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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历史写作,为未来写作
——钱理群教授访谈录

2024-04-27受访者钱理群采访者李浴洋

传记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钱理群曹禺现代文学

受访者/钱理群 采访者/李浴洋

时 间/2023年 12 月 4 日

2023 年4 月6 日,钱理群教授在《有承担的学术:中国现代文学学人论集》新书分享会上

我的2023:从“高峰”到“新的阶段”

李浴洋(以下简称“李”):钱老师,很高兴在2023 年岁末和您作一次访谈。2023 年是您学术写作与学术活动的又一高峰。在我看来,今年至少三件事情在您的学术生涯中是具有指标意义的:一是《中国现代文学新讲:以作家作品为中心》(九州出版社2023 年版)作为您的第100部著作隆重问世;二是您先后回到南京与贵州,特别是重访了自己的“第二故乡”——安顺;三是6 月10 日,北京大学召开了“钱理群学术思想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学术研讨会,来自海内外的诸多学者对于您的学术成就作出了高度的评价。您怎样评价自己的2023 年?

钱理群(以下简称“钱”):我是2015 年搬入泰康之家·燕园养老的。2015 年到2019 年在养老院写下的专著以外的文章,我编为了文集《燕园草(一)》。2023年年初,我又把疫情三年期间写出的文章编成了《燕园草(二)》。没想到的是,年底又有了《燕园草(三)》。截至11 月,我今年在专著之外一共写了四十余篇大大小小的文章。这确实是我个人的一个“高峰”。

但我更想指出的是,2023 年是我人生中一个关键时刻:既达到了生命的顶峰,又开始直接面对衰老与死亡,开启了人生最后之路。这一年丰富的人生,也就有了丰厚的思考与写作。这一年大概经历了三个阶段——

2022 年12 月9 日 至2023 年2月1日,我因疫情被封闭在家中,足不出户,整天胡思乱想:忧国忧民忧社会,忧世界忧人类忧自然,忧过去忧现在忧未来。随后做了两件事:反思自己的历史责任,沉痛忏悔;整理著作,把真实、无遮蔽的自我留给后人。

我是1939 年出生的,今年是我的本命年,出版了自己第100本书。从解封以后的4 月开始,出版界和学术界为我开展了一系列活动:“活字文化”主办的《有承担的学术:中国现代文学学人论集》分享会(4 月6 日),“理想国”主办的《中国现代文学新讲:以作家作品为中心》发布会(4 月15 日),再加上6 月10 日召开的北大中文系、北大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主办的“钱理群学术思想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学术研讨会,这样就有了三次学术聚会,不仅对于我的学术研究作了历史评价和总结,更对于当下和今后现代文学学科的发展,深入交换了意见。我自然十分感激和感动。这也就意味着,我已经完成了人生与学术冲刺,并且得到了学界和社会的认可。

于是,就有了4 月至7 月的外出之行:4 月13 日至16 日,精神交流:北戴河之行;5 月17 日至27 日,回家:南京之行;6 月18 日至7 月12 日,返乡:贵州之行。其实我的出行只做了一件事:与老、中、青三代人,特别是“90后”“00 后”的年轻一代,进行坦率、真诚的精神对话,对于自己的学术、人生追求,其中的历史经验、教训,作认真总结和传递。这样,2023 年的三次外出之行,就尽到了我的历史责任,完成了自己的时代使命。

7 月12 日,我回到北京养老院的家中,当晚就写下了这样的日记:“我的‘人生戏剧’缓缓落幕了。我的思考、学术人生安排,转向‘未来’:生命的最后阶段。”“简单说是四个字:等待,做事。具体说,‘等待’就是‘静养’,‘做事’就是读书,写作。”冲刺到了尽头,还骑着马,慢慢走一段。尽管继续扮演思想者、学者的角色,但生命的重点要逐渐转向静养,与社会保持一定距离。学术研究的重心,也要由研究时代、社会、历史转向回归、追溯自身,探讨人性、国民性,研究老年人生与死亡。自我生命也因此进入“纯真”状态,成为一个“可爱、可笑的老头儿”。

我与我

李:7 月以后,您的确有意减少了公开活动,把更多时间留给了自己。能否请您介绍一下进入新的人生与学术阶段之后,您都做了一些什么?

钱:7 月30 日中午、7 月31日半夜,我连续摔倒两次,无法呼救,在硬地板上,先后躺了九个半小时。尽管事后体检,没有受伤,但我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人生的转折点:我将直面生命的衰老与死亡。

但又万万没有想到,我竟然没有任何悲伤与惊慌,反而对自己的最后人生充满了好奇心:我将面临怎样的仅属于自己的个体化的生理、心理现象,我将以怎样的自己的方式一一应对:这又激发了我的想象力与创造力。这确实有些不可思议:从生命的顶峰摔下了,我又在寻找新的攀登方向,要继续做一个“老年探险家”。

我仍然坚持写作,每天写作四五个小时。9 月到11 月,我整理完成了两本新书——《认识脚下的土地:关于贵州地方文化研究的思考与讨论》与《老年人生的焦虑、机遇、再出发:我的养老学研究笔记》,分别交付出版。再就是读书:读了九本养老学专著之外,还集中精力阅读关于国民性、人性的研究专著,写了五大篇《读书笔记》,初步形成了自己的研究思路与格局。

我在抓紧时间做事,希望我的“活力养老”能够再坚持四到六年,到2027 年我的“八八”米寿,以至2029 年九十大寿。我同时又十分清醒:在这“一切不确定”的时代,什么事都会发生。我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外,撒手而去。但也没有什么遗憾:主要想做的事,都已经完成了。

李:2023 年既是您的总结之年,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继往开来之年。而您今年的工作与生活主要也是围绕这两方面——回顾与展望。接下来我想分别请教一下您。

鲁迅·周作人·曹禺

李:在6 月10 日北大会议的主题演讲中,您总结了自己的学术与人生之路,将之分为三个时期:一是从1981 年在北大留校任教到2002 年退休的现代文学研究;二是从2002 年到2022年的超越文学专业的人文学研究;三是在2012 年就已经开始进行,2022 年以后更是成为主要方向的“回归生命本源的思考与研究”。这一“三段论”是您对于自己的学术生涯的新的概括。能否请您展开讲一讲?首先是您的现代文学研究。

钱:我1978 年从贵州安顺考入北大中文系,跟随王瑶先生攻读现代文学专业研究生,是先生在恢复高考以后指导的第一届学生。1981 年我留校任教,此后在北大执教了21 年,到2002 年退休。这21 年我主要从事的是文学领域的专业化研究。这也是我对于自己的要求:首先成为一名研究现代文学的“专家”。

我的现代文学研究主要包括四个部分:鲁迅研究、周作人研究、曹禺研究,以及现代文学史研究。其中,鲁迅研究、周作人研究、曹禺研究是奠定我的学术基础的三项研究。我对于这三者的追求各有不同,但又都显示着鲜明的个人特色。

“钱理群学术思想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学术研讨会海报

2023 年6 月19 日,与杜应国(右)在贵州安顺杜宅合影

我的鲁迅研究追求在已有格局之下的新的突破。具体来说是三个方面。第一方面是以20 世纪80 年代的《心灵的探寻》(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 年版)为代表,我提出了“鲁迅式的单位观念、单位意象”,比如“鲁迅式的思维方式”——“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天上看见深渊”“于无所希望中得救”,“鲁迅式的情感”——“冷与热”“爱与憎”“沉默与开口”,以及“鲁迅式的形象”——“人,神,鬼”“人与兽”,等等。所有这些,都是希望“回到鲁迅那里去”,探寻鲁迅自身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将对于鲁迅的认识与理解从此前一个时期解放出来,建立属于我自己以及我们这一代人的“鲁迅观”。

1989 年,王瑶先生(右一)与弟子钱理群(右二)、陈平原(右三)、温儒敏(右四)聊天

不过我真正提出“钱理群鲁迅观”,还是在90 年代以后,代表性的著作包括《走进当代的鲁迅》(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版)、《与鲁迅相遇》(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年版)与《鲁迅与当代中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等。在这一系列著作中,我尝试从不同的角度展开鲁迅研究,比如“充满深刻矛盾的鲁迅”、“作为原创性与源泉性的文学家与思想家的鲁迅”、“真的知识阶级:‘左翼鲁迅’的独特价值”、“作为文体家的鲁迅”、“‘20 世纪中国经验的总结者’的鲁迅”与“作为中国思想、文化的另一种存在的鲁迅”等。关于这些命题,我在《我为何、如何研究鲁迅》(《文艺争鸣》2017 年第10 期)中都有总结。这是第二方面。

当然,我的鲁迅研究还有第三方面,就是将鲁迅转化成为当代中国的思想资源,并且投入到教育、文化与社会改革中去。严格来说,这已经不完全属于鲁迅“研究”的范畴了,而是我自觉“接着鲁迅”往下讲和往下做。甚至越到晚年,我越感到这才是我和鲁迅关系的重点。我正在进行的对于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的研究,就具有这样的性质。

李:关于您的鲁迅研究,学界关注较多。但从学科史或者学术史上看,您的周作人研究大概更具开创意义。您是80 年代以来最早系统研究周作人的学者,并且也形成了自己的著作体系。但您也曾经将您的周作人研究概括为“有缺憾的价值”(《有缺憾的价值——关于我的周作人研究》,《读书》1993 年第6 期)。这是为什么?

2016 年,《 中 国 现代文学三十年》出版三十周年纪念会上,钱理群与吴福辉(右)、温儒敏(左)

钱:你说的是对的。和鲁迅研究相比,我的周作人研究更具开创意义。我是参与了开创周作人研究格局的学者之一。这具体体现为我的三部专著 ——《周作人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周作人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年版)与《读周作人》(天津古籍出版社2001 年版)。其中最受欢迎的是《周作人传》,问世以后不断再版,直到现在都是通行的周作人传记,还在重印;《周作人论》比较能够凸显我的周作人研究的问题意识,其中提出的一些课题现在也并不过时。相比之下,《读周作人》比较不被重视,但我个人很看重这本小书,书中实践的“由细读文本而读其人”的思路,其实是我的又一尝试。

后来,我倡导“周氏兄弟研究”,完成了《话说周氏兄弟》(山东画报出版社1998 年版)等书。在我看来,周氏兄弟内在的同一性、差异性与互补性,以及周氏兄弟思想的当代意义,都有很大的研究空间。在6 月10 日的北大会议上,我也呼吁大家多作周氏兄弟研究。

不过我个人已经无力再作周作人研究。因为时代风云际会,我成为了周作人研究的开创者之一。可我十分清楚,我的知识结构与周作人之间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所以我说自己的研究是一种“有缺憾的价值”。更加成熟的周作人研究,有待年轻一代学者。而我从近年一些青年学人的论文中,已经看到了这种希望。

李:在鲁迅与周作人以外,您对于曹禺还情有独钟。阅读您和吴福辉、温儒敏两位老师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年版)时,我就注意到曹禺一章出自您的手笔。您的《大小舞台之间:曹禺戏剧新论》(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 年版)更是新时期曹禺研究的重要收获。不久之前,我在杭州见到您的朋友、该书责任编辑李庆西老师,他还向我称赞您的曹禺研究的创造力与生命力。今年,您作为学术顾问的新版《曹禺全集》(王风主编,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也问世了。对于曹禺的关注贯穿了您的整个学术生涯。您为何会介入曹禺研究,或者说曹禺最为吸引您的地方是什么?

钱:我首先注意到的是曹禺接受史的矛盾现象:曹禺既是拥有最多读者、导演、演员和观众的剧作家,又是最不被理解的剧作家。人们空前热情地读着、演着、欣赏着、赞叹着他的戏剧,又肆无忌惮地曲解着、误读着、肢解着他的戏剧。以致他的剧作上演了成千上万次,却没有一次是完整的、按原貌演出的,《雷雨》的“序幕”与“尾声”至今也未能在舞台上演。

在我看来,这根源于曹禺戏剧的两重性:他既属于时代,他的戏剧的社会、现实、政治的内容,戏剧化的、悲剧性的艺术形式,都能被时代主流思潮所容忍,被广大观众、读者所接受;但他同时又超越时代,他的剧作对于人的生存困境的形而上的探索,非写实、非戏剧性的方面,则不被理解、接受,甚至被视为局限性而大加讨伐。我因此说,曹禺是被落后于他的时代“捧杀”与“骂杀”的: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戏剧史上最沉重、最荒诞、最发人深省的一页。

我对于曹禺的另一个关注点,是作为知识分子的曹禺的悲剧:他为接受改造,不断修改自己的旧作,又努力适应时代需要创造自己并不能全身心投入的新剧作,陷入十分尴尬的地位。曹禺既是我的现代文学研究的对象,也是我的知识分子精神史研究的对象。我希望新版《曹禺全集》的问世,可以推进曹禺研究的开展。

李:鲁迅、周作人与曹禺都是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家。对于这些研究对象的选择,似乎也透露着您的某种判断。

钱:我始终认为,现代文学研究应该集中在最能体现其特点与成就的“大作家”的研究上,他们的作品才真正具有长期研究、不断开掘的意义与价值。在我看来,鲁迅之外,最重要的是周作人。而对于沈从文、老舍、茅盾、郭沫若、丁玲、赵树理、冯至、曹禺等创造的现代文学经典的研究,也都还有很大空间。现在年轻一代学人比我们的训练与条件都要更好,在这些方面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从文学史到人文学

李:您是中国现代文学“第三代学者”的代表人物。在您之前的第一、二代学者大都毕生致力文学史书写,具有浓厚的“文学史情结”。但在第三代学者中,如此钟情文学史书写者却并不多,大家更多是以专题研究取胜。您一方面在鲁迅、周作人、曹禺研究中取得突破;另一方面却始终探索文学史书写的可能性。这让您在“同时代人”中看上去颇为“另类”。从80 年代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到90 年代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冰心主编,中国和平出版社、美国祥云出版公司1995 年版)中的“新世纪”(20 世纪)部分,再到21 世纪以后的《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钱理群总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年版),文学史书写构成了您的文学研究的一条主线。2023 年,因为具有“个人文学史”性质的《中国现代文学新讲:以作家作品为中心》的出版,更是把您的“文学史家”的形象从专业以内推向了公众。您在三十余年间四写文学史,这的确是一道学术与文化奇观。请问您对于现代文学史一写再写的动力是什么?

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新讲:以作家作品为中心》

钱:因为《中国现代文学新讲:以作家作品为中心》的出版,我今年多次就文学史书写话题发言。可以参看新书发布会上我和陈平原、许子东、孙郁几位老友的对话《中国现代文学:为什么我们要“重读”与“新编”?》(《文艺争鸣》2023 年第9 期)与我的长篇答问《有“声”的、有“人”的文学阅读与文学研究》(《文艺论坛》2023 年第6 期)。重复的话,我就不再说了。

关于“文学史家”的自我定位,多年以前在和你的一次对话中,我说到过:“每个学者对自己都应有一个清晰的定位,既是在学科中的定位,也是在学术史中的定位。寻找到自己的定位,是一个学者走向成功的关键。我在研究生毕业时,就对自己提出了一个定位,那就是要做一个文学史家。因为在客观上我涉猎的研究领域比较多,所以经常会有人问我如何界定自己的身份。我从来都说我是一个文学史家。这就是我的定位。对我而言,这是一种非常自觉的选择。直到现在,我关注的问题已经超出文学的界限了,但我仍然认为我主要是一个文学史家,这点没有变。我的学术生涯是从研究鲁迅开始的,但我从来没想过只做一个研究鲁迅的专家。这是我从自身特点作出的判断。就学术研究来说,我有三个特点比较突出:一是我的兴趣比较广泛,知识结构比较完整,人生经历也比较丰富,可以同时思考与回应多个领域的问题;二是我有比较强的发现问题与提出问题的能力,有时对于发现问题与提出问题的兴趣甚至会超过解决问题本身;三是我喜欢从宏观上把握问题,有比较强的整合能力。这三点既是优点,也是缺点。我的学术总体来说,比较空疏,不够精细,这跟我更注重从大处着眼有关。但这三点决定了我最适合做一个具有前瞻性、综合性的文学史家。这是我对自己的清醒认识。”(李浴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道路、方法与精神——钱理群教授、温儒敏教授、吴福辉研究员访谈录》,《文艺研究》2017 年第10 期)

现在我要补充的是:我始终牢记导师王瑶先生晚年对于师母的关照——“以后有关现代文学的事,都找钱理群。”我理解,这是老师把坚守他开创的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重任托付给了我。我也就全力以赴:不仅发展和接着老师继续开创了现代文学史的四种模式(教科书式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国文学史视野中的现当代文学——《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大文学史”观照下的《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个人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新讲:以作家作品为中心》),而且开展了对于三代现代文学学人——他们中的很多都是文学史家——的系统研究(《有承担的学术:中国现代文学学人论集》,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 年版),以及对于学科发展的持续思考与设想(《大时代中的思想者: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建设论集》,待出),等等。这样,我就以自己的坚守回报了王瑶先生的重托。

李:2002 年,您从北大退休,此后进入了更加自由的研究与写作状态。在您的100 部著作中,三分之二都完成与出版于退休之后。您把从2002 年到2022 年的二十年间称为您的人文学研究时期。您如何定义“人文学”,以及您的人文学研究具体包括哪些部分?

钱:我最近两年常说的“人文学”,受到了陈平原的启发。2022 年9 月25 日,我参加了北京大学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的成立大会。这是陈平原有感于当下的中国学术“重传统、轻现当代中国研究”而创立的研究机构。我也深为赞同,认为应当重振“现代中国”研究,认真总结20 世纪、21 世纪的中国经验与中国教训,解答“现代中国之谜”。在这一意义上,建构“现代中国人文学”是我们共同的追求。

为什么是“人文学”?就在成立大会前后,商金林老师找我为他的新书《中国现代作家的读解与欣赏》(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 年版)作序。我在书中的《日本〈中国文学〉月报中的周氏兄弟》一文中读到《中国文学》月报上对于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的介绍与评价:“这本书不仅论述了从古代到清末的中国小说,也论述了政治经济、民族社会与小说之间的相互作用和影响。对这部小说史的评价应该是前无古人的旷世之作。它超越了文学史,达到了人文史的顶峰,是中国研究者以及学者和文人必读的世界的巨著。”还有对于《大鲁迅全集》的介绍与评价:“中国对于世界来说是一个伟大的谜!解开这个谜的唯一的钥匙是这部《大鲁迅全集》。”我读到这里,茅塞顿开:我们这一代学人不正是因为关注现实中“活的中国”,试图解开“现代中国”这一“伟大的谜”,而在80 年代聚集在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吗?我们实际继承、发扬的,不正是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开创的“超越文学史”的“人文史”的研究传统吗?我也由此看清了自己的学术研究的性质,并且命名为“人文学”。其实我在退休以前的研究已经具备这样的认知,只不过退休之后自己更加自觉。

我的人文学研究已经超越了文学专业,主要聚焦三个领域。第一是知识分子精神史。我高度关注20 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命运,也自然地将自己的遭遇和感知融入其中。我的“20 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三部曲——《1948:天地玄黄》(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 年版)、《岁月沧桑》(东方出版中心2016 年版,港版更名《1949—1976:岁月沧桑》)与《我的精神自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年版,港版更名《1977—2005:绝地守望》)是这一方面的代表作。三部曲贯穿两个主题词:“改造”与“坚守”;内含六大问题:知识分子的自我独立性、主体性,知识分子与民众的关系,知识分子的启蒙主义和理想主义,思想与行动的关系,自然人性论与个人主义,同时还具有很大的反思性。此外,我还对于世界知识分子精神史加以研究,《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 年版)就是对于东西方知识分子与共产主义运动关系的系统反思。对于理解我的学术研究的关怀,此书十分关键。

第二是民间思想史,也是三部曲。这是我开创的全新的研究领域。我精心收集民间史料,写成民间思想史,就是要呈现当代中国的另一种存在,显示中国当代历史的真实性、复杂性与丰富性。

第三是我对于当代政治思想史的研究。我希望写出独立知识分子眼里的,也是更接近真实的当代史,包括我的毛泽东研究与“当代《史记》”四部曲。值得一提的是,我从1999 年60 岁时开始写作年度观察,希望可以写到90 岁,完成“当代《史记》”三十年。在坚守鲁迅传统的同时,我也在继承与发展司马迁传统。如果这一计划能够完成,我这一生也就值了。

李:除去知识分子精神史、民间思想史与当代政治思想史,您其实还有大量写作没有归纳进来。

钱:其余主要是两大系列。一是关于教育问题的著作,比如《语文教育门外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年版)、《我的教师梦:钱理群教育讲演录》(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年版)、《钱理群语文教育新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与《写在中小学教育的边缘》(东方出版中心2020 年版)等。我对于教育改革的研究与介入是一个专门话题,这里就不展开了。今年我有一篇演讲——《参与中小学语文教育改革的历史回忆》(《教育研究与评论》2023 年第5 期),可以参看。

二是我写了大量思想随笔,退休以前有《人之患》(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 年版)与《压在心上的坟》(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 年版)等,退休之后则是“退思录”系列——已经出版了七本,还有三本《燕园草》待出。

不过坦白地说,我的写作已经越来越不追求出版。我说的“为历史写作,为未来写作”就是这个意思。我要把我想写的和能写的都写出来,至于出版与否,不是我考虑的。我会继续写下去。

回归生命本源,直面衰老与死亡

李:其实所谓100 部还只是您的个人著作,此外您编纂的著作与丛书尚有60 余部。而在著书立说以外,您还投入具体实践。在教育改革、社会改革、体制改革与地方文化建设的一线,都有您持之以恒的身影。经过数十载的努力,您的有些努力已经化作“静悄悄的存在变革”,在潜移默化发挥作用;有的则还是“屡战屡败”,有待时间证成。您的经历之丰富与经验之复杂,与当代中国紧密交织,具有标本意义与认识价值。繁华落尽,您宣布从现在开始要“回归生命本源”,这是为什么?

钱:我在很多文章和讲话里,都一再提到,作为一个人,特别是中国人,我们的生命存在,一直是“戴着面具”的:从童年、少年接受学校教育,就开始学会“听话”,戴上体制为你设计好的面具;到了青年、中年、老年阶段,成为社会(体制)的一员,你的职业、身份、地位就更是一个卸不下的面具,你能说什么、做什么,都有规定,绝不能越轨。实际上,每个人都是一个“群体性”的“我们式”的存在,而不是“个体性”的“我”的存在:内在的自我始终处在被遮蔽、压抑,不被承认,以至自己也不知晓的状态。现在你老了,退休了,脱离了“单位”权力的管控,成了养老院里的一个普通居民,没有头衔、身份、地位的老头、老太。直到此刻,现在,你才可以摆脱你原有的存世身份,自由、放开地活着,开始倾听你内心深处的声音,让你本质性的存在显现出来,由单一的自我变成多重自我,成为“你想成为的人”,这才找到了独一无二的自我。

这不仅是一个重新寻找、发现与坚守的生命过程,更包括自我人性的重新调整——我们这一代在“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与自己斗”的历史博弈中早已把自己的人性扭曲了;还要有人性的新发展,把自己曾经有过,却阴差阳错没有实现,或没有充分实现的个人的兴趣、爱好、人性向往、自我设计,一一发掘出来,施展开来,把自己的最大潜能发挥尽致,你的生命就有了一种新的存在形态,重建了自我。有了老年人生的回归和重建,尽管你步履蹒跚,却成了“超越性的老人”,这就是“老中的不老”:你衰弱了,失去了很多;但你的人性穿越、超越了。于是,就有了我的突然醒悟:我衰老了,却回归更深维度的自我,成为内在的人,呈现本质性的自我存在。今年我一次又一次地追问“我是谁”,便是一种自我回归与重建的努力。

2023 年6 月21 日,与老友戴明贤(左)、袁本良(右)在贵州安顺畅叙

当然,“回归生命本源”对于我来说最为重要的还是继续写作。这既是我晚年的生命状态,也是我新的学术课题。具体而言,有三个部分:一是“回归故土”,我和安顺的几代朋友一起完成了一套名副其实的大书——《安顺城记》(贵州人民出版社2020 年版),这是我们仿照《史记》体例所写的地方史,是我向“脚下大地”的寻根与致敬之作;二是“回归自然,回归童年”,我和同为泰康居民的儿童文学作家金波合作,完成了《我与童年的对话》(青岛出版社2023 年版)以及“金波作品钱理群点评本”系列(已经出版了《昆虫印象》《星星草》与《爷爷的树》三种);三是“回归日常生活,回归家庭,回归内心,回归宗教精神”,这主要是我的“养老学研究笔记”,其中第一部已经完成,即前面说的《老年人生的焦虑、机遇、再出发:我的养老学研究笔记》。

李:您一边养老,一边观察、记录与研究老年人生,甚至以探索的兴趣直面衰老,这实在了不起。而在我看来,这也是一种“预流”的学术思考。随着中国和世界加速进入老龄社会,养老问题将是最为突出的时代课题之一。您的以“回归”为旨归的“养老学研究”,其实与您的学术生涯也有一以贯之之处,那便是强调对于“人”的关怀。鲁迅倡导的“立人”在您这里得到回响。“养老”同样也是一项“立人”工程——寻找“我是谁”、回归“我是谁”、重建“我是谁”。那么,回顾一生,您认为自己最为重要的经验是什么?

2023 年11 月14 日,与严家炎先生在“严家炎学术文献展暨座谈会”上亲切握手

钱:首先是我与七代中国青年的精神联系。我出生于1939年,属“30 后”。我与“40 后”“50 后”“60后”“70 后”“80 后”的学生辈,与“90 后”“00 后”的新一代,都息息相通,甚至成了生死之交。我们通过共读鲁迅而相知。前面说了,将鲁迅思想与文学转化成为当代思想文化资源,是我的鲁迅研究的一大特点与优势。我一辈子都在向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讲鲁迅,写了《鲁迅作品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年版)、《钱理群中学讲鲁迅》(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 年版)、《和钱理群一起阅读鲁迅》(中华书局2015 年版)与《钱理群讲鲁迅》(当代中国出版社2022 年版)等著作。从2019 年开始,我又通过《十三邀》的采访和在B 站上讲课,与“90后”“00 后”青年对话,找到了在高科技时代,独立知识分子影响青年与社会的新的实践方式。

其次是我建立了“北京大学—贵州安顺”两个精神基地,自由游走于中心与边缘、上层与底层、精英与平民之间。这样就真正做到了从中国社会的各个层面“看中国”,从内部观察、体验真实的中国的方方面面。

第三是追求理论创造与社会实践相统一的高度自觉。从70 年代组织“民间思想村落”,到80 年代参与思想、文化、教育启蒙运动,再到新世纪投身于中小学教育改革、青年志愿者运动等,最后实现回归,四十年如一日。

最后,我想重申在6 月10 日的会议上最后讲的一段话:为当下严峻现实与前景惶惑不安的中国真正有志于学术研究的新一代学者,目前正是一个“沉潜”下来的大好时机。历史总要前进,中国必将进入新的大发展的历史时期。你们如果在沉潜中早作准备,或许还有大显身手的机遇。

李:感谢您的语重心长,感谢您接受今天的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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