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出江湖
2024-05-06禹风
一
十五年前那一天,是那杯挺不错的咖啡决定了一切,我感到口干舌燥所以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忽然我便快乐起来,简直忘了这是一场重要的面试。坐在我面前深思熟虑的这位先生在他所献身的行业里简直是人中龙凤。
龙凤君抬起眼冷冷打量我,他年过五十,有一双鹰目,轻巧地吐出有分量的话:“我自然看出你是人才,不过,你已赋闲多年,恐怕再进办公室会不习惯。”
咖啡因在我身上起了奇特的化学作用:通常听见这种话我会起身告辞,不啰唆,可此刻我倒感觉有趣,简直像玩脱口秀。
“林先生,在您面前我不敢自称有才,不过,‘赋闲一说我倒自有看法。我没赋闲,我几乎是利用别人不敢浪费的一大段时间弥补了我主要的职场缺陷。现在走进办公室的话,我应该更自在,也更有办法。”说完我竟冲这拥有强权的男人笑了笑。
林先生不耐烦地在总裁宝座上扭动一下,他起先大概以为我不会再多话。不过,他这种人可不想在言语上没个着落,他不会就此送客。
“哦,你的意思是我说话不准确?”他的嗓音显出一点点的僵硬和恼怒,我看他领带下端有一丝压痕,而我今天选的领带是端庄的英国货,虽焕然但不骄横,“你所谓‘更有办法是什么意思,能解释一下吗?”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赭色的领带结,大多数人不敢打这种色彩的领带。我喜滋滋回答:“林先生,我从前有很多办法,如今我的办法没那么多了。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再依赖办法管理,我没办法,因此也许会更有办法。”
总裁先生愣着,屈尊琢磨我的话,然后他自面试开始以来第一回站起来走了几步,居高临下俯视我:“你当然懂,新人在三个月里必须拿出客观的业绩,你混过三个月再走人还不如别来碰运气。我林某人从不姑且,也不会动感情那种东西。”
我没随他站起来,也没低头回避他的目光,相反,我仰起脸对他和善地笑笑。他这人可不容易呀,是不是?我若像他那般每天容许自己被别人放在火上烤,我说出的话会比他的更绝望。
“三个月是挺长的一段时间,可用来认识工作圈子的每一个人。”我微笑说。
他不由得点了点头,转身回总裁宝座上坐下。他靠后仰望,迫使他的总裁高背椅拉出弧形角度,以便他獲取足够空间跷起二郎腿。他交叉双掌手指再看我,目光犹如甄别骗子,忽然他的眼神柔和了,声调也变和气:“好吧,也许我可以赌一把,你看上去还不错。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将遇到的全是些杀气腾腾的人物,好自为之吧!”
我笑了,很想说明我从没碰上过什么大善人,职场上一旦到了向总裁直接汇报或隔半级汇报的位置,谁能碰上善人和好事?
不过,我怀疑是咖啡制造的欢畅情绪助我迷惑了这位著名的职场暴君,我还是少说话为妙。
他抓起桌头电话,对着话筒说:“你来一下。”
他转向我,笑了笑,残忍中竟有腼腆:“记住,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你会在三个月内被管理层否定。别记恨我,我倒是希望你成功的。”
我站起来,勇敢地伸出手,林总裁没有犹豫,也伸出手同我握了握。他的手冰凉却干燥,用了三分力气。他明白我起先用力然后及时顺着他减轻了掌力。他这种人一定会认为这是我见机行事的确证。
人事部总裁当然是女人,她悄悄闪进门,站在门口。她不看我,看老林。
老林沉吟道:“我觉得你该给Frank足够的支持。假使他提议要砍掉属下什么人,你无须多言,等第四个月他来上班时,你保证他不想再见的人别出现在他面前。”
人事部总监说她懂了,她扭头朝我微笑,用英语说:“祝贺你加入我们。”
以上是我重出江湖的第一回合。
所谓重出江湖,必有淡出江湖在先。
是的,我已离开林立的跨国公司写字楼十年之久(之前我在漂亮的大楼间不停跳槽)。走时绝没打算回归,曾有猎头公司殷殷找来,我风轻云淡地回答他们我已退休(这是最灵最决绝的拒绝方式,从此猎头将你从名单里划去)。
从我原与商业无关的专业辗转加入跨国商业,也许可说为了高薪,但批评我直指内心的人知道我对钱尚不够热心。那么,我自认是为追逐某种打开局面的可能性吧。
我算是个浪漫而天真的人,总觉得自己可有一番天马行空的作为,于人于己都有益。当然,至今为止的事实证明我乃是空想主义者。
离开跨国公司密布的职场江湖,也并非为钱,我想这是未能如愿打开局面的结果。
也就是说带着希望或奢望而来,因失望或绝望撤出。反正,当时我判断此生不会再重归商界江湖,我找到了更能打开局面的事业,我要去忙碌。
顺便先提一句,我一旦不再计算金钱,当时就生海阔天空之感,我认为当一个画家会有更多彩的未来。于是,我全身心投入了十年,从中国水彩开始,到安定于西洋油画。这十年也算有回报,画作通过随机的渠道卖出去一些,并非竹篮打水。
言归正传:人事部总监将我引到她位于下一层楼的办公室,向我出示早已填写完毕的格式聘用合同,上面用水笔写了漂亮的文字(我的名字)和漂亮的数字(我的年薪)。
“Frank,实话实说,您真是厉害,能打动他,”女总监跷起大拇指朝正上方指指,“恕我直言,您已十来年不在商业领域用功,其实已不适合这职位,您的经验已经过时了。”
我认真看看她,想弄明白她反着林总的意思说这些话的动机。这下我才看明白她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我对她微微一笑,搞不清她是友是敌。
“我的意思是你的时间和我们的时间可能不是同样的时间。”她还啰唆,以为我傻。
“是的,”我对她和和气气,“历史和新的历史之间有很多缝隙,我们多数人最终都会躺翻在那些隐秘的沟沟里。”
她发出哈哈哈的有点紧绷的笑声,我猜她心里的剑手往后退了一步,因占不着便宜而需要多打量我几眼。
“我重出江湖了。”我挥手把签了字的合同扔回她一份,“让我们看看人事部的专业观点是不是在我身上管用。”
我走出人事部,迈出公司玻璃门,坐电梯下行,继而步出高耸入云的写字楼。楼外阳光明媚。
我不着急,要下个月的第一个周一才报到。还有十几天时间逐步调整航向(包括把最新完成的一幅名人画像郑重交给订购者)。他娘的,再作冯妇并不是件叫人愉悦的事,首先它提醒并嘲讽我并没照着自己的设想一帆风顺于画界的航行。
很多时候人需要弃舟登岸,才能接续命运的旅程。
二
往新办公室搬东西时我带上了十年来陆续画的几幅CBD风景画。我并没打算向商界新同事展示不属于他们视野的这些劳什子。我把它们醒目地挂在办公室墙上的目的是提醒我自己,我同工作时间里的红男绿女们是不同种类的动物,不忘这点对我有好处,就像一只海龟不该忘记自己同陆龟们的天生差异。
不等我像每日进自己画室前那样调匀呼吸,一个兴冲冲的少妇就一头刺进了我的空间,像只信天翁扎进海水来看看水里到底是什么鱼。
我诧然转身看她,她对我微笑,微笑渐变甜腻腻的弯嘴笑:“老板,我是你的下属经理,欢迎你。”
我还没安排会见下属,不过她礼多我不怪,我笑笑,请这位戴奇怪的红框眼镜的吉西卡郑坐下:“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她注意到我讲话的节奏,犹疑地朝两旁看看:我的办公桌,桌边有两张供下属汇报工作坐的高背椅。
于是我坐到我那部门总管级别的高背椅上,它比她要入座的高背椅更宽大更堂皇。她跟着走过来坐下,形式上便符合了公司的规范。可是,她回头看看敞开着的门。
我笑说:“所有人进来谈工作都必须保持我的门笔直地敞开,你懂?”
吉西卡秒懂,她笑得暧昧,使她显得更世俗:“老板,你真有防范心■!”
我没理她,我审视她如同审视一种新颖的文具,等她开口告知来意。
没人会无缘无故造访新上司,这是冒险的,很可能会丢失安全的第一印象。
她继续朝我笑,但笑容变得涣散,可能是我的冷静让她不安。
“老板,我相信你已经知道发生在我们部门的事情了,这个公司里很多人等着看我们的新笑话呢!”她字斟句酌。
“我不知道以前发生的事呀。”我说,语气好似胸无城府。
凭什么我必须知道我之前的事?
“啊?”吉西卡作大吃一惊状,不过她立马看出我无动于衷,“老板,就是这件事让你的前任丢了饭碗。”
“你还不如直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呢。”我边说边打开笔记本电脑。
她开始絮絮叨叨。听这样的人来说是非,我同时要判断她在是非中占的权重和位置。
我始终不主动开口,只起身就近倒了杯白开水给她润喉。她没意识到自己花了半小时才把故事讲完,这绝对是她个人的失策。无论如何,我理解到她卷入很深,难以自拔。
我礼仪性地表示了感谢,感谢她第一时间说明她认为我会面临的风险。如果不知道以往,很多人常一脚踏空。
吉西卡出去之后,我才有工夫仔细读了读我的公司邮箱(还蛮清净),可门口又闪进一位女士,并顺手把我的办公室玻璃门合上了。
我大概目光犀利了些,这个中年女人谄笑着立定在门口,犹豫着不知如何张嘴。我挥挥手,对她轻言细语:“请把门打开。记住,我的门永远不关。”
她立马显出情绪受打击的表情,像做错了事被逼改正。她打开门,犹豫着是不是就此走出去。
“你是谁?有什么事要说?”我问她。
她转过身来,一张黝黑的圆圆的脸,长相不但不漂亮,而且尖端前翘的下巴破坏了面上的和气,她看上去受挫且欲求不得满足。我由此联想到中国的古语: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自然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老板,我是苏茜张,我负责品牌。能跟您说点事吗?”她的音调委屈紧张至极,让我担心不让她马上开讲她会晕倒在地。
“老板,请原谅我今天就找你。”她把我办公桌前给下属坐的椅子拖到远离我处,侧身坐下,“我太委屈了,我简直要垮了,我害怕我做不下去了。”
我暗笑,这算什么公司文化?老林还装得像个值得人人敬仰的企业领袖。我且听这苏茜张分说。
她的眼泪抢在正式开口前簌簌落下,沿着不美的脸颊如瀑布流淌,我迅速打开提包拿出餐巾纸递给她。她呜咽了一下,捂住了眼睛。我观察到这些泪水有其真实性,因为餐巾纸马上湿透了,而且眼泪还没止住。我只好再递给她一些。
听她倾诉没几句,我意识到她是刚才那位吉西卡的对头,被吉西卡抢先令她十分不安,她想告诉我这个部门所有人都站在不同的山头上针尖对麦芒,没人中立。
所以,对我这新人而言,此地没人是无辜的吧?
但凡我有选择,我该辞退她们所有人,着手建立一支新团队。当然这不是选项,也不可能是。
想让我受她们影响形成倾向?我不信她们有这不自量力的動机。她们只是想保卫目前的地位,想告诉我她们能做什么且不想做什么,寄望于我能共情。
按以往的经验,我明白苏茜张不可能是最后一个来解释自己的人,这种事会造成从众心理,会让没来见我的人感到不安全。我开始讨厌这些让我被动接收的下属,她们共计十六名。我的第一个工作日将被她们搞得乌烟瘴气。
不过事实证明我过于悲观了,等第四位主动汇报情况的女士从我办公室出去,我等了等,就不再有别人进来了。我特地出去到部门办公区域走了一圈,笑嘻嘻同每张陌生面孔点了点头,看见一些健康和欢愉的脸,我才把心放下。
四分之一,我统计了一下。
从前我如何处理部门人事的呢?隔开和画布孤单单打交道的长长十年,我确实有些健忘了。但我还记得导致我摔倒或把我绊住不放的那些事留给我的教训。不管如今将面对什么人什么环境,我自有我的一套。
我相信这是种游戏,就像人要经过许多不稳定的跳板,前去摘取挂在什么东西上的桂冠:请相信,每个人或早或迟都会从不稳的跳板上落水,这早就设计好了。
然而我会达至自己设定的成功,因为我不需要桂冠,只想始终不从跳板上掉下去。
无欲则刚,放弃争取桂冠的人不受游戏中各方势力的支配。
三
现在且来说说在商界努力与在画界努力的区别。
当然,商界顾名思义以赚钱为首要目的,每个部门每个人其实都必须以产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而画家们的目标模糊得多,达到一言难尽的程度。
在商业的飞轮上,每个小小齿轮只要尽到自己的本分,不需要彼此建立任何额外关系,甚至额外的关系有时会带来害处。假使一个人习惯于每天走进公司都看到新员工的面孔,习惯每个季度公司都流失几张熟面孔,那就容易在商界安定下来。在追逐利润的平台上每天都有新玩家,不需要搞什么俱乐部,而拉帮结派绝对是场噩梦。公司对利润的追求永远和公司里的帮派力量摩擦,因为一旦程序被帮派操控,公司就失去了稳定预期。
仅仅入行十年,我在画界只能说是厮混,尚不够说从业。画界的时间感和商界的迥异。
你想,在本国这个独特体系里,有多少终身制的职位,有几多超越生命期限的权威被刻意继承、被进一步发挥。
这是个独有的时空。作为有幸得到职称拿上工资的画家,你可以放下画笔和画布,先去挣快钱、成家、生子并生一场因劳累过度而发作的大病。等一切全过去,你回到美术世界,发现所有人还在原来的班底中,所有的权威依旧是泰斗,而新人们需要先拜在老人们门下才能得到真正的提携。
画作是画家的产出,不过,作品并没有通畅的渠道去往市场。这里有一套类似于公粮收购的体系,收购公粮的人决定收购的对象并拥有定价权。画作若抵达最终市场,收购者还能随意确定被收购物的等级,不受质疑地放去不同的分级市场上售卖。
你作为卖粮食的,必须和收公粮的建立并维护好关系。
吉西卡和苏茜们在最初的情绪性活动无果后都平静了下来,甚至达到过于平静的状态。她们发现新老板是个冷风团,什么热量也不发散,已就职满月,却连请下属吃顿团圆饭这种起码的团建姿态也没有。
每天我当然要召开部门会议,但只听取向我直接汇报的几个下属陈述日常动态,并不做任何指示。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和历史有关,也和从业经验有关,甚至同从前的局部失败给我的教训有关。才不过加入公司一个月嘛,我还不了解这家公司,这家公司也不了解我,能有什么好说的?我闭上自己的嘴巴。
当然我会看,但职场上光靠看是不行的,还要靠听和嗅。不过我才登岸,听是听不见什么的,嗅呢,还没东西可嗅,这时就要比耐性。我从前不耐心,自认聪明,自认有一套,结果却不如意。后来我学乖了,就当自己不存在。
老林说什么三个月见业绩,我给他改改,我的目標是三个月内玩得不砸锅,这就是业绩。
人事部总监神神秘秘地又找了我一回,她说根据她部门获得的情报,我的前任正在从事有害于公司声誉的秘密活动,明确说是试图向市场监管部门提供不利于公司业务的资讯,让公司受处罚。
我冷冷地听她爆料,我并不认识我的前任,我来时此君已离开,也没交接过工作,所以我以为这些麻烦事与我无关。但我不能说出这观点,只能用态度表示。
人事部总监微笑说有件事难免同我有关,公司有证据证明我的前任至今同我部门的某人保持着密切联系。
她建议我留意吉西卡郑。
“吉西卡?”我迟钝地回答,“我能知道那是什么证据吗?”
对方迟疑了片刻,说:“当然,你是公司高管之一,我相信你会保密。”
她从文件夹里拿出厚厚一摞打印的通话记录,每次通话都注明了日期,这陌生的手机号有若干次连上了吉西卡的手机号,都是在晚上通话。不过,每次通话时间不长,没一次超过五分钟。
这能说明什么,又能证明什么?没法律条款规定吉西卡不能接听前主管的电话。况且,这通话记录哪来的,是通过合法途径搞到的吗?
我几乎面无人色,表情铁板一块。我可不认同这种乌七八糟的信息,更不认同胡天野地的企业行为,但我不能以语言表达,更不能蠢到在内部邮件里提及此类操作。
对方当然是读表情的高手,她立马打退堂鼓:“Frank,我按惯例传达,并非我个人的意思……”
我微笑一下以打断她,站起送客。
至少我什么也没说。
没说就稳妥,解释权归我。
老林肯定知情,并且他首肯人事部的操作,我明白这点就够了。能让我知道公司这类操作,证明我已被初步接纳为高管之一。
从前也许我会看重公司的操守且耿耿于怀,这是“不粘锅”的天性决定的。但既经过了商界的熬炼,加上十年画界熏陶,我此刻很难再被这类小节影响判断力。
老林可能有很多不堪之处,但起码他不是个伪君子。
次日中午我正准备起身去吃午饭,苏茜又是那么一闪进了我办公室,当然她不再顺手关门,而是叫了声老板就假装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她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和年龄,这种怯生生的姿态放在十八九岁的姑娘身上,也许有风韵,在她而言实在成了恐怖的腔调,如雌螳螂颤悠悠地摆动纤细腰肢,透露的却是凶险。
“老板,有件事我必须向你汇报。”她声音又抖颤了一下,让“汇报”两个字发出一种细小而抖动的和声。
我指指椅子,请她坐下。
“我这么说是冒风险的。”她抬脸强调,像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牺牲,“老板,但我不能不提醒你,你的前任可能正在破坏你的工作。”
我心里打了个小小闪电。我认真看看她,她的脸没洗干净,头发也没梳理妥帖。她是个已经不顾自己形象的婆娘。
我等她继续往下说。她们现在了解了,我不阻止就是允许她们说下去。
“有人告诉我,你的前任到很多部门去检举公司的不当操作,我们这里有人里应外合。”苏茜使劲看我,牙齿狠狠咬到了自己的下唇,血从唇裂处溢出,但她不知道。
“不懂。”我力图言简意赅,希望她及时刹车。
我可以当作没听见她说。
但她刹不住车了。她愣了愣,眼珠转几下,再次开口:“你不懂?有人和你前任互通信息,不利于公司!”
人啊,一旦开口说出了第一句,就无法再阻止自己的恶意。
“谁?”我再次言简意赅,给她最后的刹车机会。
苏茜面色如土,空气里弥漫着她酸臭不良的口气,她肯定缺少睡眠和休息。
她犹豫了五六秒,像个赌徒那样用力说:“吉西卡和他关系最好。他走的时候,我听说吉西卡原本是要跟着走的。”
我合上电脑,准备站起身去吃我被耽误了的午餐。我对苏茜很温和:“苏茜,如果你需要休息,下午你可以回家,我批准。你对我说的这些,我都听明白了。”
吃午饭的时候我想的可是画画的事。
如果我要塑造一个形象,我必须允许这形象主动表现,用它自己的姿势或力量。我没法阻止它,也不能去设计它,它要怎样都可以,我顶多规范它表达的方式,让它展示的能量适当。
我发现自己和从前在公司时不一样,过去我崇尚管理,要按自己的意思规范下属们的行为乃至语言,如今,我反其道而行,我自己倒没什么表现欲了。
就像一个酒吧主,端出一杯杯饮料,竖起耳朵听酒客们爱说什么说什么。但酒吧是我的。
我还不了解老林的公司,没发言权。不过,我确信自己正安全操作。
四
我就任新职满两个月了,却还没主动拜访过那几个风头正劲的品牌总经理,他们是公司里非常紧要的角色,形象说,既是利润的直接创造者,又是我部门的内部客户。若放到从前,我一上任急着去见的就是他们。不过,这回我不着急。
如果真要见面,他们也可以来拜访我嘛。从工作伦理上看,我们之间相当平等。
有时我又忍不住推敲这事,仍劝自己不急着安排这类接触,拿画画打比方:主体不要突兀地自己跳出来,最好有点事件驱动的感觉。发生了事自然就有角色,顺其自然,有必要见才见。
电梯里碰上老林,老林很主动对我打招呼,让我感觉到目前为止诸事妥帖。他垂询道:“你见了杰米、杰奎琳和露西他们几个了吗?怎么杰米说他还不晓得你来了公司?”
我大胆且快活地对老林说:“您不必担心,他真有事自然会找我,我若真有本事,自然能叫他满意。现在我还在熟悉情况,不着急去见这几个大忙人。就算勉强见,也没啥效率。”
老林若有所思地看看我,“嗯”了声,不置可否。他先到达他的楼层,大摇大摆走出了电梯。
我把部门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开会,让她们把几个品牌的情况一一向我汇报。我说我对品牌的好事暂不感兴趣,你们多少知道品牌不守规矩的事,无论往事还是正在发生的,请一五一十地说给我。
我听了一下午汇报没听完,第二天下午接着听。听了一圈,我心里有点数了。
倒没什么杀人放火的事,但凡在这个市场做生意,那些婆婆妈妈们单方面给你定的规范,如果照做,就不会再有你存在。主管婆婆妈妈们强加你一个游戏,品牌经理们却是打游戏的好手。不过万一谁捅了娄子,经理们要忙生意的,就只能归我部门来善后。
我从前干“危机管理”这行当吃过亏,我当时规劝前公司属下的品牌尽量少惹事,能管住自己就多管住些。理由呢?当然有:生意嘛不是竭泽而渔,不是焚林而猎,只要你不动手去竭去焚,其他的我部门帮你维持。可到了最后,并非品牌经理们热衷于焚琴煮鹤,他们的增长率若追不到上峰的游标卡尺,年底就要被炒鱿鱼。营销这行太现实。
我其时在国际上出过名:远在欧洲的最大老板问当年中国市场的增长率何以没创新高,狗日的品牌经理们就血淋淋把我咬出来,呈名大老板案头。
那个大老板用法语问这Frank是谁呀,是哪方神圣,能把品牌总经理们都摁倒在竞赛的跑道上。大佬讲话有法国式的幽默和歹毒,他问:“Frank是不是从警界聘来的呀,我们需要他解决那些拖生意后腿的麻烦,不是要他在公司内部设立警察分局。
你说我有机会回答他的问题吗?就算买了机票送我上飞机,我也见不到他。见到他,他也不会有意愿听我唠叨。况且,我明白,若从纯粹的生意角度出发,不顾地方市场的特殊性,他说得就没错,我就是扮演了内部警察。
历史是现今的教师,我可以当任何角色,就是不能再让品牌觉得我是管束他们手脚的人。
如果我坚持自己的原则和底线,早晚会同这些家伙们碰得噼里啪啦,那又何必着急相见,慢慢来好了。
但光我不急也不管用,这天吃过午饭,我在办公室戴着耳机听交响乐解乏,门口腾地挤进来一个大块头,不但堵住我的门,而且面色黑里透红,眼神炯炯,似笑非笑地瞪我。
我愕然拿开耳机,萨拉萨蒂戛然而止。
“Frank,终于让我逮着你了!”他假装在我肩上狠抓一下,其实手势很温柔。我立刻认出这个就是公司最大品牌雨果的总经理杰米谭。
他转身拉松我紧紧卡在门吸上的门,轻却坚定地把门关严。
他拉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给我一个猝不及防的严肃面孔,像我哪里得罪了他似的。
“Frank,你不能再视而不见。”他低声说,“我们需要你。我们被人家铆牢了!”
他明显有北方口音,却用了个上海话的动词,这让我咧嘴一笑。
“世上哪有这样的事?从前坐你位子帮我解决麻烦的人,现在满世界投诉我们,转过头来给我们制造麻烦。要我说,这全是老林没安排好人家離职的费用嘛!封口费是绝对省不得的!”杰米说到这儿,明亮的小眼睛盯着我看。
我和善地笑笑:“杰米你有何吩咐?说吧。我能做的一定做好。”
他摇摇头,狐疑地朝四处看,眼光在我的那些风景画上停留,变得更狐疑。
他转脸对准我:“Frank,要资源你就开口,别同我客气。只要能摆脱麻烦,我什么代价都肯付的。明人不说暗话,你要在公司出头,只能跟我交朋友,我们一起成功。你喜欢我也好,不喜欢我也罢,没的选,只能和我同舟共济。”
我笑得欢畅,但我不回答他什么,大家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呗。在跨国公司这种地方,文化荟萃,互相配不上套是惯例。我要做的不是考究文化差异,而是顺水推舟,让事在彼此能接受的范畴里圆。
杰米看我城府蛮深,也只好摇摇头继续唱他的独角戏,他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礼品袋,往我桌上一放。伸出手拦我:“不客气,不客气,见面礼,是我们品牌的产品,送给你太太试用。”
他站起来打开门,转身朝我挤挤眼,哧溜一下走人了。我这才看清他绷在肥壮身子上的精美西服,很吃一惊:这样的胖子竟敢穿迪奥?笑死。
既然见了杰米,就不能再怠慢其他几位。我让吉西卡打电话给其他品牌总经理的秘书约见她们的老板,三下五除二排定了时间表,几位总经理女士都选择一起午饭或下午茶。
对于见陌生而地位较高的女士们,从以往的经验学习,我自有对策。
每次见面我都仔细根据对方品牌的特色挑选我认为气质相宜的西服、衬衫、领带和皮鞋,去南京路上高档店家理发,当天一早用摩丝定型头发。还记得隔天得剪掉自己长野了的鼻毛和眉毛,认真沐浴刷牙,禁绝有气味的食物,如蒜韭类。总之,清清爽爽地出现在这些女人们面前。
做到了这些表面功夫,其他就很轻松。女人们自爱说话,我只需礼貌地听,嗯嗯哈哈,不加以反驳。至于她们提一点要求,除非有原则性问题需当场说明(从没发生过),也只需点头即可。她们自然对你印象不会差。我要做的就是管住自己的嘴,不说任何引发歧义的句子,也不自命风趣同人去开玩笑,她们自然便觉得这趟公事公关得好。
事实上叫我稍微吃一惊的是管着第二大品牌的中年妇女杰奎琳邓,她是宝岛上过来的,说一口柔柔的宝岛国语。她饭也不好好吃,一个劲同我讨论房地产价格。她确实下手在苏州买了房产做投资。她给我看手机里存着的她金鸡湖别墅的视频,很伟岸的一栋。不小心手一滑,她放出自己穿三点式跳钢管舞的视频,我转开眼睛,她却笑起来,说我不必这么不大方,她这是在去年公司年会上公开表演呢,谁都有这段视频的。
我朝她微笑,笑得温和而略带嘲弄。同时我想着她身材挺好。
差不多三个月的试用期满了,这次我坚决彻底地实施了我的战略:三个月只听不说,只看不做,没任何业绩可言,我尽可能弄明白周围的人事(当然再努力也是雾里看花),不做任何评论,也不去附和任何人的主张。在公司之外我拜访了一些找上门来论是非的部门,尽力将相关事件推后处理。
这就是说我没任何建树,但也没任何过错或不得体的行为和言语,不曾得罪任何人,如果公司留用我为正式员工,很好,顺理成章。即便公司不看好我,我也没付出过什么额外努力,大家快聚快散,事如春梦了无痕。
三个月的最后一天,人事部总监来电让我一起去老林的总裁办公室。走进老林办公室前我多少有些忐忑,不过看见老林的脸色,我就松快下来。
老林说三个月说明不了什么,如果一个人没在公司干满三年,他心里其实不会当他是可信任的员工。他说,问过了,公司管理层的人暂且对你印象不错,做你这行的如果性格温和、脾气nice(不错),一般而言更能让大家安心。
他言下之意,公司里这班人斗惯了,看我并不起劲赶着斗,都以为我不喜欢或不善于斗。嘿嘿,这可是我学着隐瞒本性之绝大的成功。看来画画十年建功,我的牛脾气被自己疏导管制得有点圆熟了。
我像跟同品牌女总经理们见面那样,把自己打扮得山清水秀,身上洒了青草味的法国香水。我柔和而放松地坐在老林面前。这魔王既然没什么失败案例可拿来训斥我,终究也喜欢别人安时处顺不挑是非,他柜子里自然有的是好酒。
他打开酒柜挑出一瓶路威酩轩的香槟,“嘭”一声飞掉木塞,给我和人事部总监满了杯,我们一起庆祝我的转正。如此这般,我获得了一次缜密心计得逞后的光荣聘用。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
重出江湖,此情此景,风正一帆悬。
五
其实,重出江湖没那么轻松,实属被逼无奈。
画界是一片看着秀丽的丛林,是的,和所有丛林一样,是外观罢了。外壳珠玉般璀璨,钻进去,在里头呼吸浮沉,各人有各人的风云际会,但雅俗还是同样的。
在画界丛林里混到能自给自足,也就是画着画著能保证肚子饿不着了,买得几片瓦遮挡风雨,应该就算成功。
怎么说呢,自然世间有坐拥无数粉丝的大画家,他们收入颇丰,但记住,什么样的画家只能打动什么样的看客,不能大众化的灵魂肯定没金钱来犒赏,自由且无用的灵魂唯蚊子喜欢叮咬。
想要成为有影响力的画家,不光靠才气,更要凭运道,那是难得的、概率极小的大运气。
当然,在本国聪明人们中间,凡不太肯赏饭吃的天意都能通过人工去调节,无非多花钱多勾连,不拘泥于圣人制定的规则……
只可惜我在画作中迈开的每一步,脚印虽深且厚,但始终缺乏效益。我也无从勾连,勾连令我冷笑。
所以,作为个人储备的那些钱总有花光的一天。到了那时辰,能重出江湖再到公司上班打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众所周知,跨国企业最紧俏的资源是人头。也就是说人力资源有限,一个萝卜一个坑。如想招聘合用的或急用的新人手,先考虑砍掉原来既有的人吧。
每个人,甚至包括老林,理论上都有被公司上层突然解聘的可能。
今日里既然我已稳居中位,那么,要保这位子带来的收入和尊重,唯一途径是像老林说的那般秀出业绩,证明自己不是尸位素餐,有能力解决棘手问题,帮公司稳定地获取利润。
也正因为凡事不靠个人能力,要靠团队合作,我必须就此整理我的团队。
老林早就道出了其中奥秘,他第一天就告知人事部经理不得在我转正后阻挠我对属下人员施行调整。
即便我不想做什么也不行了,吉西卡和苏茜两个女人已闹到了彼此听见对方声音就生理性作呕的程度,这大体与我无关,是我前任埋下的雷。不过,难题却得由我化解。
最好的方法当然是二者选一,这么做的好处是马上就消除了部门内的争斗。
化学上来讲,我比较接受吉西卡,我看到苏茜有点烦。
我常想起苏茜第一次自说自话进我办公室时不请示就关门的细节,这细节很好地概括了她的内在,使我对她有一种易发的恼怒。但她并不知情。
可是,吉西卡在公司里更招人嫉恨,女人们都认定她长得漂亮(男人们则未必有同感),坦白讲,她就是脸被同性嫉妒而并没什么身材的那种女子。大家都传说她和我的前任走得近,所以但凡要砍掉经理级的下属,公论倾向于留苏茜不留吉西卡。
我不能不砍掉一个经理以空出人头来,我的年纪需要一个懂电脑并懂新媒体技术的助理经理,而且要与我保持频繁互动,甚至经常一起出差,这必须是位伶俐的男生。
我请人事部总监共进午餐,同她确认了我的计划。我可以砍掉一个,然后招聘一个同级别的新人。
解雇員工这种事想必人人能理解,是件脏活儿,等于选出个身边人来当场反目成仇。他或她今后会无数次在虚空里诅咒我,因为我强硬地伤害到他或她的自尊,或许还多少破坏了他或她的生活,暂时甚至更长久地影响其获得必要的生活资源,增添个人乃至整个家庭的不安全感。
不过,考虑到不让自己将来被无情解雇,就必须狠心下手,解雇那些会导致你的部门更脆弱的下属。
我进出办公室特别留意了一下窗边经理席上苏茜的情况,这些天她还算平静,但她做事情的思路同我不合拍。不是她笨或喜欢标新立异,是她不太专业。她从前是个中学教师,不晓得走哪条路子进到跨国公司来,起先也不在这部门,干的是很奇怪的职务。如今她所谓“品牌工作”的很多内容是她历年中独创的,我曾请她写个工作报告给我,但收到的竟是一首自作聪明的打油诗。
越如此我越好奇谁是她的靠山,我最好搞明白这点,以免又重蹈覆辙,得罪不该得罪的人。于是我把苏茜请进办公室,对她说我们必须有一个年轻有新技能的男性经理。
她一听就明白了,登时面色惨白嘴唇哆嗦,两只眼像濒死的兔眼,瞅住我不放。我想(有点卑劣)那个时刻我同她提出任何交换条件她可能都会答应。当然,我对她不可能有所求。
我说:“苏茜这事还没决定,最近我太忙,要过阵子才着手处理。事先跟你们经理级的通个气。”
她沮丧地出去了,假使她有背景,那么很快就有人会为她来说项的。
然后我请吉西卡进来,同她做交易。
吉西卡大概早嗅到了什么气味,进门时那张被女人们认为好看的脸就充溢着表情,她有点对抗地瞅住我,嘴唇抿成一条略有起伏的线。我把对苏茜说的话也讲了,然后我直截了当问她:“苏茜还是你?”
“苏茜。”吉西卡斩钉截铁地回答,同时轻微扭动了一下脖子,像新疆舞里那个小动作。
我笑了,但没笑着看她,而是笑着看我的电脑屏幕,我说:“如果你想留下,我俩必须做个交易。”
她哆嗦了一下,眼光变得茫然,然后又灼灼地望着我,我想她一定误会了我的意思。但我很好奇,不由得有种卑劣的猫戏老鼠的冲动。我戏谑地回看她,问道:“你愿不愿意?”
吉西卡面对大事,当真了,脑瓜子不好使了,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我,脸猛然发红,手团在一起,手指无助地扭结。她点点头,说:“我不能丢掉这份工作。”
我心里暗笑,觉得该适可而止了。我于是板起脸,认真地说:“我相信那是真的,所有人都告诉我你和我的前任关系非常好,你不要否认。现在我俩的交易是这样的:杰米和杰奎琳已经烦死我了,他俩的品牌都被我的前任举报了,他们要求我去摆平。”
吉西卡还没回过神来,她还在琢磨她误会了的事。我不耐烦地敲敲桌面:“听好了,吉西卡,我对你不会有任何为难。只要你去跟我的前任商量个方案,让他主动撤除他的举报。懂吗?他有合理要求你可以转达给我,我会尽力。但如果你不能说服他马上就给我这个面子,你走,苏茜留下。”
我虎视眈眈看着吉西卡,吉西卡愕然地张嘴看着我。
“公平交易,是吧?”我点点头,“我相信你的能力。”
苏茜离开公司的时候并没撒泼或哭泣,原因很简单:吉西卡完美地终止了我的前任对公司的骚扰,他甚至没对我提要求,这是他和吉西卡之间的情谊。老林听杰米和杰奎琳一起夸我“不战而屈人之兵”,立马传我到他总裁办当面嘉许。
我说老板嘉许我就算了,我有个小小请求希望你满足我,好让我安心做这个部门的领袖。我请老林开恩,给苏茜一笔额外的遣散金,以便她有更充裕的时间寻找新工作。老林爽快地答应了。他说下不为例。
很快我从蜂拥而来的应聘者中挑选了年轻的恩佐宋,他在我不熟悉的新领域里似乎什么都懂,网络上那种难题他都能凭脑力和手工快速解决。三个月试用期之后我觉得让他转正是天经地义的,他是个非常理想的助理。不过恩佐自己吞吞吐吐对我说,在接受聘任前该诚实地把他的隐私告诉我,然后请我定夺。他说他有抑郁症,一旦发作就会影响他的情绪和工作能力。一般一年中他会有一个月被这病困扰。
我答应保守他的秘密,他接受了聘用。吉西卡也神采焕然,一旦送走宿敌,我想谁都会有一种明朗的复苏感吧。我觉得我的部门现在士气不错了。
到了这地步,我终于也长舒了一口气,要知道,我之前的十年是完全不同的。商界的优美之处是能不加掩饰直来直去地提出建议,权衡利弊,然后达成交易,当然前提是我们都有能力。我们交易的是合格的商品和服务。
我之前那十年嘛,献给了油画。尽管我幸运地碰到许多对画画有虔诚信仰的人,他们只认画面不辨画者,他们像缪斯的亲兵那样维护油画的荣誉,但我仍遭遇到很多灰色地带的模糊人形物体,他们同样挥舞着文艺旗帜,但其所作所为……作为画作的拥有者,我拒绝同他们交易,那些交易不但不公平,且猥琐而腐臭。
我终于重出江湖,暂时可忘怀前十年中一些叫人不愉快的事。
六
她叫成玲,大约二十五六岁,是一个体形肥胖的女生,成天在忙碌,是我被动接收的十六名下属中地位最低的一个。所谓地位,说的是她们之间工作的分配,她干最苦最累的活儿,负责本部门在浦东仓库中收发与分拣敏感货物,并送到进检单位检验的工作。
我注意到她全因为有关她的传说让我想起了旧小说里一个名词“包身工”。当然这名词用于她是夸张的,她不是现代工业奴隶,可看看我们这样一个独资外企,她怕是企业内部最接近奴隶状态的那个人。
等我稍感安定,自然要巡视我部门的外延区域。我从城市中心的摩天楼下来,令司机驶往黄浦江对岸金桥开发区的落寞地带,那里有我司存储最新法国货的现代化仓储区。成玲是本部门常年驻在彼处的唯一人员,和其他员工不同,严格而言成玲不是本司职员,她是从人事服务公司借调来的。
人人都知道她想通过苦干来换取被我司收纳为正式员工的好运。
“Frank,谢谢你能来看我,关心我的工作。”成玲走进我在仓库的临时办公室,对我露出一个非常大的笑容,表现得恭顺且敬慕。
我吃惊地看到她薄施脂粉的圆脸盘上过于明显的黑眼圈,以及挂在她粗白颈子上的大金链。她两手搁到桌面上,让我看见她十根手指上新新旧旧的创可贴。
“Frank,我太苦了,我累得快趴下了。”才说这么一句,眼泪已从她黑眸子的圆眼里如泉水般涌出。我身边没准备面巾纸,这让我猝不及防,但并没恼怒。
她的泪水同其他员工的不同,她的泪水看上去真实且具说服力。
我只好保持沉默,给她一点时间,等她从猝然的抽泣中平静下来。她从口袋里摸出用过的、皱巴巴的面巾纸,使劲按在浮肿的眼皮上,面巾纸立马浸透了水分,变得脏兮兮的。
“不要哭。”我说,“有困难可以同我讲。我刚上任,对你的工作不熟悉。”
假使我的前任和周边同僚们对她的苦楚无动于衷,我可不能再像从前的自己,轻易心软。在职场这种地方,滥施同情绝对将产生意想不到的后果。
再说谁又活得容易呢?
我还是有意愿倾听她的善心的,我听她说为了赶上品牌要求的出新速度,她一周有五六天在仓库里不回家,晚上偌大仓库只剩她一个女生,随便趴在沙发上就对付一夜。她唯一的非工作的时刻是男友早上给她送来热腾腾的油条和豆浆。
“你不是包身工,成玲。”我严肃地对她说,“你要保护自己。”
“是的,Frank。”她疲惫地点头,“但我想抓住这个机会,想转正,成为正式员工。”
她明明白白的话博得了我些许好感,她没掩饰自己的动机,尽管这动机过于一厢情愿。
我请她带我去附近进检部门办公处拜访那些进检官员,并且,若合适,请那些官员们一起吃顿工作午餐。成玲笑了,她说你能去就是对我的支持,让她们看看我的工作还是能让公司上层看见的。
我们的车在几乎空寂无人的海关封闭园区里畅行,这里的地面太大了,几乎相当于市中心的一个行政区,但到了晚上几乎又是无人区,剩下少少几个像成玲这样的夜工人。进检部门的办公室在一栋简易办公楼里,我和成玲走进去,走廊里飘荡着我们说话的闷闷回声。
一个穿金丝肩章黑制服的中年女子高兴地招呼了一声成玲:“你来啦,快来帮我,你们的样品都到了。这么长的货单,哪样是哪样呀?”
成玲怯生生地先介绍了我,我同对方寒暄的当口,她已乖乖俯身到满地纸箱上,开始蹲着挑货,把杂乱的样品按货单序号排列起来。这不是进检官员自己该干的活儿吗,怎么又是成玲干?
但官员们还挺随和,听说我想请她们吃饭,一个个面有喜色。我们坐车出发去餐馆时,成玲还在货堆里手忙脚乱,她抬起头,谦卑地说:“你们先去,我排完了货就来。”
其实我们很难等她,一直到我们聊着工作的难处吃到最后一道饭后甜点,成玲才满头大汗跑进来,头发上沾着一小条货品贴纸。她高兴地说想不到还能赶上!
女进检主官每道菜都夹几筷子放到盘子和碗里给成玲留着,现在她津津有味吃起堆得满满的冷菜。我们赶紧给她另点了热饭和热汤。
“你们这个小姑娘真不错。看在她面上,我们可给贵司行了不少方便的!”进检部门的人这样对我讲,颇有就此还了成玲人情的寓意。成玲咀嚼着抬头笑:“哪里哪里,感谢老师们和领导们支持我。”
回仓库路上我告诫成玲身体健康很重要,虽年轻但不要拼命,哪怕你有热望,世间也不是那样简单地有互相交换的等号存在。她不晓得听没听懂,一个劲地点头。我估计我再多说她就要像鹦鹉那样开口“感谢Frank的支持”。
吉西卡仿佛已比较认可我行使权威的方式。这之前我同她一起到长沙出了一次差,她足以了解我对工作关系中女士们的距离意识,这是我天生“不粘锅”性格的体现,足以让她们感到某种安全和舒适(假如不是暗中失望的话)。
“你是君子,Frank。”她在回程飞机上突兀地对我说。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迟钝地笑笑:“记住,连兔子那种低等动物都不吃窝边草。”
吉西卡是我手下级别最高的经理,她在公司已待了十年,足够资深,她一听我谈起成玲的行止,脸上就表情丰富:“Frank,她可是有目的的。”
“谁没目的呢?我觉得把目的说明白的都可算作老实人。哪怕不让她达到目的,也别让老实人吃亏。你们这些年给过她加班费没?”我想我不是挑战吉西卡,我挑战的怕是风车。
我跟人事部总监提起成玲,她摇摇头说:“成玲不是我们公司的员工,Frank。”
可能是公司经营女性商品为主,写字楼里到处是女生。有些女生平时行止乖张,与其他女生不同,给我的感觉是她们有强大背景。一般我不研究闲人闲事,对女士我记得文文雅雅、有禮有节就好。除非谁欺负上门。
有个女人就欺负上门来,很遗憾,是个大美人,恐怕可说是这层写字楼里天生丽质的一位。此佳丽不取洋名,大家就称呼她本名杨嘉伊。
杨嘉伊跑到我们部门办公区大叫大嚷,把一摞外文画刊砸在吉西卡桌上,嘴里说的是英语。我听见喧嚷跑出去看,正看见美人抖动娇躯说出“fucking”这个似乎现在进行时的词。她看见我,愣了一愣,住了嘴,改成漂亮的带京腔的普通话威胁吉西卡:“你们自己看着办,不行我只好告诉林总。”
我难以将目光从这个凶神恶煞女人的妩媚背影上挪开,人长得性感且性格蛮横,有时你不得不承认是一种迷人的组合。
不过,我们的吉西卡粉红着一张脸,嗵嗵嗵自顾自走进我办公室,等我诧异地跟进去,她直直看着我说:“喏,领教了吧?这个骚货从前是老林的专职秘书!”
没多久老林的这位前秘书就不经通报找上我的门。那天我正在工作时间开小差,痴想我可以画一幅大尺寸的群像(当然没时间没精力,除非我再次淡出江湖),我正自琢磨画面上的第一女主角,门口腾起一阵香味(肯定是法国香水),闪进婀娜的一个妇女。
“你是Frank吧,你来了我还没正式见过你。”杨嘉伊旋转长裙,落座在我面前,露出三十多岁妇人姣好的姿容,客客气气大大方方对我一笑,牙齿真好。若不是吉西卡当面对我揭露她的底细,我怕不要被这风韵迷倒?
她倒不急于说明来意,就那样笑眯眯看着我。我心里冷笑。
我站起身倒水给她,特意装得文质彬彬,其实我是想说我不是纯粹的打工职员。我必有的虚荣已作起祟来,惭愧。但我毕竟像打过了疫苗。
杨嘉伊观察我一番,笑容从她脸上消失,她叹口气:“我同你的前任合作得不错。”
什么话!我针尖对麦芒:“我们也可以合作愉快呀,只要是得体的要求,我个人总是全力以赴的。”
她是个精细人,沉默着琢磨我话里的意思,然后举起十根纤长手指,轮流看自己的粉色指甲:“Frank,如今生意难做,大环境不友好,我难得从巴黎总部要到一笔广告费,我必须好钢用在刀刃上!”
她用钱和我有啥关系?我还以为是来要钱呢,一副烦难相!真奇怪。
我静等她往下说。
杨嘉伊或左或右深一句浅一句地绕了半天,把自己都说糊涂了,我倒真听出了她的小九九,原来她就是想犯犯规,犯规而不受处罚,需要我帮她去擦屁股。
“新品做了广告就一定要马上上市,不能等排队获批?”我问她。
“你新来,当然不像我这样子清楚。等排队等到猴年马月也不知道呢!我们不是没等过,等到批准上市,广告早被人忘了。”杨嘉伊可能说的是实话,我知道新品审批的节奏跟不上。
我想我愿意帮她争取早日通关,但我可不能答应代擦屁股。一旦答应,她这种人但凡任性出事就会把全责推给我。
我笑嘻嘻表态,说清了我愿意做的,我猜这并非她对我的奢望。果不其然,杨嘉伊噘起嘴沉吟,模样好像有男人在求她什么。等她想明白,埋怨地看我一眼:“我好像话都白讲了!”
白讲?什么才是不白讲?我心里好笑。是不是又想去老林那儿告一状呢?我可不能惯着你,我能得你啥好处?
我笑道:“这也不能算白讲,我正要捋一捋新品审批的程序,看能不能让审批人和我们的上市节奏更合作点。我正要去北边的大城拜访审批机构。”
没想到杨嘉伊不好糊弄,她撇撇嘴,白我一眼:“这么多年了,我们行业跟这些人打交道还少?就你能?!”
我合上电脑,冲她一笑:“说得有理。不过再怎样你也得有耐心,我刚来,你总得给我时间看明白!”
这句话说得好,杨嘉伊笑了,站起来长裙一甩,跟文工团报幕员要下台似的:“好嘞,Frank,我等着你跟我合作到位!”
她消失了,我回味她的种种姿态,点头自言自语,佩服美人毕竟是美人,怎么讲就是有风韵。能不和她对着干,我也不想对着干呀。不过,想来难。她从前利用惯了我这个部门,现在像个债主似的。她在公司什么级别?
我把吉西卡找来一问,原来杨嘉伊和她一样,只是个经理,还是品牌的经理,比吉西卡还低了一级。
“她没念过大学吧?我猜她没本科学历。”我问吉西卡。
“那还用说?”吉西卡撇嘴,“她有学历就不在这里混了。”
七
不管吉西卡她们平素加不加班,我反正一到点拎起包包就回家。我看见很多同级别的同僚们留在公司的夜色里,但我决定保持个人这一点点权益,不被公司体制吞噬。
走过报刊亭时,我看见新出的《名画》杂志,本国拥有最多读者的美术杂志之一,我已蛮久没注目美术杂志了。我不由得站下,跟小老板要一本来翻翻目录。小老板尬笑说杂志每期只来一本,不买的话请小心点翻页。我还来不及回答他,一眼看见了封面。整个封面就是我的一幅畫作!
啊,我像脱下口罩嗅到新鲜的风:我原来还是个画家!
我到达北方大城开始我的走访,我将走访与公司业务相关的许多管理部门,同时我也被各品牌邀请去看店,每个品牌美轮美奂的专柜总是乐于向内外人物展示的。她们想在我心里烙印,让我多多想着她们的业务。
从前我和北边的管理部门很熟,但长长的十年过去了,我发现管理部门人员的流动性竟比公司高管的流动性更大。只有一个部门的大门口有我的老相识在等我,领我直接进去。其他地方我都得登记,甚至门卫把我的身份证扣下才放我进楼。我在楼里看见的新晋官员和从前那批相似,只是我同他们彼此不认识,重新建立关系需要时间和机缘。
这是实情,老林面试我时已指出,他赌我能奋力克服这一劣势。
我每见陌生人,自然也搬出他们的前任来试探,有时他们彼此交谊,认这老关系,有时却淡淡回避。总之,我不甚用力,点到为止,欲速不达,顺其自然。
之后半年,公司众品牌有几件事被管理环节拿捏住,以致业务上动弹不得。我按正常程序将诸事件列入部门工作,也不加急去办。
我已学乖,这种方面千万别展示自己的能量。如果你展示了,没人会佩服你崇拜你,只会招人把他们满身虱子般的麻烦全搬来你面前,让你帮忙解决。如果我不是耶稣,我怎能让人家摸摸我的衣服穗子就把人的病治好呢?
如果公司里有事委派了你,而你竟不能“make it possible(使之成为可能)”,就算你冤枉也死了活该。
但是,我这种老油子态度总有被人识破的一天。有人迫不及待来告密,说杰米到老林那儿说了我坏话,质疑我到底有没有资格坐现在这位子。
我想想杰米,心里倒有点抱歉。被主管部门卡住的那几件事里最严重的都属于他的品牌。杰米这人一心只要销售业绩,年年把品牌数字弄成二踢腿的飞升轨迹,其实大家都明白,无非寅吃卯粮,把今后的需求现在就吃了青苗。他想赚一笔花红,然后在业绩线的尖端跳槽,只想自己花红柳绿,哪管他的后任将来如何收拾烂摊子!
我的唯一敌人是老林,我提醒自己。
我重出江湖,不是个嫩头,我最好从老林的角度考评一下我自己。只要老林对我不动声色,那么我的“无为而治”还是有生命力的。
其实,每个人仔细想想,职场当中没对错,大家在乎的就是存续。
如果你在意目前的工作,尚无跳槽的野心,那么,只要不付出太大的代价能在自己的职位上存续,就是所有的目的,不谈其他的虚浮。
如果我对杰米殷勤,那将是没有底的,他这人得陇望蜀,年业务增长率达到百分之三十三,他就做下一年度百分之四十四的规划,直到顶在杠头上爆裂為止。
何况杰奎琳她们几个品牌女魔头也不吃素,你给杰米特别优待而不同样为她们效劳,那就等着出门踩到屎吧。
我部门的任何人都没做好再添工作量的准备,而且我只自行招聘了一个“自己人”,其他人头被卡得紧紧的。如果老林肯来找我碴儿,我当然要表态“改进”,同时就必须同他谈生意,给我增加人头或多给预算都行。
你以为我们和管理部门打交道是那么省心的事?
或许杰米的担忧自有逻辑,不能说一百个要处置违规行为的人一百个心里都是为规范,总有那么几个等着你找上门去,按他们的喜好筹谋勾兑。
我冷处理杰米品牌的那几件事,其中沈阳的一件事叫杰米坐不住了。他腾地跳进我办公室,不知是要关门还是怎的,反正原地竟打了一个转,如同企鹅耍宝。
他厚厚的嘴唇发黑,嘴角是脏兮兮一堆热气丸子。他摊开双手,夸张地说:“Frank,如果我沈阳的业务泡了汤,我就整个完蛋了!你猜猜如今全国奢侈品消费最旺的是哪个城市,猜!不,不是北京,不,不是上海,更不会是杭州。我告诉你,就是这个沈阳!别瞧不起东北,那里有很多矿主,而且,那里的女人消费起来不是上海女人的一瓶一盒,人家说‘都挺不错,每样都给我包起来,懂吗?!我们能离开这么大气派的东北老娘儿们独自红火吗?”
我微笑说:“杰米,你他妈的每次都到我房间演话剧,是不是当初没考进中戏、上戏呀?”
也没等他再啰唆,他这个人我看懂了,我多说什么都可能被他录音下来转放给老林听。我就看着他两只黑多白少的眼睛:“我明天就飞过去处理,行了吧?”
杰米拱拱手,眼翻白:“拜托拜托,Frank!为了生活,请你关照。”
我飞机落地,才到等候区,就见一面招展的红旗,上面写一行白字:沈阳团队欢迎你,Frank!
扑上来的是两个浓妆少妇,自称是杰米手下的当地经理,绑架一样抢过我行李,挽起我胳膊,把我推上了她们安排的黑车(全车带玻璃全黑,不知道是否防弹)。
“Frank,可把你盼来了。咱们这就去吃午饭,下午是不是就去临监那儿呀,那老太太可疯了,要罚我们五千万!”一个没介绍自己名字的女经理对着我耳朵大声唠叨。
我想这儿不过是东北,如果我听糊涂了,还以为是意大利呢,五千万里拉似乎还能承担。
我忽然想幽默一下:“还吃啥午饭呢?买个春饼夹俩小葱啃啃就得了,得赶紧去呀,要不那老太太又得信口开河涨价了。”
两个少妇互相看,让司机停车,一个年轻些的推开车门,嗖地蹿了出去。
我们留在车上的继续说那罚款的糟心事。女经理反过来安慰我:“您也别太担心,老太太跟我们熟着呢。从前她也要罚你前任来着,后来也协调了。”
“要罚我前任多少?”我问完竖起耳朵。
“一个亿。”她回答。
哈哈哈哈,我大笑,她也笑。
车门拉开,出去的少妇坐回副驾驶座,转身递给我一个纸包,里头是一套热腾腾的春饼!
“Frank,到饭店还有一会儿呢,您先垫着。”
下午三点我们一男二女到达了临监执法大队副队长的办公室,当然,副队长就是那位著名的老太太。老太太一把搂住带我去的女经理之一,发出奇特的叹音,要好得像姐妹久别。我清清嗓子,招呼她一声,她只当没听见。
女经理亲热了好一会儿才放开老太太副队长的脖子,还手拉着手,介绍我,说我是某某的后任,这次专门飞来解决事情。
“某某的后任?”老太太狐疑地看我,刚才和女经理是盟国关系,同我就似乎是交战国外交,“是某某的话他早来了,您可真难请。”
我笑笑,温和地回答:“这不是来了吗?咱们就此商量商量。”
老太太脸上露出更大的疑惑,她看看两个女经理,再看我:“还商量啥?照着你前任的做法,谈个尺寸呗。要不是我和这几个闺女都成了一家人,我才不管这闲事呢!”
大概是看火候到了,女经理放开老太太的手,把我袖子一拉:“Frank,外头说几句。”
其实她哪用得着跟我分说,我从前又不是没见过世界。老太太开口要五十套公司产品套装,另象征性罚款五万元。不许还价。
我听着还是笑笑。回到老太太办公室,我们终于坐下。
大家扯皮半会儿,就都盯着我,等我表态,或是等我点头说OK。
我用最温柔的语气说:“谢谢队长接见,事情我清楚了。我还没自我介绍,现在补。我是欧洲商学院的硕士毕业生,我的前任据说连本科生都不是。因此,用他的法子让我照搬是不太可行的。这次事件的处置细节您和我们品牌直接接洽就好,我能说的是,今后这摊子事归我负责,我保证督促我们的品牌不再让您有机会逮住,我会要求她们严格遵守市场规章。”
我看见三张目瞪口呆的女人的脸,我也看出她们心里恼怒,我担心我再逗留可能有人要对我不客气,即便不是动拳,至少要出言相讥。于是我礼貌地道谢并告辞,出了临监大队的门。
女经理们哭丧着脸追我,问我这可怎么好。老太太那人不是个善茬,得罪了她,品牌自讨苦吃。
“不就是五千万吗?”我微笑,“我看你们杰米一个人就负担得起。”
我等她俩上了车,我指挥司机:“别的地方先不去,给我直放市纪委。”
啊?女经理们花容失色,这下是不是惹了大猩猩?这Frank明明是个上海男人,准他妈的疯了!
到了市纪委大门口,她俩才整明白,我大学同班同学、四年里宿舍睡我下铺的洪书记站在大院门口,等着我喝接风酒。
我相信女经理们会第一时间报告老太太副队长这个突发新闻,如果之后会产生一分钱的罚款,就是咄咄怪事。
事情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不过我也得意不了多久。
回公司总部没几天,老林突然往我门口一站,居高临下生硬地看着我:“Frank,有件事我不明白,请你给我说说。你在沈阳,为何要和人家显摆你是欧洲商学院的硕士?这和公司业务有关吗?”
狗日的女经理们和狗日的杰米,竟然恩将仇报!可见人和人不同悲喜,各有各的小九九。我猜杰米认为同那老太太勾兑才是最经济的脱身术。前提自然是万一出事法律责任归我。
画画的人之间倒不会有这种计较呢!我终于想起了前十年专心当个画家的好处。
八
日子四平八稳地过了一阵子,即便是桀骜不驯的人,总也有松弛休息的时候,哪怕环境再恶劣,苟活的人们也有片刻快活甚至幸福的时刻。
我们公司业务蒸蒸日上,市场上有批肯花钱的女子对我司产品迷而恋之,每天都热烈地等待着巴黎设计的新品上市。当然,她们耿耿于怀的是不能同步上市,虽说我们这城市远在东亚,但巴黎哪怕晚上售新,她们算上时差,凌晨就等在门店外。万一没她们守候的新品,一场“暴动”在所难免……每次公司开经理层会议,老林都西服革履头发抹得发亮,口袋里掏出金色计算器,指动如扶乩,只演算各品牌的动态ROE(净资产收益率),神色稳如山,国内市场太旺了!
我不是品牌人员,从表面看,我不创造利润反而增加成本。所以我亦感释然,生意增长畅旺,品牌对我们这类部门的埋怨就减少,甚至觉得我们不再那么面目可憎。
我的资源少,老林却能在一点上放任,就是如果我请自己团队吃吃喝喝,只要别去著名的豪奢场馆,他就睁只眼闭只眼。我抽时间请部下一起(从不忘记从浦东带上成玲)聚餐,常去海底捞之类大众化的热门场所,让这些年轻人开心片刻。公司按法国人的习惯,让员工每季度得到一堆免费的本公司产品,这对女员工有着莫大吸引力,有时确能缓解她们同闺密们比较收入后产生的沮丧。
恰当此阶段,我慢慢生出点“雄心”,想把自己的团队带好,让团队的面目呈现出管理得当的神气。
我的辦法简单直接,我把手下旧的新的经理们召集在一起,说明我想短期看到什么改善、中期发生什么变化,几个经理各领一样任务去,到时候跟我up to date(汇报进展)。
没想到当时气候还真合宜,没过多久,各品牌都给我们发来感谢邮件(不知道是否老资格的吉西卡给予了暗示),表扬我们的服务符合甚至高于了品牌的期待,希望我们保持。
人事部总监找我喝咖啡时,我预期她会给我们正面评价,我甚至就此可提议增加人头。不过,我想错了,她谈的是其他事,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公司空缺一位“法务部总监”,她说老林的意思是“让Frank兼任”。
我希望本部门争得更多中高级人头既有公心也有私心。
公心自然是要招聘能人来。目前部门的新品注册工作由吉西卡带着可放心,但让吉西卡担纲维持与行业协会或主管部门关系,连她自己也觉得错配。若找到合适人选,我可轻松很多,不过得给人家中级以上的职位。
私心呢,就是我不想太投入在公司事务上。
这不是我初入江湖,我是尝过滋味也离开过江湖的人。如今环顾公司上下,心里只有那几句: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我岂可同他人一样自甘沦落于事务堆?我得被“架空”,而后方可专注于管理。
说实话,这方面我绝不会为成玲去争取一个人头,低端人头虽要起来容易,但本公司一个萝卜一个坑,给了低端人头也算一个人头,势必就影响了我部门的大计。
我实在不能居妇人之仁。
我揣度老林是反对给我任何人头的,低端高端的他都吝啬。人头就是成本,他嫌我们每个进了公司的人全没充分发挥潜能,或者说,他认定我们狡猾自保,个个尚是肥肉,并不是榨油后的猪油渣。我们配得的,恐怕是一把钢铲,按在我们身上碾压。
一套纵横之术他玩得很老到,品牌经理们不是他招聘而是法国人通过猎头聘来的,虽非他嫡系,他们却还服他管。
我早已不是进取型的人,愿意凡事等等,但假如老林提什么出格的要求,我就开口跟他要人头。
他要求夸张的话,我就多要几个。
让我兼任法务部总监?嘿嘿,听上去我变得更重要了,名片递出去,人家刮目相看至少要刮两次。
可我那狐疑的习惯抑制了虚荣的本性。
老林干吗要让我兼任,准备赏我两份工资?我猜,他还是老思路,拿我这职位上的人当他的挡箭牌,顺便再榨榨我的油。
如果品牌做了什么出格事,法务总监不知情还好些,知情的话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哼,别说我不长心眼儿!
我问面色阴晴不定、不像送喜报的人事部总监,干两个总监的活儿是否收入翻倍,她扑哧一笑,说她没听说过。
“那我干吗要兼任呢,你以为我这人很闲的吗?我又不是法律系毕业的。”
法律系不法律系的不要紧,人事部总监立马回答清楚:“老林说可以外聘律师挂在你下面,归你领导。”
“你以为我虚荣还是以为我脑子不好?”我笑问人事部总监。“给我工资花红翻倍吧,我考虑考虑。”
这么说我是为钱?当然不至于。不是我不爱钱,老林这种人怎可能做这种生意,他的特长是压榨。
如果他想试试我,我就好好让他见识一下我如今的格局。闹不好,我晚上就约猎头公司的人看看外面正有啥好空缺。当然,这想法气壮山河,可我哪能跟老林掰腕子,总是我要服从,这是企业伦理。
但还有商榷余地,记得至少这可换不少人头回来(律师不算,公司本来就用这些律师)。
老林这人的刁滑在于他避免同下属直接碰撞,他很懂留余地。
他不设副总裁,常年和品牌总经理们及总监们之间设有两个也号为总监的奇怪女人:财务部总监和人事部总监。
简明讲,这两个中年上海妇女卡住了我们两个主要的输油管:预算和人头。这两个女人实在就是老林的左手腕和右手腕。
她俩同总监们之间的亲疏不是她们自己能定的,她俩就是老林的代言。不过如果我们和这两个或其中的一个急了,那倒也不怕,你急了她们才会把你的意见汇报上去。老林还是表面装亲善的,他顶多奇奇怪怪说你几句,但绝不至于跟你干架或翻脸。
人事部总监女士隔天又找我。她进我办公室,反手就关紧我的门。
我琢磨着这违反了我的规矩,但我还得给她面子,不便当场又把门打开。
我想,我拒当法务部总监总不至于叫她当场闹出假骚扰事件污损我名声吧!不会的,且听她言,争取五分钟内把门打开并拉直。
她倒也不磨蹭,她说:“老林给你两个律师,任何工作量都是他们的,你只管指挥他们干活。我们公司这些外聘的律师呀,他们可能干、可肯干了。”
我双手手掌罩着鼻子想想,这事还真难推托。不过,有律师在,倒还有安全屏障。律师一般也和我一样,是不粘锅。我还不如跟老林提条件呢:
“我要增加三个人头,就如我们一直沟通的。你给我人头我就干,不给我不干。你逼我,我就辞职。”我笑说。
“你可真会谈生意,胃口还这么大。”她笑了,态度和蔼,“不过,谈生意是好事。”
“但从人事的角度出发,法务部不合适长期由我这种人担纲,我不是科班出身,是不懂法务的。所以名片上就不印这头衔了,可以吗?”我想保证自己安全。
“不印等于你没干。”她快刀斩乱麻,“为什么这么多顾虑?”
“我没顾虑,但有个大前提,”我说,“兼了这总监,我必须知法守法,我要是进一步限制品牌的违规行为,老林不要怪我!”
看着就满五分钟了,她像知道我心思,腾地站起,伸手拉开了门。同时她又回头朝我一笑,虽不妩媚,还显得聪慧:“你呀!你知道品牌可不是老林的。”
她走了,最后这句话可真意味深长!我反复掂量了半天,觉得自己还是跳进了老林的陷阱。
算了,咬住人头不放,少给我一个都不行!
就当这是弱者的固执吧。
在画界低头耕耘了蛮多年,我多少有点心得。
首先我这年纪和阅历,若诚实于自己,便很难放下身段去拜师傅。不混师傅的圈子就得把所有希望寄托在画作本身。可这个时代,没点因缘,人们是很难花时间精力去品研油画的。如此,这就成了悖论。
可我还是没混圈,我混圈的能力早已在时光中磨蚀殆尽。我也没想过开画展,因为不会有人捧场。遇人有贤必有俗,美术圈子也是人类的圈子,这倒没什么可大惊小怪。
我能在脱离十年之久后再次进入商界是个特例,我该感谢公司,该感谢老林,哪怕公司招聘我的动机是想以种种方式利用我。在商业的天平上,很多砝码本不體面。商业常常就是不体面的,正如人性。
我拿到人事部送来的新名片,看看自己的双头衔,毕竟有些新意。我不由得揣摩公司里上上下下那些人将如何评论这件事。我忽然有种表现欲,想干点事出来,让那个起意要我兼任法务部总监的人尝尝滋味。
我把吉西卡和恩佐约到写字楼附近的酒吧喝一杯,我对他俩吩咐,从今天起要一起板起脸,整肃各品牌的违规行为。不但要从备案凭证这一乱象丛生的领域入手(吉西卡掌握所有情况),而且,恩佐负责收集行业中竞争对手们的种种违规方式,替我对照察看本公司品牌是否有同样情形。
“既然让我们和法务搅在一起,”我对这两位经理说,“那我们只好睁开那只故意闭着的眼睛,甚至要像二郎神那样张开额头上的眼睛,严管。否则,岂非本部门失职?”
我看看吉西卡,吉西卡不说话,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瞧我,我笑道:“我晓得你心里想什么,你在想品牌都不好得罪。我们后患无穷。”
吉西卡点点头:“是的,老林和品牌之间不像老林和我们这些支持部门,他们彼此的关系中夹着法国人呢!”
我点点头,让恩佐就此拜吉西卡为师,吉西卡的眼神恩佐必须要学着有。然而,我的命令就是命令,从今天起,严格整肃所有品牌,把违规事件有一件报一件给我。
法务部不是擦屁股部,更不能是稀里糊涂替人背锅的部门。先让各品牌尝尝“伏法”的滋味。
我们三个笑了,有点兴奋,但更多的是紧张。备案凭证方面,为和巴黎同步上新品,品牌几乎成天拿旧凭证跨品种地套来套去使用。一旦被逮住,就是大额罚单送来。今天我们部门卡住品牌,倒是不违规了,但销售必定稀里哗啦。要晓得,不和欧洲同步上新品,我们公司这种生意肯定是没法做的。
“我的姑娘们可以喘口气休息休息了,”吉西卡说,“为了赶备案凭证,我们可是一星期加五个夜班。”
九
金盆洗手那种事不是开玩笑的,用现代语言讲就是结束职业生命,等于某个重要领域中的自杀行为。别以为我如今玩火还不自知,生意是真金白银的事,不让品牌按他们玩惯了的方式饮鸩止渴,他们即便明白自己一直食毒,也会同你拼命。这不是理智的疆域,这属于高度内卷、不可理喻的高强度竞争市场。
所以,我首先苦思一件事:老林究竟为何要害我?
老林其实比谁都清楚整个游戏的玩法,不过你说他让我当法务部总监是为找个替罪羊,也不会那样简单,况且他明白我也有方法规避任何义务及责任,结果反而于他更不利。
我猜他针对的不是我,而是某些或某个其他人。这有待我慢慢去廓清真相。我不能把事做死,但演戏要逼真。
仅仅一个月,品牌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要利用好这一个月时间。
我亲自和恩佐一起跑,他留上海,我出差首都。我俩好比开了一家马力十足的侦探社。我把网络这大海交给了恩佐,他负责把海域里各种渔获都捞起来分类,我则遍访从前的老友和新关系,尤其是我通过自己的关系见到了主管部门那几个真抓实干的副司长们。
一张崭新的情报图表由吉西卡帮着建立起来。我们差不多摸清了行业内目前的各种擦边球和犯规球,特别重要的是将我司各品牌走捷径的强度力度安放到行业坐标系里厘清。
我清晰地看到了杰米和杰奎琳主管的两大品牌在行业坐标系中截然不同的位置。实际上,外行看的全是热闹,内行看见的也不是门道,是这种量化的比较。
杰奎琳虽然每年年会上主动出卖色相跳钢管舞娱乐大众,其实她并没太大必要转移视线。她的品牌是绝佳品牌,她的操作也稳当,既靠新品也不靠新品,她手里有强有力的传统产品系列,哪怕一年没新品上市,生意还是能盈利。
杰米就是反例了。杰米的品牌本身比不上杰奎琳的品牌拥有稳定的消费群,他又着急,想一年当两年三年榨取,所以杰米无限依靠新品的拉动,他把所有资源都扑在新品促销上,好像抽搐似的,一阵紧似一阵地榨出不可能再榨的油水。
他们的产品在这个市场的拥趸虽都富得流油且不太讲老贵族那套派头,花钱凭冲动,从众心又强,但也不是可无限榨取的肥肉,也会在某种腻味心理驱使下成为猪油渣。
总而言之一句话,如果我们以法务的出发点规避风险,减少套证以规避主管部门的处罚,那么,杰奎琳会有点不舒服,但生意照做,而杰米则会感到被我们勒紧了脖子,有窒息感。
我有点明白了,老林针对的八成是杰米,老林想把我当成打杰米的那杆枪。
不过,尽管我在江湖上出出进进,自以为智商增长,但一旦碰到女人因素,我照样还是看不太懂。
偶然事件是如此发生的,我完全没心理准备。
我胸有成竹地走进办公室,吉西卡和恩佐分别同我汇报完工作进程,我们成功地暂停了配合品牌套证的本部门程序,换句话讲,由于我们在程序上不再配合,所有品牌两星期来没套到一个证,相應的新品全部没法上市。据说品牌的粉丝们已在门店“暴动”了不少次,形成了完美的情绪风暴。
我坐下打开电脑,又出去到茶水间打咖啡,我喝着咖啡忽然想起最近接到的一封信,一家颇有名的巴黎画廊想要我的新作。那么,我的油画事业是中断了还是尚未中断呢?
至少此刻我已退出了画界江湖。按人类趋向舒适和利益的天性看,我大概也不会重入这混沌不清的江湖了。
“哐当”一声,虚掩的门被用力推开,打在门吸上又弹回去。
我抬头看见白色粉点连衣裙一闪,一个高大威猛的长发女人冲进来,气势盛大。那白色衣裙由坐着的人看去,如战旗迎风展开。
“Frank,你到底怎么回事?你玩的是什么把戏?你把我们品牌当成什么了?”她的普通话有口音,像是宝岛来的。
我抬起头,多少有点儿心虚,我看见这个颇为陌生的女子,大概是杰米手下市场部的某个经理。
女人三十来岁,不算丑。她正在发癫,情绪失控。她居高临下瞪我,手指竟敢伸出来指我的脸:“你们卡住了我们的新品备案凭证,是何居心?”
我无奈笑笑:“我们没卡,你搞错了。你们的新品没拿到过备案凭证。”
“别跟我来这一套!我懂!”这女人一听我回话,脸涨得更红,以英文骂了句粗话,“我说的就是套证。以前可以套证,现在为什么不能套?我们的业绩没有了,你负责吗?”
我挺起身子,但没站起来,我心里琢磨她的级别,在公司里她级别应该比我低,但她敢如此上门寻衅挑战,摆明了看不起我。那么,到底是看不起我什么呢?当然,我不会像她那样以纽约口音破口骂人。
她见我走神,又大叫大嚷:“算了,老娘准备好不干了,真是倒了霉,这么个?菖?菖的市场。”
这又是针对非我的因素了,看来她也借机在发泄与我无关的怨气。
我尴尬地看着我的电脑屏幕,我没想到品牌会以这种粗鲁的方式对待这阵子的变化,或更准确说,这阵子的尝试。
吉西卡走来我门边,很温柔地低声招呼这女人:“你出来喝口水,不要激动。我们又不是老板。Frank难道不是奉命行事的?”
吉西卡现在很懂得帮衬我,她把以英文骂骂咧咧的女人劝出去了。我立马给老林发了个邮件,告诉他品牌女经理有强烈的情绪反应,那么,我们部门整顿套证的工作还要不要进行下去。
我如此写邮件只为留下一份记录并尽到我汇报情况的责任,可出乎我意料,老林竟然立马给我一个回邮,简明说:谢谢,Frank,请按你专业精神继续妥善推进部门工作。
这可不寻常,老林竟然不惜留下文字记录。
杰米没出现在本部门办公区域,他每天上午中午下午都从本区域边路过,吉西卡每次都敏锐意识到他的出现,但杰米都“眼睛看着自己鼻尖目不旁视”地走过去,他不来找我们任何麻烦,不亲自来。
倒是杰奎琳嗲嗲地走过吉西卡的席位,向她柔柔挥挥手。
杰奎琳往我办公室门口一站,我正全神贯注看着行业协会负责人发给我的邮件,只隐约嗅到一股芳香,杰奎琳伸手打开我办公室的照明灯,我倏然抬头,见她妩媚一笑:“Frank,要注意保护眼睛哟,没必要为公司省这点儿小钱。”
我扑哧笑了,她扑哧笑了,扭着水蛇腰走远了。
是的,她是特意来跟我讲“没必要给公司省小钱”,从前,一切套证的麻烦都是用小钱去解决的。我的前任是那样一个社会大学毕业的人,他知道一切在于定出适当的尺寸,并不以为耻。
我决定踩一下刹车,把过大的压力放掉些。从前我不会这么做,但现在觉得可以这么做。重出江湖就是会有所不同。我是大丈夫。
吉西卡听见我的私下指令长舒一口气,对我跷跷大拇指:“好的,我已经准备好了,每个品牌放给他们要求量的二分之一,挑重点新品放。”
我暂且结束这次冒险,希望品牌总经理们接收到我的信息并看见我的合作姿态。
过了一周,我故意站在走道里等杰米。杰米这黑胖子穿着紧身迪奥西服摇滚而来,我大喊一声:“杰米,请客!”
杰米悚然一惊,下意识向后仰身,对我做一个OK的应急手势。
还没等杰米搞清楚我意思并做出反应,他已被新情况吓得跳将起来,赶紧带着他品牌的第二号人物跑来找我。
“Frank,有情况,有情况!”杰米一边宣布一边点头。他点头可不像鸡啄米,他本相如河马,那颗头很大很沉,点头就像要和同类决斗。
我朝那恰巧是我中学校友的第二号人物笑笑,指指椅子。他俩一屁股坐下,吉西卡乖巧地送来两杯热咖啡。
“好像东南西北同时在查我们。”杰米有点惊慌,“是不是你前任又在作怪?那些地方过去同他关系很铁,现在忽然一起来查柜台,而且一个个熟门熟路。”
“什么叫熟门熟路呀,杰米?”我问。
“他们知道套证的产品放在哪里。”杰米答。
那么杰米这样做下去是不是有意思呢?退一步海阔天空嘛。整个行业都碰到同样问题,其他大品牌并不一定像杰米那样拼命盯着上新。主管部门就是想管住,想慢,这是他们的监管思路。
我说了。
“现在我骑在老虎背上,”杰米瞪我,“你说得轻巧!你不懂营销。我们烧了这么多钱下去,没退路了。Frank,你是我们的救星,你总不能不如你的前任吧?”
“你要我怎么做?”我摊开手,看见我校友神色痛苦。
“你去帮我们斡旋,找到那些愿意放水的人,满足他们的要求。”杰米低吼。
“如果过去总如此,难道准备长此以往?”我看着杰米的眼睛,“我来了,你不如重新走走安稳路吧。”
我把我们调查的表格递给杰米,他是全行业最肆无忌惮的。
杰米一看就懂了,他淡黑的面色一点点变得更亮堂,好像有个看不见的画家在往他脸上涂清漆。杰米把表格递给他副手,喉咙里挤出压低的硬装的柔和声音:“听好了,朋友,Frank,我们是要长期合作的伙伴。法国人才不管我们到底怎么回事呢。保持增长曲线,万事大吉,只要增长率放缓,他们就炒我鱿鱼。市场上干销售的多如牛毛,他们随时可以换上一个。你必须帮我,否则就是看我们当loser(废物)!”
我的中学校友对我点头,补充说杰米说得对,其实是法国人当的导演。
“你的前任走了,你来了。你帮我们对付过去,一起成功。否则,我们输了,你也得走人。”杰米眯缝眼睛,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好像葛朗台终于说出自己吝啬的原因,并且不肯让欧也妮自行其是。
看看,我重出江湖,江湖依旧是江湖,何其无奈又何其凶险。杰米这种人居然是我同舟共济的“伙伴”。
我点点头,让他俩明白我的态度。“不过,”我说,“杰米,你也太没有礼貌,派个娘儿们到我办公室撒泼。”
杰米猛地站起来,朝我伸手:“握个手吧,我道歉。我炒这娘儿们鱿鱼,算是我对你的敬意。”
他俩扬长而去,我将信将疑。心里阴晴不定。
十
浦东传来叫人心碎的消息:成玲发着高烧在仓库彻夜加班,倒了。到医院检查,她患上了严重的肺炎,同时胃溃疡的程度也很惊人。她不是我们公司编制,是借调来的,据说她的医疗费用也很难由派遣方全额报销。
我带着吉西卡赶到浦东医院,看到这个可怜的女人躺在急诊输液室。她一厢情愿地拼命。
看见我,成玲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她最多最廉价的东西。她无法谴责我,更无法谴责我们公司。她就像发狠跳离自己独木舟的土著人拼死游向我们的船,认定我们会搭救她。但是,她不了解商业社会。
我让吉西卡上前关心成玲,我站在恰当距离之外,看着这人间活剧。出来时,我匆匆和人事部总监见面交换了一下意见。她再次重申成玲不是本公司职员,她的任何反常行为和意向与我们无关,我们概不负担。但是,基于“可以负担的人道主义”,她认可我送给成玲三千元以下的营养慰问品,由人事部埋单。
不过,我站在医院输液间时并没想着成玲的事,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曾是一个画家,而且我有能力描绘出人间种种虚妄。不过,我还是重返了商业世界,因为我重新需要商业世界这种虽冷酷却叫人感到确切、感到脚踏实地的氛围。在自欺欺人的世界里像蚕儿般吐丝,偏要认定画界和残酷人间有所不同,那我和躺在病榻上呻吟的成玲又有何区别呢?
成玲,我想对她讲,站起来勇敢面对你的棋局。上帝把你放到这里,你要么继续赌,不计成本、不计后果,期待奇迹,要么偃旗息鼓,放低自己的期待,当个认命的女子。
我把慰问品放在她身边,什么也没说出口,低头走出了输液室。
第二天吉西卡给我看一个年轻姑娘的照片,姑娘身材窈窕、面容單纯,给人挺清新的感觉,我不认识这女生。吉西卡说这就是刚来时的成玲呀,她那不是胖,是积劳而肥,病态的……
我要出发前,杰米带着杨嘉伊走进我办公室,杰米慢悠悠从门吸上拔开我的门,慢悠悠把门合上,对我说:“Frank,我让杨嘉伊陪你一起去,把东南西北的事情都搞定。”
我摇手拒绝:“不用,我能把事情办了,不劳杨小姐。”
杨嘉伊打扮得像品牌在柜台上包装好的法国货,她媚笑,不讲话。
我忽然意识到除了他们不相信我,可能还有别的企图。
“老林让我跟你去学习学习怎么同人打交道。”杨嘉伊说。
老林?
一个回削的旋转球朝我飞来。
高铁站上我没等杨嘉伊,我自顾自走进商务座车厢,希望她赶不上车。不过,发车前五分钟她冲进了车厢,满身法国香水的柑橘味,竟然穿着仿学生装的昂贵女服,清新得像只国产柠檬。
杨嘉伊笑着朝我身边落座,像我是她陈年的密友,她发嗲道:“也不来帮人家提提行李,你这人真是一副高管的样子!”
我觉得话说不出口,感觉也别扭。明明我提防着这个女人,同时又觉得她是尤物,对大多数凡夫俗子的男人都有致命诱惑力。实不相瞒,我感受的全是她肉体的那种力量。
我调低椅背,想假寐一会儿,以此隔离我和她,拒绝她施展她那种久经考验的力量。
可是,我一下子尴尬得要命:杨嘉伊完全随我的模样调低了她的椅背,并且仰躺下来。我俩好像一起度假,并排躺在沙滩椅上晒日光浴。这副模样实在令我不安,我嗖地坐直了。
话又说回来,到了我们前去打交道的那些地方,杨嘉伊简直令我的工作顺畅到可享受的地步。我只在那里赔笑,看白戏,她就把我们的目的达到了。
其实,假如杰米甩开我这部门,直接让杨嘉伊出面去公关,我敢保证她一定不会比我或我的前任能力差,甚至能力强得多。
她有魅力我没有,我只有一种悲情的原则性和常常引发人家同情的真诚,恰如不发声乞讨、自愿默默凋零的那种乞丐。总也有人会自愿帮助这种乞丐的。
我们解决了东面的问题,也解决了北面和西面的问题,我必须诚实地说,这是杨嘉伊的个人成就,不是我的。我俩从西安飞深圳,只剩下南面的问题了。
深圳人不同,深圳人不喜欢和杨嘉伊协调。我终于找回了一个场子,当着杨嘉伊的面,我和那个五十多岁的副大队长讨论了套证的性质问题。他认为那并不违法,仍处在违规的范围,因此按规定以罚款了结案子是合理的,但金额需要商榷。
我坦言金额不需要商榷,因为我们没有金额。不是说公司没钱,而是法国总部不认可这市场独特的规则,在任何其他市场(国际市场),商品自由流通,质量和安全性由生产厂商负责,品牌受监督而不是受管制。所以,在国际律师介入并认可之前,我司不愿付任何金额的罚款。换言之,即便认罚,也要先经法律流程,到罚金真正缴纳,可能作处罚决定的人早已经高升到别处去了。
对方不但听懂了这件事在现实上的荒谬性,也接受了我祝他升官的好意,他笑笑,老到地说:“我知道两位都是高层次人士,我倒愿意听听贵司准备以何种方式解决问题。”
我和杨嘉伊离开会面地点,我到宾馆入住,她到公司由深圳的主力柜台安排。下午我接到刚才会商那位仁兄打来的电话,说:“你们的安排我们表示感谢,但手续还不能马虎,请抽时间再来一趟,填写一份保证书。”我对着手机热情感谢了他,告诉他第二天我们的杨小姐将代表品牌来办理。
杨嘉伊在天色落黑前回到宾馆,她打通我房间电话,声音虽疲惫,却还舒畅愉快:“Frank,托你的福,一切顺利。我去休息一会儿,你总得请我吃晚饭庆祝一下吧?”
我说:“这趟全是你的功劳,我学习了。请客是必须的,而且绝不用公费,我个人请客以示真诚。我订座,我们去最好的海鲜餐厅。”
杨嘉伊笑了,说:“你这人还行,自己掏腰包有诚意。我不要吃海鲜,海鲜吃了发痘痘。我们去吃西餐。”
等我自觉梳洗换衣,白衬衫黑长裤下去大堂,才发觉气氛有点暧昧。杨嘉伊换了一身素色吊带裙,完全不是公事打扮,倒像赴约会。她洗过澡,还洗了长发,洒着一种迷惑人的暖香水,意大利香水。
我们在靠海的俱乐部餐厅坐下,开始天南海北聊天,我不问她任何问题,我保持着足够的警惕。不过杨嘉伊像比我自由得多,也潇洒得多。她基本上保持礼仪,但时有让我尴尬的小动作,譬如她用她的叉子叉住一块水果朝我送来,我伸手去接,她摇摇头,意思要我张开嘴,她直接喂到我嘴里。
我尽量不看她的身体,只看她的眼睛,我发现了她的秘密——她的眼睛是她最冷静的部位。
“Frank,你忘了点酒,西餐没红酒不行。”她拿起酒单,要了法国酒,顺便批评新世界的红酒不够干。
“我就不喝了。”我宣布。
楊嘉伊眼神忽然活跃了一下,故作调皮:“酒很重要,不喝酒就不会有故事。”
“喝了也不会有故事。”我笑道,“我的酒量比较大,红酒只当石榴汁。”
杨嘉伊点点头,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留学生,也知道你这种人眼睛长在额头上的。你只是运气不太好,只混个总监。”
我品着她的话,感到职场气息忽然涌了回来,给我们飘离到体系之外的晚餐带来了现实感。
“生意还是靠老林和杰米这种人来做,我倒觉得你适合代表公司同法国人打交道。”杨嘉伊说话像是当上了管理人事部的副总裁,她接过服务生递上的红酒深深喝了一口,“有机会我和大老板说说。”
我笑了,觉得万事不可臆测,我只要做好眼前一件事——对这位来路颇为神秘的女子保持好完美的礼仪。
我接过服务生递来的酒杯,和杨嘉伊干了杯,说了声中规中矩的法语祝词“A votre sante(祝您健康)”。
月亮从云层里猛然跃出,照得海面熠熠生辉。
回到上海不久,有一天下午,前台小姐慌慌忙忙跑来我部门。吉西卡带她进来,对我说有个警察在门口,要法务部负责人接待一下。
我不端什么架子,警察上门总不会是啥好事,我其实不是什么法务部负责人,我琢磨着该打电话让齐律师或者毛律师来。
是个便衣警察,年纪三十来岁,模样还算文雅。我把他请进会议室,让前台小姐拿来矿泉水,等他分说来意。
警察喝了口水,掏出一个文件夹,从中抽出一张打印的、类似发票的纸张,指指上头一个名字:“此人是你们公司的吗?”
我接过一看,竟然是老林的名字。
“什么事呀?他是我们的总裁,是外籍人士。”
警察听懂了我的暗示,鼻子里轻轻哼一声:“外籍不外籍我不管,我负责处理具体案子。”
“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事,”警察轻轻敲桌子,“我们怀疑这是假发票。不是说发票本身有假,而是合同是假合同。你们这位员工租了对方的别墅,由你们公司付钱,但他并没有真去住。”
也许对别人还需要继续解释,不过对我就不必。我早就听懂了。
这种事怎么说呢,在外企岂不是司空见惯?公司给老林待遇,他可住别墅。不过他选择不享受这待遇,把公司愿出的这笔钱转为个人收入……
我不需要知道老林的这种私事,我也不想和警察讨论这种事。我忽然记起了老林有左膀右臂,她们才是他心腹。
我举手打断了警察的陈述,我说:“我听懂了,但我不是适合处理这事的人,我马上给你去把我们公司职位更高的人請来。”
我直接去了人事部总监办公室,对她说了几句,然后说这事该你去处理。她匆匆去了。
我回自己办公室,关上了门。打开电脑,浏览我进公司之后所有的来往邮件。我告诉自己,跟从前涉足商界的我相比,如今我确实有了成熟的态度。其实我能在一个个坑边准确地踩着实地绕过去,并不是变得比从前聪明,而是我的欲望得到了管理。
而欲望得到管理,和我当了十年画家,画了上千幅画也有逻辑关系。我怀念安静构图的时光。把人生画下来,画成立体透视画面,其实是对自己的教养。
当断则断,拖泥带水没有好结果。
十一
杰米服务的品牌是集团在全球范围内最大的品牌,听说杰米的顶头上司要从巴黎飞来视察,这成了公司内部的兴奋点。老林等于是这个市场的大总管,不过杰米的上司可以不买老林的账。他每年付钱给老林在巴黎的顶头上司,商务上看,仅是购买老林的服务而已。
杰米有一阵子对我不同以往了,好像我和杨嘉伊一道出了一趟差,我们之间就建立了什么关系似的,他用一种自己人的腔调对我说话。但我总冷冷提醒他少依赖违规操作,至少不要做行业里最不尊重规则的那个人。
杰米兴冲冲从走道里跑过来,一把逮住我胳膊,把我捏得生疼:“Frank,好小子,我又逮到你了。我们大老板要来,我给你找了个好机会,你到业务说明会上讲半小时,跟他解释这个市场独特的法规体系!”
啥?这人真是没安好心,有些事跟外国人哪能讲得清?越解释越糊涂,越糊涂越丢分,杰米刻意给我挖坑。
“我不说。拒绝。”我回答他,“我又不是你们品牌的人。少给我惹事。”
“咦,你这家伙!”杰米打个哈哈,“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我们已经报上去了,我们大老板还对你讲的主题非常感兴趣。你怕啥?你是留学生,跟他讲法语都行。”
其实我坐在办公室面对电脑,很多时候是在发呆。
手机响了,是行业协会负责人给我的电话。他说你托我办的事安排了,司长可以在办公室接见你,不要超过一小时。
我并非刻意要求这次会见,不过,作为一个画了十年画的人,我认为只有面对面的谈话才能领会很多表面文章的含意,并了解本行业的主管人对行业的看法。正巧杰米的大老板要来,要听取我的报告,这安排在时序上完美。
我飞到北方大城,按照对方指定的时间,出现在司长办公室。
司长面白无须,戴一副黑框眼镜,脸上似笑非笑。他的穿着打扮与其他官员无异,短袖白衬衣,黑色长裤。我们寒暄过后,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下。我向他赠送本公司最新的产品画册,作为公务上允许的小礼物。
我急不可待提出我的疑问。通俗地讲,这也是所有顾客的疑问:为什么巴黎上市的新品到了我们这儿需要长时间进行质量检验和过敏反应检验呢?难道欧盟标准还不够可信?难道我们顾客的消费要求比欧洲顾客还要高?
司长脸上闪过一丝嘲弄的笑纹,他看着我,一字一顿说:“我们要为人民把关,欧洲产品也要经过严格检验,用在欧洲人身上没问题,不代表用在亚洲人身上也没问题。这有个原则性。”
“那么,司长,这么多年的严格检验,有没有案例证明用在他们身上行,而用在我们身上不行?”我问。
“由于我们多年认真负责的检验,把好了进口商品关,目前为止没有发现有害消费者身体健康的案例。”他答。
我们相视而笑,我诉苦说行业负担太重,销售受到规定的影响,我们竭尽全力遵守规定,但越尽力亏得越多,好像负重攀岩。
司长点点头,那身体语言在我看来是表示理解。他说:“我给你支个招吧。让你们公司到国内来投资建厂,同样的配方在国内生产就不是进口货,按照宽松的标准检验。”
我问他知不知道行业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您卡着百分之九十的新品,而市场上天天在上新品,好像事实上没关卡一样。
司长笑了笑,皱紧了眉峰,他看看手掌,又翻手看看手背:“我负责制定规则,但实行和监督另有部门。我不便关涉。今天我们之间属于私人沟通,协会的朋友知道你新上任,而贵司也是行业翘楚。”
我告诉司长我明白,非常感谢他的接见并且解释状况,这对我的工作将非常有帮助,所有信息都限于我个人理解,不会外传。
司长送客,忽然抱歉地说:“看我,都忘了给您倒茶。”
回到上海,座位还没坐热,老林现任秘书便来敲门:“Frank,有空吗?老板想跟你谈谈。”
我跟着老林秘书去见老林,她忽然热烈地说:“Frank,原来你也读过外国语学校,对,有人告诉我的,那我们是校友哦!”
我说:“那好,老林那儿你得帮你师兄当眼线呀。有好事别忘记我,有坏事早早报信。”
我们嘻嘻哈哈走向老林房间,我不觉得老林找我有什么负面原因。
果不其然,老林难得给我一个笑脸,招手说:“辛苦了,Frank。现在兼任法务部总监,能者多劳。最近品牌对你工作评价不错,你和杨嘉伊一起灭了很多火。”
“那是杨嘉伊能干,我只是跟着去。”我实话实说。
老林挥挥手,转头说:“你晓得路易要来上海,路易是集团最重要的品牌负责人,我提醒你在他面前说话一定要谨慎。”
我知道路易就是杰米的大老板,我想起老林前不久还鼓动我敲打杰米,就问:“要让路易知道主管部门的态度吗,还是就跟他聊聊家常?”
老林笑笑,我明白问到点子上了,但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老林说:“你自己拿捏。”
我拿捏?我拿捏好了平安无事,拿捏不好或惹得路易回巴黎说我是庸才,甚至说我是危险人物怎么办?老林不肯指路,我想他怕落下把柄。
我转移话题跟老林要人头:“一个人管理两个部门,两个部门都缺人,尤其法务部除了不坐班的律师,连一个行政人员也没有。”我忽然想说说成玲,但我忍住了,那是公司轨道外的事,我必须拎得清。
老林点点头:“知道了,人事那边已在推敲,会增派人头的。”
我想老林这时候放松对我部门的控制,多给人头,必定还和我转交他个人的事给他的心腹总监有关。但他不会提及,我也不会蠢到去提。
吉西卡敲敲我大敞着的门,大眼睛又湿乎乎瞧着我,我已习惯了她这副模样,她年纪已经不小,听说准备要生二胎,可还常常对着我掉眼泪。女人是直觉的动物,哪怕我递纸巾说“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哪怕我板着脸一言不发,她们都能准确探知我这人心软。
“Frank,我怕是做不下去了。你成天在外面跑,不晓得这些日子我们所有人天天加班到晚上九点,人事部那个‘拿摩温不回家盯着我们,让我们赶新品的备案申请表。那么多新品,我们哪里备案得完?”吉西卡确实看着很憔悴,“你去看看我们部门的人——结了婚的,做不了家务,顾不上小孩;没结婚的,连相亲的时间也没,别提谈恋爱了。我们也是人,是女人。”
谁给的压力呢?简直不用问,当然是杰米,一则前阵子积压了新品申请量,二来路易就要来。他当然鸡飞狗跳,殃及池鱼。
“Frank,我先生同我大吵了一场,看来我只好辞职了。”吉西卡可怜兮兮,说着就红了眼圈。不过我看一眼她手里并没什么东西。说辞职而不准备辞职信,问题并不严重。
我说:“少安毋躁,待我想想办法。辞职就是某种形式的自我了断,不到万不得已,只是伤害你自己。”
吉西卡还不离开,她脸色变一变,说:“你还不知道吧,成玲出院了,可她又回到仓库干活,住在仓库里不回家。其他部门的同事现在议论纷纷。”
我走出摩天楼前往附近小公园,齐律师平素同我在线上沟通得不错,感觉我俩可以很默契地一起工作,今天我第一次跟他見面,有些事其实可以听听他的意见。
他已在公园门口等我,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瘦得像根绿豆芽,有点像七喜广告上的动画人物,很有喜感。我们握了手,就到公园的咖啡馆大树下,要了两杯卡布奇诺坐下。七七八八聊了些鸡毛蒜皮,齐律师的谈吐越发让我有相见恨晚之感。他的想法岂不都是我的想法?连法务观点也同我大同小异。
我忽然感到需要做非公务的倾诉,我举手让侍者再给我们来两份巴黎水润喉,我问齐律师:“我前十年专注画画,现重回商界再入江湖,虽感到自己适应性强了,但何尝不是妥协性强了呢?你说说凡是人性中好的一面,在公司环境是不是全得抛开?”
齐律师点头而笑:“人性中恶的一面,则大有施展的余地。”
是啊,我对齐律师颇为佩服,我告诉齐律师商界其实反映了生存竞争,我司恰好处在竞争强度最高的领域。
我告诉齐律师成玲的故事,一个现代仓库寄宿女郎。我告诉齐律师吉西卡的故事,她想保住工作的同时保住业余生活,也许还想保住第二胎。我告诉齐律师杰米的事,他在发疯,为了一个疯子的存在感和合理性。当然,还有老林,还有我自己,种种问题其实只说明一个真相:财富在生意场上,但数量有限,我们在这个卷得匪夷所思的江湖,无利不起早,但十分劳累和被动。难道为了赚钱我们可以放弃一切代表美好人生的东西?
齐律师点头,说杰米和老林的事他知道得比我还多,出于职业要求不能同我分享,“不过,”他说,“不是所有人都在拼搏眼前瞬间吗?很多公司不追求长久,大家心心念念想要的,是分得眼前的一杯羹。”
十二
路易带着一大群法国俊男靓女来到上海,首先他们去了夏季新品发布秀,法国女郎们在那里走猫步,手里拿着我司家喻户晓的奢侈产品。
来到公司总部,路易的女孩们引发了大家一阵骚动,这些金发和褐发的尤物举止十分优雅。我们看见老林穿着极其昂贵,皮鞋擦得锃亮。他给我们争得了面子:他礼仪周到,很自然地和法国女人行吻面礼,绝对没有其他本地员工哆哆嗦嗦的羞涩和尴尬。路易来了公司倒换了一身休闲行头,穿上了牛仔裤,这样一来人事部就通知大家出席经理层会议可以穿休闲服。
我在想一个重要问题,当轮到我跟路易汇报时,我说汉语、英语还是法语?如选择错误是非常危险的。前思后想,我决定说英语,偶尔插入法语和汉语,以应对现场的需要。
我们走入会场后发现不大的会议室挤满了人,来宾阵容较大,令我们难以安排。路易叽里咕噜说了一番之后,大家先举香槟庆祝今年业务的腾飞,然后法国人一半退了场,让真正需要与会的经理们留下。
我细看路易,他不是俊男,面貌特征在法国人里显得有点东方,或可说是相貌平平,无甚特征,年纪四五十岁。他们传说他很凶,但我一时间看不出。
上来就是老林的左膀财务部女总监讲公司财务现状,来宾一看她那PPT,都瞪圆了眼睛。她展示的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做到了“剪刀曲线”,即公司利润连年上升,成本却连年下降,成就一把所有资本家朝思暮想的曲线剪刀。
“不可思议,你是怎么做到的呢?”路易鼓掌,装作倾慕地看我们的财务女总监,她脸红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立马想到了成玲,也想到了我部门成天加班不拿加班费的姑娘们,她们还年轻,却没有了谈情说爱的时间,她们很可能成为将来的剩女。而路易可是喊着自由平等和兄弟之爱长大的巴黎郎。
当然,我可能偏激了,我的骨子里有画者的基因。我面前是商界,我正身处它的纵深。
接下来财务女总监、人事女总监的报告相对平庸,不过,厉害之处还是有的,杰米品牌的产品顾问(也就是一线门店员工)的turn over rate(年度更新率)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六十。
我暗暗打量路易,尽管他带来的幕僚们低低议论,他却无动于衷。
杰米打开面前话筒,开始长篇大论,他的汇报时间有整整一个小时的预留,我想,如果不感兴趣的人,现在可开始进入白日梦。
杰米报出一串又一串数字,数字像是闪亮的晶体堆砌在他身周。
路易忍不住打断他:“杰米,我们知道你是明星推销员,不过,跟我们说说问题吧。”法国人全笑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
杰米黝黑的脸膛竟然泛起深色的红晕,他继续报告了一连串数据,然后他说:“我暂时打住。今天我们请到Frank,他是危机管理专家兼理法务,他比我更能向法国管理层描述我们的市场困境及其来源。”
人们开始四顾,想知道谁是可爱的Frank先生,我盯着路易看,路易不认识我,不知道哪个是我,但他也放下了记录的水笔,茫然四顾。
我索性走到讲台上,我的PPT已经交给会议秘书,她打开了首页:监管问题回顾。
我用工具性语言——英文陈述我们目前遇到的监管难题,尤其是让法国人觉得困惑的“非药品当成药品管理”的措施。为让路易对我这个陌生人有点信心,我告知大家前不久我拜访了主要的监管官员,并且听取了他们对现行措施的解读。
“我的前任处置相关监管事务整整十年,平均每年公司付出的相关罚款额大约是四百五十万人民币,更大的风险是处罚尺度的加大,如果触及临界点,可能会被罚停止销售新品。我们的美国竞争对手曾经体验过这个处罚……”我竭力以安静和平淡的口吻陈述。
路易打开刚才关闭的话筒,对我直截了当提问:“Frank,听说你试验了让品牌停止违规,请问试验结果如何?”
我说:“我上任至今没领到任何罚款通知,我前任遗留下来在东北的罚款也被我解除了。”
“可是这场为期两个月的试验让我们失去了推广五个批次新品的重要机会,并且我们预付的巨额广告费也打了水漂。”只听见杰米厉声控诉。
路易點点头,对我凝视片刻,说:“请继续介绍。”
我感到自己像一头大象被鬣狗围住了,我感到身体发热,头脑里是被围猎的倒霉感。我继续介绍主管部门对许多同行采取的措施。并且,新的更严苛的管理条例盛传将要出台。
“也许你是专家,所以你对这种特殊情况有洞见?”路易发问,“请问你建议品牌如何做,以便规避上述风险?”
忽然我心里迸发出一股蛮勇,我环视会议室,老林不动声色正襟危坐,其他人有点交头接耳,空气很沉闷,空调运转不畅。
我改用法语发言,我的法语没英语流畅,但足够表情达意。我说:“同美国公司相比,我们既想得到监管部门的尊重和宽松对待,又不愿在这方面留出足够预算。只有加大斡旋方面的投入,我们才能代表业界,与同行一起进行有效游说。”
路易仿佛吃了一惊,然后他认真听我讲。我进一步要求路易对照集团其他品牌,收敛在行业内过于醒目的风险敞口。我说:“这个品牌目前违规的规模和程度名列业界第一,一旦竞争对手和敌视者掌握情况后下手,不能预测品牌被损害的程度。”
我告诉路易:“目前在主管部门游说对您的品牌进行惩罚的人士中很可能有我的前任。”
老林打断我,简明介绍了他掌握的情况,证实这个传闻可能是真的。
路易烦躁不安地和带来的幕僚交头接耳了几句,宣布进入茶歇时间。杰米走过来,告诉我路易想私下聊几句。
我们进入杰米的办公室,路易、杰米和我,老林没参加。
路易伸手同我相握,说:“很高兴认识你,你会说法语,我们现在被当成典型打击的概率高不高?”
我实话实说:“我认为暂时没有这种可能。因为正如级别最高的制定规则的官员指出的那样,负责监管规则落实的官员属于完全不同的部门,且散布在地方上,两者不互联互通。”
路易说:“那么我们为何不继续我行我素,有问题发生,你像你的前任一样去斡旋?”
我沉默。
杰米想说话,路易阻止了他。路易对我说:“我知道从前都是你的前任去谈了妥协方案。或许这种方式才是更可行的。”
我感到有种发自内心的恶心要浮到胸口,我不管不顾地对路易大老板说:“先生,在法国如何?行贿和受贿同罪吗?”
“嘿嘿。”杰米大笑。
路易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我说:“Frank,我知道跨部门、跨专业有些事难以沟通。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在国际市场的普遍经验,并不只是在亚洲市场。类似的事情哪里都有,甚至在法国、在美国,商业难以避免这些。更重要的是,你也许看见这几年的快速增长,但没一个市场能长期保持快速增长。我向你坦白,在今天这个市场,我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全力以赴地收割!其他任何障碍,我没能力也没理由去研究,我们愿意付出代价,你的任务是让我们少付代价。”
我瞬间就明了他的意思,他是一个大号的杰米。法国杰米。
“我们会酬答你的努力的,Frank,不过请你要和我们合作。”路易转身走出了杰米的办公室。
杰米饶有兴趣地瞅着我说:“理解我了?并不是我疯狂。商业要求如此。”
会议继续,不需要我再做报告,也不要求我再与会,于是我退场了。
我回到自己办公室,心潮起伏。这很明显,如果是一幅油画,画者就会努力表现这是一场亮出底牌的短兵相接。
我内心充满了对路易的同情,他是个商人,他只想做好他的买卖。他的品牌在全世界所有市场都受到空前欢迎,他没理由在这个市场搞特殊化,做出他不理解的额外努力。他甚至认为某些卡他的规则仅仅是为了讹诈。至少他端起酒杯闲聊就会用这个词来形容他所遇到的情况。
没办法同他们深入探讨。我知道没人会承认的,但确确实实我如同收到了路易给我的最后通牒:要么,像你前任一样去摆平,去谈谈彼此间的交易;要么,说明你不想和品牌合作……
杨嘉伊翻卷香风忽然跑进我办公室,手指在门上一溜轻叩,笑嘻嘻坐到我面前的椅子上:“我们大老板对你印象不错嘛!”
“何以见得?”我冷冷应答。
“刚才他出来问我上次我俩同行的情况,他说觉得你很有潜力,要为你争取更高的待遇呢!”杨嘉伊水灵灵的眸子对我飞飞,“好好干,争取我们再一起出差!”
她走出去没多久,杰米这黑胖子拉松了领带结跑进我房间,往我眼前一坐:“怎么样,我安排得到位吧?大老板认可你了,让我下回去巴黎带上你。你本就是法国留学生,以后前途无量。”
都不等我回答,他跳起身:“回见,我还进去开会呢!”
没想到更热闹的戏份还在后头,老林昂首阔步走了进来,我站起身。
“Frank,部门加人头的事我已吩咐过人事部,具体你和她们谈。人头多了,明年的预算也可谈,你直接找财务总监。”他冲我笑笑,走了。
原来是这么个戏法,我明白了。大家都觉得就此搞定了我,从此我就和我的前任一样成为大家需要的那个人了。
我何尝不想就此融入这了不起的集团呢,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假使能保证自己在这里跟着美妙的业务上升曲线狠狠吸金十来年,岂不是人生得意?
我走出办公室,喊上吉西卡和恩佐(恩佐有车),一起去浦东仓库找成玲。
尾声
我此刻调亮了台灯,窗外飞进一只白翅黑点、身体有黄色横纹的蛾子,绕着我的手提电脑飞。它是很久以来唯一一个与我嬉戏的生命体。
我的生活确实寂寞。
我试图回忆那年的后几个月,几张生动的脸从我记忆里浮现,对我眨巴眼睛。
我想起了那个老头,本来我没见过他,一直猜想他是什么样子。后来有一天,前台带进一个着装非常不像样的老家伙,说他就是我的前任。我吃了一惊,不为别的,只为他身上那有蛀虫洞的老头衫……
我想起了吉西卡,吉西卡听了我的劝,没辞职。我利用我的权限,尽量让她少加班。但我对她有个要求,我要求她对杰米的主要新品加急办理,真的别因为我们的松懈耽误品牌的好事。按路易的说法,这些争得的“收成”将是未来荒年的口粮。
记得人事部女总监找我聊人头,她说:“三个人头,老林批准了,但大家能理解,杰米的品牌分担公司最大的开销,所以人头必须向杰米品牌倾斜。老林的意思是增加两个注册申请的熟手,就从竞争对手的公司挖,放到吉西卡团队里。至于吉西卡,不太稳定■,预防起见,招聘的两位里要有个能替代吉西卡的。还有一个人头嘛,照顾你Frank,你可不是还需要帮手嘛!”
我对她道谢,然后说:“老林的吩咐我们照办,但我个人的主意有变化,我暂时不需要增添帮手了,这个人头给成玲吧。”
“成玲,岂可?”人事部女总监气愤愤说:“成玲是自说自话的疯子,如果让她转正,岂不要惹来一百个学她样的?公司百分之百拥有选择员工的权力,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向公司施压或提要求。”
我说:“我懂,这不是跟你换吗?公司要了成玲也有个好处。大家会觉得人事部和老林心地还是柔软的。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是大家长期合作的前提呀。”
“你可别后悔,给了你人头不要,今后你可能就没助手的。”她警示我。我表示我明白。
晚秋时,新的人头都到位了,吉西卡添了两个人手,整个部门把加班时间缩短到晚八点。成玲这人真是不适合外企文化,她也不晓得哪里打听了个大概,情绪激动地跑到市中心我们办公区来,第一次找到我办公室。她把我的门一关,扑通跪在地上要给我磕几个响头。吓得我一边拉她起来一边喊吉西卡,说:“成玲绊倒了,快来帮忙……”
那些日子我们全公司仿佛合作得都挺愉快,找我们麻烦的事是有的,我让恩佐积累起来放着不理,有些地方着急的部门就威胁我们要如何如何,我对恩佐说:“不急,不该做的事,哪怕我的前任做了,哪怕他年年做月月做天天做,我们也不能学。”我给恩佐的课题是如何发动行业一起游說主管部门改变游戏规则。他玩转互联网,他该给我带来新点子。
年终时杰米给我们部门送了一份可观的大礼,每人都能分到他们的不少新产品。女生当场狂喜,男人们可带回家让太太或女友狂喜。我专门去杰米办公室道了谢,并且给他看我们如何用危机管理的专业方式解决了某些地方对他品牌的新处罚。不过,确实拖了很长时间,这个他仍旧不能接受。他提醒我,市场不会等待,还是谈交易更快更省。
发年终奖时,人事部总监先来请我喝茶,我们到摩天楼外英式茶馆要了下午茶套餐,我记得精美的瓷器和温润的达吉岭茶。
她说必须跟我解释清楚,首先本年度我的奖金和花红都打了八折,这是因为我们部门年中影响了品牌的新品销售,导致颇可观的损失;其次请我不要当回事,连她自己的工资都曾被打六折。等今年过去,有机会公司会补偿回来的。这只是游戏的方式。
我有说有笑,没当面生气。其实我暗暗松了口气,我等来了合适的借口。
我写了一份简明的辞职信,说明不能接受尽心工作后年终奖竟然打八折,故辞去目前公司给予的职位。
我不是我的前任那号人。
所以,这事如此了局对大家都体面。
至于我的前途和未来,我也有了新的决定。这不是翻来覆去,而是经过了重返公司后的补充教育。
我给一位始终对我寄予热望的美术杂志主编写信,我说劳兄费心一直惦记我,你说得对,画界不是净土,但毕竟大部分人还多少有点洁癖。
我准备离开现在的公司重出江湖,在油画界的江湖里自己做自己的主,干干净净地过完余下的人生。
如同回到商业世界打了一次工,好比人家没钱了就暂去当骑手挣点零花。
我向太太上交了所有在奢侈品公司领到的报酬,抱歉说今后又要靠卖画了,我们从此吃得清淡点吧。
我太太点点头,脸上没笑容。
她淡淡地说,她不确定自己会始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原刊责编 石一枫 徐晨亮
【作者简介】禹风,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潜》《大裁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