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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岸咖啡

2024-04-30左马右各

当代人 2024年3期
关键词:留言簿张家知青

2013年秋天,有个朋友蛊惑我,说峰峰矿区张家楼在打造古村落,前景可期,问我是否有意去那里开咖啡馆。说实话,起初我对此并无兴趣。女儿一家在邯郸,我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购置了一套80多平方米的两居室,生活平静而闲适。或许是早年干煤炭地质勘探的习性所致,三年咖啡馆经营下来,我忽然对这种日趋平淡的日子感到了厌烦,和家里人打过招呼,我转让了店面,带着转店资金来到张家楼,在艺术公社对面的美术馆旁边盘下一个院落,做过简单的整修装饰,择个吉日开张营业。因店前有条小河,咖啡馆位于小河东岸,便附会取名东岸咖啡。那会儿,张家楼古村落还处于初创阶段,沿河两岸进行了景观改造,有部分艺术家入驻,还吸引了几家陶艺作坊落脚。初期的宣传热度和追随效应过后,整个古村落游客稀松,行人寥寥。到了夜晚,河岸两旁除去有几盏慵懒的景观灯寂寞地彼此张望,其他各处一片幽暗觑静。夜晚,沿着河岸两边的小径散步,独自穿过一丛丛密植的新竹,偶尔在那些听惯风声、看破沧桑的巨大老树下蓦然驻足,聆听从小巷深处幽冥飘出的虚渺琴声,常让我瞬间恍惚。

咖啡馆生意清淡,活动期间,会有那么一阵烟似的火爆假象。其他时间,经常是店门洞开,我躲在河岸对面的李春陶艺作坊里,把泥做玩,消磨时光。有客人登门,按照门桌上的留言指示牌,打电话找人。他那边还在询问老板在哪里,我已走出陶艺作坊,站在门口摇摆着泥手大声回应了。

这天下午三点多,我正在李春的陶艺作坊练手,忽然电话响了。我点下接听,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话音色很柔,外溢着地道的京腔韵味。她问,是东岸咖啡吗?我嗯答一声,拽出一张抽纸,简单擦过手,抓起手机就往外走。出门看见一个穿淡咖色风衣的女人,站在咖啡店外的台基上。她左手拎包,右手持握手机,在门前摇身观望。她身子转向河边时,我已踏上跨河的木桥。她身姿挺拔,短发,发丝灰白浓密,略带修饰过的轻逸波曲,脖子上搭一条蓝灰色带格子的围脖,尾穗垂过腰际,橘色的毛衫配搭一条过膝的深色呢裙,脚穿略有坡跟的黑色休闲皮鞋。我“嗨”过一声,又追一句“这里”。她定住目光看过来。我摆摆手走下了木桥。眼前的女人虽头发灰白,面相却不显老,皮肤保养得也好,眼睛欣然有神,年齡在六十多岁。

打过招呼,我走到门外北侧墙根的水池洗手。

她说,老板好兴致。她显然看到了李春陶艺作坊的招牌。

我说,生意清淡,自娱罢了。

进屋,她摘下围脖,脱掉风衣,挂在墙边的衣挂上。她轻轻抻拽一下毛衫,坐在店内右侧二号卡座内。

我问,喝点什么?

她说,来一杯黑咖啡。

我量出咖啡豆,研磨,冲泡,萃取后用托盘端到她面前的小桌上。我刚放下杯子,她称赞说,咖啡味道纯正,咖啡豆的品质不错。我说,别看我这店小,咖啡豆都来自云南勐海,虽比不上阿诺尔庄园,品质却也不差。她轻轻应诺一声,不再说话。我回到吧台边,她坐在卡座内慢慢品尝咖啡,目光闲散地在室内逡巡。店门右侧贴墙有个书架,她的目光落在书架上层的一排蓝色硬壳本上。她被竖脊上印着的四个字“东岸纪事”吸引了。她走过去,抽出一本随便翻看起来。那是我请广告公司设计定制的留言簿。内页为淡米色的净面纸,纸页右下角套印水墨淡彩的兰花图案,图案边是略带凹凸感的“东岸咖啡”四个变体字。咖啡馆自从开馆营业,有客人进来,我都把留言簿送到桌上,请客人随意留言。留言与否,客人自便。不少客人欣然提笔,留字存记。有的客人不愿意留言,却喜欢翻看他人的留言,兴致来了,还会在别人留言的空白处发表评论。没几年,这样的留言簿我已攒下十几本。李春每次来都会翻看,他说,仇哥,你这留言簿,就是文物,将来会值大钱。这十几本留言簿我不敢妄言价值,但它们在我心中的地位却非常重要。闲时我会随手翻看,消磨寂寥时光。李春所言,也并非虚妄,国内不少艺术界名流,都曾光顾过咖啡馆,并在留言簿上写下简短或激情的文字。在第六册,就有著名艺术家栗宪庭的题字。他用毛笔书写,小楷行书,一个通页,落款还加盖了印章。有人说,就栗老这两页纸,便价值不菲。

她看了一会儿,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回到桌前,边品咖啡,边慢慢翻看。我走出吧台,来到门口桌上,拿起一本正在使用的留言簿,轻轻放在她的桌上。然后我端起茶杯,从书架上抽出蒙田随笔精选集,出门左转,在门廊下的桌前坐下。这个位置,正好对着敞开的玻璃窗,客人抬头即可看到。

老板。她喊道,看到我投去的目光,她手指留言簿说,这位申易舜先生经常来咖啡馆吗?

不。我放下手中的书,又说,矿区搞大型活动,他偶尔会来。

申易舜是矿区的文化名人。退休后,致力于跃峰渠历史文化研究,编辑出版多本专著。他还凭借丰厚的知识积累和亲历者身份,担任跃峰渠纪念馆的资深讲解员。央视八套来峰峰拍纪录片,他全程参与现场讲解。当年,他曾任《跃峰战报》副主编兼记者,写过多篇稿件,报道跃峰渠建设情况。最让他得意的是,有几篇大稿被国内知名媒体采用。这让他名噪工地,颇为意气。这也为他后来从事跃峰渠文化研究提供了基础支撑。一般人到纪念馆参观,不用请他。有上级领导、社会名流或大学社团前来参观,才请他出山。听过他现场讲解的人说,老申不仅有副金嗓子,还长着个“电脑”,他一开口,跃峰渠的前世今生便带着被演绎过的无限魔力,像大河涨水似的把现场听众淹没。

中途她又起来一次,走到店内东侧的心愿墙,小站,观望。那面心愿墙,有一米多长,六十厘米宽,被不同色彩的装饰图案间隔出几个区域,上面密密麻麻粘满写过字的银杏树叶。咖啡馆出门向北不远,种着一排半大的银杏树,每年银杏叶落的时候,我就挑选一部分树叶收集起来,进行物理焙干和熨平,尽可能使叶子保留初落时的鲜色。我把处理过的树叶码在心愿墙前的纸盒中,供人取用,有意愿写几句的人,就拈起一片,写下想说的话,然后蘸上胶水,贴到墙上。几年下来,一面墙基本被贴花了。

五点半左右,客人站起身,穿戴整齐后,喊我结账。她问多少钱。我说四十,然后递过一个摆桌的微信码。她摇摇头,从随身包中摸出钱包,掏出了两张二十元的新票子递给我。我收下后说,欢迎再来。她略微点头,转身出门走了。我收拾小桌时,看到记有申易舜文字的留言簿反扣在小桌上。其他两本整齐摞在一起,摆在旁边。我翻开那本正在使用的留言簿,没发现新的留言。

等过了一会儿,我出门去陶艺作坊,经过门前的木桥时,看到她站在距此不远的石桥上,面朝北伫望什么。那是这条河上唯一的一座石桥,是张家楼老村的建筑,据传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张家楼进行景区改造时,只是对石桥做了隐蔽的加固和整饬,保留老桥原貌。天色暗下来,我和李春走出陶艺作坊,到常去的老街鱼馆吃鱼汤面,见她仍站在石桥上。

我们吃饭回来,石桥上空了。李春说,她可能就住在附近的某家民宿中。

三点钟时,她来了。

今天女人没穿风衣,在毛衫外加了件休闲外罩。她仍坐到前天坐过的位置上。在小桌上,一本打开的留言簿,和两本摞在一起的留言簿,像从没被惊扰过似的等待着她。她并没去触碰它们。

咖啡端上来,她对我说,不介意的话,能陪我坐一会儿吗?

我说,可以。

她说,谢谢。

不客气,我开玩笑地说,陪客人闲聊,也是咖啡馆老板的义务。

她笑了,说我很幽默。然后她问,店里生意清淡,能养住吗?

我说,房子是买断经营,暂时没房租压力,我有一份退休工资,生意好坏,基本不受影响。

我说的是实情。前年单位人事部门主管问我,是否愿意提前退休。我说,想啊。他告诉我,地勘处原属特种作业单位,如本人愿意可在五十五岁时提前办理退休,不过,像我这种干部身份,工资待遇会略有损失。我问,能差多少?他回说,大概三四百元钱。我说,那就提前办。他让我到单位去一趟,填写有关表格。没多久手续便批下来,退休金能拿五千出头。这已让我很满足了。

她抿一口咖啡,看一眼我说,这地方安静,适合一个人静处养心。然后话题一转,问我,你知道张家楼为什么没楼吗?

听她说完,我微微一笑,转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黄色的小册子,走回桌前向她展示。看到书名《峰峰民间故事集》,她笑了。我翻开目录,找到篇目:《张家楼村名的由来》。按目录页码,翻开,递给了她。她接过书读了起来。文章很短,一页半左右。读罢,她笑着说,文章内容与老乡给我们讲的故事差不多,但多了一些文学色彩。稍作停顿,她又说,我叫左方,曾在这个村子下乡插队。

哦,我不无惊异地说,大姐,您这是故地重游啊。

她点头说,可以这样说。她告诉我,他们刚入知青点,见到房子、院墙全是笼盔修建,都十分惊讶,不知是何种建筑风格。况且笼盔大小各异,颜色有差,参差镶嵌在高矮不一的墙体中,或是白泥抹缝,或是黄泥堆垒,形制古朴,造型独特,简直像艺术品。等听村民讲过,眼前一切又像被涂抹上一层暗釉色,变得神秘起来。笼盔是烧制陶瓷的模具。北方民窑磁州窑的烧制重镇彭城,就坐落在距离张家楼不到三公里的北边。几十家窑厂产生大量用旧或破损的笼盔,起初笼盔都被打碎扔掉填埋,后有人变废为用,把废旧笼盔拿来砌墙盖屋。但多是穷人家所为。张家楼原本无村。这里早年产烧陶瓷的大青土,便聚起一帮挖陶土的穷汉,为暂时歇脚,他们在土崖上凿穴而居,土崖叠层,远远看去洞穴就像一座座土楼。这运送大青土的人多为张姓,此地便得名张家楼。年代再久,便演变成一个村落。解放后,村子已无瓷土可挖,村民以农耕为业。左方他们来插队时,村里的房子九成是笼盔房,少数几户磚房,也仅是正屋砌砖,偏房与院墙皆为笼盔垒砌。有个天津男知青,手持小铲敲打笼盔,不小心打破一个洞,把他吓一跳,便喊来大家看。围过来的知青在那个破口内什么也没看见,它空得幽暗,像无意中被捅破了的生活秘密。

我说,老村开发时,特意强调不许破坏笼盔墙。

是。看到了。左方抿一口咖啡又说,这是村落的历史记忆,还是密码。不过,她略作思考后说,我对这个小村的记忆,是和另外一段时光联系在一起的。一九七四年冬天,我下乡到张家楼,来年秋天便被派往跃峰渠工地参加建设,一九七六年九月跃峰渠主干渠通水,返回村子。这时期,我在工地上整整干了十个月。她伸出两只手,让我看。看罢问我她的两手手指有什么异样。我没看出来。她说,现在女孩子的手指,从根部到指尖,均匀,渐细,修长。我的手指蛮够修长,骨节部位却是突出的。这便是当年高强度劳动留下来的印证。骨骼一旦变形,便永远无法恢复。她拿起桌上反扣着的留言簿,指着申易舜的留言说,我的记忆还和这个人有关。

我眼前的女人认识申易舜。他们不仅认识,可能还有故事。她随后的讲述,证实了我的猜想。

当年修建跃峰渠,峰峰矿区有两个女民兵排非常出名,一个是村女民兵排,一个是知青女民兵排,她们的事迹先后上过省报和邯郸本地的报纸。报道写作者就是申易舜。左方是女知青民兵排中的一员。她还给《跃峰战报》投稿,她写诗歌。申易舜拿着发表了她的作品的报纸,在工地现场找到她,表扬一番后,鼓励她继续投稿。左方见《跃峰战报》的编辑亲自找来,也很感动。后来女知青民兵排奋战十里洞,成绩骄人,市报给版面做专题报道,申易舜带着任务进驻工地。由于接触渐多,他和左方熟悉起来。他被眼前这个首都女孩的热情大方吸引感染,渐渐喜欢上了她。报纸出刊后,在社会上引发巨大反响。报纸上左方肩扛铁锤,面对大山粲然而笑的配发照片,引来无数爱慕者,求爱信像雪片一样飞向工地。申易舜也加入其中。这张照片《跃峰战报》刊登时,还配发了她的诗歌。诗句内容左方至今记得,她轻轻吟诵出来:“我,来自北京,扎根在滏阳河畔;你,来自天津,奋斗在太行山间;五湖四海的青春,听从时代号令,在工地上花一样绽放。我挥大锤,你握钢钎,不信山岩能硬过信仰。风梳发,雨洗脸,摘朵山花插胸前,每一天,都写下我们的坚毅和浪漫。长渠蜿蜒向东,像彩虹,又像天河,它载着你我的光荣和梦想,向前,向前,再向前。”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句子,像消失在前一个词语的尾音中。屋子里出现短暂的沉默。一只灰山雀跳落在窗台上,它向室内摇动脖颈窥望,再一纵身飞走了。

左方说,申易舜是个深情又固执的人。他追求爱的方式也很特别。

报道热度过后,追求她的信件明显少了下来。申易舜坚持每周一封信,每周都到女知青民兵排的工地上来看她。知青姐妹见到申易舜来,便开玩笑说咱们女知青的知音又来了。当年工地指挥部的人,特别好认。申易舜每次来,都骑着一辆飞鸽邮政二八大杠,这是工地指挥部配发的采访用车,车梁上带着绿搭子。他下工地,和施工人员一样,头戴柳编安全帽,穿身从水泥厂搞来的浅灰色工作服,老远一看便知。

左方对申易舜有好感,但她心中的边界感也十分清晰。她是个右派子女。工地领导表扬她,常在夸赞完后说,好好改造,好好表现。这让她感到羞辱。申易舜追求她,无意中也表现出想帮她进步的意味。左方非常敏感,这不平等,便注意与他保持距离。申易舜把发在报纸上的照片专门洗出一张,送给了她。照片拍得自然优美,活力四溅,女民兵排的知青都十分羡慕。左方非常喜欢这张照片,更喜欢照片上的自己:自信,乐观,青春,无所畏惧的希望着。看着照片,左方想,如果世上的所有美好都在快门闪过的瞬间凝固、永恒,这世界该多美好。她回北京时,把照片夹在一个笔记本中带了回去,可不知为何后来竟找不到了。左方说,申易舜在追求她时,一个天津知青也在追她,他死缠烂打的样子,让人讨厌。她直接回绝了。那会儿,村支书的儿子也偷偷喜欢她,却从未表白过。他叫张凯歌,高中毕业在村里小学当代课老师。左方说他是个衣着整洁面相清俊的男子。他待人温和,说话时自然腼腆,性格内敛。可站在讲台上讲起课来,却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像随着思想和词语在飞。走出教室,回到现实的阳光和空气中,就又变回原形。张凯歌会武术,从小跟九侯镇一个老拳师练习大红拳,身手了得。他身躯看着单薄瘦弱,却能独自把场院中轧场用的碌碡翻个个,三块蓝砖摞在一起,能一掌击断。她们女知青夜里去彭城或邻村看电影,常拉上他同行壮胆。对此,他从未拒绝过,还特意带上他爸的加长手电筒。恢复高考那年,张凯歌参加考试,被河北师范大学录取。左方不无感慨地说,青春太美好了,美好到贫瘠,艰难,悲壮。追忆起来,让人奢侈地想去再经历一次。

后来,我在《跃峰渠图志》上见到过左方谈起的那张照片。照片在第159页,整页,标题就为:来自北京的知青。照片内景并不显示锤体,有人按木柄的材质和她承重的肩姿推算,是一把重量为十六镑的铁锤。修渠时,女知青用它打钎。照片上的左方,头戴柳编帽,两条乌黑粗实的发辫垂过肩头,洋溢着无限青春的圆润脸庞,微微仰起,自然荡漾开天性般纯净粲然的笑容,她的目光清澈、超逸地望着镜头外的世界。那根横贯画面右下的硬杂木木柄,把属于锤头的重量延伸到画面之外,仿佛它就该隐没于像岁月一般远去的虚无中。

从工地刚回到张家楼,左方的父亲生病住院了。他患上了食道癌。左方申请回家照顾父亲,但知青办不批。她父亲是第一批被打倒的右派,刚恢复工作不久。那会儿,她母亲还在通县下放。申易舜知道了这事,特意找到知青办为她说情。这时,申易舜因在跃峰渠修建过程中的突出表现被破格提拔,担任区政府办副主任,是矿区最年轻的科级干部。他帮左方请了三个月的假,还亲自骑自行车把她送到彭城火车站。环行客车启动时,左方隔着车窗与他摆手道别。她的心是温暖的。那时交通不便,左方回北京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从张家楼步行或骑车到矿区,乘坐一天两趟的公共汽车到邯郸,再转乘火车。另一条路线,是在彭城车站乘坐环行客车,到邯郸火车站转车。申易舜提出送她,左方答应了。

左方父亲手术半月后,医生建议回家休养。这时,左方的哥哥左前回来了。他在云南下乡。哥哥回来一周后,母亲对她说,小方,你哥回来了,你回去吧。左前说,叫妹妹再住几天呗,我们兄妹好久没见面了。又过去一个星期,她准备返回时,父亲病情突然惡化,又住进了医院。这次他没能再走出医院的大门。父亲在家休养时,左方和他谈过申易舜的事。父亲问他们确定恋爱关系了没有。左方说他们谁也没挑明,一直保持着联系和交往,基本是游离在朋友与恋人之间。父亲批评了她。他说,这种关系是危险的,也是不负责任的。左方告诉父亲,她心里非常犹豫,申易舜很优秀,但她无法想象自己留在农村的生活。山里生活太苦,苦到超出想象。申易舜曾暗示过,一旦他们确定恋爱关系,便想办法让她离开插队的村子。申易舜不知道,正是他的这点犹疑,伤害到了左方。他低估了她。左方因此怀疑他的恋爱目的和动机不纯。父亲说,那就当机立断,别再拖延。左前也反对她和申易舜恋爱。他的态度更明确,你是要回北京的。父亲去世后,左方在家又待了一个多月才返回。这时,她已超假两个半月。好在那时知青政策有所松动,回到知青点竟没人过问。同屋的知青告诉她,她不在的这些天,隔上几天,申易舜就骑自行车来一趟。她们说,他又该来了。

果然,申易舜第二天就来了。

那天,知青都在半山腰的苹果园给果树施肥,修剪树枝。在低一层的梯地上,是一片桃园,桃花刚开始绽放,远远看去像浮着的彩色流云。申易舜穿过桃园,向上走来。那个人来了,跟左方在一起的女知青打趣说,他在穿过一片桃花林,走向爱情。左方笑笑,没有作答。申易舜爬上一个小陡坡,走进苹果园。他和熟悉的人打过招呼,向左方走来。几个月没见,他瘦了。左方跟着他沿着果园内的小径,爬上临近的一个小山包,在边沿裸露的岩山坐下。申易舜轻声询问左方家中的情况。左方说父亲去世了。他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后来申易舜告诉左方,那天他来是准备表白的,但听说她父亲去世了,就把想说的话又压回心中。谁知这一压就再也没了机会。左方不止一次想,如果不是父亲的原因,如果那天他表白了,或许命运会描摹出另外一幅人生图画。左方那天表明态度,父亲刚去世,自己暂时还无法从悲痛中走出来,很多事不想考虑。他没再说什么。告别时,申易舜站在山石上,目视远方朗诵了一首诗。他的普通话很差,但因嗓音浑厚,却显出独异的韵味。那首诗很美,左方没记住,只听他说是一首前苏联诗歌。诗中有关于秋天的句子,左方听出了其中隐含的寓意。那一刻,左方内心涌起一股波荡的激流,她忽然对看似遥远,又如在眼前的秋天充满了想象和期许。那会是爱情的季节吗?

七月底,有小道消息传来,说要恢复高考。大家很兴奋,私底下议论憧憬,竟有人开始悄悄复习。左方也加入到这些人的行列中。到后来,消息越传越真,终于要恢复高考了。左方顺利报上了名。申易舜通过关系给她找来高考复习资料。怕影响她复习,申易舜减少了看望她的频次,每半个月来一次,每次都给她带一些营养品。左方在感到高考压力的同时,默默感到了幸福。她更加努力了。每次他来都是下午,傍晚走时,左方都和他步行到村中的石桥上。那里是他们每次相见后又分手告别的地方。左方站在桥上,看着申易舜骑车远去,直到消失不见。十一月初,申易舜又来看过她一次之后,再没出现。因为临近考试,左方也没多想,只在某个失神的瞬间,眼前闪过他模糊的身影。

考完试左方感觉不错,她想找人分享这份喜悦。她想到了申易舜,他们已很久没见面了。左方有些困惑。这时,她接到电报,说母亲患病住院,她急匆匆地回了北京。这次,是张凯歌骑自行车把她送到了彭城车站。春节过后,她回到了张家楼村。二月底,她收到了来自北京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高兴之余,不免心生惆怅。她想不明白申易舜为何突然消失。左方决定去找他。她借了辆自行车来到区政府。门卫问她找谁,她说找申主任。门卫告诉她,申主任不在区办了,年前他调到大社镇任革委会主任。那是位于矿区西北部的一个工业大镇,毗邻武安。听到这个消息,左方内心有些失落,她忽然感到了距离,横亘在她和申易舜之间的距离。那是一种无形的阻隔,它超越了现实的物质空间和维度。他們爱过吗?左方不敢肯定,但在她内心,却切实感受到过某种类似爱情的神秘生长。只是它刚蓬勃出幼芽般的希冀,就无声夭折了。三月初,左方告别张家楼,回到北京,开始了她的大学生活。从那之后,她再也没见到过申易舜。

这次左方决定重回当年下乡插队的地方,和她看过的一个纪录片有关。

今年春节过后,有天夜晚,左方看完两集电视剧,寻换频道,忽然搜到一部纪录片,在讲述跃峰渠的故事。她放下遥控器,认真看了起来。那些被岁月淹没的记忆跟随着片子的讲述复活了。镜头转到跃峰渠纪念馆内部,她一眼便认出佩戴微型话筒,正在镜头前给游客现场讲解的申易舜。他老了。那是一种自然衰老,像所有生命带着属于自身的肉体印记,各得其所地老了。几分钟后,镜头转到十里洞,如果不是配有解说,她根本不会相信眼前的景致。左方说,简直太美了。美到虚幻。这完全颠覆了她的印象和认知。她沉浸似的又回到记忆中。

镜头再次转回纪念馆的展室,她看见了自己的照片,一张被放大的照片,照片配字——来自北京的知青。申易舜就站在她的照片旁,继续给观众讲述当年女知青民兵排奋战十里洞的故事。围在他身边的观众是一群年轻人,都带着校徽。左方忽然感觉自己也像变回了少女时代,正重叠着某个人的影子,簇拥在一群年轻芬芳的灵魂中。在一个苍厚沉郁的男声中,她依稀分辨着往昔存留的记忆。一切都太渺远了,却又像在眼前。

申易舜指着她的照片说,这张照片,在《跃峰战报》刊登后,求爱信像雪片一样飞向修渠工地。讲解现场响起一阵愉快的笑声。

忽然,人群中的一个年轻女孩大声地问,您给北京知青写过求爱信吗?

申易舜略有讶异,爽朗一笑说,写过。

那这么说,你也爱上她了。女孩接着说。

申易舜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世间美丽的女子,谁会不爱。

你和她有故事吗?女孩的不依不饶,让现场一片笑声。

申易舜说,所有时代都有属于它的爱情故事。我的爱情故事只有跃峰渠。

他的回答赢得现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笑声。镜头缓慢拉开,她的照片也渐渐虚化,消失,像被岁月遮蔽的时光。镜头又切回到现实场景。那是一个航拍长镜头,一条景观公路,跟随着像飘带一般缭绕在葱郁山地中的水渠蜿蜒向前,直到隐去。镜头画面消失的地方,仿佛不是屏幕,而是世界尽头。

看过那个纪录片后,左方决定回来看看。

我说,你不想见见申老师?我不知该如何称呼申易舜,便临时起意用了老师这个通用型称谓。

她说,不用了。该见的我都见过了。

我拿起留言簿,冒昧地说,能写一段留言吗?

好。她略作沉吟说,就写那首诗吧。

她把之前曾吟诵过的诗歌,写在了留言簿上。然后在纸页下端签上自己的名字:左方。左字向下的一笔,遒劲有力,画下去很长。

我说,谢谢。

她说,我该谢谢你。谢谢有你陪伴的这个下午。

左方起身告辞,我把她送出门口,便转回店里。站在窗前,我默默注视着她走到石桥上,在那里站定,静静凝望着某个地方。

傍晚,李春来咖啡馆,与我小酌。我把左方和申易舜的故事讲给他听。李春建议,找到那张照片,翻拍出来,与她的留言一同镶框,挂在咖啡馆的墙上,起名:跃峰渠的爱情故事。我说,可不可以叫:张家楼的爱情故事。李春说,也行。

我按李春所说,从《跃峰渠图志》把照片翻拍下来,经过修复,与留言做在了一起。不过,是以模仿打开的书页形式,前页为左方的照片,后页为诗歌。但在图像下方,并未配说明文字。我想,把一份空白与猜想留下,比说明更具神秘意蕴。在两帧照片之间,略作倾斜的呼应处理,再辅以五线谱为衬景,仿佛人生原本就是一曲绵延无尽的岁月弦歌。

偶尔,我会驻足在前,看着墙上的照片短暂愣神。

她还会回来吗?

(左马右各,原名骆同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收获》《当代》《十月》等发表中短篇小说、文学评论、散文随笔作品。)

篇名题字:汪惠仁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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