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语境下《心中的明天》的后记忆书写
2024-04-27黄秀云
黄秀云
【摘要】作为澳大利亚后殖民土著文学的经典代表作品,《心中的明天》刻画了在“白澳政策”的影响下原住民的后代如何发展与传承土著文化。作者吉姆·斯科特的混血儿身份使他能够检视土著人生存境遇的同时批判白人殖民者,通过书写后记忆及其与现实的互动,为土著群体发声,重建被优越的白人种族瓦解的原住民身份,与官方的白人至上形成了对抗。同时该作品提供了土著人民如何落叶归根的策略,是跨文化的最佳典范,在经典土著文学的基础上提出包容性、拥抱跨文化性,这种包容性意识是当代澳大利亚土著文学中的范式。
【关键词】《心中的明天》;后殖民文学;后记忆;白澳政策
【中图分类号】I6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5-002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5.007
《心中的明天》(1999)是澳大利亚著名土著作家吉姆·斯科特(Kim Scott,1957—)的第二部重要小说。斯科特的澳大利亚土著混血后裔身份在其文学作品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据斯科特所言,《心中的明天》的灵感来自于其“对家族的研究和对家族历史背景的日益了解”[1]。因此,这部文学作品从历史和情感的角度探讨了白人对待澳大利亚原住民的种种压迫。
作为澳大利亚土著和白人混血儿寻根的半自传小说,《心中的明天》积极建构对澳大利亚土著人民种族灭绝和家族史的“后记忆”。主角青少年哈利的经历证明:尽管种族主义政策剥夺了族人的生命,血统的改变淡化了黑人的皮肤,却永远无法磨灭他们内心深处的民族意识,也无法阻止下一代人承载土著的文化记忆。值得一提的是这个种族灭绝后叙事文本在某种程度上承载了斯科特自身寻根的心路历程。
一、种族大屠杀与澳大利亚青少年的后记忆构建
小说以混血儿少年哈利寻根的经历为线索,用亲身经历过种族大屠杀的亲人们的记忆填补自己的缺失记忆,以想象性创作再现文本的文本之方式重构个体层面的家族史和社会层面的土著集体记忆。根据历史学家玛丽安娜·赫希(Marianne Hirsch)对“后记忆”(postmemory)概念的定义,后记忆是“创伤性知识和经验的家族与非家族跨代(inter-and trans-generational)传递的结构,是创伤性回忆的结果,但(不同于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在代际间进行”[2]106&111。
哈利借助照片、书稿等档案材料建构起“后记忆”与现实之间的桥梁,同时以“想象和创造”对家族史进行重构,进一步描述先辈们的记忆与后辈们的后记忆。“后记忆”把照片称作历史的视觉“档案”(archives)和前进的见证(testimony)。[3]111-112在小说中,哈利在祖父厄尼斯特留存的材料中看到了父亲的照片,“照片上的说明文字是:纯血统、黑白混血儿(第一代杂交),有四分之一土著血统的混血儿”[4]17。这份由混血儿后代们组成的家谱实际上是白人殖民者美名其曰“从生物学的角度淡化血统、让被歧视的种族升华”的大屠杀的手段。任何对血缘问题的坚持都不是生物学问题,而是政治问题。[5]借由哈利之口,斯科特直言“这个过程就是有选择地切断人的家系渊源,是开拓殖民地和进行传教的伎俩的一个组成部分”。尽管哈利已经是家族里土著人血统最淡的一个混血儿,照片总是被放置在家谱中的最后一列,他却自称为“从可能存在的邪恶的‘第三种族的大树上摘下来的一个无根的果”。照片作为记忆的重要载体,被称为“带有记忆的镜子”[6]。与亲历“白澳政策”鼎盛时期种族大屠杀的幸存者不同,哈利始终与父亲汤米存在代际,缺乏和大屠杀有关的经历和记忆,他对自己的身世备受困扰,“因为皮肤白皙却又不明自己的家世而苦苦追寻”[4]204,更是无法弄懂种族灭绝的原因,正因为如此,少年哈利手握家谱照片走上寻根之路。
少年哈利在威尔舅舅和杰克舅舅的帮助下,带着白人祖父厄尼前往原住民家族的发源地心脏地带杜比奇湾寻根。“时隔多年之后,我们四人围坐在篝火旁边,在旧地重温往事。”[4]189“这种故地重游的行为和找到的物品影响了情感传递的过程并且深深地改变了流放和流亡者的孩子们的后记忆。”[3]211
杜比奇湾的寻根旅程成为青少年哈利的后記忆与其父亲汤米的记忆连接的媒介。坐在篝火旁边,哈利在舅舅们的讲述中渐渐了解了种族大屠杀的全部情况。1905年颁布的《土著人法案》给土著民族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害,有的人学着在白人殖民文化和原住民文化中夹缝求生,有人却在大屠杀中长眠不起,“死里逃生的人就那么几个”[4]204。“被偷走的一代”汤米因得不到法律承认的白人身份而被父亲厄尼遗弃,他所代表的是“父亲、祖父们不肯认领的孩子,他们的父亲、祖父们只知道夺取土地、开垦,清理,在土地里播种上从国外引进的优良种子,他们是胜利者”[4]325。汤米在凯特大婶的修容院、寄宿学校常常微笑,“单独和他的叔叔们度过周末”[4]321;尽管后面被厄尼接回家中,他却不得不见证自己的母亲汤普茜在“溶解着漂白粉的水里漂白”,厄尼为了让妻子的皮肤变白,不惜让“她的皮肤被穿透了,坏死,坏死到某一深度,骨头也失去作用”[4]312。哈利慢慢了解父亲“汤米是一个有双重性格的人,这是由于他有过那样的童年。如果是在一个比较完好的家庭里长大的话,他就不会那样。可是,童年时他所见到的,都是厄尼欺凌(土著人)的情景”[4]351。随着对父亲汤米的认识加深,哈利写道:“我理解他为什么要离开每一个人。我理解,他是迫不得已。”[4]329
在旅途中,一段白人统治者们企图抹去的历史正在被建构出来,那些迫害与残忍行径在沿着海岸追寻对往事的记忆中被重新撰写在哈利的家族史中。后记忆的力量由此帮助“四处漂泊、没有根基、自暴自弃”[4]87的家族培育出来的第一个白人—哈利将自己的现在与过去联系起来。
二、后记忆隐喻与国族重构
少年哈利是在父亲汤米所代表的“白澳政策”(The White Australia)鼎盛阶段下“被偷走的一代”记忆中建构自己的后记忆。尽管赫什的后记忆理论起源于对世界第二次大战(World War II)大屠杀幸存者的研究,但她强调指出:“我相信它也可以很有效地描述其它的文化创伤或者集体创伤事件的第二代人的记忆。”[7]22“白澳政策”是白人殖民者对土著人民实施种族灭绝的一种残酷的政治手段,导致“被偷走的一代”及其后代蒙受巨大的悲痛和伤害,更是严重贬低土著民族及其文化的种族歧视。
少年哈利的父亲汤米所代表的“被偷走的一代”成为土著同化政策的牺牲品。汤米因出生在1936年,澳大利亚当局新颁布的法律把认定混血儿具有白人身份的出生日期定在他的出生日期之后,这就使汤米成为家族中第一个培育出来的白人的希望成了泡影,自此,他被其父亲厄尼抛弃,被置于巨大的压迫和痛苦之中。正如斯科特在《心中的明天》中的描述,混血土著儿童从原生家庭中被剥离,没有权利接受白人学校提供的教育,被集中在修容院等处,接受白人文化教育。他们稍大一点被送到女童和男童收养营;另一些肤色较浅的孩子则被送到白人家中收养。在收养营里非人的条件下,土著受害者经常受到性骚扰。尽管汤米偶尔会被父亲厄尼斯特接回家里居住,他依旧遭受着动荡不安的生活,被白人父亲强行灌输不健康的教育理念和亲眼见证土著母亲受虐的情况。因此,作为“被偷走的一代”,汤米的身心承受了巨大的创伤。而受害者的后代哈利在负载着“白澳政策”创伤重压的家庭中长大,未加言说的种族灭绝意识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正如赫希所言:“他们伴随着出生前的事件长大,既无法理解也不能完全想象出上一代的创伤经历,但自己后来的生活却被这些事件占满了。”[7]22由于深受前代记忆的影响,后记忆的一代产生出强烈的创作冲动。[3]3
因此,种族大屠杀的幸存者的后代哈利重写个人家族史的方式对澳大利亚的种族灭绝进行再现。哈利通过研究档案材料记载的种族大屠杀以及旧地重温往事构建后记忆,小说《心中的明天》“是关于(哈利)的先人的故事”,他想书写“一部家族史,一部最具地方色彩的历史”[4]4-5。此外哈利将自己的后记忆书写视为重要的家族和民族使命,他“想使某些事情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他更是直言:“似乎我就象征着最后的屠杀,象征着你们已经知道的种族灭绝,它毁滅了对文化的记忆,销毁了有代表性的人物的证据,而让这一切深藏在充满耻辱的记忆之中。”[4]371在自己的成长经历中哈利显然承受了来自前一代的记忆,哈利的“人生间接地被创伤性事件的碎片所影响”[3]5,对于哈利而言,唯有将土著亲人的记忆清晰地继承下来,才能真正寻根问祖、正本清源。
用后记忆书写家族史的过程中,哈利意识到白人殖民者的实际目的:“一个社会的力量是依靠另一个社会的衰弱而增强的。或者说,土著人的社会还是完全消失为好——正如我的祖父厄尼斯特那么精明、那么千方百计要去验证的那样。”[4]155批评家达斯认为《心中的明天》旨在质疑殖民话语,而正是这些话语构成了剥削性的、白色的、单一的现代国家的基础。[8]实际上,哈利个人的身份寻根之旅是千千万万个土著混血儿的缩影,少年哈利是“这个很古老的故事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是来自那永恒的滚滚波涛中的一个浪头”[4]421。“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它以断裂而非线性的方式呈现个人或集体对过去的认识。作为表现记忆和塑造现实的形式,作家的创作也是一种政治行为。”[9]哈利所撰写的后记忆家族史更是斯科特对澳大利亚性重新思考的文学产物,“这是关于在毁灭和破坏中继续的精神”,正如哈利所言,家族史“不会因我的死亡而结束,本书将没有结尾的高潮”[4]295。
三、后记忆书写和讲故事的权力
少年哈利的后记忆书写颠覆了白人对待原住民的谎言,打破人类学家W·H·斯坦纳称“澳大利亚对白人种族灭绝行为的沉默”,将种族大屠杀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哈利代表土著文学,而祖父厄尼撰写的家族史则是白人殖民者的代言。祖父在哈利寻根过程中的失语和身残意味着在书写澳大利亚故事的权力竞争中逐步退位,相反,哈利对于土著身份愈加有归属感,接过祖父手中的笔重新书写种族灭绝的历史记忆。
《心中的明天》突出了自诩可以拯救澳大利亚土著人的白人话语与残酷种族大屠杀现实之间的虚伪对比,“在这方面,斯科特小说的观点与弗朗兹·法农的《黑皮肤,白面具》没有本质区别”[10]。两部作品都谴责通过强加一种虚幻的白色来抹杀或压制黑色现实,这远非实现其解放的承诺,而是加强了黑人主体的异化。土著人混血被白人认为是种族升华的方式,“在厄尼眼里,威尔舅舅时所谓同化过程的典范。通过正确的引导和帮助,这种典范时可以培养出来的”[4]333,正如汤米所写的歌词,“他皮肤虽黑心确是白的,这才是他最本质的东西”[4]351。厄尼声称他致力于培育家族中的第一个白人是为了保全土著人的前途和命运,由于法律押在儿子汤米“身上的赌注已经输光”,所以,对孙子哈利的培育“便成了实现他的如意算盘的最后一次机会”[4]305。但是,在寻根问祖的过程中,哈利逐渐揭开隐藏在自己身世里的秘密,因此和父亲汤米一样,他也背离了厄尼预定的轨道,打破他们家谱图的桎梏,从而真正保全自己。哈利直言:“有一段时间,我对我在关于爷爷的这部小说里的地位充满失望和愤怒,就在他的皮肤上刺下结束、失败、完成这几个字,然后在他的伤口上倒上黑色的墨水和烟灰,而且一直精心护理,以便皮肤愈合以后,能留下明显的字迹。”[4]371哈利的后记忆写作拒绝白人父权制叙事,他“满怀愤怒、冷风热嘲,还用刻毒的语言刺伤”[4]237厄尼,在构建后记忆的旅程中不允许厄尼有任何说话的余地,“塑造了一种独特而坚定的土著——澳大利亚意识”[5]。
归根结底,《心中的明天》是一部原住民记忆文化在对澳大利亚白人文化抵抗中重新塑造的小说,“这部小说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过程”[8],一个土著混血儿后代重新找寻身份归属的持续策略,“向后看是为了向未来迈进”[3]6。哈利通过后记忆建构重新塑造了小写的历史—家族史,覆盖在白人祖父撰写的颠倒黑白的历史的基础上,小说的结尾哈利找到了身份归属感、落地生根,他所代表的原住民“通过聚会这种方式凝聚力量,那力量就来自他们的心里”[4]421,形成土著文化记忆的力量对抗白人殖民者的官方历史。
四、结语
《心中的明天》以少年哈利的后记忆书写叙述澳大利亚青少年混血儿如何承受上一代经历过种族大屠杀的记忆创伤、后辈寻根问祖之旅、新兴的澳大利亚性以及谁拥有书写澳大利亚故事的权力等深层的问题。作品的后记忆建构不仅包括照片、信件和报告等档案材料,还通过重回原住民地区的心脏地带—杜比奇湾使种族大屠杀幸存者的后代与过去的记忆联系得更加密切,并借以打破后记忆叙事与真实历史事件之间的代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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