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难留故人影
2024-04-25王抒意
王抒意
世人总爱折柳送别,皆因“柳”与“留”同音,他们在掌心攥紧那短短的柔嫩青枝,以此寄托一份长长的幽思,那些不能开口的话,要借柳枝道出——“留下!留下!”可远行人怎能真为一截柳枝而留驻,分别在所难免。就像他们,一个姓刘,一个姓柳,说起来是恰到好处的巧合,可终此一生,他都没能留柳,生离一次又一次在他们的人生里上演,直到死别的突然到来。
还是从最初的故事说起吧!长安城中、慈恩寺下,两个刚及弱冠的少年,一段长至一生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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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那天题诗雁塔的新科进士有三十多人,刘禹锡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偏偏就同柳宗元搭上了话。可能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他,他的目光越过一张张春风得意的脸庞,准确地捕捉到了那个儒雅清隽、文质彬彬的少年郎。于是,他主动上前去,与那人互通姓名。刘禹锡释放出的善意也得到了柳宗元的回馈,他们是同榜进士及第,加之年纪相仿、家世相类、抱负相同,实乃天造地设的同道中人。
长安初识后,刘禹锡和柳宗元很快成为知己。他们都希望对方能和自己一起,成为扶摇直上的鲲鹏,在朝堂之上振翅高飞。可惜,他们还未来得及相携走过长安的大街小巷、留下与对方相关的锦绣诗文,刘禹锡父亲的离世就让他们迎来了第一次分别。刘禹锡要回乡丁忧,柳宗元为他送行,离情是有的,但并不那么浓烈,他们都以为,再见之日不会太久。
没想到,这一别之后,时光之刃就毫不留情地劈走了好几年。刘禹锡再次回到长安时,他和柳宗元都已卸下少年意气,被光阴推搡着,步入而立之年。长安繁华一如旧日,他离开时有新友为他送行,他归来时,仍有故人等在原地。升任监察御史本已足够让刘禹锡欣喜,御史台同僚之中,有一姓柳名宗元者,更让他欢悦至极。白日里,他们一同埋首案牍中,默契不必旁人说。下值后,他们再披月色寻酒去,谈笑之时,总有说不完的窝心话。
在此期间,他们还受到了太子李诵的赏识。他们都是渴望重振盛唐之风的人,殚精竭虑只为谋求一场变革。李诵即位后,浩浩汤汤的“永贞革新”在刘禹锡、柳宗元等人的推动下,敲响了“教日月换新天”的战鼓。这时的他们,就像当年在慈恩寺下题诗般意气风发,以为凭借他们的锦心妙法,就能再造一个贞观或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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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总是喜欢在不经意间给心怀理想的人致命一击,变革还来不及触及王朝腐朽的根本,就因为阻碍了藩镇、宦官和大官僚的利益,无奈中止了,唐顺宗李诵被迫传位于太子李纯。新登大宝的皇帝自然不能容下与他政见不合的旧臣,他将革新集团的八位核心人物贬为远州司马(历史上著名的“八司马事件”),刘禹锡和柳宗元也在其中。刘禹锡被贬为连州刺史,未等他赴任,又被加贬为郎州司马,柳宗元则被贬为永州司马。
当权者的报复和政治生涯的落寞并未摧垮刘禹锡的意志,他是个旷达的人,看他的诗作就知道。即使被贬至偏远苦寒的朗州,他仍能写出“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这般乐观豁达的句子。
尽管自身也深陷泥淖之中,刘禹锡却从未忘记过那个同样不得志的老友。在郎州的十年间,他一直给柳宗元写信,劝慰他不要抑郁消沉,不要丧失对未来的信念,他相信,他们终有一日会携手共回长安。在刘禹锡的劝解下,柳宗元也一直怀揣着重见故友、重回长安的希望,十年蛰伏,他们真的等到了这一天。
元和九年(公元815年),皇帝将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召回了长安。这本该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刘禹锡已经做好了在这座繁华旧城里大展拳脚的准备,可他还是疏漏了一点,他的命运从来不由自己决定。君心本就难测,政敌又虎视眈眈,长安由不得他犯错,又或者,其实他并没有犯错,他只是写了一首诗罢了。
次年(公元816年)春天,刘禹锡写下了《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一诗,诗中“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两句,刺中了当权者敏感的内心。他们本就知道自己难以驾驭刘禹锡这样的人,看到刘禹锡写诗讽刺他们,怎么可能不借题发挥呢?于是,才回长安没多久,甚至来不及和柳宗元好好叙上一场的刘禹锡,又收到了贬谪的旨意。作为刘禹锡政治上的同行者、生命里的旧知己,柳宗元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打压,被贬往柳州任刺史。而这一次,刘禹锡则被贬到更加偏僻的播州。
“播州偏远,你又要带着80多岁的母亲赴任,这怎么能行呢?不如我上疏陛下,由我替你去播州吧。我孑然一身,即便辛苦些,也不要紧。”当得知刘禹锡被贬播州的消息时,柳宗元几乎是未加思考,便做出要替老友赴这苦寒之地的决定。他果真上疏皇帝,请求皇帝让自己替刘禹锡去播州,让刘禹锡带着年迈的母親去往境况稍好一些的柳州。可贬谪本就源于天子之怒,又岂由得他们挑挑拣拣。看到柳宗元的奏疏后,本就对他们厌烦的皇帝更添怒火,当即驳回了柳宗元的请求。
柳宗元不怪自己写诗拖累了他,反而不顾自身安危,非要上疏替自己去播州,殷殷之情深深触动了刘禹锡的心。“终我此生,能得此一柳,乃是大幸!”有老友牵念,即便播州再偏再远,他也心无所惧。
当刘禹锡打点好行囊准备启程时,朝中还有裴度等人看不过皇帝的苛刻,也上疏替刘禹锡仗义执言。皇帝思忖再三,也觉得这样似乎不妥,最终“仁慈”地放过了刘禹锡,将他贬往连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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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与长安告别,刘禹锡与柳宗元结伴同行,带着满腔愤懑、不舍和不知何日再重逢的迷茫。同行的每一天仿佛都是最后欢宴,他们像当年在长安时一样,昼日同车赶路,然后披着月色对酌,两人之间仍有说不完的窝心话。就这么一路行,一路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衡阳,走向了分别时刻。
柳宗元需从衡阳乘舟去往柳州,刘禹锡送他至渡口。春月的柳枝一片青郁,柔柔地在堤上招摇,刘禹锡没能折下一枝柳,只能将“保重”“珍重”之类的话讲了一遍又一遍,盼柳宗元此行无风波,盼他书信早日达,盼他身体康健,也盼他们相见有期。
柳宗元拿出早前写下的诗赠予刘禹锡,他早已在脑海中演绎了无数次分别的场景,真到了这一刻,心中仍涌起万千不舍。只是不舍再多,也到了兰舟催发的时刻,心中纵有万语千言,也已无时可叙。别肠到深处,他作诗三首赠刘禹锡,其中一首为《重别梦得》: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
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过去的二十年,他们同心同德,如今各赴西东,不知相见何时,只愿皇恩浩荡,待他们垂垂老矣之时,能放他们归田去,让他们比邻而伴,做一对世上最普通的田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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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的愿望到底没能实现。赴任连州的第四载,刘禹锡年迈的母亲仙游而去,悲痛如潮水般袭来时,是柳宗元来信宽慰。知道刘禹锡回乡丁忧时会路过衡阳,柳宗元特地邀他在此一见,希望能亲自一抚挚友伤心情绪。
与柳宗元的衡阳之约,成了刘禹锡悲痛之下最后的慰藉。可当他到达衡阳,翘首等待柳宗元的到来时,故人的身影却始终没能重现他的眼眸。柳宗元不是言而无信之人,除非,是出了什么意外。四日之后,柳家小厮踉跄而来,道出柳宗元失约的原因—原来,柳宗元已于数日前病逝。
先失慈母,再失挚友,刘禹锡宛如风中摇摇欲坠的飘絮,恨不得随他们而去。只是,挚友还有重托待他去完成。柳宗元把尚未成年的孩子和亟待整理的书稿都托付给了刘禹锡,因他是柳宗元在这世上唯一信任的人。刘禹锡果然也没有辜负这份信任,将柳宗元的孩子视若己出抚养成人,并将他的书稿编撰成《河东先生集》,使他的著作能长久流传。
“呜呼子厚!卿真死矣!终我此生,无不见矣。何人不达?使君终否。何人不老?使君夭死。皇天后土,胡宁忍此!”刘禹锡在《祭柳员外文》中,以质朴的言语道出自己对柳宗元最深沉的祭奠。可是,任他看过长安的柳、衡阳的柳,或者是折尽天下的柳,终他此生,再也见不到他的故人之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