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阴火论”探讨膜性肾病的治疗
2024-05-07祝昌昊王耀光
祝昌昊,王耀光
(1.天津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天津 300381;2.国家中医针灸临床医学研究中心,天津 300381)
膜性肾病(membranous nephropathy,MN)是慢性肾小球疾病中最常见的病理类型之一,以大量蛋白尿、高度水肿为主要临床表现。中医学中没有“膜性肾病”的专门病名,而是根据其临床表现归属于中医的“尿浊”“水肿”“肾风”相关疾病范畴。现代医学研究认为,MN 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治疗常采用血管紧张素转换酶抑制剂、血管紧张素Ⅱ受体拮抗剂、激素、免疫抑制剂、生物制剂等药物。然而,这些治疗方法存在一些困境,如复发率高、感染风险增加等问题[1-2]。近年来中医药在治疗MN 领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MN 逐渐成为中医药临床优势病种之一[3]。笔者观读金元名家李东垣《脾胃论》等著作,偶悟阴火病机与MN 的发生、发展互有相通之处,提出管窥之见,以便为MN 的辨证论治提供新的思路。
1 阴火学说阐微
“阴火”一词最早源于《黄帝内经》所载“阴虚则内热”的理论[4],后世李杲在其著作《脾胃论》中明确提出阴火学说:“脾胃气衰,元气不足,而心火独盛。心火者,阴火也。心不主令,相火代之。相火、下焦胞络之火,元气之贼也。”明确指出阴火由脾胃虚衰产生异动,而心火、相火、下焦胞络之火等均为阴火在体内的不同变化征象。因书中并未明确阐明“阴火”的具体定义,故后世医家对“阴火”的理解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出现“阴虚发热”“相火离位”“气虚发热”“阴火非火”等多种不同观点[5]。
虽然历代医家对阴火学说多有发挥,但对于其以脾胃气虚为本的认识却已得到普遍认同,李氏在其著作中也反复提及。黄为钧等[6]提出阴火是以脾胃气虚为基础的邪火。王昀等[7]认为临床上阴火以脾胃气虚表现为主要特征。《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曰:“元气之充足,皆由脾胃之气无所伤,而后能滋养元气……脾胃之气既伤,而元气亦不能充,而诸病之所由生也。”又《脾胃论·脾胃虚则九窍不通论》载:“真气又名元气……非脾胃不能滋之。”李氏提出脾胃之气、元气与阴火之间相互制约,并指出“火之与气,势不两立”,阴火愈炽,脾胃之气和元气就愈被耗伤,因此又将阴火谓为“元气之贼”。一言以蔽之,李氏《脾胃论》核心学术思想之关键在于脾胃气伤和元气亏虚,阴火内动导致百病丛生,而MN 的发病亦与此息息相关。
2 MN 与阴火致病
李氏认为脾胃为元气之源,元气又为先天之本,二者伤损引起阴火内动,从而导致疾病产生。而关于元气一说,《内经》《难经》以“真气”“元气”论之,皆为重视肾气的体现。《内外伤辨惑论》载∶“惟阴火独旺,上乘阳分,故荣卫失守,诸病生焉。其中变化,皆由中气不足。”阴火致病导致不同疾病所表现的症状体征不尽相同,而在MN 方面则主要表现为蛋白尿、水肿、血尿等。故脾肾亏虚、阴火内动与MN 的发生和发展关系密切,而精微下泄、湿阻瘀滞、热郁毒蕴则是MN 的核心病机所在。
2.1 阴火内动,精微下泄
《素问·经脉别论》载∶“饮入于胃,游溢精气……合于四时五脏阴阳。”脾胃位居中焦,为气机升降枢纽,清阳上归心肺,浊阴下输肾膀,使清升浊降、气机调和。《脾胃论·饮食所伤始为热中论》云:“脾胃气虚,则下流于肾,阴火得以乘其土位。”“脾胃不足,荣气下流而乘肝肾。”由此可知阴火致病的基本病机为脾胃不足,阴火内动,霸据土位,伤损气机,致脾不升清,荣气下流。《脾胃论·胃虚脏腑经络皆无所受气而俱病论》云:“夫脾胃虚,则湿土之气溜于脐下,肾与膀胱受邪。”又《脾胃论·脾胃虚则九窍不通论》曰:“脾胃既为阴火所乘,谷气闭塞而下流,即清气不升,九窍为之不利。”对于MN 的病机来说,脾胃升降功能受损,则水谷精微下陷,脾损及肾,脾失统摄,肾失封藏,阴火内盛,灼伤肾络,病在肾膀则体现为蛋白尿、血尿等精微物质的漏出[8]。
此外,除上述脾肾亏虚所致的阴火为病因外,“风邪犯肾”亦是MN 发病的重要因素。从中医角度看MN 发病过程,正气亏虚,腠理不固,外风侵袭,驱邪无力,肾中伏风伺机而动,故肾关不固,致蛋白、红细胞等精微外泄。其发病急骤、迁延反复、病情复杂等临床表现皆与风邪致病特点相吻合。从医学免疫学角度来讲,“正气亏虚”对应机体免疫功能紊乱状态,“肾中伏风”是MN 发病初始的靶抗原,在“外风”等因素刺激下,自身抗原参与免疫反应,引起足细胞上皮侧免疫复合物沉积,激活补体系统,形成膜攻击复合物,损伤足细胞,导致MN 的发生[9]。
2.2 湿阻瘀滞,热郁毒蕴
阴火致病在MN 的疾病过程中多夹杂水湿、血瘀、湿热及浊毒等。《素问·逆调论》云:“肾者,胃之关也。关门不利,故聚水而从其类也。”脾胃一虚,水谷不磨,关门开泄,谷气下流,水湿太盛,则发为水肿。《临证指南医案》有言∶“阴火于肾中漫延,侵犯肾络,化营血为癥瘕血瘀。”下焦阴火攒动,热伤肾络,消灼水府,影响血行,致衃血瘀滞。且古人有“瘀血不去,其水乃成”“血不利则为水”之论,可见MN 患者水湿、血瘀常同时存在,二者常相互联系、相互影响。整合医学认为,MN 病理表现中肾小球基底膜增厚、免疫复合物沉积、足突融合与钉突形成等改变均可视为中医学微观辨证中的“肾络癥瘕”,且血瘀程度与疾病的病理分期呈正相关性[10]。
《素问·至真要大论》云:“诸转反戾,水液浑浊,皆属于热。”“尿浊”一词即为MN 蛋白尿的形象表述。MN 患者脾胃虚损,水湿停聚,郁久化热,湿热蕴结,往往是蛋白尿缠绵反复的原因,故当今肾病领域有“湿热不除,蛋白难消”之说。MN 患者脾肾亏虚,气血津液生化乏源,肾精无以充养,病理产物痹阻经络,则可见乏力、目眩、腰酸、贫血等虚劳诸症。若MN 进一步进展,水湿、血瘀胶着难解,湿热痰浊盘踞肾络,肾中真元耗损,命门之火衰灭,使得肾小球基底膜广泛增厚甚至硬化坏死,最终阴液枯竭,阳无所附而飘流耗散,元气衰败,浊毒内闭,血肌酐值明显升高,进入尿毒症期,出现“关格”“癃闭”等肾衰危象。
3 MN 从阴火论治
李氏治疗阴火遵循《脾胃论》“惟当以辛甘温之剂,补其中升其阳,甘寒以泻其火则愈”法则,开创了补中气、泻阴火、升清阳等治法。其所立方重视益气升阳、健运脾胃药物的应用,少佐甘寒苦降药物以泻阴火,提倡风药升阳散火、胜湿通络之妙用。《脾胃论》中阴火理论的代表方有补中益气汤、升阳益胃汤等,其用药化裁皆体现出“培脾固肾、标本兼治”的中心思想。
3.1 安中健脾,固本培元
对于MN 的治疗应以培补脾肾为根本,治病求本理念当为首位。朱鹏宇等[11]认为脾肾虚衰是MN的基本病机,健脾固肾是治疗MN 的关键治法。有文献显示[12],脾虚证和脾肾两虚证是特发性MN 最常见的中医证型。李氏所云阴火并非实火,单纯应用清利、凉润、攻下之品,阳火可消,而阴火愈炽。脾胃枢机不利、元气亏虚是一切疾病进展的根源,在MN 中并不例外。元气寓藏于肾,为人体先天之气,肾气为之充盈,而临床中单纯通过补肾之法来充养元气疗效甚微[13]。因脾胃既伤,运转失职,补肾养阴之品多会滋腻碍胃,则虚不受补适得其反。所以临证治疗MN 时应以安中健脾为原则,脾胃功能健运,水谷精微得化,后天滋养先天,元气得以充足,则可防止阴火异动。李氏以《内经》中“劳者温之”“损者益之”“陷者举之”为理论指导,重视脾胃升降之用,创立补中益气汤。李氏立方旨在体现出脾胃既是后天元气之本,又为气机升降枢纽的重要价值[14]。补中益气汤原为气虚发热而立,后世据《脾胃论》中所述“元气非胃气不能滋”,将其应用在肾脏疾病的临床治疗中多获效验。
脾肾两脏联系紧密,涉及精气血的化生、温煦、固摄等多个方面,因此在慢性肾脏病的临证治疗时,尤其要考虑脾肾两脏之间的生理病理联系,对于MN 的治疗应用脾肾同调之法,选择补中益气汤加减,可发挥其协同增效作用。高玉伟等[15]采用补中益气汤合桂枝汤加减治疗60 例特发性MN 患者,治疗6 月后发现观察组血浆白蛋白水平高于对照组(常规西药治疗),尿蛋白、肾功能、血脂、血清转化生长因子-β1 和人足细胞标志蛋白水平均低于对照组;同时观察组的不良反应发生率低于对照组(P<0.05)。现代药理研究表明,补中益气汤除具备调控体温及调节胃肠功能等传统作用外,还具有对抗炎症、调节免疫、改善肾血流量和保护肾功能等多重作用[16]。
3.2 升阳泻火,祛湿化瘀
因为MN 常有正虚、水湿、湿热、血瘀等虚实并见证候,故而标本兼治是其终极目标。黄文政教授[17]重视三焦气化在MN 发生、发展中的重要作用,认为三焦气化不利导致MN 标症丛生、虚实错杂的证候表现,补虚祛邪、疏利三焦为辨治MN 的基本原则,常根据本虚证候不同加以用药化裁,同时借鉴“肾风”辨治思路使用风药,常常取得佳效。李氏《脾胃论》所创升阳益胃汤,原文谓:“脾胃之虚,则怠惰嗜卧,四肢不收……当升阳益气,名之曰升阳益胃汤。”升阳益胃汤名为益胃,实为升阳泻火、祛湿化瘀之妙方,方中以柴胡、羌活、独活、防风,风药升阳散火,胜湿通络;黄芪、人参、炙甘草、白术、橘皮、半夏健脾益胃,燥湿化痰;茯苓、泽泻通行水道,利湿泄浊;黄连、白芍苦寒柔润,清泻虚火。李氏临证擅用柴胡、升麻等风药,主张以风药升阳益气,辛温发散,以泻阴中之火,并提出“下焦肾肝之病,非风药行经不可”的观点。
MN 临床表现以精微下泄为主,兼有水湿、血瘀、湿热阻滞,故应健脾益肾,升阳举陷,补泻兼施,标本兼治。现代医学研究证实,临证治疗MN 应用升阳益胃汤加减,多能奏效。伍悦[18]采用升阳益胃汤加减配合激素、免疫抑制剂治疗30 例难治性MN 患者,治疗12 周后统计发现其完全缓解率为10.0%、总有效率为66.7%,同时治疗后临床证候积分以及血浆白蛋白、尿蛋白定量、血脂和凝血等指标均较前显著改善(P<0.01),且无明显不良反应。此外有实验研究证实,由升阳益胃汤制成的中成药益肾化湿颗粒治疗MN 患者,在改善症状体征、降低蛋白尿、提升血浆白蛋白、改善微循环、保护肾功能等方面疗效显著且副作用少,临床应用简便,值得推广[19]。现代药理研究显示,升阳益胃汤具有改善胃肠道运动、增强机体免疫力、抑制炎症因子、促进造血机能等多靶点、多系统的调节作用,足以证明临床上用其治疗MN具有巨大的潜在优势[20]。
4 结语
综上所述,脾肾亏虚、阴火内动是MN 发病的病理基础,精微下泄、湿阻瘀滞,热郁毒蕴是其发展的重要病机。阴火学说与MN 的病因病机及证治法则均有着密切联络,相关文献研究也证实了李东垣《脾胃论》中阴火理论代表方药治疗MN 的可行性、有效性及安全性,为今后从阴火角度认识及治疗MN 提供了一些临床指导价值,值得进一步研究和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