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临仙馆到辞仙
2024-05-07解黎晴
解黎晴
未进临仙馆时,瞭望绿树丛中,隐隐现凤脊鳌爪、鳞窗画壁,这一硬山叠架式砖石结构山房,在桃花源建筑群中別具风姿。窗外,几点疏雨。望着碧桃树伸出一枝枝鲜嫩的枝条,进入千丘池畔的御碑亭。放眼桃花源,辞仙涧还未得春神的眷顾和厚爱,一线流泉浅浅地消瘦在水源洞。
“片片飞花浮绿水,时时啼鸟弄春音。”清人范承烈所咏《桃花源》的诗句,倒是贴合此处风景。造型古朴典雅的御碑亭,背靠巍巍嶂山,面临汤汤碧水,亭侧丛生的嘉树中,伸展出两条狭窄蜿蜒的幽径,俨然两只悠长的手臂,将倒映着啁啾山鸟和红树青山的千丘池紧紧地搂抱在怀里,显得端庄而又雅致。
御碑亭为桃源知县余良栋于清光绪十八年(1892年)修建。亭内桃花石碑上镌刻着爱新觉罗·弘历题写的《拟桃花源中人送渔郎出源》和《拟渔人复至桃花源不复得路》御制善堂诗两首。伫立碑前,我不禁兴致勃勃地轻声诵读起来:
“日长山静春归蚤,千树霞绡缬林表。无赖东风吹落英,沿溪为引渔郎道。晋代铜驼荆棘中,秦家宫阙薶烟草。何缘几日共盘桓,翻知多少纷争扰。君有家乡君自归,来路去路两杳渺。送君还复闭洞天,洞里花香春浩浩。”
“忆昔入桃源,万古仙家趣。桑麻满平畴,绯英缬千树。惜我羁世纲,未能骖云雾。洞口执手别,殷勤频嘱咐。重来问仙源,历历想前度。云水两渺茫,欲涉迷故路。归来日已西,租吏守门户。烹鸡送租吏,自愧初心误。”
看来,乾隆皇帝也是熟读过《桃花源记》的,也和古往今来千千万万的读者一样,被陶渊明笔下的奇山异水和神秘洞天所深深地吸引!渔人沿着漂浮着朵朵碧桃花瓣的武陵溪寻找到了美丽的世外桃源,桃花源中人送别了渔人,关闭了洞天,也隔绝了洞天里的阵阵花香和浩浩春光。深感遗憾的皇帝替代渔人重访仙源,但瞭望渺茫的云水,迷失的故路,只好站在封闭的洞前,想象着当初“洞口执手别”的情景,失意地归来,不料催款的租吏却在家中坐等着。洞里“秋熟靡王税”的生活和归家“租吏守门户”的境况,从诗中似乎可以品味出这位万岁爷知晓民间的疾苦。人上君主又为何不免除税赋,为黎民百姓创造出安定舒适的乾坤呢?又为何还不满足骄奢淫逸花天酒地的日子,终日竟要梦寐着仙人般的生活呢?尽管洞内“虽有父子无君臣”,但还是要“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皇帝绝对不能忍受,只能向往。据传,昔圆明园内辟有仿桃花源景致的“武陵春色”,寄寓了一代皇帝对华夏胜境与美妙传说的憧憬之情。抚碑诵读思索之时,幽幽御碑池,像深睡的处女。彼岸,往径亭、来径亭和复湮亭三亭与之遥相对峙。仰望山腰,擂茶帘迎风飘扬,似乎又伸着手发出邀请。
喝擂茶,是桃花源特殊的习俗,不论炎热的盛夏,还是冷酷的寒冬,均摆上红紫紫的炒花生、黄溜溜的炸豌豆、白生生的腌萝卜之类的压桌,细品碗中擂茶,虽非筵羞石髓,但也别有风味。一层茶水,一段清香,一串掌故。一说东汉初年,伏波将军马援南征五溪蛮,因军中发生疾疫,制擂茶以避瘴。一说三国时,张飞率军取武陵郡,巡阅至桃花源,军中中暑者繁多,酿成大瘟。乌头村土人献祖传“三生饮”治之,服者便愈,遂流传至今。“三生饮”即秦人擂茶,俗称“擂茶脚”,又名“五味汤”。饮之可以释烦、解渴、消暑、散寒、去瘴、祛瘟、避邪。其方为生米、生姜、生茶叶三味,外加茱萸,用水泡湿,佐以食盐少许,入擂钵,用山茶木或花椒木为杵,捣研擂制成浆,冲以沸水即成。后人又以炒熟的芝麻、黄豆研末加入,更为芬芳。马援和张飞都因饮擂茶而得福。看来,游桃花源辞仙涧,不先一尝临仙馆擂茶的滋味,又怎能领略其风采?
过临仙馆。走在垭口,心,缠绵空谷弥漫的烟云,我的双脚随竹径一步步向下。转过山嘴,众壑争奇,杂树蔽空,簇拥一株如伞似盖、外围20多尺的数百年古木,一亭蔚然隐秀其中。这就是寻契亭,取陶渊明《桃花源诗》中“高举寻吾契”诗意。寻契亭为桃源知县余良栋于清光绪十八年(1892年)修建,此地层峦叠翠,鸟鸣深谷,仰观俯察,悠然意遠;啸歌吟咏,逸兴遄飞。亭侧还有两株高高的藤黄檀。当所有的花木嗅到春的讯息而苏醒,她俩仍在睡懒觉。待睁眼醒来,岭头涧底一派绿暗红稀,这才慌慌张张地吐出一片片新叶,故此人们送她们一个“傲春”的芳名。到此寻真契,沉默的傲春檀洒落几声鸟啼,啼声悠长,有时走漏消息,流入桃花仙子潭,波纹舒展深深的情愫。
走在辞别寻契亭的路上,过山塘,复向北数折下幽谷,为既出亭,以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既出,得其船”句命名。唐代建亭立碑,亭踞涧右石崖,翼然高耸,势欲奋飞。亭基大石嵯峨,亭下悬崖耸峙,流泉汩汩。“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相见即披衣,谈笑无厌时。”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小憩,陶渊明《移居》中的诗句不觉涌上心头。倚亭上望,可见江南稀有珍贵树种红果猴欢喜,梳齿般的枝头吐出一丛丛绿莹莹的小花,仿佛聚集着一只只银白色的山雀乘着微风翩翩起舞。遥想深秋果实炸裂,酷似小猴笑脸,脸上的黑籽好像猴儿嚼食。远远望去,绿荫中似有无数猴头嬉戏。
风乍起,辞仙涧溪水泛波。沿溪曲折而下,内心的风景也风云纷纷。“出洞沿溪梦寐觉,景物都失同回槎。心寄草树欲复往,山幽草乱寻无涯。”梅尧臣的《桃花源》诗碑,挺立在既出亭外苍翠荫蔽的古树之下,频频回望之时,脚步已踏上歇山屋顶皂色陶瓦鱼龙吻脊的向路桥。桥面对飞山峭石相逼,百丈悬崖下,溪壑幽深,唯闻湍流冲激之声。桥因陶记“便扶向路”句得名,相传为武陵渔人辞出所经,但辞仙涧流水总不抱怨被人疏忽。虽然愈有深度愈是寂寞,在寂寞中却避免了肤浅。
山鸟一声,引来一阵急雨,洒落桥前,弹奏池中残荷。坐在游廊式桥屋凳上,桥上悬联多副。“秦汉兴亡付流水,神仙消息问桃花”;“花藏仙溪落英何许流出,水引渔者春风不知从来”;“灵气溢仙山总有白云追往事,深情寄流水岂无红雨报奇踪”;“撰出一篇文享祀名山幸渔父前驱得入桃源仙境,耻为五斗米臣事异姓评先生晚节合谥禾黍顽民”……蕴含典故寓意颇深的一副副对联,被我的目光一一梳过。
在桥屋读着渔樵仙隐的故事而暂避一时,似算不得浪漫,不想长凳却给我留有思考的位置。风雨兼程,会晤你粉红的痴情,陶公的思绪和愿望即将在枝头盛开。桥边,雨已停息,明天会有太阳,我们的心情和步履又会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