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蒋余乐

西蒙是一个流浪汉，比无家可归、风餐露宿更不幸的是，他还是一个盲人。可怜的西蒙偶尔会到公园附近乞讨，但常会遭到警察的驱赶，更多的时候，西蒙蜗居在一个无人问津的桥洞底下。

西蒙有一个小伙伴，那是一只被粗心的主人弄丢的小狗。那天，因找不到主人而惶恐不安的小狗跟着西蒙走了三条街，西蒙把仅有的一根香肠掰了一半给它后，它就留在西蒙身边了。西蒙给小狗起名叫“米修”。

米修很机灵，它很快就适应了桥洞下的生活。它不仅陪着西蒙去乞讨，去散步，还发现了附近一家超市有定期清理临期食物的习惯。每次时间一到，它就蹲守在超市后门，等着店员扔出一个黑乎乎的垃圾袋。袋子里装着的有时是隔夜的面包，有时是快腐烂的水果，运气好的话，会有一两块过了保质期的熟牛肉。和西蒙分享食物时，米修会兴奋地甩着它那毛茸茸的、油亮的尾巴，绕着西蒙一圈又一圈地打转，一声接一声地吠叫。西蒙则乐呵呵地搂着米修的头，塞一口吃的到米修嘴里，自己也啃上一口。

那真是属于他们的幸福时光啊。

尽管桥洞底下阴暗潮湿，有时潮水涌上来，几乎淹没他们的容身之所，连落单的水鸟也不爱在这里逗留，哪怕天黑了，也要匆匆掠过桥洞，另寻栖息处，西蒙和米修的生活依然充满欢乐。

這一天，西蒙和米修没有弄到一点儿吃的，从晨起饿到了傍晚。还好，今天是超市清理临期食物的日子。米修照例告别了西蒙，虽然肚子饿得瘪瘪的，但一想到马上就能拿到食物，它便兴奋起来。米修快速地跑过两条街道，再穿过公园，它就能到超市后门了。

公园的郁金香开了，一切似乎都笼罩在一层神秘而朦胧的面纱中，没有了正午的炎热难耐，朵朵红艳的郁金香饱满欲滴，雍容华贵，花香斟满了整个傍晚。米修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这时，一个身穿酒红色貂皮大衣的太太向这边走来，她的手袋里还有今日新购的一条红宝石项链。她正思忖着晚上如何向朋友展示新首饰，完全没有留意到地上有颗小石子。精致的细高跟鞋踩上去时，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手袋也被甩得远远的。

太太狼狈地起身，匆忙要去拾手袋，可附近几个好事的小伙子正哄笑着准备抢夺。

就在这时，机敏的米修飞奔而来，它迅速叼起地上的手袋，将它放在太太面前，然后蹲坐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那群年轻人。他们悻悻地离开了。

米修就是这样一只热心的狗，干了好事的它摇晃着那油亮的、毛茸茸的尾巴，得意得像一个英雄。这一刻，那位平日里养尊处优、目空一切的太太完全被眼前这只小狗折服了。

“谢天谢地，小乖乖，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你这家伙身子怎么这么脏？你没有主人吗……罢了罢了，跟我回家吧。我实在太喜欢你这股机灵劲儿了，特别是你这漂亮的尾巴哟，真讨人喜欢！”她抱起米修前往宠物沙龙。脏兮兮的米修得先洗澡、修毛，然后才能跟着她回到她的花园洋房。

太太身上很香，是那种温柔的木质清香；她的怀抱很暖，就像冬日暮色里的暖阳。米修想起了公园里最漂亮的那朵郁金香。

米修在太太的怀里快活得忘了它的食物，也忘了桥洞下的西蒙。

米修拥有了一个崭新的家——一座用上好的北美黑胡桃木制成的狗窝，里面铺着最舒适的新西兰羊毛毯，狗粮自不必说，自然是进口的，不仅营养丰富，且口感极佳。

米修如此讨太太的欢心，除了替她守护了那条珍贵的红宝石项链，还有另一个缘由。

夜晚，太太家的客厅里真是热闹非凡。同为爱狗人士的贵妇们总是齐聚一堂，争相炫耀自家的宠物狗有多漂亮，掌握了多少技能。经过太太精心呵护的米修，一身毛发洁白如雪，柔顺有光泽，尤其是它那漂亮的毛茸茸的尾巴，顺滑鲜亮如同绸缎。米修又是如此机灵，总是能迅速地领会太太的旨意，完美地完成“起立”“趴下”“鞠躬”“甩尾”等诸多动作，在一众宠物狗中独领风骚。宾客们羡慕与嫉妒的眼神让太太满足极了。作为对它优异表现的奖赏，米修被允许每天由女佣带着到花园里遛遛。

花园虽是高墙围院，里面却别有洞天。沿着碎石铺就的小路，处处是蔷薇和郁金香。微风吹过人造湖的水面，荡起涟漪，树梢上鸟儿低吟浅唱，声声入耳，米修一点儿都不孤单。

聪明的米修总会在遛弯时从花园里叼取一朵漂亮的郁金香回来送给女主人。

即便如此，米修还是常常会想起西蒙。有时，它会突然对碗里的美味佳肴丧失兴趣，想起和西蒙在桥洞下共享一碗别人吃剩的汤面、一包充满“惊喜”的牛肉；当它钻进狗窝就寝时，它会探出自己圆圆的脑袋，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春日清晨，阳光明媚，和西蒙在公园里散步；夏夜，江水漫上桥洞，米修会引着西蒙找到一个干燥的小角落休息，夏夜的风是多么的温柔；天气转凉，他们紧紧依偎，相互取暖……这些数不清的、美好的种种，都唤起了米修不远的记忆。

可是，眼前有美味的食物，有舒适的小窝，有郁金香一样的女主人，还有那么多宾客的夸赞与爱抚，这是桥洞下不敢奢望的呀。

这天傍晚，西蒙路过了那个偌大的花园洋房，他太累了，于是靠在栅栏边休息起来。此时女佣正带着米修在花园遛弯，米修突然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它奔向栅栏，朝着外边的西蒙汪汪地吠叫。

“米修！米修！是你吗？是你吗？这段时间你跑到哪儿去啦……”西蒙转过身，隔着栅栏，颤巍巍地伸出手，摸着米修的头、身子、尾巴，“哎呀，几日不见你壮实了……”

米修也兴奋地用舌头舔着西蒙的手，尽管他的手又脏又老，像块枯树皮。

女佣远远地朝这个方向走来，照惯例，她要带米修去见女主人了。米修急忙离开西蒙，依依不舍地回到女佣身边。路过郁金香花丛时不忘叼一朵开得正艳的郁金香，这是每日要献给女主人的礼物。

之后的每一天傍晚，米修都会趁着遛弯的机会去栅栏边见西蒙。同样，西蒙每天都会在花园外等米修，尽管他那老弱的腿脚已经有点儿不听使唤了，但依然风雨无阻。

有一天，西蒙没有来。

米修扒着花园的栅栏，使劲探出头往外看，还是没有看到西蒙。它不安地在花园里来来回回地跑，发出一声声呜咽。

今晚，太太要去参加宴会，她刚一打开门，米修就“嗖”的一声飞出门去。平时里乖巧的它，竟然无礼地踩到了太太擦得锃亮的皮鞋上，惹得太太大声惊叫：“你这畜生，今天疯了吗？快停下来！”

但米修没有停下来，它飞快地穿过马路，穿过两条街，穿过公园。路上有积水，有污泥，有碎石，但它全然不顾自己那身雪白的毛发和太太最爱的那条漂亮的毛茸茸的尾巴，径直往桥洞而去。

桥洞下弥漫着浓烟。

桥底失火了！

原来，政府要重新修建大桥，在桥洞下堆放了许多木材。几个孩子恶作剧，点燃了木材。而西蒙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他在木材堆后收拾着之前从超市后门捡到的牛肉，正喜滋滋地打算带去和米修分享。

呛鼻的浓烟惊动了西蒙，他这才感觉到身边到处是灼人的热浪，他绝望地大叫：“米修！米修……”

米修冲入一片浓烟之中，出现在西蒙面前。它听见了他的召唤，此时的它勇敢而决绝，像一位战士，一个真正的英雄……

消防车来了，大火扑灭了。桥洞下钻出一个黑影，“汪——汪——”地叫着，紧接着又踉踉跄跄出来一个人，轻声地唤着“米修——米修——”。

城市的夜空十分迷人，疏疏朗朗的星星眨着眼，温柔地俯瞰着大地。一人一狗，缓缓地走在路上。这只狗狼狈极了，全身黑乎乎的，背上、腿上好几处毛被烧焦了，尾巴只剩下半截，耷拉在屁股后面，但它的眼里闪着灼灼的光……

（责任编辑/秦思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