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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生

2024-04-30卢致明

当代人 2024年3期
关键词:木棉树榕树

六棵榕树

从城东走向城西,走过天峨大桥,左拐下台阶,便是沿江路。路的起点,有六棵粗大的榕树,像一个家庭的六个兄弟站成一排,微风吹过,几片叶子挣脱大树,轻飘飘地落下,仿佛是叛逆的孩子。其中的老三,斜着生长,犹如弯腰鞠躬,朝行人敬礼。一根根枝条,密密麻麻,交织成一张密实的网,网住阳光和暴雨。一方阴翳,成了行人的休憩地,器乐爱好者在树下吹拉弹唱,汽车停在树下躲阳避雨。

这六棵榕树,是小叶榕树,拇指般大小的叶子细嫩翠绿。枝条上垂下的榕须,细细长长,颜色锈褐,像手巧的织女纺出的一丝丝棉线。每到春天,榕须又会长出新的,细嫩浅白,我好奇地掐下一小根咀嚼,味道微微甜,像小时候咀嚼的青草。我又试着摘了一根老须品尝,却有一丝苦味,仿佛生活微微疼痛的那种苦。

一天下午,我去上班,照例走过沿江路,一位脸色苍白的中年女人腰上挎着一个竹篮,头微微仰起,伸出左手捏住榕须,右手拿着红色的剪刀咔嚓咔嚓,篮子里已经有好大一把榕须。瞧她那副憔悴模样,一定是把榕须用来入药。望着她挎着篮子远去的身影,我很想开口问问,这榕须能作什么药用。

后来,我问一位兄长,他经常与植物打交道,深谙植物药性。他说,榕须可以祛风湿,散风热,活血止痛,能治疗流感,百日咳,结膜炎,风湿骨痛,胃痛,跌打损伤。我惊奇极了,想不到一根根常常被过往的小孩子拉扯拽断当作乐趣的榕须,居然有这么多功效。

我不知道这些榕树来自于哪座深山老林,它们像进城入学的小孩子,自小就离开故乡,在城里生活。如果这六棵榕树现在依旧长在森林里,结果会怎么样呢?无疑,居在森林,自有森林的乐趣,长在城市,亦有城市的欢愉。森林是安静的,传统的;城市是热闹的,现代的。两种生活,两种态度,没有可比性,不能说谁好谁坏,谁对谁错,在哪里立足都会慢慢长成大材。

我也常常把自己比作一棵树,设想如果我不来广西,生活在老家,或者另外一座城市,又是怎样的结果呢?岁月不能回头,人无法同时走两条路,也不能同时渡过两条河流,选择一座城市自然是要放弃另一座,选择一种生活自然要失去另一种生活。

我来广西是在二十年前,那年,我像这六棵移栽的榕树,带着惶恐、新鲜,甚至害羞的心情打量眼前陌生的世界。彼时,沿江路才刚开发,路的左侧是静静流淌的红水河,右侧是塘英居民还未规划的土地,这里一栋木板房,那里一块菜地,杂乱得像一幅乱涂鸦的画。有精明的生意人,租下木板房做夜宵,生意不错。

我也租了一间木板房居住。那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北风呼啸着从红水河漫上来,号叫着从木板缝隙挤进屋子。房子不通电,没法用电气设备,为了省钱,便用煤炉做饭烤火。整天整夜,屋子里都飘荡着呛人的煤味。

两个月后,儿子出生时,医生发现胎盘有点不好,庆幸地说,好险啊!缺氧,再晚,孩子就没了。医生除去儿子口中污浊后,他还闭着眼睛,没有号哭。不由对孩子的健康担忧。

都说哭是孩子的语言。会哭,哭得响亮,往往说明孩子壯实。立春过后,天气渐渐暖和,儿子也快满两个月了,一个清晨,他无征兆地发出了响亮哭声。我倚着一棵榕树,听着哭声,百感交集,榕树投下几片叶子,落在我的肩上,像是在祝福。

尽管后来我搬家了,居住于县城的另外一条路,但路过这些榕树,我依然像看见老朋友一样亲切。它让我想起当年流浪的生活,想起当年的彷徨与不安,奋斗与挣扎。

如今,我们一家也像这些榕树一样,把根扎在了这块土地上,呼吸着与榕树一样的空气,享受着与榕树一样的蓝天。

木棉花开

德国作家歌德曾经说,大自然所造之物是没有个性的,唯独人是有个性的。而俄国作家普里什文的意见却恰恰相反,他认为,只有人在创造精神珍品的同时,能创造绝无个性的机械,而在自然界,一切的一切,直至自然规律本身,都是有个性的。

我更赞成普里什文的观点,一切生物都是有灵魂的,它们虽然不能说话,不能发声,但它们会用特殊的方式与人类交流,与环境融洽。

我每天上班下班,步行穿过红水河大桥。桥下的河水,静静流淌,将县城一分为二。清澈的河水,滋润着万物生长,也滋养了这方小城。在我每天的行走中,要途经四棵木棉树,左右两岸各两棵,它们长在悬崖峭壁上,挺着伟岸的身躯,鹤立于诸多乔木灌木之上。

在南方,木棉树是常见树种,它们长在河岸边,长在深山里,长在溪水畔,高大,笔直,像伟岸的英雄。传说,木棉树是海南黎族一位名叫吉贝的老英雄变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五指山黎族村寨遭到异族的侵略,吉贝带领寨民与敌人斗争,取得了胜利。一次因为一个寨民叛变,向敌人告密,老英雄被俘了,敌人将他拷打折磨,老英雄铁骨铮铮,誓不投降,被敌人残忍杀害。后来,老英雄化作木棉树,世人为了纪念他,把木棉树称为英雄树。

每次看到木棉树,我便想到这个故事,想到木棉树象征的精神。四棵木棉树,最小的是桥下临河的那棵,树干只有大腿那样粗。每年三月中旬,它像抢跑的运动员,率先开花,或许是它过于瘦小,花并不大,也非血红,难以得到摄影师的青睐。

彼时,离它不到百米的那棵大木棉树,却仍旧在冬眠似的,对春天无动于衷。好多次,看着它干瘪枯燥的树枝禁不住想,它是不是死了呢?

清明节前后,天气渐渐炎热,大家终于可以脱掉长袖,换上短袖时,那棵木棉树才像睡醒了似的,揉揉眼,伸伸腰,发出春天的一声呼喊,花朵像得到号令一般,争相绽放,大朵大朵,鲜红鲜红,似燃烧的火焰,又如初升的旭日。摄影师们早就盼着这一天,他们带着三脚架、背着相机,选好位置却不急着拍摄,而是点燃一支烟,一边抽,一边观察。在阳光温暖的映照下,花朵仿佛知道自己要成为主角似的,害羞得像涂满腮红,更加俊俏。

回头再看那棵小木棉树,花朵已萎缩得快要凋谢。

由此,我想到,树也是有个性有思想的。这棵稚嫩的木棉树,经验没有那么丰富,看到天气转暖就以为春天来了,但它不知道,即使入春也还会有缠绵冰冷的春雨,有阴冷的倒春寒,它们是隐秘的“杀手”,随时都可能冲出来,杀死每一枝翘上枝头的花朵。老木棉树历经过岁月的磨难,更懂生存之道。

一个月后,木棉花凋谢,但木棉树的故事还在继续,它会结出一种长椭圆形状的蒴果,夏天的风拂过,蒴果成熟了,果荚开裂,包裹的一团棉絮会随风飘散,在空中如雪花一样漫天飞舞,像一对情侣在营造浪漫的氛围。步行经过,棉絮落在头发上,粘在身上,像装饰,像点缀,我不禁欢愉起来,仿佛也成为了一个浪漫的人。

簇拥在木棉树周围的,是低矮的灌木与茂盛的野草,还有婆娑的翠竹,它们蓬勃生长,长成了小生态。先前,我并不知道白鹭居住在哪里,以为红水河畔那些枫杨树上高高的鸟巢是它们的家。直到有一天暮色消散,四周渐渐昏暗之时,我望见那几只白鹭仍然在清幽幽的河面上回旋,俄顷,飞入木棉树下的灌木林里。我瞬间明白,它们的家原来是安在灌木丛中,那真是绝妙,此处陆路不通,想要抵达,需要从河里坐船,再攀爬陡峭岩石。它们是安全的,没有谁会冒着风险,历经艰辛去伤害它们。

致敬木棉,是它构建了一小块自然生态。

小自然

我有散步的习惯。

每天清早,走出家门,沿云林路直走,走进一条岔路来到红水河畔,再沿着堤岸走上一个来回。江西作家范晓波说,他每个星期都寻找机会去乡间走走。我其实也想每个星期都去到乡村,可是,“为稻粱谋”却像是一根绳索羁绊着我,我只能以散步的方式亲近自然。

我所在的县城面积不大,靠山邻水,有着丰富的生态系统。我把每天散步的那一段路称为“小自然”,或者“城市中的生态林”。这样称呼,并不是随意捏造。而是这段长约四五公里,宽约一百米的地域,溪水潺潺,古树参天,草木葳蕤,飞鸟鸣奏。

清晨的红水河,静谧、安详,青绿色的水面上,缭绕着一层淡淡的雾,五六只白鹭,展翅在薄雾里穿进钻出,忽远忽近,身姿飘逸、灵巧,好似仙鸟。其实,不光是早晨,傍晚也能看见它们翱翔。

在堤岸边,我常常看见一个钓鱼者坐着一动不动,像一棵生了根的树。我不知他是整晚一直在这里,还是凌晨踩着晨露来的。他的背后,是高高大大的枫杨树,两排过去,有三四十棵。春天,枫杨树开出黄绿色花朵,继而长出有翅膀的果实,串成筷子般长,像傣族女子的玛瑙吊坠,又像是一串串绿色风铃。秋天,果实成熟,一串串向下垂着,颜色变黑,体重变轻,翅膀变长,秋风像刀割一般将果实刮落,离开母树的果实,跟着风欢快地旋转,直到转累了,才慢慢地降下,落入泥土里,等待重生。

仰头往树梢看,一些枝桠间筑有鸟巢,垂下的几根枯草随风摇摆。也不知这是什么鸟的家,每天来来回回,一直未看见鸟的影子,更未听见鸟鸣。

走在小自然,我像旅游一般不走重复路。走到新建的斜拉桥下,我一般会离开河畔,沿着不太长的土坡走上公路。站在高处俯看土坡,植被茂密,不光有枫杨树,还有合欢树、苦楝树、青冈树、榉树、幌伞枫……藤蔓像长了手脚似的,往一棵又一棵树的身上爬,树有多高,它们就爬多高,爬到树顶,再荡秋千似的荡下来。形成一挂绿色的“瀑布”。低矮的灌木、宽大的芭蕉树,像抢地盘似的,争夺着树与树之间的空隙。

我喜欢行走于树木之间。湿润的土地上,留下一长串脚印,绿茸茸的野草在我的脚下,芨芨草、鬼针草、蒲公英、金花葵、苍耳、蛤蟆草、金银花、车前草、辣椒草、藿香蓟躺在土地上,仰着脸甜甜地笑。我俯下身,轻轻地触摸一棵棵低矮的野草,它们长在荒山野地,一岁一枯荣,是最贴近大地的生灵。我无法带走它们,但从来没有小瞧它们,在中药房的药柜里,它们是医生请去的贵客,能祛疾除病,解救苍生。

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我就喝过用十几味草本煎熬的中药。前年夏天,我的肌体发生病变,是医生将我从病痛的深渊中解救出来。一年过去,我仍感觉身体有异样,没有彻底恢复,便想到试试中药。

给我看病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的慈祥老人。她用温润的右手捏住我的左手腕搭脉,随后又叫我翻過手掌,仔细察看手指甲上的“月牙”,她说,你的月牙都上不来啊!我这才发觉,我的“月牙”几近消失。接着又叫我伸出舌头,观察舌苔。她得出结论,说,老弟,你是身子虚,气血不足,需要补血补气。

拎着她开的一个疗程的六剂中药,我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熬药,刺鼻的药味爆满房间,尔后,又跳上窗户逃逸到街上,往路过的行人鼻孔里钻。行人掩着鼻子,朝窗户望过来,露出猜测的眼神。

老人嘱咐我,药渣要倒在大树根下,不能丢在垃圾桶里。我记住她的话,清晨散步时,已瞄好倒药的地方。散步前,我把药渣装进黑色的胶袋里,清早行人稀少,没人会注意到我即将要做什么。

我选择的是一棵苦楝树,在这片小自然里,苦楝树很多,都是紧挨着公路生长。春天,苦楝树开出簇簇细碎的淡紫色花朵,装点着整个小自然。苦楝树我打小就认识,家乡的晒场旁就有一棵,淡绿色的苦楝籽常常被我们捡起,拿来当作打野战的子弹。现在,见着它就如同见着亲人。

我翻起胶袋,药渣齐刷刷往下掉,落入树下的草丛里。不知我倒的药渣里,有没有在这块土地上生长出的,如果有,那也算是以另一种方式回报自然。

那天散步,在小自然里,我看见一棵高大的枫杨树倒了下来,像巨人一样躺在地上。树根被撕裂成麻花状,粗壮的树干横在人行小道上,折断的枝条四处散落,两个人拿着锯子,将树干截成一段一段,又用斧头将树枝砍成一捆一捆。下午我再次经过,树木已经被清走了,留下一大块空间。这棵树意外死亡,是由于昨晚下了一场大暴雨,松软的泥土撑不住树木的重量,才轰然倒塌。

这棵树长成如此巨大,至少用了四五十年的时间,但消亡却只在一朝一夕之间,可见生命是多么脆弱。过段时间,这片空地又会长出新的植物,或许是野草,又或许是灌木,谁又会记得这里原先住着一棵大树呢?

(卢致明,中国生态林业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广西文学》《红豆》《三月三》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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