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安装师
2024-04-25言晏
言晏
我没有影子
“输送——抵达——安装——成功。”
又来了,南夏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每到放学回家,走出校门的一刹那,她总是会听到有个声音在学校围墙的某处,机械又冰冷地发出指令:“输送——抵达——安装——成功。”然后就会听到“咔嗒”一声,好像一个零件扣上了另一个零件,精巧又准确。
同桌何玟说:“你这是幻听,搞不好是精神分裂症的前兆。”南夏倒不怕自己是神经病,但她不喜欢何玟说这种话时脸上的表情,好像一个医生发现了一例稀有病例,在假装同情和悲伤的同时,把高兴藏得很辛苦。
尽管同桌快一个学期了,但南夏和何玟的关系并不好。事实上,南夏和班里任何人的关系都不太好。她知道,他们都不喜欢她嘴唇上的那道疤,它看起来很搞笑,又怪吓人的。
今天英语随堂小测的答案,她因为去了趟厕所,又没有拿到。南夏去找英语科代表赵安希,他又和往常一样冷冷地回答:“已经发完了。”
一想到明天的英语课,南夏头都痛了,但头越痛越是听到那个声音:“输送——抵达——安装——失败。”
不对!
这一次,不是“输送——抵达——安装——成功”,而是“输送——抵达——安装——失败”?
失、败、了!
什么失败了?
南夏猛地停住腳步,瞪着眼睛看向围墙。
那个声音接着说道:“位置偏离,暂停。”
南夏立刻冻住了,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不是说这是幻听吗?幻听还能自己改台词?
紧接着,那个声音又说:“向上,30厘米;向前,20厘米。”慢慢地,这个声音越来越近,从墙壁移动到了人行道中间,正是南夏站着的地方。
不不不,不只是声音在移动,同时移动的,还有影子。
一个像融化了的黄油块一样毫无规则的黑影,渐渐地从墙壁上滑了下来,滑到了她的脚边。
校门外满是嬉闹的学生,下午四点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大家的影子都杂乱无章地混杂在一块儿。大家都成群结队,只有南夏一个人孤零零的,她猛然发现自己原来没有影子。
“对准。”那个声音又说。这次,声音更近了,好像就是从那团黑影里传来的。
黑影一步步逼近,眼看着就要挨上南夏的运动鞋了。
“输送——抵达——安装……”
“慢着!”
南夏大喊一声,正好卡在了“成功”之前。她深呼吸一口气,尽可能地用镇定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我来这里,为你安装影子
沉默。
长久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默。
南夏觉得自己可能不该提问的,因为那个声音似乎不愿意回答,甚至可能消失了。
“你,能听到我?”
它没有消失!
“我能听到你呀。而且你经常出现,听不到才怪。”南夏瞪大双眼,努力想要看清到底是从哪儿传来的这个声音。
麻石板铺的人行道上,南夏的影子慢慢发生了变化,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执着黑色的画笔,慢慢往墙壁上涂抹,往上,再往上。
南夏揉了揉双眼,没看错吧,这是,一个人?
剪影在围墙上直立起来,直到跟南夏保持一样的高度。那个声音又出现了,看起来,就是这个影子在说话。
“可能是你听力比一般人好。”那个声音若有所思地说。
“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南夏挥了挥手,试图引起那个其实并没有眼睛的影子的注意,“你是谁?”
“我是影子。更准确地说,我是一名影子安装师。”
影子也需要安装?
南夏觉得这事太离奇了,如果不是何玟所说的幻听,那就应该是在做梦。
但这个梦里继续有声音在说话:“不过,如果你一直站在路中央的话,影子是安装不上去的,”那个声音解释说,“影子的安装轨道被铺设在围墙和路面相交的这条线上,你要走到墙边上来才行。”
南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位置,平时自己躲着人群,所以总是贴着墙走;今天走神了,不知不觉竟走到路中央去了。
她像往常一样贴上墙壁。
这时候,站起来的影子无声地滑了下去,像是消失了一样,但南夏知道它没有。
“输送——抵达——安装——成功。”
南夏觉得双脚上忽然多了一点重量,只有一点点,不比一双袜子重,可是分明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低头一看,在斜阳的照映下,映在墙上的影子看上去像泼洒的浓墨。
墙角里闪过一道黑色的踪迹,南夏大喊:“等一等!请等一等!”
那个影子就停住了。
“我的影子上……会不会也有一道疤痕?”她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唇角。
奇怪的是,明明只是个影子,看不到任何表情,但南夏却觉得那团黑影微笑了一下。
“有,”那个影子说,“它长得很好看。”
没有影子的话,你的灵魂会飘走的
南夏突然爱上了放学回家的这条路。
影子安装师每天都来,在给她安装好了影子之后,或多或少会待一会儿。
“我只有3分钟。”它说。
南夏住的这座城市有30万人,为别人安装影子的安装师并不提供一对一的VIP服务,每个安装师都要负责好多个人的影子安装工作。它们跟着影子一起在安装轨道上滑动,每天从城市的这里滑到那里,为全城的人安装影子。
“为什么安装影子?”南夏问。
业务繁忙的影子安装师言简意赅地回答说:“如果没有影子的话,你的灵魂会飘走的。”
灵魂其实是很轻的东西,只有21克,大概相当于两枚硬币。可是灵魂又很不听话,它听从天空的召唤,一个劲儿地想往上飘。地球的引力虽然拉得住身体,却拉不住灵魂。为了把灵魂留住,只好在它的下面挂一个东西,就像游艇上的锚一样,这个“锚”就是影子。
“那么,影子也有重量喽?”
“当然。刚刚好,也是21克。”
“那它为什么每天都要安装?”
“影子会蒸发,24小时是它的有效期。”
说完,它完成了南夏的影子安装工作,就急匆匆地从墙缝里溜走了,临走前,它告诉南夏,今天还有107个影子没有安装。
望着空荡荡的墙壁,南夏闭上嘴,打算回家。可是她刚迈开脚步,就被人叫住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
南夏回头,惊讶地发现是永远只在交英语卷子时才接触的人——赵安希。
“你刚才在跟谁说话?”赵安希又问,表情充满了疑惑。
南夏的第一反应不是回答他,而是看了看他脚下的影子。
他的影子很淡,好像就快要蒸发掉了。
南夏退开一步,有点想跑,“我……我在背单词。”说完,她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蹩脚到让人害臊。
但赵安希似乎没有发现她的窘迫,反而煞有介事地说:“这么用功,难怪你的拼写从来不出错。”
南夏觉得有点意外,他竟然注意到了这个。她忽然有点难为情,转移了话题,“你也走这条路回家?”
赵安希点点头:“我住在你家的下一个街口。”
南夏瞪大眼睛,惊呆了。赵安希每天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所以同班这么久了,她竟然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们住得这么近。
赵安希挠挠头,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旁边,说:“其实放学后我们可以一起回家的。”
南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脚下稀薄的影子,忽然冒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说:“好啊。”
影子世界的规则
南夏第一次和别的同学一起回家,这种感觉很奇怪。两个人的脚步别扭地统一成一个节奏,就好像运动会时的两人三足游戏,彼此生疏但又很合拍。
赵安希给人的感觉一直都很高冷,除了催收作业,从来不会跟南夏多说一句话。仔细想想,他和南夏在这一点上有点像,跟谁都不怎么热忱。
南夏偷偷看了一眼赵安希,他长得高高瘦瘦,脸很干净,对她来说,也算是很有眼缘的人了。
“你到了。”到了一个路口,赵安希走上斑马线,转身给了南夏一个微笑。
他笑起來很好看,嘴角轻轻地往上弯,弯到恰到好处的弧度,像阿拉伯童话里轻盈得飞天的小船。
南夏心里一动,忽然又有点难过。她又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那道凹凸不平的疤痕印记好像长在了她的心上,连心里都起伏不定起来。
赵安希的嘴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出口的还是:“明天见!”
南夏礼貌地回应他一个微笑,准确地说,一个只有右边脸的微笑。
赵安希的身影渐渐走远,他脚下的影子也淡到几乎要消失了。
南夏往家的方向走了两步,又转身回到路口,偷偷跟在赵安希身后。
赵安希走到一座老旧的五层小楼下停住,在一扇小门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从门口就能看出,屋内昏暗无光,好像没有人在家。
南夏又偷偷靠近了几步,然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输送—抵达—安装—成功。”
在紧贴着门前台阶的地方,赵安希的影子安装上了。
第二天放学,南夏抓住宝贵的3分钟,向每天给自己装影子的安装师问道:“赵安希的影子也是你安装的吗?”
墙上的黑影顿了顿,恍然大悟一般地说:“啊,你说那个一个人住的男生?对啊,是我负责的。”
南夏咬了咬没什么知觉的下唇,“为什么他的影子要在家门口安装,而我的就在校门外呢?”
黑影并没有不耐烦,只是弯下腰去,好像正在做着安装的动作。
“这个说来话长,我们的影子世界有自己运行的规则,”影子直起身来,“你知道影子是由什么做的吗?”
南夏摇摇头。
“影子啊,是由每个人产生的悲伤情绪充灌的,”影子安装师抬手做了一个看表的动作,“简单来说,在平面的影子世界里,每天在工作的可不止我们安装师,还有情绪采集师、能量转化师、影子塑模师、轨道修理师等。
“当一个人一天之中的悲伤情绪达到顶点的时候,他(她)的影子才能被灌装完成。这时,通过轨道把灌装好的影子传送到我们安装师手上,就能进行安装了。”
3分钟耗尽,黑影准备离开,“你每天都是放学出校门的时候最不开心,所以每次我都在这个时候为你安装影子……”
话音未落,墙上的黑影消失了,显然又奔向了下一个快没影子的人。
自从上次放学后和赵安希一起回家之后,南夏每天都会刻意在校门口等一等。当然,她总装作在背单词的样子。
赵安希看到她时,也没有第一天那么惊讶了。两个人没有多说什么,就自然而然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走吧?”
“走吧。”
和每天放学时一样,这个时候的赵安希,影子总是很淡。
在天南海北聊过很多话题之后,南夏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问题:“你现在是不是一个人住?”
赵安希明显没有料到她会这样问,愣了好半天才说:“嗯。”
南夏突然觉得有点抱歉,也许赵安希并不想提这件事,就像她不想和别人解释自己唇角伤疤的来历一样。
两个人沉默地走过了每日都会经过的街道,阳光和微风一道在树荫中穿梭而行,把二人之间小小的尴尬都擦去。
“我的爸爸在外地工作,原本我是和妈妈生活在一起的。可是半年前爸爸受了伤,妈妈为了照顾他,也去了外地,所以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树荫下传来少年轻声的独语,好像是在向谁解释,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每天打开家门的那一瞬间,看着空荡荡的客厅,我都有点怀疑,他们还会不会回来。”
是你的伤疤,使你变得独一无二
南夏嘴角的疤痕不是生来就有的。
她很小的时候跟着妈妈生活。妈妈上班很忙,总是把她放在家里。有一天,她从床上摔了下來,摔破了半张嘴,从此左边脸就不能笑了。
不能笑就不能笑,小时候的南夏这样乐观地想。但是后来,每次出门都会有大人盯着她看,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跟妈妈说:“哎呀,真是可惜……”上了小学,男孩子笑她是“猪嘴怪”,女孩子则害怕地躲开她。后来到了初中,大家不再幼稚地嘲笑,只是冷漠地无视,把她当成一团空气。
一天之中,南夏最不喜欢的就是放学回家,离开校门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呼朋引伴,有说有笑,只有她,一直都是孤零零的。
影子安装师说,只有在人最悲伤的那一刻,影子才能被安装上。所以她总是在离开校园时,见到影子安装师。
而赵安希呢?
“每天打开家门的那一瞬间,看着空荡荡的客厅,我都有点怀疑,他们还会不会回来。”
回家,应该就是他最悲伤的事吧。所以他才会在家门口装上自己的影子。
南夏想,如果影子代表着悲伤,为什么不抛弃它?只要抛弃了影子,就拒绝了这一整天最难过的时刻,就可以开心地走在放学的路上,可以高兴地打开家门。
至于灵魂重量什么的,也许只是那个自称安装师的家伙在糊弄她吧。说不定它只是个喜欢捉弄人的家伙而已。
南夏这样想,所以这天放学的时候,她刻意离墙角远远的。
“输送——抵达——安装……失败。”
这个声音响起后,南夏拔腿就跑。她要离自己的影子远远的,离自己的不开心也远远的。
“等一等!你的影子……喂!”身后传来黑影的说话声,但南夏不管不顾地跑开了。赵安希在后面看着她飞奔而去,表情有些奇怪。
他以为她也要抛开他了。
南夏匆匆跑回家,打开门,大喊一声:“我回来了!”
妈妈从厨房出来,看着南夏通红的脸,问:“发生什么事了?”
南夏喘了喘气,想说自己成功地逃离了悲伤的影子,还想说她以后都不会为放学而感到难过了。可是,没等她说出话来,她突然觉得浑身一轻,整个人就往天花板上飘浮了上去。
不对,她的身体并没有飘浮。南夏低头往下看,发现地板上还好好地站着自己的身体,像突然宕机一样停住了,而空中的这个自己却是一团光影一般的雾……
难道是她的灵魂飘浮起来了?
妈妈着急地对站在地板上的那个南夏说:“夏夏,你怎么了?怎么不动也不说话了?”
南夏飘在空中,想告诉妈妈这一切的缘由,可是她发现自己被某种力量牢牢地牵引着向上,尽管脑子在疯狂地运转,可就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原来没有影子的人,灵魂真的会飘走。
看着不知道缘由,着急得要落泪的妈妈,南夏好后悔。她不该不管不顾就抛弃自己的影子,现在该怎么办……
突然,只听到“咔哒”一声,地板的缝隙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临时轨道紧急搭建中,铺设完成。”
南夏急忙往下一看,地板缝里钻出来一缕黑色的影子,沿着她的身体往上爬,向空中伸出一丝细细的黑线,触碰到她的灵魂。
好像是被轻微的电流击中了一样,南夏感到自己的灵魂一震,然后沿着黑线的方向迅速下坠,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输送—抵达—安装—成功。”
南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连忙抱住她,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南夏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讨厌自己的伤疤,讨厌放学的那一刻,讨厌所有人都因为我的伤疤而不理我……”
妈妈把南夏的脸捧在手心,安慰说:“再完美的人,都会有不开心的时候,就像阳光普照的大地,也总会存在阴暗的影子。这些情绪上的阴影,是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你的一部分。只有当你经历过阴影之后,在迎接阳光时,才会感受到快乐的真谛。”
南夏忽然想起了这些天和赵安希一起回家的画面。在经历过很多次独自回家之后,每一个有他陪伴的归程,好像都变得有趣而美好起来。
南夏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安装师在把她的灵魂成功拉回她的身体后,就和妈妈的影子叠在了一起。
妈妈和影子安装师同时说:“正是因为你的伤疤,使你懂得友谊的珍贵,学会了待人的真诚,并使你成为独一无二的你啊。”
南夏低头想了想,突然站起来,向门口跑去。
“我知道了!影子存在的意义,我也要去告诉他!”
南夏跑出家门,沿着那条曾偷偷走过的小路,向那栋破旧的小楼跑去。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敲开了门,不等门里一脸疑惑的赵安希开口,就说道:“我想告诉你,我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真诚,很有礼貌。我想,是你的爸爸妈妈教会了你这些。而他们不在你身边的这段时间,你思念他们,请你相信,他们很快就会养好伤。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也一定会煮好美味的饭菜等着你回家的。所以现在,我能成为你的好朋友吗?”
她努力地笑了起来,用她带着伤疤的嘴角。
“明天我们再一起回家,好吗?”
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缕阳光洒在少女的脸上。她只有右边的嘴唇向上扬起,左半边没有笑容,可是赵安希却在这一瞬间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美、最温暖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