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证明
2024-04-29刘乐
一
整首曲子已经来到了最高潮。
琴弦与指尖摩擦的频率快到极致,手臂竭力地上下摆动切换和弦,脑袋不自觉地摇晃,与音符一齐重而准地撞到每一处节拍上。激情的音乐声从扩音器传播出去,仿佛人与吉他融化成音符,像光芒一样向四周发散。
一滴汗水滑过面颊,落至地面,我的手指也划响了最后一个和弦,聆听着想象中的欢呼声,抬起头。
眼前一片空旷,街上来往的人依旧移动,甚至有人投来厌恶的目光。音乐散去后,原本火热的心像这空旷的场地一样变得冷清。
“唉!”哈出的气在空中变成白雾后迅速散去,我这才发现寒冷已经侵蚀身体,而我却没衣服可加。
手上的吉他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产物了,因为图方便,我就将音箱、效果器和吉他包装为一体,不过这类的“创新”早就落后了。
霓虹灯遍布在各个高楼,泛滥的颜色刺痛着眼球。我抖了抖肩膀,寒冷驱使着我走回地下室—万幸的是,我还有地方可住。其实这只是楼上的房主,他父亲酷爱吉他,在我身上找到认同感后,将储物间借我暂住。
如今,大家的房子都不用锁了,毕竟谁也不想因为私闯住宅被全区通缉。天幕全息投影通缉与体感寻人技术,让犯罪分子望而却步。
我忍住想把吉他狠狠摔向地面的冲动,将它轻轻立在地上,整个人栽倒在被单和纸箱上,然后习惯性地查询起今天的收入。因为没钱更新义眼和芯片系统,我还在使用着这个名为“手机”的东西。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今天晚上路人用义眼扫描付款码支付的钱。
“10……17块,”我再仔细看了一眼,“17块,一天的收入,哈哈!”是喜是悲,无从知晓。
要说名誉,我是G国最好的吉他手。获得这个荣誉的方法,也不过是在“竞选最佳吉他手”的线上比赛中发布了自己演奏的视频,继而拿到第一名的成绩。不管怎样,在任何一个搜索网站上搜“本国最好的吉他手”,网页上都会出现我的名字—宇样,然后附上视频内截屏的我的照片。搜索自己大概能多少抵消掉一点自卑感吧,然而这个世界似乎并不需要吉他手了—仿真合成音乐机器人更适合。
我基本上只靠白天打零工生存,在街头即兴演奏算是我的信念。困意攀上眼皮,我闭上眼准备入睡,心里咒骂着那个集团。
至于我为什么会沦落到今天这种已经不能单用“惨”字形容的境地,竟是因为科学的进步。科学家对人脑的探索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
近年来,黑谷集团新开的音乐连锁店爆火全球,这种音乐连锁店可以分析用户的大脑,根据人脑的活动生成电子音乐。用户可以根据自己想获得的情绪来选择音乐。通过声音刺激海马区、杏仁核和下丘脑区,生气的人想平复心情,可以直接平复下来;想要利用大哭来减压的人,可以立马哭出声来……这样的音乐,可以保存在每个人后颈的芯片内随时播放。这个芯片和我手上的手机有差不多相同的功能,只是一个在手上控制,一个在脑内通过义眼控制罢了。
二
这天早晨,叫醒我的不是耳道内的扬声器设定的闹钟,而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什么情况?”我一边祈求开门后传来的不是噩耗,一边用义眼打开房门。门口的人正喘着粗气,他身形强壮,比我高一大截,脸上戴着一副墨镜。更奇怪的是,他在这么冷的天只穿着一件背心。
“你是宇样?”
“是,怎……”“快带上吉他,来!”他没给我询问的机会,直接打断了我的话。接着他拿上我房间里的吉他,连琴包也不拿,就冲了出去。
“喂!”该不会遇到强盗了吧,我紧跟着冲了出去。
“谱子不算难,你应该能直接上手。”他边跑边回头说。
什么?谱子?这是让我去演出吗?他明明拿着这么重的吉他,跑得却比我快多了。
“你迟到了,还装傻?快跟上!”
还没反应过来,我就看到在我平时街头表演的空地上搭起了舞台,台上的贝斯手和键盘手已经就位。键盘手面前架了麦克风,大概他还兼主唱吧。我看着那个人抱着我的吉他冲上舞台,心脏跳动的频率骤然加快。
“来真的啊?”我深呼一口气,也跳上了台。
台下数来数去也只有十几个观众,不过这也是我在现实中面对的观众人数比较多的一次了。那人将我的吉他立在贝斯手旁,自己迅速坐到架子鼓的位子上。我整理好谱架上的谱子,向他们示意后拿起了吉他,因跑步和紧张的情绪导致的喘气还在继续。
我还没来得及整理衣服和头发,那个强壮的鼓手便打起了架子鼓棒,我明白,打三次后就要进拍,赶紧将手指就位。
“嗒,嗒,嗒……”
演出开始了……
“呼!”落幕之后,我才回过神来,等待零星的几个观众散去。
“你们来这一出是要干嘛?”即便我很困惑,也很想抱怨,但打心底觉得演出的过程很快乐。
“这家伙怎么回事?”朋克造型的女贝斯手无视我,看向鼓手。鼓手也没头绪地看向我。
“你没收到消息?”鼓手问。
“你看我像收到了的样子吗?”
“你的芯片信息呢?我怎么连不上?”鼓手转了转他的义眼。
“没更新。”我耸耸肩。
主唱兼键盘在他们后面诧异地盯着我,但没有说话,他好像穿着某学校的学生制服,我在街上表演的时候见过。
“别逗了,芯片版本过旧,你怎么生活?”贝斯手一副完全不相信的样子。我掏出手机在空中晃了晃。“哈哈,上个世纪来的?”她嘲笑着。
“我只是没钱。”我淡淡地回答道。
通过他们所述,我才知道,G国政府召集我们组建一支乐队,让我们复兴音乐应有的审美。因为黑谷集团作为一个民间财团,却拥有控制人们情绪的能力,最近已经出现一些因为过度使用黑谷音乐而产生的悲剧了。比如,一直听伤情的音乐患上抑郁症而自杀;一直听开心的音乐会过度浮躁,身心俱疲,甚至猝死……
在各地巡演,唤醒人们原本的情绪控制力,听起来像是英雄。
我在义眼中查询了自己所剩无几的余额,看来只能接受任务了。“我只是想要工资。”我安慰自己。
三
终于,我更新好了义眼。我们这支临时组成的团队,踏上了巡演之路。时间表被排得很满,在接下来的两周,演出一天不落。我辞了零工,拿着剩余的钱买了几件衣服。
“贝斯,我能不能加段自己写的solo?”为了表示对职业的尊敬,我们以乐器互称。
“闭嘴,吉他。”
“噢。”
我们在闲时编作词曲、排练巡演。
“嘿,大家好!欢迎大家来到这里……”主唱兼键盘手只有在台上才展现他阳光的一面,台下的他总是一副很小心的样子。
“键盘,你在平时怎么就不爱说话?”
“……”
“好吧,你有交流障碍症?”
“……”
键盘并不理我。
和乐队的人在一起还是很开心的,至少音乐能让我暂时忘掉自己糟糕的处境。巡演虽然很累,但是找到团体的归属感所带来的幸福感淹没了大部分疲惫。
“鼓子,你当时咋找到我家的?”
“网上发了个提问,有个老爷爷说你住在他家的地下室,如果我是强盗,你就惨了。”
“抢贫民区地下室,再上天幕全息投影通缉系统?这可比办乐队好出名,”我笑他,“你手臂很壮,适合打鼓。”
“为了打鼓装的力量义体嘛,穿得少好散热。吉他,等你有钱了也装个义体手臂吧,瘦得跟棍似的,哈哈哈。”鼓子的性格还不赖。
因为演出票价低,而且乐队的每个成员演奏技术也都算得上数一数二,来看巡演的人越来越多,表演的舞台也越来越大,离实现之前极度渴望的梦越来越近。
我们暗地里打着推倒黑谷音乐的旗号,也获得了一定的资助。更多的人开始下载我们的歌曲,也有其他创作者,怀揣着音乐之梦,成立了乐团小组,传唱着我们出道时所作的第一首歌《独家证明》。那天,我们一起吃饭,我吃了一碗面,正喝汤的时候,贝斯已经写好词交给我了:
喜的、怒的、哀的、乐的
我的心情不再迷失
我把他们珍藏起来
哪怕是不好的
哪怕是无趣的
阳光、星光、火光、时光
他们是属于自己的光
我把他们珍藏起来
哪怕有天会遗忘
哪怕我不存在了
我的情绪
是我存在的独家证明
四
在G国的中央舞台演出,是我这辈子都不敢想的事。
如今,我正站在G国中央舞台的后台,等待着一场最盛大的表演,我能感受到舞台下混杂的各种情绪。我的手在练习时微微抖动,环顾周围的队员,他们也紧绷着脸。
上了台,我们就像漂流在大海中央,被四周的高浪包围着。
我和鼓子提前在厕所将情绪呕吐完,以防过度紧张—即使如此,我们也绝不会借用黑谷音乐来解决。可能,这就是我们忠于音乐艺术的信念。
“开始吧。”
“吉他和鼓子,你们别腿软啊。”
“贝斯,你真不紧张啊……”
“大家加油!”陌生的声音传来。
“键盘说话了?!”大家异口同声。
台前的欢呼声淹没了我们的声音。此时站在国家中央舞台的,是我们。
舞台烟雾、全息霓虹投影、地面灯光、散射灯光、人群互动的闪光灯……要是我现在还在用肉眼的话,应该会直接恍惚吧。即使是用义眼,脑内接收了太多的颜色还是会让人觉得精神疲惫。
全场刹那暗了下来,大家安静了,等待我们开始表演。我的心随着黑暗安静下来,冷静地预备拨动钢弦。
“啊?”“怎么回事?”“喂,这些声音是什么?”全场观众因为不明原因陷入了混乱。
贝斯手和主唱也开始出现异常的行为。
“你们怎么了?什么情况?”
“关不掉!”我大吼。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作祟,他们拼命地转动眼球,祈求控制义眼来消除异常。
“我的耳道扬声器里有音乐。”贝斯手瞪大眼睛,用手摆弄耳朵,似乎在流泪。主唱兼键盘手也痛苦地拍着耳朵,看着我和鼓手。
我与鼓子并不像观众和两个队员那样感到不适。我们互相示意了眼神,马上就意识到了这场混乱的来源。
黑谷集团非法强制入侵了用户的芯片,在耳内强行播放音乐,至于是哪种类型的音乐,我不得而知。毕竟,我和鼓子从来没有成为过黑谷音乐的用户。
“你们真是差劲!”“赶紧下台吧,小丑!”“哈哈,你们这还能叫乐队啊!”
观众开始攻击我们,还有人将杂物丢上台来。
这些绝对都是黑谷集团干的,调配出了极其复杂的情绪音乐。我的脑子即便没有播放音乐,但也陷入了混乱。鼓子在架子鼓旁坐着,不知所措。
我想起了那首《独家证明》。虽然我不是主唱,但也可以唱。既然是演出,那我们要做的就只有演出。我端了端吉他,指尖在琴弦上自上而下划开巨响。
鼓子笑了,开始用力锤击吊镲。
演出开始了。
为了对抗喧闹声,我将扩音器调到最大。
在这种情况下,我反而能更轻松地拨动琴弦,因为面对街上的人的冷眼时,我也是这么做的。只要投入音乐中,周围就不会有别人。
渐渐地,贝斯手进入了我的视野,她的眼泪滑过脸颊,落在正在拨弦的手指上,即便是情绪被控制,她也顽强地演奏着。
这样一来,曲子就有了底蕴。
到了需要键盘进入的部分,我咬紧牙,将键盘的旋律和吉他的旋律同时在一把吉他上弹出来,但手指根本无法反应,漏了很多音。大概是因为这个举动被主唱看见,他拿起麦克风,边唱边把键盘扶了起来。
此时,我的视野中有四个人,是一整支乐队。乐队的声波冲过观众耳道内的扩音器,到达他们的耳膜。我想用我们的声音击中他们的心脏,并不要求我们演奏得多好,只是我从来就相信,心脏的动脉上有一处只有人性产物才能通过的门槛。我抓住间隙抬头看向观众,他们无法停止往台上丢东西,就把身上的胸花、霓虹发卡、全息花灯、用荧光纸折的纸飞机等一切美好的东西扔到台上。他们没有停止喊叫,但是原本恶劣的语言已经转为夸赞和欢呼……观众正主观排斥黑谷音乐,划开杂草,聆听我们的声音。这场演出一定无比完美。
曲终,有的观众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有的愤怒地拍着座位喊叫,有的哭花了脸上的妆……即使情绪混乱,但他们也体会到了真正的音乐带来的感性。
鞠躬,我们走下台,与这个本不属于我们的国家中央舞台告别。
五
因为非法控制后颈芯片,黑谷集团被G国法律制裁了。因为涉及各国的管理问题,多国联合对此事表示强烈批判,民众恐慌情绪泛滥。黑谷集团的老总下马,新上任的负责人代号老K,他多次召开新闻发布会,表示不会再发生此类事件。
但我始终坚信,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其实一开始我只是想要拿一份工资……”我看着新闻,无奈地叹气。
因为涉及芯片控制系统,G国将黑谷集团部分垄断技术收归,全国网警出动,普查后颈的芯片滞留系统,排除反控制的可能性。不久,G国联合黑谷集团老K,成功抵御了前老总的远控攻击。即使这样,黑谷音乐仍旧继续。
我关掉新闻,看着旁边的贝斯。自从演出事件后,她为了警示自己,毅然找网警切断了黑谷音乐的登录线路。现在,黑谷集团虽然流失了一部分用户,但仍有大部分人沉浸在音乐情绪的控制中无法自拔。
也许,让一个人自我抵御情绪,真的很难。
贝斯看着我,问:“最近有新作品的灵感吗?”
我环顾四周,看了看这间地下室,又看了看坐在旁边的鼓子和键盘。也许,我们还将一起,与黑谷集团的理念抗争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是一辈子,也许一辈子也不够,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保留完整的自我情绪的执着,以及对音乐的执着。
只有这两样,是完完整整属于我们的,不论好坏。
我们的音乐之旅还将继续,如果有新的创作者加入,我想说:“珍惜你的情绪,无论好的、坏的,都是你的独家证明。”
(指导老师:余昕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