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行动

一

看着试卷上亮红的三位数字的分数，江波的眉头也为之舒展。有了这令人满意的分数，江波心想：外婆大概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这次行动的成功，多亏了杜晨与郭嘉的帮忙。晚饭时，江波准备用诱人的红烧肉和大盘鸡来好好表示一下自己的谢意——饭堂的烧土豆和素鸡翅常被他们吐槽。

“三弟，恭喜你。”杜晨说完，便举起粥碗示意碰一下。

“庆祝‘蝴蝶行动’取得圆满成功。”郭嘉附和道。

江波满面笑意地说：“没有你们的帮助，这次我肯定不行。”

说完，三人将碗碰在一起，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引得旁边桌的女同学投来异样的目光。郭嘉忙“嘘”了一声，环顾四周，像是怕泄漏什么秘密，低声说：“小点声。”

但兴奋与开心只持续到了晚自习开始，整个过程只有37分钟。

二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沈老师和江波，显得空落落的。沈老师翻出江波的试卷，从头到尾又看一遍，问：“江波，晚饭的时候，有没有听到大家在传什么事情？”

江波抬起头，皱成疙瘩的眉头上满是疑惑，自从读了中学，他的额头总是这样，无法舒展。江波低声回答道：“没有听到。”

沈老师举起试卷在空中晃动了几下，声音略显无奈：“江波，有人怀疑你上午测试的时候作弊了，如果真有这种情况，老师希望你能勇于承认错误。成绩重要，但有一些东西也很重要。”

江波红着脸，手攥成了拳头，他明白沈老师话中的“一些东西”指的是什么，但他仍辩解着：“我没作弊。”

沈老师长舒一口气，说：“凡事都要有证据，老师肯定也不想冤枉你，但上午考试的时候，你的位置在角落，监控上看不清楚那一片。”沈老师说完，揉了揉眉心。

江波心里原本藏着的那点喜悦，现在彻底没了踪迹。

沈老师最后说了几句安慰江波的话，便让他回教室自习。江波原本带着被表扬的期待，现在却满脸失落，整个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他有气无力地爬到二楼的楼梯口，呆呆地站在那看着远方的田野，村庄星星点点的灯光犹如黑暗中的萤火虫。随后，他心里像是有了主意，转身往楼下跑去。

三

杜晨带着满脑子的疑惑，向沈老师办公室跑去，他心想：我的这点成绩也值得被表扬？转念一想：即使不会被表扬，也不该被批评吧？分数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比起上次，自己已经进步不少了。

杜晨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两条腿早已跳进屋内，沈老师没让他再继续往里走，而是拉着他往门外走。杜晨趁机偷瞄了江波一眼，就在两人眼神碰到一起的时候，江波也只是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夜风撕扯着粗壮的梧桐树，残存的叶子在凉风中不停抖动，唰唰直响。站在昏沉光晕中的杜晨，面露喜悦地问：“沈老师，有什么事吗？”沈老师背对着灯光，看不出脸上的表情，说道：“杜晨，班里你跟江波的关系最好，有些事，我想跟你谈一谈。”

杜晨揉了揉鼻子，爽朗地说：“我跟江波不但是邻居，还是一个小学的，来镇上读中学，我俩又分在了一个班，说起来还真是挺有缘的。”

沈老师继续问：“今天的测试有同学怀疑江波作弊，考试时你坐在他旁边，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杜晨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声音粗厉地回答：“胡说，他怎么会作弊呢，虽然他特别看重这次考试，但也不至于做这种丢脸的事情。”

“这就是一次单元测试，他怎么这么重视？”

杜晨瞥了一眼屋内的江波，低声说：“沈老师，他们家的情况你大概不了解，自从读了初中后，他在学习上显得更加吃力了。江波爸妈跟外婆商量，如果成绩还像之前那样，他就会被送到城里的学校。”

“去他爸妈工作的城市？”

杜晨苦笑了一下，说：“是啊，他爸妈在工厂打工，每天要工作很长时间，根本没办法照顾他，他是去城里的封闭式学校。”

沈老师忍不住笑了，问：“城里的学校应该很不错的，那他为什么不愿去呢？”

杜晨摇摇头，表示不知道，瞄了一眼江波，发现他正看着试卷摇头叹气。

四

江波为了消除别人对他的怀疑，主动选择再做一张试卷，并且要求在办公室里做。就在江波心有不甘地做着试卷时，杜晨的出现令他多了几分紧张。看着杜晨与沈老师侃侃而谈的样子，江波心里暗暗祈祷：他可不要什么都说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让老师知道为好。

藏在角落里的蟋蟀，发出断断续续的吱吱声，随着这绵长的声音，江波想起了中秋节的夜晚，蟋蟀也叫得十分欢快。每次回家，外婆总会认真查看江波书包里的试卷或作业，尽管外婆看不太懂这些题该怎么做，但她看的重点往往是鲜红的分数。那天回家前，江波的测试只得了78分，他偷偷将“7”改成了“9”。

意想不到的是，外婆拿着试卷不仅看总分，还认真地核算了每一页扣掉的分数。“√”改为“×”很简单，但是要反过来就难多了。

江波望着窗外，室内的明亮与室外的昏黑形成光影的错位，他有时只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有时自己的影子又在窗户中间，有时看到的是一片漆黑。当他转过身看着墙上挂着的那面镜子时，自己的轮廓又开始变得清晰。

为了应对这次单元测试，杜晨和郭嘉帮他制定了一个秘密计划——“蝴蝶行动”。三人约定，绝不会把秘密泄露出去，但此时窗外偶尔传来的笑声，令江波心里多了几分紧张，难道行动暴露了？

杜晨还在喋喋不休地和沈老师说着江波最近在家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沈老师饶有兴致地听着。杜晨说：“江波这人太幼稚了，上周他惹外婆生气了，懒得听外婆唠叨，便躲在我们两家约莫半米宽的夹墙中间睡着了，害我找了他好久。”

沈老师笑着问：“因为什么事啊？”

杜晨叹了一口气，说：“江波他们家很看重学习的好坏。他外婆是从四川大山来到平原的，所以一张嘴就是讲‘波崽，你晓得大山里有多苦吗？洋芋吃得人胃发酸，一到黑天儿连门都没法子出……’”杜晨说着说着，模仿起了江波的外婆，两手还时不时揩一把鼻涕，抹几下眼泪。

沈老师像是想起了什么，反问道：“你们家对你成绩是不是也很关心？”杜晨听到这个问题，从刚才神采奕奕变得垂头丧气，敷衍地说了一句：“他们忙着开长途赚钱，一天到晚见不到人，没空关心我。”

五

卷子写到一半的时候，江波额头冒汗，手心发热，但临近初冬，风中早已夹带着些许寒气。做出重做一份试卷这个决定后，他只是从沈老师的桌上随便抽了一张，压根不知道试卷的题型和难易程度。眼前这张试卷可真让他感到为难，他是边做边检查边修改，完全顾不上卷面的整洁程度。有那么一瞬间，江波也后悔了，心想：为什么要选择再做一份试卷呢？

沈老师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多说什么，自己也没有受到批评，难道这样做就是为了证明清白给别人看？当他看到郭嘉出现在窗外的时候，他似乎梳理出了其中的原因，他不想让自己的努力成为别人私下议论的话题。尽管外婆可能不会知道这件事情，但他依然无法忍受别人奇怪的眼神，那是对他的努力的一种亵渎，他必须证明自己。

比起杜晨，郭嘉显得不怎么健谈，面对沈老师的问题，他一开始也只是小心地应付着。沈老师问：“杜晨应该和你说了吧？”郭嘉点了点头。

沈老师继续问：“你有什么方法能证明江波是清白的吗？我还没有特别好的想法，所以就同意他再做一份试卷。”说完指了指屋内。

郭嘉从沈老师的话中明确了一点：江波再做一张试卷并不是沈老师的要求，而是他自己的选择。郭嘉回想起沈老师刚才的问题，说：“有必要证明吗？老师你相信他就行了。”

沈老师又问：“其实他这次的成绩也让我有点惊讶，我很好奇这半个多月里，他是怎么做到的？”

郭嘉望着沈老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担心事情怕是藏不住了。看着沈老师的笑脸，郭嘉慢吞吞地说：“其实我们有一个秘密行动，这次江波的成绩大幅度提高，可能跟这个行动有关。”

六

郭嘉望向屋内时，江波正低头盯着试卷，最后这几题令他皱眉叹气，心烦意乱。

试卷的最后一题让江波烦恼不已，四指宽的答题区域被他写得满满的，其中包括了错误的解题思路，但换一种新思路后，他依然不能确定是否正确，于是在草稿纸上又算了起来。看着最后一题的分值，他暗暗为自己打气。

半个月前准备实施这个计划的时候，他们还在纠结行动的名字，郭嘉提议：“蝴蝶怎么样？毛毛虫经过蜕变才能变成蝴蝶，咱们也需要蜕变。”行动有了代号后，他们还学着“桃园三结义”中的刘关张结拜盟誓，现在还常常“大哥”“三弟”地称呼着。

江波觉得自己学习基础太差的原因能追溯到小学，小学时外婆宠自己，爸妈又不在身边，所以放学后时常不记得写作业，课上还总走神，净想着玩……久而久之，他的基础知识就落后了。

江波沉浸在回忆里，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如果这次重考不能证明自己，沈老师即使不说什么，但谁知道她又会怎么想呢。这件事最坏的结果就是被外婆知道，然后自己被送到城里读书。

一想到外婆，江波脑海里立马蹦出她常讲的那几句话：“波崽，你晓得你老汉儿在外边咋个辛苦，你莫辜负了他。”“山里苦呀，外婆小时候是想读书，可家里没得那个条件噻。”每次听到这些话，他心里也会暗暗回答：我也辛苦啊。

江波还记得第一次实施“蝴蝶行动”时的情境，杜晨负责放哨，自己和郭嘉准备“特殊工具”。因为慌乱和经验不足，险些被发现。

七

“方便把这个秘密行动讲出来吗？”沈老师态度非常谦和。郭嘉看了一眼窗内，心想：如果说出来，或许能帮江波一把，但自己就成了泄密者。郭嘉从书里看到过许多泄密者的例子，他们往往是以反面的人物形象出现的。

犹豫不决的郭嘉瞥见屋内的江波不停地擦汗，摇头叹气，他想了一下说：“能帮到他就好。”

“‘蝴蝶行动’并不是作弊的代称，其实就是为了帮助江波学习，如果成绩继续下滑，他就不能在镇上读书了，我们就少了个朝夕相伴的朋友。”郭嘉说完看着沈老师，“后来我们几个就商量，在宿舍熄灯后，我们用几块黑布蒙着门窗，然后把两支手电筒绑在一起，借着手电筒的光来看书学习……”

江波的试卷完成时，正赶上下课，杜晨和郭嘉在办公室门口等着他。沈老师看着试卷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一直不说话，江波站在旁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沈老师突然笑了，说：“江波，我现在有一个新的想法，这张试卷到底要不要批改，你来决定。”

有那么几分钟，屋内是静默的，杜晨用胳膊碰了一下郭嘉，低声问：“要是你，你会怎么选？”郭嘉摇摇头。

批改试卷的时候，杜晨与郭嘉比江波还要紧张，两人围在桌边，反倒把江波挤到了外围。试卷批改到一半的时候，沈老师到屋外接电话，郭嘉一会儿偷瞄窗外，一会儿神色慌张地看着江波。

江波问：“怎么了？”

郭嘉快速看了一眼窗外，指着两道选择题说：“你选错了。”

江波看着试卷，似乎还没弄明白错误的原因，杜晨的身子就挡在窗前，催促着江波：“快改过来呀。”

江波听后，面色通红，呆呆地站着不动。杜晨瞪着眼睛说：“快点啊！”看江波仍旧无动于衷，杜晨拿起笔就要改过来，而江波几乎同时也拿起旁边的红笔，迅速地在那两题旁划了两个“×”号。

试卷改到最后一题的时候，江波心里暗暗算着减去的分数，这个分数比起上午的测试结果相差了不少。他甚至已经想好了怎么向老师解释，但对于作弊这件事，他的态度一如既往，那就是绝不会承认。

沈老师其实很希望江波的试卷能让她满意，但她也明白成绩的好坏与是否作弊没有直接联系。她甚至怀疑自己为什么就同意了江波重做试卷的建议，这样对江波是有失公平和缺少信任的，况且这张试卷和上午的测试不是一个难度。于是，她把试卷又细看了一遍，突然发现有两道题改错了，那两道题正是江波在慌乱中画上“×”号的。

八

第二天下午回家，江波还特意把这次“作弊”事件讲给外婆听。外婆听了，也为江波被误解而愤愤不平。不过，外婆临睡前握着江波的手说：“我们家波仔，看来真是长大了。”

江波在台灯下琢磨着那句“长大了”的意思，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是暗示自己懂事成熟了。江波翻动书本时，从书页里掉出了一只纸鹤，纸鹤的翅膀上写着“天鹅计划”。打开纸鹤一看，里面是沈老师熟悉的笔迹：

亲爱的“蝴蝶”朋友：

你好。

我是丑小鸭。丑小鸭的故事你一定听说过吧？很多年前有一只丑小鸭，她的一切都是普普通通的，相貌一般，衣着普通，就连学习也是勉强及格，后来她不断告诉自己：能不能变成白天鹅是未知的，但已知的是只有努力才会有改变。希望你也能成为一只努力破茧而出的蝴蝶。

作者简介

刘金星，曾获首届“长江杯”现实主义儿童文学奖，“宛东潮”优秀小说奖。文章见于《少年文艺》《儿童文学》《零杂志》等刊物，已出版长篇儿童文学《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