评论》(TheParisReview),迄今出版四部英语诗集。裘小龙作为卞之琳弟子第一首诗歌发于《诗刊》,其自创诗歌受到美国意象派、现代主义诗歌和中国古诗的影响,但用英文创作之后,“更倾向于从中国古典诗歌中去汲取素材”(陈璇,2016:9)。无论是哈金还是裘小龙自创诗歌在内容和意向上表现出作者的主体性和以诗歌自抒胸臆性。

3.化诗入文

在小说叙事里通过引录诗歌和自创诗歌创造了直接易见的“有诗为证”外在表征,但两位作家小说还重视以“化诗入文”间接内在的方式为小说创设诗的意境。

第一,诗性情调。首先,借诗歌描绘的情致书写整个故事。这方面以哈金短篇小说《活着》(Alive,1997)为代表,作者将戴望舒诗歌《过旧居》所创设的对“妻子如玉”“女儿如花”“美食叫人馋”美好家庭生活的憧憬,以及后面几个诗节所描绘的遭受生活变故之后所体会到的陌生寂寞之境融入几个故事场面描写,诗化了小说,似乎就是小说版的《过旧居》(余小梅,2022:84)。哈金认为“诗歌和短篇小说有相同的推动力。把一首诗变成一个短篇小说,并不困难,相反亦然”,正暗示了上述可能性。其次,让小说弥漫淡淡的感伤情绪。哈金短篇小说《新来者》虽然没有直接引录诗歌,也似乎没有套用任何一首诗歌,但整篇小说情调质朴温馨,小说讲述了一对不能生育的夫妇非常喜欢为部队军官代养的幼儿,有人建议他们提出认作义子,但养母却指出不能让自己不好的身份挡住了这个聪明孩子的美好未来。卑微之人身上高尚的人性之美闪耀生辉。有学者称“完全被他的洗练语言与文字间的情绪所折服”①。

裘小龙小说的诗性情调多是浪漫的,往往生发于陈侦探偶遇美丽佳人之际,如《红英之死》陈超乔迁新居在家招待朋友,《文汇报》记者王凤来祝贺。作者透过下午阳光看到她如瓷的肌肤、清澈的眼眸、杏眼、如瀑的黑发等等,作者不由得联想到诗人皇帝李煜对一个爱妃的赞叹,并借杜牧《遣怀》诗行“楚腰纤细掌中轻”,感叹王凤柔美的腰肢和姿态。因此,可以说裘小龙侦探小说“诗性情调”很大部分存在于“才子佳人”相遇时对“美”的膜拜。又如《外滩花园》陈超被派去接机美国特派法警金发碧眼长腿年轻的凯瑟琳,凯瑟琳异样的美激发了陈超对世事的感触,由眼睛颜色联想到沧海桑田。又如“一切都寂静无比。只有鱼儿在水中轻轻吐泡的声音”(裘小龙,2005:284)等此类语言表述,无声胜有声。

第二,诗化意境。首先,两者都有一种天然的将风物古诗所描绘的意境化入小说情景描写的能力,传达出独特的东方意境之美。例如哈金小说里这样的描写“夜晚凉爽,月光下,一片虫鸣蛙叫”(Ha,1997:182)不禁让读者想起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短篇小说《择婿》(TakingaHusband,1997)(Ha,1997:146)描写大婚之日早晨,路上景色宜人:“天气很好。天空万里无云,一阵凉风微微拂面。几只黄鹂在柳枝里飞舞鸣叫。”神似杜甫《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再者,《新来者》(NewArrival,1997)第94页:“窗户外,公鸡打鸣了,一声声。天亮了。”(Ha,1997) 犹如“雄鸡一叫天下白”的化用。裘小龙小说《红英之死》陈探长正和王女士跳舞之际,余光明来电报告一起凶案。裘小龙写道:“一个妙龄女子。生命盛期浪费。所有的琴弦断裂。失去的声音。只活了半生”(Qiu,2006:25)。这些名词短语表述显然化用了李商隐《锦瑟》诗行,表达对生命易逝的喟叹。其次,两位作家都追求意象之新,创设淳朴清新的画面感。如哈金《新来者》:“孩子挥舞着,白嫩的小手像肥肥的蘑菇。”(Ha,1997:86)。这个比喻意象在英语中清新脱俗。裘小龙认为:“任何好的创作都需要语言的新鲜或者原创”。描述改革开放后上海的变化时,裘小龙用“一夜之间,麦当劳和星巴克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Overnight,MacDonalds and Starbucks popped up like spring bamboo shoots after rain)。虽然“雨后春笋”在汉语并不是新鲜生动的表达,但直接翻译成英语后,比英语固有说法更新颖、生动和诗意。再如裘小龙《当母亲怀上我的时候》一文,结尾两句不过是对装在筐子里两只螃蟹的描写,但意境温馨。有学者称“这不仅仅是一个充满着隐喻的典故,它传递的更像是一种生活的诗情画意:窗台上凋谢的菊花,闪亮的小铜锤,烫热的黄酒,蟹在木桶里怕冻的声响,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李时学,2017:112)。

“诗的意境也是诗骚精神涌现的一种途径”(梁冬丽、曹凤群,2015:293)。化诗入文是小说叙事的散文化,是散文笔法和诗意笔触在小说叙事中的神出鬼没和形影不离。而独特清新的意象烘托了主题思想,并和审美维度完美地交织,构成了特有的诗性语言。

(二)哈金、裘小龙作品以诗抒情之异

1.宏观选材引录习惯不同。哈金和裘小龙小说在诗歌引录的广泛性和古诗的主题上存在显著差异。首先,高度程式化与否。哈金诗歌引录(引录他人诗歌和自创诗歌)多发生在早中期小说,《背叛指南》(AMapofBetrayal,2014)与《折腾到底》(TheBoatRocker,2016)里则没有。引录表现为两种形式:附诗于小说尾声部如自传意味很强的长篇小说《自由生活》,后附25首英语诗歌加上文内2首共27首,故意比鲍利斯·列奥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Boris Leonidovich Pasternak)的《日瓦戈医生》(DoctorZhivago)多一首②;更多的是在小说行文时依照情节和人物情绪加入匹配的诗行,如《等待》里吴曼娜与美术学院的孟梁老师在冬天公园相亲时望着湖对岸秀美的大山,孟梁竟然“开始大声背诵:‘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哈金,2015:121)。裘小龙侦探小说均有对古诗的引录,具有更高的程式化特点,类似于“中国古代通俗小说无论章回小说、话本小说、小说等在文中的紧要处引一诗曰‘有诗为证’,或描述场景或描摹人物形貌种种”(梁冬丽、曹凤群,2015:256)。因此,“有诗为证”如同作者常用的“子曰”一样构成了其英语长篇小说韵散结合的程式化表现方式,体现出中国通俗小说和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的特征。从这一点看,裘小龙小说更具备以《水浒传》《西游记》等四大名著为代表的中国古典小说叙事方式的核心特质,更凸显中国文学的诗骚传统。

题材和方式不同。哈金倾向引录杜甫、王勃等叙事类写实性强的诗歌,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且多整诗引录,见《疯狂》《池塘》等作品,呈现出“诗言志”即“用语言表达诗人当下的想法”的倾向,极少引录单个诗行。而裘小龙则多引录抒情性描写性较强的诗歌,很多诗行关于男女缠绵悱恻的情感。例如,同是对李煜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的引录,哈金在《疯狂》里通过杨教授的口述引录整首诗歌,而裘小龙则在《战俘归来Ⅱ》(1992)仅引录这首诗的最后一行:“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Qiu,2010:91),表达红尘巷的人们对“这个干瘪的白发女人”作为谈资的不屑,突出“人生苦短”的主题。在风格上,“引”“介”是裘小龙引录诗歌特点。裘小龙引录诗歌广泛,多数会提及诗人名字和朝代,甚至简述古诗背后的掌故轶事,借此呼应其创作理念:双语创作涉及前景翻译和背景翻译,采用很多策略来融合不同语言中独特的文化和语言感性。小说《拯救上海》里陈探长临时到发廊经理人白云家避难,不仅引用龚自珍的《已亥杂诗》,还在文后一段特意交代龚自珍与淮安妓女灵箫相遇相爱的轶事。在引录技巧上,哈金往往直接通过人物的动作引入诗歌,如《疯狂》里:“他似乎在背诵什么东西”。“背诵”既是人物动作的描写也是以语行事,直接而写实。而裘小龙小说多使用心理描写作为过渡套语,如“……想起了一句中国谚语”“想起了另一个谚语……”等。

2.微观选词细腻程度有别。“以字的音乐做组织和内心自白做意旨是抒情诗的两大要素”(陈世骧,1998:3)。这意味着作者可以借助字词的韵律节奏来传达自己或悲伤或喜乐的情绪。哈金的小说语言没有刻意追求这种词汇带来的乐感节奏,但裘小龙十分讲究小说语言的韵律。第一,裘小龙善于用头韵和尾韵使得小说语言富有音乐性和节奏感。如短篇小说标题“Pill and Picture”(药片和照片)中的两个实义词压头韵;故事《分房》(1988)写道:“他支支吾吾,仍然希望她不是这个意思”(Qiu,2010:81)。原文“hemmed and hawed”和“hoping”是压头韵的又一例。故事“A Jing Dynasty Goat”(《金朝山羊》),被囚禁20年的男主人翁回红尘巷的途中,进入一个塞满了很多书的小书店,作者这样描写:With the wear and tear of so many years,his memory failed to register whose room it could have been(Qiu,2010:53)。显然里面三个词压尾韵。这些描述关于记忆、红尘巷往事,实质是内心的素描;而语言押韵不仅仅反映了作家灵活运用英语语言的技巧,也制造了诗歌才有的乐感和节奏从而引起读者共情。第二,裘小龙善于利用感官形容词。例如在描写女人方面,哈金《等待》对部队护士吴曼娜的描写:“那时她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女人……”(Ha,1999:21)仅用两个形容词,代表了哈金简约写实不重修饰的语言风格。同是描写军队医院护士,裘小龙《制服》写道:“一个可人的姑娘,瓜子脸,杏眼樱唇,说起话来声音如新鲜的荔枝水那般甜美,为我们浑浊的寝室带来一股兰花香般的清新之风”(Qiu,2010:56)。描写达到了无一名词没有修饰语的程度。可见裘小龙描写细腻华丽体现出对“流动的语言的感性”的追求(应红,1988:116)。此外,两位作家对西方诗歌的青睐也各有所重,哈金好引歌德、但丁、惠特曼、庞德、叶赛宁;裘小龙则喜好引用马修·阿诺德、艾略特、叶芝等浪漫主义和现代派诗人的作品。

结 语

不论中国诗歌还是西方诗歌被引进英语小说都会助成“诗”“文”相间文体特征,形成类似中国古典小说的文体样貌。以诗抒情、韵散相间的中国古典小说对这些华裔作家是否产生了影响?有过大量西方英语小说阅读经验的哈金2021年在答复作者疑问时指出:“西方主流的小说一般不追求抒情,主要是讲故事。就是说一般诗歌不入小说,……”这是否说明诗歌入小说体现一定的华人作家族裔性?哈金又说:“格外喜欢唐诗和宋词。我没上过中学,汉诗是自学的。我想汉诗对我的影响主要是在情致方面上……”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作家对小说里以诗抒情的认同?这得到了另一名华裔作家的呼应——加华双语作家李彦谈及中国诗词对其小说创作的影响,指出其成名作《红浮萍》(RedDuckWeed)融入或化用了《滕王阁序》《登黄鹤楼》及《红楼梦》里贾宝玉惜别探春所写的诗词(余小梅、李彦,2021:110)。由此得知中国诗词对李彦、哈金小说创作有潜移默化的影响。而裘小龙小说融入诗歌则是有意之举,2009年接受《时代周报》访谈时说:“我也希望把中国传统文学里面写作的方式借鉴一点过去,其中就包括中国的章回小说。我从小读了很多《三国演义》这样的章回小说,里面都有很多诗歌,所以很自然就在我的写作里放入诗歌”。2016年裘小龙再次指出:“中国古典小说里面是有诗歌的,所以我的小说里面加入诗歌,这个也算是一个发扬传统吧”(陈璇,2016:9)。因此,在华裔英语作家群里,有些作家是下意识继承和发扬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以诗抒情、诗文相间;有些是无意识地将潜移默化的中国文学元素和特色再现于文本。哈金、裘小龙之外,刘宏、包柏漪、Anchee Min、Yiyun Li和 Lisa See、Sky Lee的英语小说里或多或少有诗歌引录,尤其古诗引录。所谓“诗言志、诗缘情”,诗入诸多小说助力了华裔英语小说形成自己的群体性特色。当本土华裔作家赵健秀与汤亭亭致力于“为亚裔美国人创造属于自己的文化传统”(李卉芳、蒲若茜,2023:6)之时,这些华裔新移民作家通过此类创作实际上也参与了海外华裔文化文学传统的构建。这种构建密切了移居国和祖居国、作者和祖居国文化之间的关联。

更宏观地看,这种与中国古典小说诗骚传统的一脉相承性助力了华裔作家域外建构出具有东方文学审美和特色的世界文学类别。王宁曾指出世界文学的特征之一应是作品的影响超越了本民族或本语言的界限(刘甜、王宁,2022:9)。显然这些华裔作家有意识或潜意识地带着祖居国的文学及其传统的印迹在他语阅读界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华裔文学,助力世界文学繁荣。

注释:

① 引自许知远,哈金.有意义的事就是你的天地[OL]. [2020-10-02].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6/0227/18/31019652_537828674.shtml

② 引自明迪,哈金.要想写好评论,自己创作永远是第一位的[OL]. [2024-01-31]. https://item. btime.com/33bhfmsg47f9miq565qn38uk14u? page=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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