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的匠人
2024-04-30黄孝纪
棕匠
我没有想到,在西河边的一个码头,竟然会与一位老棕匠不期而遇。
湘南的春季依然还是从前的模样,多雨少晴,草木葱茏。趁着难得的晴好天,我和红丽、周周一行去西河边的郊野踏春。近些年来,位于湘阴渡镇的堡口因交通便捷,又临西河,且一河之隔就是镇上,兴修了旅游设施,做起了乡村游,成了时下永兴县域内的一个周末郊游打卡点。这里河水宽阔,游道蜿蜒,果木繁花,荷叶田田,空气里浸润着春天的芳香。临河的游道旁,是井然的新农舍,精致漂亮。我们到这里时,游人并不多,花香鸟鸣,十分宁静。
沿着河边,我们观赏着这美好景致。突然,我看见前方竹林掩映的河岸码头下,有一位老人正俯身站在河水里,双手拿着一张黑乎乎的东西,不时按进水里,又随即拖出来,甩动几下,河面洒落一串串水花。在他身旁的台阶上,分明放着几堆棕毛。我顿有所悟,这是一个洗棕的老人,说不定还是一位棕匠呢!自从青年时代走出故乡,辗转城市谋生,二三十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洗棕,心中一阵惊喜,当即就快步走下了码头。
“老师傅,洗棕啊!”我一面笑着打招呼,一面往下走。听到我的声音,老人抬起了身子,也露出友善的笑容,答复我:“是的,洗棕呢!”
我掏出手机,拍了几张老人洗棕的照片。周周他们也走了下来,对于久居城市,缺少农村生活经验的人来说,这样的场面是足够新鲜而有吸引力的。何况在老人洗棕的时候,近旁水面的小鱼儿跳跃得更欢快!甚至把我也看得出神了。我知道,这是因为棕毛里有植物碎屑和杂质,漂洗到水里,引来了小鱼儿觅食。
我索性坐在一旁的石条上,一面看老人洗棕,一面与他不时聊上几句。头上天蓝如洗,树荫覆盖,眼前河水汤汤,白鹭翩翩而飞,此景此情,把我的思緒带到了遥远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棕树,是我自儿时起,就尤其喜爱的一种树木,圆而笔直的光裸树干,顶端是一蓬乱糟糟的棕毛,从棕毛间伸展而出许多枝如扇的长柄大叶,青翠欲滴。我们小时候打自制的木陀螺,就是用了这长叶做棕鞭。
那时候,真可谓“四海无闲田”,农耕的故乡生气勃勃,六畜兴旺。在农人的日常生活中,处处都要与棕制品打交道,最常见的,自然要算棕绳和蓑衣。棕绳用途广泛,挑水桶、挑粪桶、挑筛子,离不开一根竹扁担,扁担的两端系着几股棕绳,下面套了铁钩,这种扁担,我们俗称钩担,家家户户天天都要用到;挑谷、挑米、挑炭的大小箩筐,无不系着长长的棕绳……蓑衣,则是下雨天干活的必备雨具,尤其是早稻春插时节,雨水丰沛,晴天少,雨天多,下田干活的农人,都是头戴斗笠,身上披一件厚重的蓑衣。我年少时,跟随父母和姐姐在雨天扯秧、插田,也是这么一身装束。
在故乡,那时有名的棕匠是邻村的序承。他有一个外号,叫序承癞子,缘于头上留下的几处癞疤。别看序承其貌不扬,搓棕绳,缝蓑衣,编棕垫,却是一把好手,许多人家都请他上门来做过。
序承的手艺是跟着他岳父刘师傅学的。刘师傅是邻乡人,挨着油市圩。许多日子,刘师傅带着工具,走村串户,常来我们这一带做棕活,这样就认识了羊乌村的序承,并将女儿嫁给了他。序承年轻时跟岳父外出做艺,还留下了一则师傅教训徒弟的轶闻。说是有一次,他们到偏僻小村东冲头织蓑衣,中午吃饭的时候,东家煎了两个鸡蛋炒辣椒。那时农家普遍穷,煎鸡蛋招待棕匠师傅,已是难得的好菜。序承手快,一筷子就将鸡蛋都夹到了自己碗里。他岳父见状,责备他说:“哪这样不懂事!”事后,岳父告诫他,手艺人到外面做事,人家是出了工钱的,吃饭夹菜,不要随着自己的口欲来,要有节制,你都把好菜吃了,人家一家子吃什么?别人嘴上不说,心里也会不高兴,传出去,名声就坏了,人家就不会找我们做手艺了。手艺人,要多做事,把艺做好,多为东家着想。
岳父兼师傅的言传身教,令序承成了一名出色的棕匠。他岳父去世后,在我们周边一带的村庄,许多人家要添置新蓑衣或者棕垫,都是邀请他上门来做。相比从圩场买来现成的蓑衣和棕垫,自家请棕匠上门来做,虽然要搭上酒饭招待,但材料和手工,却是在自己眼皮底下看着,真真切切,更让人放心。
我曾看过序承给邻居家做蓑衣,那是一个复杂而缓慢的过程。先要将一张张棕毛,在铁齿耙上不断拉扯,拉出一根根干净的棕毛丝,蓬蓬松松的,在地上积聚成堆。而后,他坐在矮凳上,左手指尖捏着一撮棕毛丝,右手拿一个小转子,不停地摇转,那一撮棕毛丝就在转动中,搓成了一根细小匀称的棕绳,在转子上越缠越多。等搓好了足够的细棕绳,才缝制蓑衣。缝蓑衣时,他把梳理干净的干棕片,摆放在一张八仙桌上,先从领口做起,而后手持大针,穿上棕绳,在棕片上一针一针缝制,慢慢地,最终缝制成一件崭新结实的新蓑衣,如同一只巨大的棕黄蝴蝶。
在农耕时代,湘南一带的蓑衣,形状大体相同。每个地方,都有棕匠。一个棕匠安身立命的活动范围,基本上是他家乡周边一带的村庄和附近的几个圩场。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随着工业化和城镇化的兴起,农民进城务工成了时代潮流,农田抛荒现象越来越严重,昔日种植双季稻和“四海无闲田”的生动景象已然不再。而尼龙绳和塑料雨披的普及,又以不可阻挡之势,迅速将棕匠的手艺变成了无用。可以预见,没有了生活用途,再好的手艺,也必将消亡。
早在很多年前,就听说老棕匠序承去世了。而我眼前,与我故乡仅仅相隔几十里的西河边,这位洗棕的老棕匠李师傅也已经七十五岁了。他说,他早就不再做蓑衣了,没人要。他目前做的棕制品,主要是抬棺材用的大棕索,这种棕索有手腕般粗,牢固结实,又防滑,在乡村暂时还是尼龙绳所不能取代的。不过,这种大棕索,也需有村庄预定了才会做。他这次洗的棕毛,就是用来做大棕索的。
老人洗完棕,一担挑着,一步一步缓缓走上了码头。
篾匠
一条便江,自南而来,蜿蜒流过县城,又向北而去,将永兴大地,分隔在东西两岸。习惯上,东部山区称为江右,西部山区称为江左。东部多竹山,常见连绵不断的茂密竹林,高大挺拔,郁郁葱葱。这样的环境之中,自然也多篾匠。
在传统农耕时代,竹器与每个农家的生产生活息息相关,谷箩、菜篮、筛子、簸箕、筲箕、茶叶篓子……乃至竹椅、斗笠、扁担,多种多样,应有尽有。我的故乡在江左片,虽说山间江岸也多野竹子,却都是小竹,很少看到大竹子,成片的大竹林就更稀罕。或许正是这个缘故,我的故乡一带少有篾匠。家家户户的竹器用具,一般都是从圩场买来的,想来,也多是出自于江右篾匠之手吧。
在我们家,曾有一件大竹器,是江右一位姓廖的老篾匠赠送的。个中缘故,还牵涉到我大姐荷花小时候的一桩认亲往事。
大姐大我十七岁,她是父母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之后,我母亲又陆续生下了几个孩子,都先后夭折了。大姐上小学三年级时,校舍在我们村的黄氏宗祠。那时,学校只有两个老师,其中年轻的老师廖宗林,是刚来不久的。廖老师是江右人,家离县城不远,但距我家乡却有百里之遥。大姐聪明诚实,长相姣好,读书又用功,廖老师很喜欢她。一天,廖老师对她说,想认她做妹妹。大姐把这事告诉了父母,我的父母十分高兴,当晚就把廖老师邀来家中做客。交谈中,廖老师告诉我父母,他有兄弟三人,没有姐姐和妹妹,父母健在,另外还有个伯父,无儿无女,是个篾匠。
那时候,乡间认亲是一件郑重的大事。在征得双方家长认可后,在选定的日子,我的父母备了礼品,带着大姐,与廖老师一道,来到了他的家乡,永兴县城远郊一个竹林环绕的小山村。在这里,师生二人结为了兄妹。从此,两家互有往来,成了亲戚。
大姐十一岁那年,我母亲又生下了二姐贱花。有一天,宗林哥的父亲来我家走亲戚,带来了一架有围栏的竹睡椅,是宗林哥的篾匠伯父特地作为贺礼新做的。这架睡椅长方形,下面四条腿,就像一张带围栏的小竹床,美观又结实。
遗憾的是,仅仅几年后,宗林哥就因重病去世了,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他的父母也因此过度哀伤,不久都离开了人间。山高路远,我们家从此失去了这门亲戚。在我童年和少年时代,我经常听到父母念叨这一家人的好,说起那些往事。末了,他们总是要叹息一阵。而那位老篾匠赠送的竹睡椅,二姐睡大后,三姐睡,而后又轮到我睡。我有記忆时,这竹睡椅已是红光发亮。以后的岁月,大姐出嫁生孩子,又被她搬了去,睡大了她的四个子女。
二十岁那年,我中专毕业,分配到永兴县城工作。从此,在这里安家落户。永兴县城周边山岭多竹林,曾让我不由地想起小时候耳闻的那户善良人家。有几年,我甚至动了念头,想去寻访昔日那一家远亲的后人。但世事沧桑,人物俱非,往事过于遥远,也不知那样一个小村在何处深山竹林之中,终究未能成行。不过,我心目中似乎总有一个模糊又亲切的老篾匠形象,在竹林边的瓦房前,编织箩筐、簸箕、睡椅等种种竹器。
我向来喜爱竹子,也曾无数次幻想,希望我的故乡有朝一日能有一片茂密的大竹林。大半辈子一晃而过,辗转许多地方,看过众多竹林,用过种种竹器,却不曾与一位篾匠相遇,见识他们的手艺和生活,于我而言,终归是一件小小憾事。
几天前,好友曾宪国一大早打来电话,说离他家几公里的一个小村,还有两个老篾匠,目前仍在制作竹器。我一听就来了兴致,相约一同去探访。宪国比我小几岁,他是远近闻名的乡村蛇医,也是江右人,他的诊所位于省道边,距离县城也就十几分钟的车程。我当即登上通乡公交车,前去与他汇合。
我们要去的村庄叫竹叶村,一路上,天气晴明,竹山逶迤。田野里,偶尔能看到一丘丘才插下不久的水稻,禾苗青青。也有许多的田地和园土,一派荒芜。遥想上世纪八十年代乡村的兴旺景象,再生今夕何夕之叹!宪国说,他们这一带出产竹子,以前有很多篾匠,他年少时,家里曾请来一位邻村的篾匠,前前后后做了一个月的竹器。令他惊讶的是,这位篾匠竟然是个盲人,可做出来的箩筐、筛子、簸箕、斗笠等种种家什,又都那样好!所以至今不忘。不过,现在种田的人少了,年轻人多进城打工去了,老式的竹器基本上失去了用途,篾匠死的死,老的老,越来越少。
不觉间,我们来到了一个宁静的小村。果不其然,这竹叶村紧挨着一片竹山,密集的高大毛竹把这个小村映衬得更加漂亮。只是像当下大多数山村一样,这村子也没什么人气,空空荡荡,连鸡鸣犬吠都少有听到。
一番问询,我们贸然走进了一户大门敞开的人家。其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坐在矮凳上,俯首编织竹器。在他身后的粉墙上,斜立着几个崭新的簸箕;旁边的桌上,放着成捆的长长篾片,两端下垂,弯曲又白亮。显然,这正是一位老篾匠。
我们的不期而至,令老篾匠感到很意外。他站起身子,憨笑着问我们有什么事情。宪国是当地人,用方言告诉他,我们是特地来看看他编竹器的手艺。老篾匠友善笑着,拉过竹椅让我们坐,又热情地倒上茶水。屋里只有老篾匠一个人,我有点纳闷。一番交谈,原来老篾匠就一人在村里生活,他老伴儿已去世,两个儿子在广东打工,都三四十岁了,还没娶上媳妇。
老篾匠叫邓冠芳,七十二岁。他家原本在更偏远一点的山上居住,早些年政府搞移民搬迁,来到了竹叶村。他如今已不再种田,靠编织簸箕为生。邓篾匠说,他十多岁就开始跟随父亲学编竹器,大集体时代,经常到外面去编竹器,箩筐、背篓、簸箕、筛子、斗笠,什么都编,交一部分工钱给生产队,以此计工分,分得粮食。分田到户后,他编的竹器曾行销过一段时间。但现在不行了,农村种田的少,竹器也就没人要。如今他就只做簸箕,尚有人定期来收购,十元一个,一天能做两个。一个月下来,满打满算,能挣五百到六百块钱。
同邓篾匠一样,村里专门做簸箕的篾匠还有一人,便是谢国强。我们找到他家时,他也正在编织簸箕。谢篾匠身体削瘦而苍白,虽是坐着矮凳,一条枯干的长腿笔直伸着,一动不动。他满脸皱纹,头发胡子花白又拉杂,看起来比邓篾匠还要苍老。其时,他的老婆也在家,却是一名中年妇女。
交谈中得知,谢篾匠才六十岁出头,比邓篾匠差不多小了十岁。三十年前,他在本地一家煤矿挖煤,因为一场井下事故,砸断了腿,从此落下残疾,不能耕种,只能待在家里做竹器。他家也是从数里外的山上移民到山下竹叶村的,自家的竹林还在原先的居住地。如今两个女儿已出嫁,夫妻二人在家,以编簸箕为生。
谢篾匠的老婆不会编竹器,她负责去自家山岭砍竹和背竹。每次砍三根大竹子,往返五公里,要大半天时间。至于破竹、剖篾、编织这些手工活,则全靠谢篾匠一个人做。
我问起夫妻二人的收入,谢篾匠的老婆说,一年两三千块钱还是有的。谢篾匠憨厚地笑笑,分辩说,一年四季都做的话,也可以挣到五六千。
告别这对篾匠夫妻,走出竹林环绕的寂静小村,我的心情有些沉重。宪国说,现在乡村的这些竹子,可以说是分文不值。拿一个簸箕来说,包括砍竹、剖篾、编织一整套手工,一个才卖十元。夫妻两人整整做一天,才二十块钱。这样的人工,但凡家中还有别的办法,谁愿意做呢?
我无言以对,迎着满眼的青翠竹林,迎着灼热的阳光,走在山间小径的归途。
(黄孝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八公分系列”散文集《瓦檐下的旧器物》《一个村庄的食单》《故园农事》《节庆里的故乡》等多部,作品多次入选全国农家书屋推荐目录。)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