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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缉毒女警的花季雨季

2024-04-30伏雪琨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4年4期
关键词:毒贩边境毒品

伏雪琨

张迪手指轻触电脑键盘,目光直视着屏幕,仔细查看旅客的行李物品。“有时眼睛干涩难耐,但不敢闭眼,生怕一个疏忽,错失重要信息。”

云南西双版纳毗邻境外毒源地“金三角”,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其成为中国禁毒斗争的主战场之一。张迪所在的西双版纳边境管理支队兴海查缉点,距离缅甸第四特区86公里,是缅甸勐拉通往我国景洪市的必经之处,是禁毒战场的最前沿。

查缉点24小时对车辆、人员、货物进行双向公开查缉,同时在打击枪支犯罪、走私偷渡、电信诈骗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

八月的西双版纳,阴雨和酷热交替循环。突然一阵骤雨,地面像被点燃一般,热气蒸腾起来,让人喘不过气,路边的杂草叶子都耷拉着。张迪从容挺立在车检通道,离得近点儿,能闻到她身上除了汽油味儿,还有一股淡淡的花露水味儿。

每天,她需要在防护装備外再穿一件防弹背心,加上头盔、手电筒、镜子等查缉工具,大约重15斤。另外,一个两升的水壶也是她上岗的“标配”。

晨曦微露,等待通过的汽车已排成长龙,查缉点被浓重的汽车尾气包围着。查缉工作从早上6点开始,每6个小时为一班,分4个班次展开,每个班次都是一次“汗蒸”。

边境是艰苦的代名词,缉毒工作更是危险重重。有一次,一辆汽车连续撞倒多个锥形桶后,依然风驰电掣而来。班长高举手臂,示意停车。司机丝毫不理会,压过多条减速带,“嗒嗒嗒”的声音尖锐刺耳。正在车检通道的张迪也举起手,示意司机停车。

司机竟直接开着车冲向张迪。一瞬间,她不知所措,这时班长一把将她拉上台阶,汽车擦着她的左肩扬长而去。最终司机被成功拦截,张迪说:“毒贩穷凶极恶的样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张迪是在2017年12月结束新训后被分配至兴海查缉点工作的。

“我以为边防武警的任务是巡逻、站岗,没想到还有缉毒工作。”张迪跟随班长从最基础的看证件、观表情、摸物品、闻味道学起。在这里,她认识了各种各样的毒品,见识了“白色魔鬼”的可怕。

2018年3月,张迪在例行检查旅客的身份证件时,一名旅客时不时地瞄她一眼,这引起了她的注意。“就像作弊的学生看到老师一样。”看到那名旅客的鞋子、行李箱上有很多泥,张迪更加起疑。

她仔细检查那位旅客的行李箱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正当她认为自己判断错误,给该旅客放行时,组长拍了拍她,接着用对讲机把队长和其他战友叫来,先将这名旅客控制住,然后用小刀把行李箱底层划开。夹层里竟是用蓝色塑料袋装着的毒品。张迪说:“真不敢想象,如果当时组长不在,我就把毒贩放走了。”

这件事让张迪憋着一股劲儿,她更加努力地学习查缉技能。车体哪些位置最容易藏毒,什么季节通过什么样的车等,她都烂熟于心,甚至将常从这里经过的车的车牌号倒背如流。张迪说,只有把各种可能出现毒品的情况都“刻”在大脑里,遇到情况时才能以最快的速度作出准确的判断。

“眼看着同批十多个战友中,有人第一周就查到了十多公斤毒品,其他人也陆续有所斩获,我还是‘颗粒无收,特别着急。”张迪曾一度“怀疑人生”。

那段时间,她加班加点地背理论要点,不论打扫卫生还是排队吃饭,她的嘴里都“念念有词”。查缉手册已经被她翻得卷了边,备忘录里也满是查缉技巧,甚至连做梦都梦见自己在查缉毒品。她渴望早日挂上军功章。

2018年4月的一天,一辆满载快递的货车驶进查缉点,核对货品清单时,张迪发现居然有收货人是某个明星名字的燕窝保健品。

“为什么要从边境往内地寄保健品?我决定打开看看。”打开快递,一股香味触动了张迪敏感的神经:“肯定有料。”

燕窝包装完整,张迪反复查看,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她考虑毒品或许会溶进燕窝,于是,举起一瓶,透过光线仔细观察,但燕窝的性状并没有变化。

“我告诉自己,别着急,相信自己的判断。我先把燕窝拿出来,抬起空的泡沫箱时,我发觉泡沫箱很重,便拿着小刀一点点划开泡沫箱,果然,在底部发现了夹层,里面有蓝色塑料袋。我当时就想,这一次终于让我逮到你了。”

打开塑料袋,麻黄素一颗一颗呈现在张迪眼前。这是她第一次独立查到毒品。

“从存疑到寻找再到发现的过程,让我特别兴奋。”说到第一次成功查获毒品,张迪少了一些浮躁,多了一份底气。

成长没有捷径,只有日积月累的沉淀,才能练就一身过硬的本领。很快,张迪就迎来了“高光时刻”。

这天,日垂西山,夜幕的阴影已经将查缉点吞下大半,车流影影绰绰。张迪钻进了一辆物流车的货舱。她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用小刀划开快递盒的包装。连续拆了5箱,里面都是用竹叶包裹的茶饼,没有发现异常。

“我当时真不想再拆了。”可是犹豫片刻后,她还是打起精神检查起第六个纸箱。她从里面拿出一块茶饼,捏了捏,发现和正常茶饼手感不太一样。剥开竹叶,她发现里面裹着黑色塑料袋,装的正是冰毒。最终,她在27件茶饼中查获冰毒19公斤。张迪为此荣立个人二等功,那年她18岁。

“立功受奖确实开心。”谈起当时的感受,张迪更多的是对毒贩的憎恨。她曾看到过一个毒贩拒捕时劫持了自己的孩子并将其刺伤,毒贩丧心病狂的样子让她恨之入骨。“毒贩不要命,我们唯有更拼命。”

2022年6月的一天,张迪值中班,中午的气温直逼40℃。突然,她一阵阵冒冷汗,头晕眼花,呼吸困难。一开始她以为是中暑,随着小腹一阵阵绞痛袭来,才知道是生理期到了。她双腿打战,蹲在了原地。

查缉工作日夜颠倒,任务重、压力大,张迪平均每天检查过往车辆800余辆,核查比对人名信息2000余条。她的身体、心理在不同程度上受到影响,生理期变得不规律。

“两名战友把我架回宿舍。我吃了一颗止疼药,大约半个小时后,体力慢慢恢复。”张迪重新换上防护装备。在她看来,缉毒战场上没有性别之分,每个人都是战斗员。于是,她返回执勤现场,继续对出租车、网约车进行检查。

有时,男民警也会调侃:“你们晒得这么黑,都快和我们一样啦!”张迪尴尬一笑。的确,常年爬车顶、钻车底,满身污渍,哪儿还有女孩子的模样?但她转念一想,这也是对女民警肯定的另一种表达吧。

“经常有拖挂车通过,约两层楼高,需要手脚并用爬到车顶,对车体进行检查。毒贩很狡猾,他们将毒品混在几十吨货物里,甚至将毒品压到车厢最下面,只有把一车货物全部搬完,才知道里面有没有毒品。这个过程大约需要6个小时。”张迪也曾因搬运货物而手酸到拿不起筷子,身上碰得青一块紫一块,但现在,她的力气变大了,练出了肌肉。不因性别给自己设限,才能保证完成重要任务。

但作为女性,张迪也有柔软的内心。有一次,张迪被指派看守一名女嫌疑人,带该嫌疑人吃早餐时,张迪发现她吃得非常少,便关心地询问,她却说在减肥。后来张迪才知道,该嫌疑人吞食了毒品,企图以体内藏毒的方式偷越边境。“太心疼了,她才18岁,就被毒品葬送了一生。”张迪说,“我们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査缉,这样才能避免有更多的家庭支离破碎。”

兴海查缉点距离勐海县城12公里,这里离使命很近,离繁华很远。

办公区和宿舍区是依山而建的活动板房,周围的树木笔直高大,纷乱的蔓藤垂落在窗户上,蛇、老鼠等野生小动物时隐时现。

6条检车通道上车辆川流不息,每当有大货车经过,轰鸣声震耳欲聋,活动板房随之颤动,就像地震一样。“我们用手机软件测量过,车检通道的噪声达105分贝,民警宿舍也有87分贝。刚来时,入睡很困难,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张迪说。

每天日落时分,金色的光辉迅速在后山蔓延,眼前的车灯汇聚成一条条光带穿梭而过,脚下的花草随着清风自由摆动,单调的查缉点生动起来。这是张迪最喜欢的时刻。

2018年1月,张迪的父母第一次来队里看她,那天正好是张迪的18岁生日。张迪说,她忘不了母亲诧异的神情。母亲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又黑又瘦的女孩是自己的女儿。张迪向父母介绍了自己的工作情况,并带他们参观了宿舍,母亲几度欲言又止。

张迪和父母吃完午饭,送她回营区时,母亲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半晌,挤出一句:“注意安全!”

张迪每天都会和家人打电话,父母说的最多的还是那句“注意安全”。在边境一线,报喜不报忧是民警们的一贯做法,张迪也不例外。

2020年8月,张迪做了甲状腺手术,直到现在父母还不知情。“当时心里很害怕,不知道病情是否严重,查缉点工作任务繁重,我不想给大家添麻烦,请假做手术时,我跟领导说我有家人陪同。”

其实,她是一个人到了昆明,找到同学帮她在手术承诺书上签字的。请假的那7天,她告诉父母,那周有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方便时再联系他们。

张迪说,那是她度过的人生中最漫长的7天,她感觉自己一夜之间长大了。

“我爸妈未必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会上网搜索和我工作相关的内容,但他们不会直接问我。其实,他们并不盼着我立功受奖,我平平安安是他们最大的心愿。”张迪的泪水在脸上晶莹交错,就像山脚下的点点灯火。

女孩子天性爱美,但张迪已经很久没有刻意打扮了。“蚊虫太多了,被咬后几天都消不了,她们喷香水,我只喷花露水。”

第一次休假回家,街上的女孩子粉妆玉琢,窈窕多姿,张迪觉得自己与她们格格不入。专程来接她的闺密带她坐地铁出行,她问,在哪里買票?闺密回答,刷手机就可以!她简直像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看到同学们每天打扮得光鲜亮丽,我在边境线上灰头土脸,甚至连地铁票都不会买,心里很难过。”张迪哽咽了,她说,那一刻巨大的差距感让她有些自卑。

当年,张迪看到表哥在部队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于是心生向往。在入伍通知书和大学录取通知书同时到达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本想着到部队后努力考取军校,不承想2018年公安边防部队改革转隶为移民管理警察,她失去了报考军校的机会。没读成军校,成了张迪最大的遗憾。

她的落寞很快被闺密察觉。闺密告诉她,只要在网上看到她的新闻,都会留言称她是“最美小迪”。闺密为有一个缉毒警察朋友而感到骄傲。

“不需要所有的人都认同我,只要能得到身边人的肯定,再苦再累也值了,繁杂的工作也有了意义。”张迪擦干眼泪,“这是独属于我的荣誉。”

日复一日地从事查缉工作,习惯了默默无闻的张迪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居然能在电视上看见自己。

2021年6月,张迪受邀到北京参加国家移民管理局“边境移民管理一线的缉毒先锋”媒体记者见面会。

“开始很骄傲,因为就我一个女孩子参加发布会。在缉毒战场上,大家争的是困难和危险,而不是荣誉。在发布会现场,看到前辈们胸前挂满军功章,我想,他们肯定经历过不少生死考验,顿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那一场发布会上的战友都是张迪眼中的“大咖”。

“前辈们在高山密林伪装设卡,被蛇鼠啃咬,甚至被毒贩用枪指着头,只为在边境多查出一克毒,让内地少受一分害。”张迪说,“尤其是郑兆瑞班长,同样在边境检查站工作,他从一个‘菜鸟,通过一点一滴学习积累变成今天的‘大咖,我特别敬佩他。”郑兆瑞参加边境缉毒工作19年来,屡立战功,累计参与查破毒品案件850余起,缴获各类毒品500多公斤,人称“缉毒兵王”。“兵王”厚重的履历,让张迪找到了追赶的目标。

发布会上,听着前辈们讲述守护边境安宁、奋战缉毒一线的真实故事,张迪想到了自己的班长,想到了多年前班长的那句话:“穿上这身制服意味着什么?”

刚参加工作时,张迪的心愿是通过立功受奖证明自己。现在,她的心愿发生了改变,她说:“我不想立功受奖了,我只愿天下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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