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水于巧克力》厨房空间中的自然、感应与女性*
2024-05-07李宇舒
李宇舒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433)
劳拉·埃斯基韦尔于1989年出版的代表作《恰似水于巧克力》在全世界享有盛誉,这篇富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小说被誉为“美食版《百年孤独》”,被称为开创了厨房文学的典范[1]64,同时由其改编的电影《巧克力情人》也获奖颇丰。在书中,厨房由一个通常被忽视的边缘空间变成了家庭和生活的中心。《恰似水于巧克力》的女主角蒂塔在厨房里诞生、哺育、成长和恋爱。厨房中凝聚了水、风、火、土的基本元素,在厨房空间中人们与食物以及自然的神灵、亡者的魂灵相感应。生命依赖着厨房延续下去,厨房可以通向人们的生活、文化历史与广阔的自然。女性将厨房视为属于自己的空间,表达着包含强烈能量的食物话语,厨房空间中能够诞生回归自然与本质的“新人类”。厨房空间是相对独立的,它给被社会与家庭边缘化的女性提供了一个避难所;但厨房同时也是开放的,在《恰似水于巧克力》中,厨房空间就等同于世界本身,厨房包容万物、创造万物,通向外界与宇宙,甚至通向最神圣的伊甸园。
国内对于《恰似水于巧克力》的研究集中于其塑造的女性形象与体现的女性主体性,国外的研究除了女性角色与女性意识,还有部分关于食物隐喻、家庭权利与饮食文化的研究,但国内外研究皆较少分析该书中叙事、人际结构、文化习俗汇聚的地点自身——厨房空间。亨利·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称空间实践、空间表象与表征性空间是三位一体的,其中表征性空间是“直接经历的(或活生生的)空间”[2]59,列斐伏尔提到了厨房中“食物的种类、厨房的炊具与肉类的准备与加工”[2]169等属于构成了表征性空间的日常生活,是意识形态、文化与历史的一部分。作为厨房文学的典范之作,《恰似水于巧克力》塑造了一个表征性的厨房空间,这个空间不仅仅指厨房所在的实体空间,也是厨房精神的外延与抽象空间,是人际关系与文化形式的建构与体现。埃斯基韦尔对墨西哥传统美食与风俗的描写正是在编织、完善这一空间,以缤纷多彩的民俗特色装点厨房的叙事,塑造角色的文化身份与文化背景,进而展示蒂塔一家的家庭关系乃至所处的社会网络结构。在这个空间中,小说中的主要角色成为其所以是的形象,在其中展开带有厨房特色的叙述话语与事件。
一、开放与自然的厨房空间
女性主义作家伍尔夫曾说女性应该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这里的“房间”同样不仅仅指女性独自拥有的实体房间,更是指女性在精神与经济上的独立。女性常常被社会与家庭压抑话语权,处于漫长黑暗的失语状态,被市民生活与家庭权利双重边缘化的女性便占据了厨房,这里成为一个女性在其中能够争夺话语权的“自己的房间”。在《恰似水于巧克力》中,厨房无疑成了一个蒂塔获取自由与自我意识的空间,用以抵抗母亲专制的权威,因为厨房只能被厨艺精湛的厨师所掌控,“在那里菜肴的味道、气味、质地和这一切可以产生的效果均在埃伦娜妈妈的严格控制之外”[3]40。厨房中的女性以厨房为堡垒,以食物为武器传递着女性话语。在福柯的权力地理学理论中,控制与规训的实现需要划分一个封闭空间,在界限分明的纪律和隔绝的空间中运行权威者的秩序,而《恰似水于巧克力》中的厨房并不是封闭的,反而是极为开放的,人们通过这个空间连通了广阔的生活。女主人公蒂塔在厨房的桌子上出生,从小在厨房中生活,她的生活寄托在这个厨房的空间中,她以厨房为窗口连接与认识世界,通过厨房倾注感情与表达情绪。
1.开放的厨房
在《恰似水于巧克力》中,厨房中的食物成为人们生活的象征和寄托,浓缩了时光与回忆,正如赫尔特鲁蒂丝在离开家的时候用一个瓶子装着奶油蛋酥,“这就等于把她的童年留在那里面,带在了身边。”[3]171就像蒂塔在教育埃斯佩兰萨时一样,“教会她一些同样有价值的东西:通过厨房学到生活与爱情的秘密。”[3]201她通过厨房中的饭菜表达对佩德罗的爱情,佩德罗也通过厨房来接触蒂塔,蒂塔与佩德罗的关系通过厨房与食物建立起来。蒂塔在厨房中学会了爱与关怀,因此在照料自己的外甥和外甥女时呈现出饱满的母性和慈爱。
日常用品是表征性空间的构成部分,是活生生的空间。蒂塔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巧妙运用着厨房中的原料:她用甜杏仁油洗净新生儿的身体、用莴苣水给孩子洗澡让孩子晚上睡得安稳;她自制的刷牙牙粉是用酒石、糖、墨斗鱼骨粉、兰福罗伦百合花、龙血树的树汁制成的;她用烘焙可可粒时溢出的油加上甜杏仁油做成极佳的润唇膏;她给佩德罗治疗烧伤的药是用油、鸡蛋清、生马铃薯调制成的。对于蒂塔来说,“就好像一个诗人调动词汇一样,她随她自己的意愿调动原料和数量,获得极佳的效果。”[3]59厨房与食物的气味也与男性的爱欲相联系,佩德罗在夜中偶遇时他沉醉于蒂塔身上有着素馨花和厨房气味混合的特有清香,在闻到蒂塔手中烤扁杏仁的气味时被激起性欲。
厨房空间中映射了蒂塔一家的家庭关系,书中常以厨房用语、食物与菜谱来表达情绪,映射人际关系。蒂塔与埃斯佩兰萨在遇到所爱之人时感觉自己是油煎饼的面团碰到滚开的油,以象征他们如干柴烈火般的热烈爱情。而水油不融的蒂塔和罗绍拉之间,则被形容为“冷水泼到滚油的关系”[3]144。蒂塔在孤单无助时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核桃泥青椒或无用的小石子,“宴会后被丢弃在托盘里的一只核桃泥青椒的感觉也不会比她的感觉更糟。”[3]49“他们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她清除出去,方便得就像洗菜豆时拣出去一小块石子一样。”[3]181蒂塔生气时感觉自己是放在小器皿里发酵的面包,心中的怒气就像做发酵面团一样鼓胀。蒂塔对生命孕育繁衍的认识同样来自厨房的蔬菜和植物,当蒂塔以为自己怀孕时,她联想到小麦、菜豆、苜蓿等植物种子的发芽,感觉自己是一颗将要孕育生命的植物种子。佩德罗在烧伤事故后感到恼火和嫉妒的时候,“他的头脑里充满了他身体灼伤时冒出的烟,就好像一块烤焦了的面包”[3]176。而佩德罗在嫉妒蒂塔要与约翰结婚的时候,文中描写道“好像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玉米糊糊”[3]193。在厨房空间中的人与食材、食物共在,被赋予了食材的特性与状态。
2.与自然相连的厨房
在《恰似水于巧克力》中,厨房作为家庭单位中的社会实践空间,不仅不与自然空间割裂与对立,反而呈现出女性在厨房空间中与自然互感相连的和谐图景。生态女性主义是生态哲学与女性主义的融合产物,认为父权制视女性与自然为客体与他者,对女性与自然的压迫有着同质性,而女性与自然有着天生的联系,女性的本质更加接近于自然。当女性被父权制驱逐出公共空间与市民生活后,她们便会更倾向于驻守厨房空间以表达自己的话语,并寻求自然的慰藉。蒂塔与厨房联系紧密,她怀着爱心对待厨房中的事物,感知厨房里饱满新鲜的生命力,蒂塔对厨房的一切心怀珍惜和尊敬之情,她在掐死鹌鹑时心怀怜悯,给公鸡做阉割时差点晕过去,带着爱心给煮不熟的菜豆唱歌。
埃斯基韦尔称家中的女性在厨房中“成为炼金术师,摆弄着水、风、火、土这组成宇宙的四大元素”[4]1。厨房空间是生命力的孕育与诞生之处,蕴含、消耗与运作着巨大的能量。蒂塔在厨房中熟练而自然地调动食材和调料,掌握火候和水分,如同施展魔法般创造食物与日用品,维持人体的新陈代谢。对于蒂塔来说,厨房即世界、世界即厨房。厨房包含世界一切实体与真理。古希腊“四元素说”称一切物质——由土、火、水、气构成,而这分别对应了厨房中的必备物品:食物、锅炉、水槽与氧气,它们是从自然的物质空间中获取的原材料,是人们延续生命的最基本元素。土孕育植物、喂养家畜;火焰在炉中燃烧,做熟食物、给人取暖;水供人饮用、浇灌植物;氧气是火焰燃烧的必备要素,气也是厨房的香气和温暖的空气。最原初的四元素构成了生命的能量之源,如同原始时期的人类的栖居地中心时常是用于取暖与烹饪的火堆,这构成一个抽象的、早期的厨房空间,维持人们最基础的生活所需。蒂塔对自然和生命有非同寻常的敏锐,在她生气时菜豆煮不熟、鸡群狂躁不安。蒂塔曾幻听到了鸡蛋中的小鸡在鸣叫,然而埃伦娜妈妈打开鸡蛋时发现那只是普通的新鲜鸡蛋,鸡蛋具备孕育生命的可能性,而蒂塔从这可能性中甚至感知到了尚未诞生的雏鸡的生命力。
书中的女性获取了厨艺知识,便是获取了与自然空间相感相连的渠道。约翰医生的曾祖父彼得哮喘发作时,曾祖母玛丽按照西方现代医学的方式给彼得放血,却导致他血流不止,而约翰医生的祖母是基卡普印第安人,精通基卡普的本土巫术医学,她把手放在伤口上时就立即止住了血,之后她燃起线香和柯巴脂、唱起奇异的小曲,用草药糊给彼得治病,最终使其完全康复。草药蕴含着大自然本身具有的治愈、恢复和循环的力量,奇异的小曲和香雾等建立起与自然的联系。约翰医生继承了祖母的巫医学,致力于从科学上证实基卡普的巫医,这让中国读者看到了与中医类似的对于自然空间的崇拜与亲近。约翰的祖母是厨艺的高手,她碾磨、煎煮草药以治病的方式与在厨房中碾磨烹饪食材的方式如出一辙。蒂塔与她在煮着杂烩汤的小炉子旁初次相遇,老妇人将陶锅中的煮茶递给了蒂塔,“没必要说什么,从一开头她俩就建立了一种超越话语的关系”[3]92-93,无论是祖母研究草药的小屋或煮食物的小炉子边,都构成一个想象的、概念化的厨房空间,而经过调制的食物或草药便是这个抽象厨房空间中建立联系的媒介与话语,建立起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联系。
书中的人不仅与自然紧密相连,更是由自然物构成。作者借约翰大夫之口表达道:“我们的身体内部都有产生磷所需的成分。”[3]97,人体中能产生磷的成分象征着爱的本能,从所爱之人的气息中得来的氧气象征着被爱的本能,点燃火柴用的蜡烛是食品、音乐、抚摸等等,氧气则是爱的气氛,火柴点燃时会产生强烈的感情和炽热的愉快。火是生命力与激情的象征,失去生命力的灵魂如同行尸走肉。这把火是灵魂的养料,如果火柴被浸湿便再也无法点燃了,肉体将失去灵魂而变得冰冷。当佩德罗看蒂塔洗澡时,炽热而带情欲的目光让冷水都变得发烫,佩德罗的眼睛“好像藏在草丛中很不起眼的两滴露珠”[3]130,将眼神比做露珠同样暗示着人体与自然物的互通性。约翰大夫称如果有一股异常强烈的激情将内心的火柴全部点燃,灵魂就会被召唤到出生以来就忘记的道路、曾经失去的神圣根源,灵魂将重返他来的地方——即死亡。在书的结尾,蒂塔和佩德罗终于突破重重阻碍幸福地结合之后,佩德罗便在激情的狂喜中死去,而蒂塔为了再次照亮灵魂回归的道路,吞着火柴回忆与佩德罗度过的时光。蒂塔的身体中的爱与磷火燃烧起来,眼前出现了一条光明道路,她与佩德罗一起走入了伊甸园。作者将构想的、精神上的爱情之火写成现实的物理之火,让佩德罗和蒂塔的躯体将整个庄园燃为灰烬。这如同厨房火炉里的火焰,他们最终如食材般相互融合与转化,通向灵魂的神圣归处。
二、厨房空间中的神灵感应
魔幻现实主义是在拉美文学中兴起的文学类型,以夸张变形的艺术加工来展现“魔幻现实”。虽然其中具备神话、后现代、超自然、感应、神灵等极富想象力的非现实色彩,但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始终是关注与直面现实的,其表现手法甚至使展现的现实生活更为深刻而真实。就如同魔幻现实主义知名作家马尔克斯多次强调他所描述的是拉丁美洲的现实,埃斯基韦尔也称;“有人说《恰似水于巧克力》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我不这样看。有时描写是夸张的,但是我讲述的是真实的事情。”[4]193这表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始终是立足于现实、反映真实生活的。《恰似水于巧克力》的译者之一段若川也曾援引智利作家巴尔蒂维耶索,表示魔幻现实主义是在集体感知与居民精神的土壤上生长出来的,并非单纯个人的幻想[5]26。《恰似水于巧克力》大量描写了人与食物神灵、与亡者魂灵的感应,而这一切都与墨西哥富有民族特色与宗教文化的社会历史有关。
弗雷泽的《金枝》中记载了墨西哥每年9月重要的玉米神祭祀[6]528-530,即由最漂亮的女孩扮演玉米神,人们用自己的血祭拜女孩,然后用女孩的血浇灌植物保佑其繁荣生长,示意着植物与作物通过祭祀活动被赋予灵性和神性。埃斯基韦尔称自己小时候曾踩在一颗谷物上感受玉米神,《恰似水于巧克力》中大量体现了人物对神灵的感应与崇拜。在厨房空间中,蒂塔感觉万物皆有灵,玉米、柴火、菜豆、水壶等等都栖居着自然神灵,能与她相互感知。当蒂塔和佩德罗在厨房吵架时,菜豆无法被煮熟,蒂塔只好给菜豆唱起了歌,像母亲在哄自己的孩子。人们用厨房中的火、水、土、气将食材制成食物,为身体的新陈代谢与精神补充养分,并得以和自然、万物与神灵联系。
蒂塔通过厨房中的食物神灵传递情绪,表达着自己的食物话语,这种表达具有极强的能量与影响力,做食物的人融入了食物,食物又融入食客的身体,化为食客的一部分。蒂塔满怀爱意地用佩德罗送的玫瑰做出的玫瑰鹌鹑对食客有强烈的催情效果,被佩德罗撩拨起性欲后蒂塔做的辣烧火鸡让食客们都进入兴奋状态,在蒂塔成功举办了埃斯佩兰萨和阿莱克斯的婚礼时,她带着幸福做出的核桃泥青椒再次唤起了人们的爱情和欲望。食物成为传达蒂塔情感的媒介,成为一种隐秘的“新的通讯电码”[3]45,在做玫瑰鹌鹑时,“她的这个人已经融入玫瑰汁中了,融进鹌鹑的身体里了,融进酒和食物的每一种味道里了。用这样的方法,她进入了佩德罗的身体里,欢畅、芬芳、炽烈,充满肉欲。”[3]44-45书中将蒂塔和佩德罗比做发报人和接收人,当蒂塔通过食物向佩德罗传达爱意和欲望时,“佩德罗并不抗拒,他让蒂塔一直钻进他身体里的最后一个角落。”[3]45玫瑰鹌鹑使赫尔特鲁蒂丝产生了爱情和性欲,她想起了健硕的战士胡安,身上的玫瑰芳香甚至传到了小镇外,让那位她爱上的战士策马奔向农庄带走了她。反之,蒂塔心情不好时做的油煎玉米夹层饼不如以往可口,当佩德罗要与自己的姐姐结婚时,她抑郁愤懑的眼泪掉入了做结婚蛋糕的糖浆中,让参加婚礼的所有宾客都陷入忧郁和失落之中并在院子中集体呕吐,让厨娘娜恰想起自己孤独的一生甚至悲伤致死。食物传达着厨师与食客的情感,蒂塔在熟悉的浓汤味道中感受到厨师注入其中的温暖情感,从而治愈了自己心中的阴霾和创伤,而埃伦娜妈妈对蒂塔心怀恨意,因此在品尝蒂塔做的牛尾汤时尝出了苦味并且肚子剧痛。
在《恰似水于巧克力》中,人能与亡者的魂灵相感应。死者魂灵的力量可以影响到现实:娜恰的魂灵为他们布置婚房,约翰祖母的魂灵给蒂塔煮茶,埃伦娜妈妈的魂灵打碎油灯以烧伤佩德罗。善良的娜恰一生没有得到爱情,却即便死后都为自己挂念的蒂塔尽力:在罗绍拉难产的紧急时刻,娜恰的魂灵指导蒂塔顺利接生下罗绍拉的孩子;在最后蒂塔与佩德罗终于扫除了一切障碍、幸福地结合时,娜恰的魂灵将洗澡房精心布置成浪漫的房间。蒂塔在约翰家中见到了已去世的约翰祖母的魂灵,并且得到心灵的慰藉。埃伦娜妈妈死后仍然专制且恶毒,她的魂灵不时谴责蒂塔,令蒂塔被不安和自责的阴霾笼罩。随着蒂塔的自由意志逐渐坚定,她愈加维护自己恋爱与自由的权利,在最后一次蒂塔反抗并驳斥了母亲的魂灵后,母亲的魂灵落败了,然而充满仇恨的魂灵在消失之际还要尽最后一丝余力打碎油灯,让佩德罗被烧伤。
三、厨房空间中的女性与新人类
《恰似水于巧克力》展现了同样热爱厨房的两位女性的不同选择,蒂塔留在厨房中滋养与支持全家人,赫尔特鲁蒂丝走上战场成为女将军,作者以同样崇敬与尊重的方式描述这两种生活与命运,她们皆为自己作出了恰当的人生选择。初期的女性主义潮流曾认为女性应摒弃被社会与传统塑造的女性身份,应挣脱家庭生活的束缚,抛弃负责家庭事务的妻子、母亲的身份,以在社会上争取与男性相同的地位。而在之后,人们更为重视女性在生理与本质上的特质,选择女性能获得自身价值与独立人格的道路。只有当女性了解与认识了自己,充分展现了自己的主体性,才是实现了生理性别(sex)与社会性别(gender)上的平等,而非对男性主体的复制与机械式模仿。
蒂塔在厨房空间中实现了自己的生存价值与存在方式,她的温柔细腻、爱与母性在厨房空间中有所归处。在女性群体的共性特征之上,具体女性的个性差异是千差万别的。与蒂塔不同,姐姐赫尔特鲁蒂丝性格奔放、豪放勇敢,她喜爱厨房但仍然选择走出家门、征战沙场。赫尔特鲁蒂丝在吃了蒂塔的玫瑰鹌鹑后,身体散发情欲之热,被胡安带走,尽情享受幸福,展现了人体生命力与欲望的鲜活、本性的不羁与自由,因此见到此景的蒂塔和佩德罗被感动得流泪。蒂塔与赫尔特鲁蒂丝向往与追求着自由,而埃伦娜妈妈与罗绍拉、厨娘娜恰则是书中被束缚的女性形象:埃伦娜妈妈与黑人男子胡赛之间的爱情被父母禁止,因此她也同样禁止自己的小女儿蒂塔结婚,要求蒂塔遵从家中的传统,在母亲去世之前都应服侍母亲,不许出嫁。而对母亲盲从的罗绍拉也打算让女儿埃斯佩兰萨服侍自己到死为止。在这个家长专制的体系中,母亲压迫女儿,女儿们成为母亲后又压迫自己的女儿,将压抑的枷锁一代代传承。厨娘娜恰的所有求婚者被埃伦娜妈妈赶走,到了八十五岁也没有结婚,她在吃了蒂塔的饭菜后回想自己孤单的一生,悲伤哭泣而死去。
埃斯基韦尔在《恰似水于巧克力》的引言中倡导建立一套适于“新人类”的体制,这种“新人类”将在厨房的内在空间中诞生。她称70年代的女人们“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我们内在的私人领域而积极投身到公共空间中去,带着良好的意愿,想要进行重大的社会变革,直到‘新人类’的出现。”[4]2埃斯基韦尔意识到现代社会运动倡导的变革不过是被经济利益驱使的:“对这样的社会而言,为了获取利益,摧毁星球与人类都无关紧要。”[4]3人们生产食物的同时也生产战争工具,为了利益去创造或毁灭一切,女性离开家庭,获取了公共领域的权利与地位,却如同所有在利益导向的社会中被异化扭曲的人一般,没有创造应有的价值。埃斯基韦尔称新人类的价值“在于建立一种新的联系——同地球、同宇宙、同神灵。这一切只有在内在空间中才具备可能性。在那里,炉火旁,将会出现‘新人类’,仿佛一件爱的结晶。”[4]4埃斯基韦尔提倡一种由内向外的革命,让人们能在厨房中回归最本初的自然,在这个原始的空间中回归内心的人性与和谐,感受同食物、自然、地球、神灵乃至宇宙的联系。所以她的书中蒂塔回到厨房,约翰的祖母回到小木屋,她们在厨房的炉火和草药的锅炉旁倾听自然和万物的声音,触碰到了神圣的魂灵,回归了最本真的自己,蒂塔和约翰的祖母便是作者塑造的“新人类”形象。
结语
厨房常常被认为是缺乏价值与意义的空间,掌控这个空间的家庭主妇也同样是狭隘的、边缘的。而在《恰似水于巧克力》中,作者以厨房为中心,向读者们展示了表征的厨房空间的开放性、沟通性与包容性。厨房是活生生的空间,是蒂塔出生、成长、哺育、劳作的地方,厨房赋予蒂塔生命、爱情和信仰。蒂塔在厨房中支持家庭、抚育生命,这些被忽视的家庭劳作是和社会劳动具备同等重要性的活动,是社会生活维持运作的基础。
埃斯基韦尔称:“在大多数家庭中,厨房是社会的中心”[4]192,她将厨房作为家庭与社会结构的核心以展现故事。老子的《道德经》曾道:“治大国,若烹小鲜”。《恰似水于巧克力》中描写蒂塔做出的核桃泥青椒展现出墨西哥国旗的颜色:“青椒的绿色、核桃泥的白色和石榴的红色”[3]202。食物是万千家庭的日常经验与生活的核心要素,万千家庭与人民又组成了国家。在宏大的历史背景或深远的社会意义之下,即便从一盘寻常的墨西哥家常的核桃泥青椒,也可以还原出人们的生活样貌,展现出墨西哥本土风情与民族情感,如列斐伏尔所说:“从‘烹饪’这众所周知的社会实践中,从加热、制冷、煮沸、贮藏和烧烤的技艺里,显现出一个现实,它被赋予了一种意义,一种被体面地称为‘人文’的意义。”[2]293书中描述醒馅的气味“带有声味俱全地再现过去时光的功能”[3]7,在日常的空间实践中,人们常常通过气味来感知厨房,因此熟悉的菜肴香气往往让人们回溯往日的记忆。赫尔特鲁蒂丝感叹只有蒂塔会做家中的菜谱,“蒂塔死的时候,她们家的过去将和她一道死去。”[3]152故事的结尾,庄园被烧成一片废墟,而菜谱却奇迹般留下了,作者写道:“只要有人按她(蒂塔)的菜谱做食品,她就仍然活着。”[3]208食谱是厨房空间的知识与力量所在,具备着储备人们历史记忆的功能。小说每章节标题是蒂塔留下的菜谱,也是墨西哥的传统菜肴,蒂塔的食谱引导着人们去追溯蒂塔家的故事,乃至重现墨西哥的丰富多彩的文化与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