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人”其事

刘宜庆 贺中

在那条漫画般浪漫的龙江路上，时光清浅而温柔，那里不仅有文艺小店诗意生长，而且有多处名人故居从时光深处走来。

龙江路7号，赵太侔故居就是其一。它与杨振声故居和华岗故居相邻，于小鱼山文化名人街区西部共同构成大学校长故居群落。这是一座充满历史气氛的屋宇，始建于20世纪20年代初，取法欧洲乡村别墅。故居内的展览和陈设，让这位历史中的沉默者和失语者，跳出时光之海，将往事娓娓道来。

碧海青山间，我们与前贤相遇！

赵太侔在青岛的文化史和学术史上，占据重要的地位。他两次出任山东大学校长，是为山大发展做出贡献的教育家，也是人生如戏的戏剧家，是一位努力塑造大学和城市价值的人物。

寡言笑熱衷肠 成就大学荣光

赵太侔（1889-1968），山东益都（今青州）城关人，原名赵海秋，后改名赵畸，字太侔。《庄子》中有言：“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赵太侔的确是个三缄其口的奇人。

1907年9月，赵太侔因为家境困难，退学在家中。后到济南津浦铁路购地局当绘图员。1909年，济南陆军学堂招考第五期学生，赵太侔和同盟会的同志相约报考，在此校学习。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赵太侔和一部分同学参加了山东独立运动，因与驻军缺乏联系，独立失败，就和一部分同志退入商埠另行举行起义。不久，机关被破获，同盟会同志刘季沾被捕遇难。赵太侔和另一同学逃出来到烟台参加了革命军。

赵太侔早年参加同盟会革命的经历鲜为人知，他的好友梁实秋写道：“他写得一笔行书，绵密有致，据一多告我，太侔本是一个衷肠热烈的人，年轻的时候曾经参加革命，掷过炸弹，以后变得韬光养晦沉默寡言了。我曾以此事相询，他只是笑而不答。”

1914年，赵太侔考入北京大学文科英文学门。1917年，赵太侔毕业后回济南省立第一中学任英语教员。后来，赵太侔辗转进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系攻读，后转入英国文学系，又学戏剧。1925年回国后，主导创办戏剧院系，为中国现代化戏剧教育建立了殊勋。

赵太侔是贯通国立青岛大学和国立山东大学两个时期的关键人物。1928年起，他即参与筹备，是国立青岛大学筹委会主要成员之一。1930年国立青岛大学启幕，他担任文学院教授，后任教务长。1932年改称国立山东大学，他出任校长，注重师资队伍和学科体系建设，对大学的历史延续和创新发展，特别是对海洋学科的肇始贡献卓著。1946年国立山东大学复校，他再次出任校长，实现了大学的历史重光。

赵太侔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期间，与闻一多、余上沅、熊佛西、张嘉铸交游，他们都爱好话剧，一起开展“国剧运动”。梁实秋在《谈闻一多》一文中，曾多次提及跟闻一多一起留学美国的赵太侔：“常往来的朋友们如张禹九（张嘉铸）、赵太侔、熊佛西等都是长发披头，常常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床。”

在梁实秋的印象中：“赵太侔是一个整天不说话的奇人”，“平生最大特点是寡言笑，可以和客相对很久很久一言不发，使人莫测高深。”

1927年，赵太侔在上海闲居，大约在此期间，赵太侔访梁实秋，两人留下一段佳话。梁实秋的文章写道：赵太侔，“寡言笑”的人，一多的老朋友，“他曾到上海来看我，进门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吸烟，我也耐住性子不发一言，两人抽完一包烟，他才起身而去”。这段逸闻，让人不禁想起《世说新语》中的王子猷雪夜访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赵太侔一言不发，梁实秋感叹，“饶有六朝人的风度”。

赵太侔与闻一多、梁实秋的友情自美国留学时期开始，生命的时光在北京、上海有交集，他们的友情醇厚如酒，又平淡如水。三个学者生命中一段稳定、美好的时光是在青岛，在山东大学教书之余，听大海涛声，赏公园樱花，饮“八仙之酒”，当然，也有隐忧，那就是日本帝国主义的步步紧逼以及一些波澜起伏。

忘年恋多逸闻 搅乱一池春水

“莎乐美公主”俞珊在青岛大学搅乱一池春水。

俞珊是话剧大明星，红透当时上海滩。1929年，田汉导演的话剧《莎乐美》在南京和上海演出，引起强烈轰动。舞台上的女主角就是俞珊，因《莎乐美》一剧走红。俞珊加入了南国社，在田汉改编的《卡门》一剧中任主角。俞珊红透上海滩，带来一连串的文坛掌故和逸闻。在众多的追星族中有大名鼎鼎的诗人徐志摩，俞珊为了塑造好卡门的形象，常登门向徐志摩请教。徐志摩的家中挂着俞珊饰演莎乐美的剧照，旁边是俞珊的一件舞衣。有一次俞珊到上海演出，徐志摩竟挤到后台去看俞珊化妆，这些都引致了夫人陆小曼的“醋意”。

1930年6月《卡门》公演之后，俞珊的父亲俞大纯（俞明震长子，俞家是晚清的名门望族）禁止女儿再登台演戏。如此显赫的家族，出了个被人称为“戏子”的话剧演员，自然不为家庭所接受。

1930年，梁实秋接受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的邀请，到青大执教，任外文系主任兼图书馆馆长。俞珊在上海患疟疾和伤寒，身体稍恢复，随梁实秋到青岛，在青岛大学图书馆任职，“借作息养”。这位貌美的话剧演员，引来明里暗里不少追求者，带出一串青岛大学名教授的艳闻。沈从文将所见写进小说《八骏图》，加以影射。

梁实秋晚年在《旧笺拾零》中所说，仿佛是置身其外的旁观者。事实上，梁实秋面对貌美的俞珊，也出了不少“丑态”。徐志摩给陆小曼的《爱眉小札》中写道：“周四下午又见杨今甫（杨振声），听了不少关于俞珊的话。好一位小姐，差些一个大学都被她闹散了。梁实秋也有不少丑态，想起来还算咱们露脸，至少不曾闹什么话柄。夫人！你的大度是最可佩服的”。

赵太侔追求俞珊有点令人意外，他是那种沉默寡言的性格，既缺少诗人徐志摩的风流倜傥，也没有梁实秋的儒雅蕴藉。两人在上海认识，此番在青岛重逢，在众多的追求者中，赵太侔如何赢得美人芳心，真是一个谜。赵太侔在美国留学时学的是戏剧专业，话剧是两人生命中的交集之处，也是沟通两人精神世界的桥梁。仅有这一点，赵太侔没有太多的优势，更何况赵太侔追求俞珊，还有一个巨大的阻力，他已婚，有家室。梁秋实还记得：“赵有妻室儿子，他家住在北京宣外花椿树胡同，他秘不告人，也从不回家，他甚至原籍亦不肯宣布。”此时的赵太侔之所以刻意淡化原妻室的存在，是其对俞珊这位风摩一时的“莎乐美公主”已有情有意了。

1932年9月，由于学潮压力，校长杨振声辞职，赵太侔继任校长，这为追求俞珊赢得了一些有利条件。杨振声辞职之前，为了青岛大学的稳定和发展，写了三封信分别给赵太侔、吴之椿和梁实秋。在给梁实秋的信中，杨振声写道：“劝太侔为校长，之椿为教务长，再辅以吾兄机智，青大前途，定有可为。”杨振声私下对梁实秋说，校长一职一定让赵太侔继任，这对于他正在进行中的婚事有决定性的助益。

赵太侔为了追求俞珊，与原配夫人离婚。1933年12月16日的《北洋画报》刊头刊有《俞珊女士新婚倩影》单独照，此页还刊登了《蜚声戏剧界之名闺俞珊女士与赵太侔君新婚俪影》，两张照片均为北平同生美术部摄。

俞珊嫁给赵太侔，还有一个原因：为了营救弟弟俞启威。俞珊弟弟俞启威考入青岛大学物理系。1932年初，俞启威在青岛大学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组织学生运动。后来，中共在大学的组织被国民党破坏，俞启威被抓了，关在监狱，有生命危险。刘康甫（青岛大学“酒中八仙”之一，杨振声的蓬莱同乡）的儿子刘光鼎在回忆录中透露：“在当时的情势下，赵太侔就跟俞珊讲：‘你嫁给我，我就把俞启威救出来。”

赵太侔和俞珊的婚恋，在20世纪30年代的青岛乃至全国，都是一件颇受公众关注的事情。一个是戏剧家，一个是话剧明星；一个是不苟言笑“饶有六朝人风度”的山大校长，一个是大胆泼辣风姿翩翩且年龄相差近二十岁的望族名媛。他们被梁实秋称之为“有情人终于成眷属，虽然结果不太圆满”（《旧笺拾零》）。赵太侔与俞珊的婚姻，一开始就有不稳定的因素，刘光鼎回忆说：“俞珊一直跟赵太侔到抗战胜利，給他生了两个女儿。抗战胜利后，俞珊就坚决跟他离婚。”

俞珊1968年去世，年仅60岁，同一年，赵太侔在青岛栈桥投海自杀。留给世人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