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宿》中的“非人情” 世界
2024-04-27刘子毅
刘子毅
【摘要】夏目漱石在《旅宿》一书中构建了一个浪漫的艺术世界,他称之为“非人情”世界。这样的“非人情”世界是与现实世界对治的,以弥补现实世界的种种不堪;同时“非人情”的世界又是不离现实世界而独存的,它就是现实世界本身,需要人们以自己的“藝术的心”来发现它。因此“非人情”最初是作为一种艺术理论得出的,最终的指向却是一种艺术化的、审美化的人生境界。
【关键词】夏目漱石;丰子恺;非人情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5-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5.002
《旅宿》是夏目漱石早期的重要作品,日文名《草枕》,意为“旅行、露宿”,国内译本多采用直译,译为《草枕》。但中文中并没有“草枕”一词,这样的标题,不免让人心生疑惑。于是丰子恺在翻译的时候,放弃直译而采用了意译,《旅宿》一名即由此而来。
王成对丰子恺译文风格的评价十分中肯,他认为,日语文体在中国古典词汇的加持下,文句更简洁生动,表达则富有哲理,整体上使文章文雅绚丽。丰子恺的译作正表现了这一特色,他的语句表达文白相间,一方面尽最大努力使原作风格得以保持,另一方面,又以散文家文采四溢的特长,令《旅宿》显得节奏清晰。[1]丰子恺翻译的《旅宿》并未破坏原文风格,并对词汇和句式进行细致的斟酌,使得译文富于创造而符合中文的表达习惯,文句流畅而不落俗套。[1]本文选择丰子恺译本进行研究,正是基于此种考虑。
一、现代文明下人对“非人情”的诉求
《旅宿》开篇写道:“人的世界是难处的。越来越难处,就希望迁居到容易处的地方去。到了相信任何地方都难处的时候,就发生诗,就产生画。”[2]
如此开篇,是有意为之。夏目漱石借此抛出了一个基本的观点:人是世界是难处的。这其实是回答了一个书中没有提到的问题:为什么要追求“非人情”以及怎么达到“非人情”。《旅宿》全书都在致力于回答这个问题。这个开头就是对这一问题最直接、最简洁的回答:因为人的世界是难处的,所以需要迁居到容易处的地方去,而这个容易处的地方就是“非人情”世界。在这里,又存在三个问题:一是人的世界为什么是难处的?二是“非人情”世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三是怎样去到“非人情”世界里?
《旅宿》中对这三个问题的回答是杂糅在一起的,夏目漱石通过主人公——青年画家在写生之旅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逐渐剥离出所有的答案。
首先来看第一个问题:人的世界为什么是难处的?
夏目漱石认为,处世方法有三种:依理而行、任情而动、意气从事。在世界上,人之有为,不出这三种情况。若执一而行,则弊端尽如文中所说,或棱角突兀,或放浪不羁,或到处碰壁。若因时因事而选择合适方法对治之,看似可以尽得其利而避其害,但实际却并非如此。《庄子·山木篇》说庄子和弟子同游,见伐木者不取无用之大树,而主人杀不鸣之雁。于是庄子感叹:“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但随即又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材与不材,与时俱化,或为利,或为害,如果想在其中求得保全,则时时处处忙于算计,不敢懈怠,虽谨小慎微,但世间事千变万化、千头万绪,以一人之力,总难免于错乱。即使一时得无差错,也必然每日忧虑,害怕处事失当,于是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此这般,非但不能尽取其利而避其害,反而使难处变得更大了。三种方法,不能不取,不能尽取,不能只执其中一、二种,那么无论怎样处世,总不能避免所有弊端,烦恼总是不能避免——人的世界终究是难处的。
若只是这样,还不至于让人非逃离不可,其更主要的原因在于现代文明的弊端。
在书的最后一章,夏目漱石花费了大量的篇幅针对“火车”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实际上火车在这里指代的是现代文明。夏目漱石说:“像火车那样足以代表二十世纪文明的东西,恐怕没有了。”[2]火车只是作为现代文明生活的特例被拿出来了,夏目漱石真正不满的是火车所指代的现代文明,因为现代文明“蔑视个性”:“文明用尽种种手段来发展了个性之后,又想用种种方法来摧残这个性。”[2]在夏目漱石生活的时代,经过数十年的明治维新运动,西方近代科技、思想一股脑的进入日本社会当中,和日本传统思想及生活方式发生了激烈的碰撞。在明治改革中,日本逐步确立了军国主义路线,对外扩张、掠夺,不断挑起战争,日本人民被迫摆脱了小农生产的安闲生活,转而成为巨大国家机器的一部分,随着国家的迅速发展而忙碌起来,故而夏目漱石书说:“脚一站住,就可一直站下去,直到厌了为止。能够一直站下去,是幸福的人。在东京如果这样做,便立刻被电车压死了。即使不被电车压死,也一定被警察赶走了。都会是错认太平之民为乞丐、而向扒手的头子侦探致送优厚薪金的地方。”[2]在这个工业化、商品化的社会里,一切以效率为准则,不容许有丝毫的空闲——闲暇的太平之民才是真正的罪犯。为了发展,更快的发展,日本民众的一切活动,都探索出了属于它的最优程序,社会不再需要人们发挥其个性——这只会降低社会发展的效率。人们只需要按照既定的程序进行他们的生产活动,成为社会生产这个大机器里的一个工具、一个零件。人不再像人了:“火车猛烈地、玉石不分地把所有人看作货物一样而一起载走。”[2]
更可怕的是,这种机械般的麻木的生活进入到了人们的审美领域中,审美活动变成了复杂的程序化行为:“在广大的诗的世界里故意划出一个狭隘的小圈子,非常自尊、非常做作、非常拘束、毫无必要而鞠躬如也地呷些泡沫而自得其乐的人,便是所谓的茶人。倘说这样烦琐的规则中有雅味,那么麻布的仪仗兵队中雅味扑鼻,那些向右转、开步走的人物一定个个是大茶人了。那些贩夫走卒,完全没有趣味修养的人,不懂风雅,于是生吞活剥机械地遵守利休以后的规则,以为这就是风雅了。其实这种做法反而亵渎了真正的风雅。”[2]丰子恺在他的散文《新艺术》里,这样写道:“仅乎技术不是艺术,即必须在技术上再加一种他物,然后成为艺术。这他物便是‘艺术的心。”[2]这艺术的心是从自然中获得的一点灵感,依据这灵感,人得以构画出一个独特的自然界,并据此进行他的艺术创作。这样的艺术的心,虽不能说就是人的个性,却与人的个性息息相关,它是人的个性在审美领域、在艺术生活中最直接的展现。现代文明的弊病就在于抹杀了人的个性,而作为个性的表现的“艺术的心”也随之不复存在,于是艺术生活变成了机械的行为,艺术家成为了匠人。
此外,在文艺理论方面的原因也不容忽视,陈雪通过分析,得出这样的结论:自然主义的文学观在“真”与“美”之间,选择的是“真”,而“美”则作为细枝末节被抛弃、被排除在外了。于是在自然主义的文学观下进行的写作杜绝一切空想,可因此也失去了浪漫,只能聚集于卑小人物,揭露丑陋的、阴暗的人性之恶,这种作品無不带有负面色彩,被阴郁所笼罩。这种毫无浪漫气息的文学倾向引起了夏目漱石极度的不满,终于,“非人情”理论应运而生。这种理论要求文学作品去追求、去赞扬超越世俗的浪漫之美,《旅宿》就是在这种心理、这种期待之下创作出来的革命性的文学作品。据此,可以确定,“非人情”理论针对的是自然主义文学观,是追求浪漫的空想之美的文艺观。[3]
现实世界有种种难处,但人们还可以在艺术当中寻找慰藉,但是现代文明不由分说摧毁了人们的“艺术的心”,也就摧毁了人们可以躲避的艺术世界。在幸存的艺术世界里,又因为自然主义的影响,而不能给人带来解脱:“苦痛、愤怒、叫嚣、哭泣,是附着在人世间的……此中况味尝得够腻了。腻了还要在戏剧小说中反复体验同样的刺激,真吃不消!”[2]所以这个世界非逃离不可,这样的艺术非摒弃不可。在这个世界当中,在这种艺术里,人们已经很久不能知道和欣赏真正的美了。
二、“非人情”而不离人情
既然人们生活的人情世界是如此不堪,人们不得不逃离到“非人情”世界里去。这就涉及另一个问题:“非人情”世界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夏目漱石并没有对“非人情”世界进行定义式的描述,而是用一种实践的活动去表现“非人情”。如书中的主人公“画家”和那美的一次谈话,画家说读书时,要“把它放在桌上,这么一翻,就在翻开的地方随便读读”,这样的读书才有趣味,如果“非从头读不可,就变成非读完不可了”。这就是“非人情”的读书,至于“情节怎么样,都不计较”。恋爱也是这样,“无论怎样爱,没有做夫妻的必要。爱上了必须做夫妻,就好比读小说必须从头读到尾一样”。这在那美看来,根本是“不近人情的恋爱”,但画家却说:“不是不近人情的恋爱,是非人情的恋爱。”
我们在理解“非人情”的过程中,也总是会陷入和那美一样的误区,即认为“非人情”就是“不近人情”。但这从逻辑上根本就站不住脚。就如“非人情”的恋爱,如果理解为“不近人情”的恋爱,就说不通了,因为恋爱本身是人情的,如果是不近人情则应该反对恋爱,现在却说“非人情”的恋爱,这就和说“非人情”的人情一样矛盾。其实在夏目漱石那里,“非人情”从来不是远离人情,而是和人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灶里烧着火,点心箱上散放着铜钱,线香安静地吐着青烟,一定会有人出来的。然而开着店铺而不加照管,毫不在意,这情况和都市到底不同。没人应答而坐在椅上一直等候,这情况也是二十世纪所不容的。这便是非人情,真是有趣。”[2]“非人情”不是归隐深山,不是对现实的一切不加差别地摒弃,而是就在现实的人情当中。既生在这人世间,人情就注定不能避免:“虽然被包围在百万株桧树中间,吞吐着海拔数百余尺的空气,人的气味还是避免不了。岂但如此,爬过山峰之后,今宵的宿处还是那古井的温泉场哩。”[2]
明代大儒李贽说过,若无天地山川——俗世的一切事物,那么清净本原也不复存在,故说天地山川就是清净本原。若俗世的一切事物都不存在,那么清净本原就是不堪使用的顽空,是不能随缘造作的断灭空,这不能成为万物之本。然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人、事、物,一切生灵的生长活动无不与天地山川——俗世的一切事物息息相关,如此怎可以将天地山川作为障碍而急于摒弃呢?[4]其中思想与夏目漱石表达的“非人情”的境界是一致的。“非人情”就是现实世界中的一切,不是离开现实的人生寻找孤寂的“非人情”。倘若离开了现实的人生,“非人情”立刻变成“顽空无用之物”,又何谈由之以获得一种审美享受呢?况且,在人生的旅程中,一切无不是在人生之上发生着,如果抛开现实的人生,又有什么东西能够留存下来呢?
但是,如果说“非人情”和“人情”世界如此纠缠、不能分开,它又是如何给人带来审美享受的呢?对此夏目漱石说“非人情”的直接目的是制造“余裕”:“倘使要看到,必须站在有看到的余裕的第三者的地位上。只要站在第三者的地位上,看戏剧也有趣味,读小说也有趣味。”[2]在戏剧中、在小说里浮沉而不感到乏味,反而能感到趣味、乐此不疲的人,无不是将自身之利害抛却到九霄云外的人。所谓的“余裕”,其实就是和现实人生拉开距离,也就是“不离开人生而表现人生以上的永久之感”[2]。夏目漱石非常看重“余裕”:“无心和稚气表示余裕。余裕在画中、在诗中,以及在文章中都是必要条件。”[2]正是因为有这“余裕”,“非人情”和“人情”才能相即不离的共存。但是对于余裕的把握确实有一定的困难,他在批评西方裸体画的时候,也表达了这种感受:“若把肉体遮蔽,美就隐没了。如不遮蔽,就变成卑下。”[2]余裕如果留得过大了,就会变得空洞无物;如果不足,又会受尘世的牵累,而不能完全沉浸在美中了。
三、“非人情”世界呈现为诗与画的形式
在和现实人生留出恰当的余裕之后,现实世界就显现为“非人情”世界,这样的世界就变成了诗与画的艺术世界:“从难处的世界中拔除了难处的烦恼,而把可喜的世界即景的写出,便是诗,便是画。或者是音乐,是雕刻。详言之,不写也可以,只要能即景的观看,这时候就生出诗来,涌出歌来。”[2]
夏目漱石说的诗和画并非具象的东西,而是一种借喻。诗、画、音乐、雕刻,只有象征意味,象征着难处世界的对立面。人在发现世界的难处无法逃避的时候,仍然寻求逃避,于是塑造出一个舒适的世界以供自己的心灵获得暂时的安歇,这就是艺术世界。诗、画、音乐、雕刻不过是艺术世界的表现形式而已。如青年画家和那美小姐的对话:
“‘舒服也是这样,不舒服也是这样,在世界上,只看你心情怎样,什么地方都可以。在蚤虱的国度住厌了,迁到蚊虫的国度去,也毫无用处。‘到蚤虱蚊虫都没有的国度去,就好了吧?‘如果有这样的国度,就拿出来看看。来,请您拿出来呀!这女子紧紧逼上来了。‘你要看,我就拿出来给你看吧。我拿起写生册来,画出一个女子骑在马上看山樱的神情——当然是顷刻之间一挥而就的,不成其为画,只是草草画出那种神情而已。‘喏,请到这里面去吧。蚤虱蚊虫都没有。就把写生册送到她鼻子前面。不知她看了是吃惊呢还是难为情,但照这样子看来恐怕不会有什么苦痛吧,我这样想,窥视她的气色。‘咦,不自由的世界!不是只有一个横幅么?您喜欢这样的地方,真是一只螃蟹呢。说完把写生册推开了。”
这里画家和那美之间对画的理解说出现了偏差。在那美眼里,画就是具象的东西,只是“一个横幅”。这样具象的画是不自由的,任凭画家的技艺再高超,他的创作也不能离开那个平面。画中世界再多姿多彩,也终究被禁锢在平面上。即使是现在的所谓立体画,也不能超出平面之外,它的立体效果,只是一种视觉上的把戏,它的载体仍旧只是那个平面。在这样的平面世界中,只能像螃蟹一样横着走,来去都要受到画幅的限制。画是这样,其他的艺术形式,如诗歌、音乐、雕刻,当然也都各有它们的限制。受到限制就没有自由,自由都没有了,又有什么舒适可谈呢?
而画家眼里的画并不是一个具象的东西,而是一种工具,用来表现那个艺术世界的工具。所以他说的画其实是一个指代的称谓,他真正要展现的是画背后的那个“蚤虱蚊虫都没有的国度”,也就是和现实世界对治的那个“非人情”世界。只要和现实的人生留出距离,艺术世界自然就会呈现在眼前,而无需一定要经过艺术的训练才能到达艺术的世界。实际上,以诗与画为代表的艺术世界,更多是人生的修养,是一种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如刘伶“醉酒放达”,“脱衣裸形”而自以为快;亦如诸阮饮酒,有猪来饮,“直接上去,便共饮之”……这都是将生活过成了艺术,真正进入了“非人情”的世界里。
参考文献:
[1]王成.夏目漱石文学在中国的翻译与影响[J].日语学习与研究,2001,(01):25-29.
[2](日)夏目漱石.旅宿[M].丰子恺译.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
[3]陈雪.由《草枕》解读夏目漱石的非人情美学[J].滁州学院学报,2009,(01):23-25.
[4]李贽.焚书·续焚书[M].长沙:岳麓书社,1998:1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