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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韬的传说与传奇

2024-04-28周松芳

书屋 2024年4期
关键词:诗品报刊小说

周松芳

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名编张旭东先生很推崇广东学人胡文辉,在其新书《藕香零拾》中谈到胡文辉的《现代学林点将录》时说:“请不要将‘学术史三个字看得太神圣,我也可以写,你也可以写,只要我们看书和胡文辉一样多、一样细,知道那么多故事,又有很深的学术素养。所以我想北大找个教授,清华再找一个(别找历史系女主任),复旦、中山各找俩,捆在一起,未必就能写得比胡文辉好。当然我的话搁这儿,‘杀猪的可以驳。”所以,他在关于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的书评《人间幸有未削书》中,谈到罗韬为该书所作的序,他的同事们无不击节赞赏,他自己也直呼“文章真是作手”,但觉得这个“罗韬”寂寂无名,网上也搜不到什么信息,便怀疑是胡文辉化名自作——等闲之辈是写不出如此妙文的。后来,了解到确实是罗韬所作,便觉得像罗韬这样的人,龙潜豹隐,有些传奇。

在我的眼里,罗韬是始于传说,终为传奇。最先知道罗韬这个人似乎是从我导师黄天骥先生那儿。天骥师向来特别关注后学,偶然获读罗韬旧体诗文,赞叹不已,便向一个在《羊城晚报》做领导的学生也即我们的师姐打听,并说“欲得一会其人”,这位师姐自然遵命“组局”。传说“欲求一会”罗韬的,还有政界的好学之士,此公听说罗韬应邀在广州图书馆开讲其新书《移花就镜:二十四品诗书画印通释》,便像学生一般拿了小本本认真在台下听讲。听毕,又像个“忠粉”迎上前去,求加微信。此亦一奇,也堪称岭南文界的传奇。

黄师见过罗韬之后,直言罗韬的学问不亚于其门下高弟。我聆之顿生愧色,也略有疑窦,便时时想见其人,久不可得,而所闻传说更多,其人也更近传奇。比如有《羊城晚报》的朋友告诉我,当年晚报的总编辑微音在报纸上开《街谈巷议》的专栏,每成一稿,必亲呈于罗韬案前,然后立于桌旁,待其改定始肯交付排印。而此际罗韬尚属刚从工人岗位“转岗”的初级编辑。如此光景,洵为传奇。

后来有机会见到那位师姐,她说:“是啊,那时我已经算是采编骨干、中层领导了,但我读到罗韬在外面发表的文章和出版的著作,以及名家的赞辞之后,我也是自愧弗如啊。”金子终于发光了,罗韬在《羊城晚報》从印刷工人转到财务再到被“收编”,始终沉湎“业务”,不思“进步”,做到报业集团的编委便止步不肯向前。后来,微音的文集出版,序言是请罗韬写的;广东另一位报界大佬杨奇的文集也是请罗韬写序的,这更引发了我对罗韬的一些好奇。同时,我进一步了解到,罗韬进入《羊城晚报》之前,还在广东省台山县中医院做过六年的针灸医生!

相识之后,我还打趣他说:儒者进则仕,退则医,乃宋世以降特别是元代以后的一个优良传统。确实,在从医之前,罗韬的学问文章已经脱颖而出了。方其因为严重偏科(满分一百分的数学只考了二点五分)高考铩羽之际,师友辈便劝其直接报考文史方面的研究生,可是他的严父关键时刻的威严,几“误”罗韬终身:“明白了。你考不上本科,就考硕士;如果再考不上硕士,你就考博士——轻佻浮躁!”罗父的“威严”,是出于长期积下的对罗韬专注文史及诸艺的不满,而这种不满,其实也可理解作同情与担忧——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对于“从文”的后怕令他们“笃信”理工科的现世安稳。而当他发现罗韬求艺之志终不可阻遏的时候,终于按捺不住“文化人”的本色——竟安排罗韬从江南到京华,遍访朱屺瞻、陆俨少、许麟庐、钱君匋等名家大师。而“游学”归来,回禀所谓心得,以为年少懵懂,所得不算多,殊不知他父亲以俗语说出最精警之言:“学旧学,就要见下这些旧人,要见下大蛇屙屎。”

确实,这次瞻仰之旅令罗韬受益终身,也堪称罗韬传奇的重要底色来源。前几年,罗韬推出堪称经典的《移花就镜:二十四诗品诗书画印通释》,应该就颇得益于此。在文学艺术和社会科学日益专业化的今天,此作能汇通诸艺且自出机杼,得以解决钱锺书先生指出《二十四诗品》所存在的“从抽象到抽象”的问题,实是难能可贵。钱先生在《谈艺录》中大赞清人李元复《常谈丛录》中批评《二十四诗品》是“以镜照镜”,又在《管锥编》中批评司空图以还撰《诗品》者“纵极描摹刻画之功,仅收影响模糊之效,终不获使他人闻见亲切”,还曾在1985年6月19日给汪荣祖的信中说,谈艺而无实例,“大类盲人之有以言黑白,无以辨黑白也”。

所以,有关《二十四诗品》的研究方向,不是一个向上做抽象寻绎的问题,而是一个需要向下与经验做互证的问题。罗韬的《移花就镜:二十四品诗书画印通释》,从“问题意识”(即钱先生提出的问题)入手,力图变“以镜照镜”为“移花就镜”,应该是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书中对每一诗品的诠解,先抓住一些关键描述加以评说,然后列举具体作品加以深化。如第一品“雄浑”,认为第一句“大用外腓”的“腓”,包括郭绍虞《诗品集解》在内的各家注本都错解成了“改变”,甚至有解为“腓肌”的,实不能通,应该解释为“病弱的样子”。因为第二句为“真体内充”,体与用乃是一对概念:既有充实的内质,而其外表又何妨示弱?所以,雄浑不是雄悍,不是雄放,而是知雄而守雌,能强而知敛,“大用”而“外腓”。了解“腓”字的底蕴,不仅有利于我们了解《二十四诗品》的底蕴,更有利于了解中国美学的底蕴。中国传统美学讲“无往不复”,注重美是复合体,不能单向思考。如“绮丽”品说“浓尽必枯,淡者屡深”,也是这个道理。他对“腓”字的这一解释确实是非常透彻的。

在例证方面,罗韬每一品均选取了从古到今各个时期的代表性诗书画印作品,而其中多有不常见者,正可见出作者对传统诗歌浸淫之深广。比如讲到唐诗之“雄浑”,说或会令人想起李白的“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喜其气势慑人,雄风拂面。但一仔细辨读,就觉得未免虚张落俗,雄而不浑,终是骑驴的想象骑马的,毕竟隔了一层;由此而引出杜甫气象雄浑的七律《登高》,则参差对照之妙,自不待言。移书法、绘画、篆刻之“花”以就各品风格之“镜”时,作者也无不站在各体艺术史的高度,以胸次通观而得精见卓识。比如说论隶书的雄浑,《鲁峻碑》与《张迁碑》《衡方碑》等都称得上,而尤以《鲁峻碑》为最——此碑用笔丰腴,而刀法峻整,横笔与捺笔则舒展而有逸气,形成了雄浑而宽绰的风格。这种雄浑风格的呈现,是书者、刻者和千年风雨共同作用而成的,人力与自然力结合,自觉与不自觉交替,与晋唐以后书法之成皆凭一笔,趣味颇异。他对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的赏释,对汉代“朔方长印”的赏释,均能从地域风气、时代气象、作品风格打通分析,让人信服。

罗韬的诸艺汇通,不仅止于诗书画印这些传统的书面之什,还进而囊括了作为视觉、听觉等层面的戏剧戏曲,无论是传统京剧还是地方粤剧,他都有深湛的修为。平时常聆罗韬关于粤剧的妙论,但见诸文字的,却只有《新快报》2016年8月12日A29版《新文娱·粤人情歌》,那是他与香港粤语舞台剧《南海十三郎》主演谢君豪的对谈,其中有一段精彩的评述,正展示了他诗文小说与戏剧艺术汇通的观点,令与谈的专家与报章的读者大感惊艳:“《南海十三郎》并不是十三郎传,十三郎在谢君豪身上又出生了一次。这个剧本空前地创造了一个人物,这个人物放在中国文学史的文学长廊中,都是有光辉、有深度、有内涵、有命运的。处处充满极致。中国有两个发了疯的编剧家,一个是明代徐文长,一个就是清末南海十三郎。他们都是极致的人物,极其大才,极其疯癫。从巅峰到疯癫,由盛转衰,体现社会的大变化。南海十三郎这个人物形象,像普希金的奥涅金、屠格涅夫的罗亭一样,都是‘多余的人。而《南海十三郎》使得粤语文学也有了伟大作品。就像《海上花》之于吴语文学。文学的语言需要‘复调,要提防语言的一统化,共同语与各种方言之间要在相互摩擦中相互活化,方言的活泼与共同语的规范相互映衬,相互影响,相互渗透,从而让文学语言更自觉,更精彩。”

他的文章《苏曼殊的魅力:重读〈断鸿零雁记〉》,则是从更广泛的层面谈小说与诗剧的互为借镜,并借绘画传统为佐证,也更加精彩:“曼殊小说最被现代文学史家诟病的是写实性不足。郁达夫就批评说‘太不自然,太不写实。这是近代文艺一个必须重新思考的问题。以写实性做标准,是新文化运动之后主流文艺家的一致取向。认为中国的小说不写实,中国的绘画不写实,中国的戏曲不写实,所以,小说必须尽量按现实时空去还原生活,绘画要以素描写生为基础,戏曲要向话剧靠近,无不以再现为依归。但当艺术开出了表现主义的新视野以后,我们就应对再现性手法有所反思;反过来对中国传统的写意艺术重新作评估。我们且放下‘写实的紧箍咒,再来讀《断鸿零雁记》。”

其实针对这部小说的诗剧特质,罗韬别具只眼——报刊体新诗歌影响下的小说创作。该文劈头就说:“苏曼殊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作品流传众口、妇孺能解、赢得青年的古典诗人,也是最早一位凭借现代报刊媒介获得广泛传播效应的诗人、小说家。他既是古典文学的一抹灿烂夕阳,又是文化转型中的一颗启明星。”苏曼殊诗歌的传播方式不同于传统士人诗词,多发表在二十世纪初新创办的报刊上,如发行于日本、中国上海等地的中文报刊《生活日报》《国民日日报》《民报》《南社》《太平洋报》《民国杂志》《新青年》《甲寅》上。这种面对大众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也包括部分的妇女读者的诗,“不待专家赏析导读,直指人心,浅而不薄,快而不滑,白而不俗;像一溪桃花流水,澄澈明丽;像一段浅浅的哀曲,哀感顽艳”。苏曼殊的“报刊体”诗,“塑型了自己独有的风格,也改变了旧有文体的调性。它不待名公品题、时贤推许,已然风靡天下”。其实晚清“诗界革命”和“文界革命”以及“小说界革命”,无不与报刊体有莫大关系。

落实到小说上,苏曼殊的小说《断鸿零雁记》,也是先在报纸杂志上连载,是与以前的话本、笔记体小说不同的典型的报刊小说。“报刊与小说间的互动影响,横向可以与法国大仲马、美国爱伦坡、英国狄更斯的小说相验证;纵向来说,《断鸿零雁记》开后来礼拜六派小说、武侠小说等大众文学、市民文学的先河。总之,曼殊的报刊体诗、报刊体文、报刊体小说,不新不旧,亦新亦旧,使他成为旧文学的后劲,新文化的先驱。”在报刊体的助力下,在诗心禅意的润泽下,苏曼殊这本《断鸿零雁记》虽然内涵大于情节,但一经发表,即独立而圆转,与苏曼殊的诗相互映照,相互宣发,倾倒无数青年男女。总而言之,正是凭借罗韬对诗歌与小说、戏曲与戏剧、绘画与传播等诸般创作的体验与融通研究,这篇《断鸿零雁记》新论迥出时流。

在电脑时代,在互联网时代,写作似乎变得更加容易,简直泛滥有如洪流,罗韬的文字则仍然是古井细流,不可多得。目前结集文字,除早岁出版的《张九龄诗文选》(在那个年代,选注是很受尊重的)以及这本获得“广东省首届政府出版奖”的《移花就镜:二十四品诗书画印通释》之外,也就只有一本新闻与文化研究方面的《半半集》了。而其最有代表性的序跋结集,不知要拖至何时,毕竟数量虽尚不多,但却是最可珍的,因为胡文辉先生曾说,以他阅读所及,今人序跋文字之佳,除余英时外,就算罗韬了。而就罗韬的序跋,我又想到一个传说,某著名书画篆刻家,曾努力结交罗韬以冀获一序,但某年某月某日,罗韬在报章上看到此公的曲学阿世之作后,即刻宣布割席断交。如此“爱惜笔墨”,其序跋文字会多吗?

最后,我们略拣一两段,俾读者有以领略罗韬的序跋之美。如《〈独漉诗笺〉跋》开篇:“士固有不遇之慨,而诗亦有不遇之悲;文章苟不传诸其人,即属葬诸名山。是以当时之咳唾珠玉,将何异乎晞前草露?或纵有诗名闻于后世,然流于俗赏,取舍之间,徒识碔砆;而其高华之篇,反湮而不彰。漫漶其深微之旨,何所副其不朽之名?此皆诗之不遇也。而诗之所遇,必因于时,盖缘时势所激,有其人焉,感于今事而憬然会心于古,则先贤之心血回热,其诗辄如丰城埋地四丈之剑,发而拭之,咸惊其精光外射矣。”罗韬读其诗慷慨低回不能自已,予读罗韬之跋亦慷慨低回不能自已!再如《〈现代学林点将录〉跋语》曰:“(《现代学林点将录》)与其说是一部人物志,不如说一半是现代学术的‘梦华录,一半是现代学人的‘思痛录。……而掩卷之下,四顾茫茫,但觉风流已过,英雄不作,象床无语,宝帐萧萧,剩有谯周称老,更难掩学林的空寂寥落。……风云过尽,残阳如血。这一百零八将之中,如阮小七安身梁山,不违故志者,能得几人?倒是多似卢俊义之蹈水,武松之废残,吴用、花荣自经,张横、穆宏客死异乡,李俊、童威乘桴海外。点将台前,后继寥寥,《哀江南赋》所谓‘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这又岂止是学林之殇哉!”其陈义之高,意蕴之深,辞采之警,皆他日编《今文观止》所不可或缺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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