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植物记(组章)
2024-04-30弟弟
弟弟
苜 蓿
此刻是午后,我们经过一片河谷,走累的人,收起对世界的赞美之语。
小河水蜿蜒成一条青蛇,她有着这个夏天最透明的衣缕,清澈又明快。
是誰惊扰了那些带着花斑的灰色小蝴蝶,在一片苜蓿花的海洋里,她们飞起又落下,翩翩如跳跃的精灵。风吹过来,紫色的浪花在河谷荡漾开来,没有涛声,只有风声,只有苜蓿摩肩接踵笑弯腰时的憨笑声,小蝴蝶们在花的海洋里飞舞着,赶海、冲浪、弄潮、摇桨,驾驭浪花上最温柔的那一缕芳香。
这样的日子里,走累的人,赶着牛羊回家。
我们呢?
我们坐在河谷的石头上,静静看着那些苜蓿花吧,那是比玫瑰都好看的一种花,在我的家乡,苜蓿的幼苗可烹调成一道凉菜,成熟后的秸秆用来喂牲畜。
她紫色的花朵,原本是为爱情绽开的。要不然,当我们目视那些花朵的时候,眼中为什么会浮现和心爱之人牵手走过花海的场景呢?
当我们走过,无数的灰蝴蝶从身边飞起。那么小,那么小的蝴蝶,怎么捕捉也捕捉不到——
苹果树
风始终向前吹,从黑夜到白昼,从初春到暮冬,被催熟的果子遗落在消瘦的枝头,生命在那一刻,也不会显得有多么让人遗憾。
一颗干瘪的苹果,耷拉着腐烂的身体,终于在时间的齿轮中,垂下高昂的头颅。
很显然,它已经接受了这样的自己。
母亲啊,你的头发也被风吹白了!
我也想象过,一个女人曾经用乳汁哺育过的孩子们,在日复一日的馈赠中,长成挺拔俊朗的模样。如果你是一汪泉水,你体内的甘露已经枯竭。
现在,我又把你和这颗干瘪的苹果联系在了一起,你的乳房——那个给过我们生命之源的地方,是不是也接受了命运最终的安排?
你指着那棵苹果树,眼中的光如星星一样闪烁着。
你说,等春天来了,花总会开的,来年的果子肯定会更大、更红、更可口。
是啊,我们该接受命运齿轮上万物的枯败与重生。
我们该好好爱彼此,享受并疼惜我们这一世的缘分。
胡 麻
像极了满天星。
在大地的衣缕上闪烁。
风,搅动万物的时候,她们用娇小的荣耀相拥,形成一片蓝色的星海。
胡麻花,总用一种小到让人怜惜的心境去对待她。一朵独开,就是一滴蓝色的雪花。一片齐放,仿佛夜空衣袖上扯下的补丁,落在西北的梯田上。
但那些蓝色雪花的一生是短暂的,当秋天的第一缕风吹来,蓝色的星海,会退去往日的晶莹。地上一层厚厚的花瓣,铺成永恒的壮举,倒下的美艳,会敞开命运轮回之路的窗口,接受风的洗礼,她们像一场夏日的火焰燃烧后散尽的灰烬,扶摇直上,投身蓝天。
那一刻,胡麻凋零的花瓣,终于与天空融为一体,做回了真正的自己。
渺小与苍茫,是两个相对的极端,值得我们永远去审视和思考。
接下来的日子,饱满的籽粒会代替胡麻花重新回到大地之上。此刻,她们又摇身变成了一串串铃铛,在风里发出簌簌的细碎声。
胡麻,用歌唱的形式,接受一生的终结。
“扑哧——”
镰刀揽过黄色的秸秆,她们用成熟的籽粒,报答了大地的养育之恩。面对镰刀无情的切割,她们同样用身体之上的铃铛,为持刀者营造浪漫。
麦场、粮仓、油坊在等待金黄的籽粒。
土豆、茄子、白菜在等待一勺油的烹饪。
从一株植物,变成一滴油,翻开土地纵横的沟壑,从此,她的生命又被重新定义。
土 豆
没有什么更接近土的颜色。
没有什么如此朴素,像一位从暮色中归来的父亲。
架子车上躺着的土豆,无言,无欲,也无求。
它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拯救一个贫苦家庭的命运。
嗷嗷待哺的婴儿需要它,圈养在后院的黑猪需要它,下蛋的母鸡也需要它。
土豆——饥馑年代,一个能将无数生命从痛苦中喂养的食物,我们更习惯叫它洋芋、马铃薯。
无论用何种语言叫出它的名字,它依旧保持着土的颜色。
在地窖中一睡就是一年,如此被动地被安放一生。可深处黑暗中的土豆,没有一句怨言,它们唯一开怀的,也许就是被人用篮子提出地窖的那一刻。
洗去身上的泥土,它们依旧是一个全新的自己。
要么在一个大雪封山的暮晚,来不及出远门买菜的农人,煮一锅热腾腾的土豆,就着咸菜围炉而坐,谈笑风生,一种油然的幸福感与安全感在大山的土屋中散开,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向往与欣慰的呢?
要么在夏日的某个午后,母亲和婶婶们坐在可以遮阳的屋檐下,用熟练的手法切割一块完整的土豆,分割下来的那些小块,各自带着一两个胚芽,一粒种子就这样诞生了。即便被切割成好几块,土豆——始终没有流血,没有呐喊。丝丝拉拉的疼在刀具拉下的时候,那滚落的,仿佛是一种大义的笑声。
要么在冬日的凛冽中,村里的邻居聚到一起,用土豆粉做粉条。粉面经过手艺娴熟村民之手的揉搓、压榨、翻煮、过凉,才能造就一口纯正的手工土豆粉。而寒冷的天气,也是必不可少的,在严酷环境中经过日夜冷冻的粉条,才能将体内多余的水分一次次蒸发掉,一冷一热、一紧一缩,那是无数个苦难琢刻的日子。在晶莹的粉条被端上餐桌之前,它的一生,仿佛都在磨难中度过。
白色花朵在风里摇曳,土豆用它硕大的绿叶遮住那些洁白的绽放,就连果实,也要深埋在土里。
这是一颗土豆的一生,也是一个父亲的一生。
无言,无怨,无悔。
当风吹过的时候,我们透过那些铺天盖地的绿叶,已经看见深埋在土里满藤的硕果。
洋 槐
带刺的身躯让人敬而远之。
可芬香的花朵又让经此者停下脚步。
白色的花朵结成串,有时将整棵树装点成白色。洋槐,也有静美的那一刻,每当花季来临,她们也会放下手中的荆棘,用满山的婚纱迎接春天的步履。
同样,它用自己的甜美喂养了我们童年的味蕾。
每次放学回家,路过村口路边的地埂,都会折一些槐花喂在嘴里,一股清甜之感瞬间充斥舌尖。
闲暇之时,母亲们也会提上篮子,去林中采摘槐花,用它们蒸美食,喂猪。
当我们尝过那些清甜洁白的花香,才明白过来,身着荆棘带刺者,不一定会将尖刺刺向我们的胸口。而外表美艳的花朵,你也不一定能看出它到底是不是带毒的玫瑰。
柳 树
是那些树告诉了我们四季的轮回。
暮色低垂,村子被一片星空笼罩,所有的事物都停止了飞翔的欲望,只有风肆无忌惮吹着落叶,离开是一次割腕般的抉择,而树必须给天空一次交代,曾经的那些蓝,也给过它们雨水的滋养。
现在,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一生的积蓄,归还天空。风是路过午夜的信使,叶络上依旧留着昨日一只菜青虫回家时开垦的小径,可枯萎代表着一个季节的陨落,也预示着一只昆虫的衰老与生命的结束。
种子蛰伏于冻土深处,第一片雪从月亮上落下来,窜过草垛的老鼠,惊魂成一道闪电,这个时候,万物寂静。
寂静是最好的语言,午夜的鼾声从土屋传来,地上的火炉发出忽闪忽闪的亮光,那是一个季节的心跳,平静而苍老,淡然又温热……
土炕中,燃烧的柳叶,为寒夜带来幸福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