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群体生存图景
2024-04-29许然

早上六点半,上海的天已经亮了。护士进入病房拉开窗帘,杨显枝立马从陪护椅上惊坐起。显然,她睡过头了,忘了病人要早起输液。
行有行规。早上在输液前,护工需要提前为病人洗漱。尽管48岁的杨显枝已经持证,但工作上的失误还是免不了要被师傅批评。在这家某大型国企的职工医院,杨显枝的师傅已经干了10多年护工。医院收治的老年退休职工较多,有护理需求的病人也多。
在杨显枝看来,师傅不仅挣得多,而且经验十足。她想加入师傅的团队,分一些病人资源,却被告知,需要先实习一段时间再说。
可这一实习就是一个多月,不仅没有分到资源,还要免费帮师傅打工。“能怎么办?我一个外地人在人家的地盘上工作,要么等,要么走人。”最后,杨显枝决定回老家做护工。走的时候,师傅要塞五百块钱给她,她没要。
作为护工群体的一员,杨显枝跟大多数护工一样,身上有一些共同的标签:大龄、来自农村、文化水平低……他们或因家庭变故,或为了挣一份“高薪”,或因工作变动,选择了这份在大多数人看起来是“脏活累活”的工作。
如今,这些标签正随着护工群体的变化渐渐改变。在对多名护工及相关人员的采访中,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了解到,这个群体里出现了不少年轻人,且多数护工也不再像从前那般,羞于承认这份职业。
黑白颠倒
见到罗珍时,52岁的她脸上略微浮肿,眼下睑松弛,看起来没精打采。最近,她护理了一名胃出血的八旬老人。“她是从急诊转到全科的,比较严重,不能自主翻身和下床。”
“我是一对一照顾她,每两小时要给她翻次身。”于是罗珍在睡前设置好闹钟,每隔两小时就醒来一次。用她的话说,“晚上起夜不算什么,照顾人的工作,黑白颠倒是常态。”
今年是罗珍进入护工行业的第7个年头。对于只有初中文化的她来说,在一个三线城市的某三甲医院,日薪能拿到200多元,已经算是一份相对比较高的薪酬。忙的时候,罗珍两三个月都回不了家,即使家就在50公里外的乡村。但是闲的时候,也可能一两周都没有单子。
这两天,微信群里又有朋友介绍了一个单子,介绍费用按日薪抽成,需要找有责任心的熟手护理员。相互传单收取介绍费,已经成为罗珍这类灵活护工群体所默认的规则。但行有行规,大家都倾向于介绍给自己熟悉的、干得好的护工朋友。“否则不是砸自己的信誉吗?”罗珍说。
相对于灵活护工群体,一些医院更倾向于选择与提供此类居间协调服务的公司合作。“有第三方公司作为中间桥梁,协调护工更方便,提供的服务质量也较高。”某三甲医院的科室主任告诉记者。
“95后”龚静以前是浙江金华一家县级人民医院的护士。两年前,她来到四川成都与丈夫团聚,便决定留在这里。凭借自身的专业技能,她很快与四川华露健康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四川华露”)签订合作协议,经过培训持证后,到四川大学华西医院(以下简称“华西医院”)护理病人。
在胰腺炎中心,龚静要面对来自全国各地的病人,这里的病人病情相对危急。让龚静印象深刻的是,此前她上夜班时照顾了一个70多岁的婆婆。病人刚做完手术无法下床走动,需要护工协助才能上厕所,那天晚上,龚静协助她上了30多次厕所。
婆婆很难为情,连连说不好意思。龚静说,“其实这没什么,都是工作。”
与24小时“一对一”的护理服务不同,龚静所在的护工小组实行“两班倒”工作制。小组成员一半上白班,一半上夜班,按月轮换。小组成员一同照顾有陪护需求的病人,获得的收入,扣除居间费后平分。
“‘两班倒’的好处是,有时间可以回家,照顾家庭。但一个小组要照顾多名病人,尤其是在大医院护理需求较高的情况下,工作强度比较大。相对而言,上夜班要轻松些,只需要做好基础工作,不用帮忙缴费、买饭、做检查那些。”一名护工说。
但是上夜班有时候也会碰到特殊情况。
53岁的肖宏彬是一名退役军人,入选过金牛区“最美新就业群体”。在呼吸科的ICU已经工作了两年多的他回忆,自己第一次到ICU护理时,就遇到了生命特征不稳定的病人。“晚上大概10点过,监护仪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赶快按铃,叫来了护士和医生。”
第一次面对护理对象病情急转直下的情况,肖宏彬还有些慌乱。不过,在ICU的时间一长,看得也就多了。“有时候,家属前脚刚走,病人就不行了。走廊上常常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难言之隐
“2003年,我刚到华西医院胃肠科做护工时,这里只有两栋大楼。那一年我也只有33岁。”作为护工群体中的“老资格”,杨永琴向记者回忆起往事,“那时候35元一天。我从农村来,刚开始很不适应。但为了两个小孩,只有咬牙坚持。”
这一坚持就是21年。如今,科室里人人都认识这个“杨大姐”,杨永琴也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

不过,干护工的前10年,杨永琴并不想被人认识。“亲友问我在外面干啥,我就说打工。在医院,还是在胃肠科当护工,那个时候觉得,说出来好笑人哦!”
杨永琴的想法也是许多护工的想法。一般而言,在医院胃肠科等科室请护工的病人家属较多,因为这类病人护理起来麻烦,较脏较累,有些家属不会做,也不想做。
怕什么来什么。有次杨永琴还是在科室碰到了熟人。“老乡过来跟我打招呼,我想躲,但是躲不过去,只好说我刚到这工作。”
“干了几个月了,到现在,我还没跟家里人说呢!”1994年出生的小车毕业于一个中职院校的护理专业。小车坦言,自己不愿说,也是怕家人担心。一是工作比较辛苦,二是护工也是个比较容易受气的行业。“像我们年轻的护工,跟患者沟通起来还算比较顺畅。对于有些大龄的护工来说,一旦遇上性子比较急的病人,可能在沟通上会出现矛盾。”
但行有行规。“不管怎样,都不能跟患者吵架。不管是谁的错,护工首先要道歉。”不然,这种事情多出几次,护工就会被医院和中介机构拉进“黑名单”。
“‘妈妈,今天又照顾了多少病人?’回家听到女儿问我,觉得一天的疲惫都放下了。”对于护工这份工作,“80后”李莹莹并不感到难以启齿,“我女儿以我的工作为骄傲。”
在护工群体中,李莹莹可谓特殊。她拥有在这个群体中十分罕见的研究生学历。“前几年在家带娃,后来自己做了点小生意,现在出来工作,感觉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你去做护工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刚从事这个行业时,不少人问过她这番话。但李莹莹借用尼采的一句话回答——“保持向前走的姿态,永远不是浪费。”
“可能周围有些人还是会投来异样的眼光吧,但我不在乎。”李莹莹说,大家都是凭劳动挣钱,很光荣。“不过学历高的好处呢,就是什么都学得快,考证、辅助病人呼吸训练这些都不是难事。”

当然,认真干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要有耐心。“如果还能给病人提供一些情绪价值就更好了。”工作近两年的李莹莹,对这份工作有不少心得。李莹莹说,之前还有刚做完手术的阿姨非要认自己当干女儿,想着对方当时很脆弱,索性就答应了。直到如今,她时不时还会收到这位婆婆的关心。
“有些女病人忌讳男护工。我觉得这没什么,年龄大的病人,我就当爷爷、奶奶照顾;年龄小的,我就当我的孩子照顾。他们不满意,我可以不要费用。”今年45岁的张代国,是护工群体中少有的党员,也是四川省工会十五大代表。
他前后在成都市第一人民医院、成都上锦南府医院做了5年多的护工,照顾的病人中既有八旬老太,也有从青海来做踝关节手术的小男孩。“是个12岁的小男生,很乖。孩子入院后,家属就回去了,把他托付给了我。他大概住了半个月,出院后,是我把他抱上飞机的。”张代国至今仍印象深刻。
如何规范?谁来保障?
提到护工,免不了要谈保障二字。在采访中,常常有护工提及,“患者有我们帮着护理,那我们住院又该怎么办?”事实上,大多数护工并未给自己买社保,这意味着,生病住院的费用很大程度上要自己掏腰包。
“有时候护工的成本看起来很低,只需要一张陪护椅、两三顿饭钱就能搞定。”杨显枝说,“但一旦生了病住了院,那点积蓄都要掏光。”
不过杨显枝的师傅就不同了。他凭借多年在医院的积累,早早就给自己买满了社保。“对他而言,做护工并不赚钱,赚钱的是做丧葬中介业务。”
有些病人在医院去世后,像杨显枝的师傅等护工,会为病人家属介绍殡葬服务机构。“按理说,护工不该赚这个钱。”在杨显枝看来,虽然行有行规,但这个行业的规范和职业道德却比较模糊。“甚至有的护工,出了事就跑路了,哪里还找得到人。”
之前,她在上海医院实习时,就遇到过这样的事。当时一名外来的护工佯称自己是患者家属,在她所在的科室护理一名病人,“病人开始出现呕吐情况时,护工没有马上叫医生。后来患者昏迷,医生检查时小声对护士说配错液了。护工觉得自己也难逃干系,于是跑路了。”
有时候并不是护工的问题,护工却要受气。有些患者不配合治疗,特别是遇到性格不好的患者,护工要么忍气付出更多的心力,要么只有离开。
“我们胃肠科的病人大多病情较严重,有的病人每年都来住院,在长期的病痛之下变得比较厌世。”杨永琴讲起她曾护理过一名70多岁的病人,有天早上病人的家人给她买了一笼小笼包放在旁边,杨永琴打水回来,看到患者把小笼包全部塞进了嘴里,她马上把患者的嘴掰开,把包子一个个清理出来。
“后来她哭,我也哭。她哭是绝望,我哭是庆幸没出事。”杨永琴说。
2010年后,四川华露、成都乐于健康等护理机构,逐渐开始发展起与医院的合作关系。作为机构,一方面能为患者提供更有保障的护工资源,另一方面也能为护工提供稳定的护理对象资源。杨永琴当即选择与四川华露合作。“不想当‘散兵游勇’了,有了中间桥梁,万一出点事情,也好有个商量的单位。”
“就四川而言,选择跟华露合作的护工现有3000多人,合作医院20多家,在护理行业里算是多的。”四川华露相关负责人表示,“在我们提出的合作要求中,护工不允许涉足丧葬领域,不能接受患者的红包,不允许与患者起争执。这些都是红线。”
就护理行业而言,行业还在不断发展中。“目前我们的护工群体平均年龄在55岁。虽然有年轻人加入,但始终不是主力。”上述相关负责人表示,为解决老龄化问题,公司还曾跟某职业高中的护理专业毕业生们签过合作协议。“头一天一辆大巴车拉来,到医院干了一天,第二天全走了。”
在护工保障上,公司也想过将现在的合作制方式改为“公司制”,与护工签订劳务合同,但在缴纳社保、工作时长上很难与护工们达成一致意见。“社保要缴纳15年才能领,55岁左右年龄段的护工,几乎没人愿意买社保。”
上述负责人介绍,目前相关管理部门更侧重于推动护理行业的标准化、规范化建设,比如,华露医疗护理服务业标准化试点项目已顺利通过验收。但对护工群体的保障和激励,是否可以从机制上给予更多的考虑,比如探索灵活就业人员参加工伤保险等有关政策,仍值得思考。(应受访者要求,部分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