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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窗鹿影

2024-04-29敏奇才

金山 2024年4期
关键词:老庄鸟雀老两口

敏奇才

风锐得像锥子尖,掠过山脊,从沟里满满地灌下来,旋过了矮墙,拍打着两扇破旧的木门,钻进了赛里木家的院子。

旷野的雪粒,生白生白的,风卷着,有点坚硬,扑打在脸上像沙石磨过,冷硬生疼。

赛里木拿着木锨哗哗地铲雪,老伴拿一把老扫帚使劲扫着,两人有一句没一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风把话音吹得远远的,像是自言自语。两个人的世界,除了风吹,雪飘,旷野和山林里兽类与鸟雀的啸叫,还有一缕炊烟的陪伴。

雪使劲下着。

赛里木站在雪中思谋起了儿子远行的那个雪天。

那年,他们唯一的儿子外出打工没有了音讯。一村庄的人也整村移民搬迁到河西了。只有赛里木和老伴两个人硬抗着没有移民。

从此,他们的生活就定格在了山林下面远离村庄的老庄窠里了。村里人都走光了,庄窠都荒废了,长了蒿草。他们老两口就搬到了早些年荒弃的老庄窠里,等待儿子的归来。

在远离了没有人烟的老庄窠里住着,孤独、寂寥、骇怕……好在,他们还与山水、牛羊、鸟兽为伍,与晨光、晚霞、落雨、飘雪、炊烟为伴;好在,嫁在县城里的女儿和女婿隔三岔五地带着外孙子来看望他们。

女儿说,跟着到县城里去住吧。

老两口摇着头说,庄窠里不能没有人,再说那几亩薄田不能荒着。其实,他们心里牵挂着不见音讯的儿子呢。

入冬前,整日四处游荡的外孙在山林里兽类和鸟雀经过的地方布了一张又大又长的粘网,不时地把野兔、野鸡、嘎拉鸡、野鸽子啥的套在网上。他和老伴说了几回,竟惹得女婿和外孙有点不高兴。

女儿说:“由他们去吧。”

老伴说:“甭说他们,说了人家不高兴。大清早的你去把套住的鸟雀啥的偷偷放飞了不就成了。”

他说:“也是。”

每天清晨,他都要沐着寒风去放套住的鳥雀。

有次,一只野鸡被网套住后让野猫咬得半死不活的,他只有宰了自己煮了吃,吃时有几分难过。

他想着把那张网拆了,老伴说:“不可拆,拆了网,女婿和女儿打仗呢,再说那个不吃劲的外孙子也不高兴。”

此后,他的功课就是放生套住的鸟雀和小兽。

有天清晨,他去看网,发现竟然套住了一个大东西,是一只狍鹿羔。他想,狍鹿都是前春里下羔,没有在冬天下羔的,可偏偏在冬天套住了一只狍鹿羔。狍鹿羔的一只前腿由于弹挣被生生折断了,他只有把狍鹿羔抱回家,按照给人接骨的老办法对茬、接骨、扶绑、喂养。

赛里木把狍鹿羔抱回家后先切了些生洋芋片,让狍鹿羔吃。然后,从粮食柜里掏出几只鸡蛋,在一只大碗里打破鸡蛋滗出蛋清,再取根筷子长的竹子,从一头划开四半,对半折开,夹在双手中间,用划开的竹头使劲搅动蛋清,搅得蛋清起了沫子后,再慢慢用右手捏住狍鹿羔断腿的骨茬,把骨茬全部对接上后,再在断腿上抹上蛋清,用四块一拃长两公分宽的薄木板固定着绑上。不到两个月,狍鹿羔的腿就不瘸了,他拆开固定的木板,狍鹿羔像卸下了腿上的重荷,试探着抬腿,落脚,直至稳靠,才在院子里围着赛里木伸长脖子转了几圈,像小狗似的叫了几声。

狍鹿羔好了腿忘了娘,就一直把赛里木和老伴当成了它的亲人,跟前跟后的不离左右。要是赛里木和老伴关了屋门,它就瞅着从撑起的花格子木窗外一跃而进,稳稳地落在炕上,蜷缩在他俩的身旁,像他们的小儿子似的。木窗上的窗纸就从来没有新过。

狍鹿羔的腿伤好了,它也长大了许多,赛里木决定把它放归山林。

赛里木给老伴说:“可以把狍鹿羔放归山野了。”

老伴说:“养恋的鹿羔子不离家。”

赛里木说:“我不信。”

有天清晨,赛里木招呼着狍鹿羔走出了大门,走向了远山……傍晚,赛里木回来了,狍鹿羔没有跟回来。

赛里木喝着滚烫的茶水,笑着对老伴说:“我绕了四条河六座山十八条沟,才把狍鹿羔甩脱。”

老伴说:“有灵性的生灵,终究不舍对它的养育,不信,你等着。”

但等了几日,没有见到狍鹿羔的身影。老两口幸慰狍鹿羔回归了自然,不会回来了。

坚硬的雪从早下到了晚,没有停歇。

北风呼呼地刮着,火炉里的炭火旺旺地烧着,伸到北墙外面的烟囱被风雪吹压着,冒出烟囱的炭烟贼头鼠脑地升不到虚空里。

晚上,风吹得更猛更烈,他们顶了屋门,关了花格子纸窗,风像厉鬼啪啪地拍打着门扇和纸窗。

老伴说:“今晚好像刮倒风,屋里有炭烟的味道呢。”

赛里木说:“没事,不生点炭火,冻得熬不到天亮。”

风猛烈地刮着,没有消停。炭烟从火炉的缝隙里丝丝地冒出来。

老伴迷迷瞪瞪地摇醒赛里木,断断续续地说:“老汉,我有点头疼。”

赛里木也迷迷糊糊地说:“我也有点头疼。”

老伴说,我去把屋门打开。老伴弹挣着起来,却一头晕倒在了地上。

赛里木看到老伴晕倒在地下,也弹挣着爬起来,打开花格子纸窗的插销,但他终究没有撑起上扇活动的窗扇,也晕了过去。风吹着,窗扇啪啪地甩响着。

赛里木和老伴昏迷在炭烟的熏绕里。

黎明的月光亮得像铜镜一样照着亮晶晶的雪地。

一只狍鹿羔踩着深深的积雪从远山里蹦向赛里木家的老庄窠。它轻轻一跃,蹦过低矮的院墙,径直走向屋门。它用头轻磕屋门,屋门顶得死死的,屋内没有动静。它轻撞了几次,屋门纹丝不动。要是在往日,它想进屋的时候,只要用头轻轻一磕屋门,老两口就笑着打开屋门,把它迎进屋内。它试着跳起来轻撞花格子纸窗,不料这一撞,竟然把它的头给撞进去了,花格子窗哗地散了架。

一个黑乎乎的鹿影落在了炕上。

狍鹿羔看到赛里木俯身趴在炕上,老伴仰面躺在地上。

窗子破了,风哗哗地灌进了屋内,温度也瞬间冷了下来。

狍鹿羔轻轻地用嘴舔着赛里木粗糙的脸庞。好一会儿,赛里木才慢慢挪动着身子,用手摸了摸狍鹿羔的嘴,睁开了眼睛。

老伴从地上醒来,起身,说头晕,恶心,天旋地转的,趔趔趄趄扑到炕上,扯了被子倒头便睡。

清晨,太阳炎炎地照着。

狍鹿羔站在院子里的积雪中,沐了一身光气。

赛里木和老伴趴在破损的窗口笑望着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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