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哲学视角的日常审查
2024-04-30王小伟
王小伟
为什么要从技术哲学的角度来追问我们的日常生活呢?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深度科技化的时代,技术已经沉降到生活的诸多方面。在这个时候去反思已成为日常生活现象的技术,就变得尤为重要。
我想跟大家探讨3种技术现象:通勤、外卖和手机。
通勤:一种无意义的损耗
通勤对人的损耗是十分巨大的。首先,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在通勤当中变得非常微妙,拥挤和排队会让人产生敌对情绪。这个时候,群体不再是一种温暖的存在,而是处于一种竞争状态。
另外,通勤把行走变得特别单调。在通勤中,只有起点和终点是有意义的,而它的过程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损耗和我们需要去忍受的成本。
那我们就要追问,通勤是如何成为一种十分常见的生活现象的呢?一个回答是因为单位没有宿舍,郊区的房租比较便宜,市中心的生活成本实在太高了。
但是,追问不能停在这个位置,我们要把它提升至哲学层面:在生存意义上,我们何以要忍受这样的通勤呢?
有一位法国哲学家叫列斐伏尔,他提出了“日常批判”的概念。
列斐伏尔认为,要更好地理解现代社会中人的异化,就不应该再在马克思所批评的工厂的语境里去观察。因为我们所处的时代不是工厂时代,而是已经变成一个通盘的消费时代了。
城市的核心不是工厂,而是消费场所,所以现在,我们要把注意力从对工厂盘剥的批判,转移到对日常消费生活的批判上去。
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如果你去问一个工人什么叫通勤,他往往不知道答案,因为那时通勤并不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北京的城市区域过去聚集着很多生产性劳动场所,它们旁边通常会配套宿舍。宿舍不是商品化的,而是分配给职工的。所以那时,城市的核心是工厂和宿舍,它们没有货币化。而今天,城市的核心是高档消费场所,是各种繁华的商圈。
所有原来属于生存领域没有消费化的生存内容和生存空间,在整个城市变成消费橱窗的情况下,就货币化了,成本变得特别高。大家会觉得消费这些东西就是过上好生活的指征,进而逐渐把自己的生活完全锚定在消费上,而忘了在消费之外,我们还有别的生活场景。
作为消费者,我可以每天出入这些场所;而作为真正的人,我准备回家时,就要走到城市的边缘,或者前往郊区。
当然大家可能会说,我们今天的生存状态不完全是列斐伏尔所批判的那种,只是有一些相似。现在的城市也在做一些对抗,我们有安置房、共有产权房、经济适用房。这些实践都在和城市作为消费空间的现实进行非常有力的对抗,要把生存领域继续插入城市的中心,我想可能会慢慢地做得越来越好。
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得记住,每天在挤地铁的时候,要明白道路不仅是用来通勤的,不一定非要把生活和消费等同起来。通勤可以不是枯燥的成本,行走本身无须关注起点和终点,行走的过程也可以是一种生活。我觉得这个维度还是要保留的。
外卖:难吃,却不得不吃
经过漫长的通勤,你到公司忙了一上午。到了中午,你最常说的一句话可能是“叫个外卖得了”。而你叫的外卖大概率是一个料理包。
外卖这么难吃,为什么大家还要吃呢?当然,生活性的解释肯定是时间不够,工作太忙了只能点外卖吃。但是,我们还是需要想一想,使吃外卖成为一种日常生活方式的,那个最为一般的前提条件是什么?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关于技术的观点,对我们理解外卖是有帮助的。他说,现代技术的本质不是一种工具,而是一种存在方式,这种存在是我们每个人都要承受的。
这种存在方式是把一切存在者都当作一种“持存”。什么叫“持存”呢?简单地说,就是把持一个东西,然后任意地取舍、摆弄它——把每个存在者都看得无关紧要、没有内在价值,认为这些存在者都是可以被随意摆弄的。
我们可以通过水车和水电站来更好地理解“持存”这个概念。海德格尔认为,水车是一项技术,但它不是现代技术,是前现代技术。
水车这项技术没有把河流持存化,尽管水车也把河流当作动力,但它不会改变河流的流向和生态。从远处望去,河流仍然是富有诗意的存在。
但水电站的情况就大为不同了。水电站在给人类带来便利的同时,会把河流上游的水位抬高,淹没千顷良田,而且河流下游很多小的支流会断流。
这时水电站就把河流完全变成一种可以随意摆弄的东西,河流的诗意丧失了。河流被持存化了,变得什么也不是,只是推动涡轮机的动力。
在现代社会,我们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人的持存化。在现代技术的逻辑下,人被看作标准件,随时都可以被替换。我们没有内在的尊严和价值,吃东西就是为了别饿着,不断地输出劳动力。
与此同时,食物也变得持存化。既然人都无关紧要,食物也就不重要了。食物只是填饱肚子的营养物质。
当人和食物都变得无关紧要时,食物才会以外卖的形式出现。
只有你的母亲看到你每天吃外卖时,才会觉得你不爱自己。
哲学家伯格曼把我们生活中的所有事物笼统地归为两类:一类叫焦点事物,另一类叫消费事物。
比如外卖就是消费事物,而焦点事物就是每个人应该投入巨大精力关注的事物,它需要我们进行关系性投入,而不仅仅是个人消费。
什么叫关系性投入呢?比如以前的家庭聚餐,桌子上的食物和外卖的区别不在于菜品,而在于为了做这一桌饭菜一定有人付出了很多辛劳,有人买菜、择菜、洗菜、做饭。一家老少、亲朋好友围坐一桌,所以这张桌子上弥漫着浓郁的人情味。
人和人是通过特定的关系连接在一起的,这种关系性的投入是构成食物的一个重要内容,但是,这些情感因素在外卖中就完全被剔除了。
手机:蚕食一切身体性体验
吃完外卖,忙了一下午,回到家中,你可能会遭遇第三种技术现象——手机。手机在带来很多便利的同时,也束缚了我们。
伯格曼提出一个叫“装置范式”的概念,我们可以套用这个概念来审视手机。伯格曼认为,现代技术和原来的技术之间是有巨大差异的,100年前技术的核心状态是机器在工厂里轰鸣,而现代技术的特点是小巧化,将产品变成微小的装置。
手机是一个典型的装置范式,它是一个黑箱,把复杂的功能都隐藏在背后,排斥人对它的凝视。手机仿佛是一个幸福世界的开关,只要你滑动它的屏幕,所有的便利就会涌入你的现实生活。
有时候,我问我家的小朋友:“食物从哪里来?”他说:“食物是从冰箱里来的。”我又问他:“暖气从哪儿来?”因为我经常用手机交取暖费,所以他说:“暖气是从手机里来的。”
伯格曼认为,虽然手机这种装置可以给我们带来很多便利,但它丧失了一个身体性的向度,割除了生活当中所有的操劳。他举了一个例子,就是我刚才说的用手机交取暖费和用壁炉取暖的区别。
用壁炉取暖是非常麻烦的。你要走进幽深的森林去选择合适的树,然后你需要劈砍、堆垒、晒干木材。
经过一天的劳作,你把壁炉引燃之后,坐在沙发上,妻子在旁边织毛衣,孩子在地板上玩玩具,家猫蹲在旁边取暖。看着炉子里的火,再看着外面漫天的白雪。在那个空间,人和人被连接起来,围绕这个炉子,我们可以构建非常丰富温馨的家庭情境。
但是,如果你用手机交取暖费,然后全家人一起坐在地板上玩手机,这个感觉就不对。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似乎所有的幸福快乐都可以通过手机来购买和调度。
这会导致什么问题呢?最终手机将创造一个平行于我们现实生活的世界。人们因为在虚拟世界中不需要付出任何身体性的操劳就能获得快感,从而逐渐对当下的现实生活失去耐心。人们会对虚拟世界越来越宽容,而对我们肉体存在的物理世界越来越苛刻。
手机还会和资本一起创造很多虚假的欲望,比方说,我每天关注线上购物平台,就会觉得那些商品都是我应当拥有的,但是,它背后有人付出的操劳都和我无关。事实上,这些需求都是社交网络渲染出来的虚假需求,它们本不属于我们,但会给我们带来很多烦恼。
技术在成为日常生活的同时,也在夺走我们的日常。通勤让日常的行走消失,外卖让好好吃饭消失,而手机让身体性的体验不断地被蚕食。我们并没有感受到技术带来的便利背后的现代化承诺,仍然时常感到愤懑、焦虑和困惑。
夺回日常
在这种情况下,我想做的是夺回日常。以下是我尝试夺回日常的实践。
1.把城市看作一座雨林
列斐伏尔说,你可以把城市看作一件艺术品,艺术品不是消费品,它带有超越性的维度。我想做得更彻底一点儿,把城市看作一座雨林。
我每天会花很多时间观察绿化带里的鲜花盛开,观察单位楼下的野草生长,观察街心公园里的鸟鸣虫唱。观察这座城市的细节,观察城市在消费之外疯长的部分,这对我来说是极大的治愈。
2.回到食物本身
回到食物本身,就是要“看到”味道,味道是有形状、有模样、有过程的。我尝试种了一些薄荷,薄荷比较好养,而且叶片摘下来之后就可以泡薄荷水,加一点儿蜂蜜,味道非常好。
这时,你就能“看到”味道在阳光下逐日生长,然后将自己的生命同土地和植物重新连接起来。
3.为生活找到锚点
我们要重估操劳。身体性的付出和操劳可以是生活的锚点,而完全便利化的生活会让我们无所适从。
我自己的经验就是每天接送孩子。接送孩子其实是很辛苦的事,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感觉自己因为对孩子的关注而建立了一种外部连接。在这种操劳的过程中,我生发出一种爱欲。我关注他者超过关注自己,我克服了自恋,这让我变得没有那么焦虑。
当然,夺回日常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回到过去,或者完全放弃现代技术。海德格尔的演讲《泰然任之》中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他说,完全抵抗现代技术是愚蠢的,我们真正要具备的态度是,让技术既在现实生活之中,又在精神世界之外,可以将其当作工具,但不让它侵入作为人的根本。
不管是海德格尔,还是列斐伏尔,他们的理论对绝大部分人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能从日常生活的细微处去改造自己的生活,这需要的可能更多的是勇气。
(星 河摘自微信公众号“一席”,本刊节选,Cyan Lin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