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县皮影传承与生存现状调查研究
2024-04-23陈若雨康建东
陈若雨 康建东
摘 要:皮影戏是集音乐、美术、文学于一体的古老的综合性民间艺术。华县皮影2006年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是中国北方皮影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也是陕西皮影的重要代表。通过实地考察华县皮影、访谈皮影从艺者,以收集文字、口头与影像资料,华县皮影具有家族内部与非家族式的传承方式,其传承过程亦需要一定时间的积累。目前,华县皮影存在艺人梯队断层、生存空间萎缩、受众群体单一等困境,其表演与雕刻在当下所形成的各异运营模式展现了自身内部真实的、不平衡的生存状况。从不同角度思考华县皮影的发展方向,以求为华县皮影乃至整个关中皮影的传承与创新提供智力支持。
关键词:非物质文化遗产;华县皮影;艺术传承;生存现状;发展困境
中图分类号:J6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2236(2024)01-0040-07
引言
中国的皮影戏又名“灯影戏”,流派众多。陕西皮影戏(分东路和西路)是我国皮影戏的重要支脉之一。其究竟源于何时,历代专家学者说法不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其发展与位于陕西东部华县(现渭南市华州区)有着密切关联(参见:魏力群.中国皮影艺术史[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P16—20。)。华县皮影戏是东路皮影戏的“活化石”,是广泛流传于关中东部(今渭南地区大荔、朝邑、华县、华阴)一带的一种古老而独具特色的民间戏曲艺术(参见:魏力群.中国皮影艺术史[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P67。),也是艺术成就最高、影响最广泛的皮影艺术之一。
一、华县皮影传承概况
华县皮影能够历经数百年成为陕西地区极具代表性的民间艺术,依靠的是持续不断的传承。将“传”与“承”分开来看,“传”就是师父长期以来经过自身积累沉淀而成的艺术要求,“承”就是徒弟对于这种艺术要求的感悟和再造。(参见:黄虎.悲情嘛簧 灯影人生——以敬家班为个案的环县道情皮影戏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P183。)无论是考察“五人忙”表演,还是皮影雕刻,艺人们口中的华县皮影总是“好听难学”“好看难刻”,但他们在遵循了传承的规则,沿袭师父传授内容的同时,又将自己的感悟融于其中。
(一)传承方式
从对华县皮影戏仅存的十几位表演艺人的访谈中,发现他们之间有约定俗成的收徒要求,并非一时兴起就能够顺利拜师,一定要具备某种条件才能够踏足这个行当。华县皮影在当地起着高台教化的作用,是中华历史文化和礼仪道德传播的重要形式之一,有着极其重要的教育意义。艺人们收徒时,似乎并不介意徒弟的年纪,更注重的是人品与学识,他们认为艺人只有具备良好的品行,才能承担得起传播道德的责任。
1.家族式传承:指在家族内部进行传承,通过亲缘关系维系。(参见:蔡静波,刘向斌,肖晓珍.关中皮影艺术传承现状与发展研究[J].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12,(17),P89。)这样的传承方式又分为血亲关系和姻亲关系。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潘京乐跟随叔父潘宝华学艺入行,(参见:张韬.华县皮影档案[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2,P234。)魏金全自幼随父魏振业学艺入行,东影社孙赞跟随祖父魏稳柱入行,振华社姜金波由其父姜建合带领入行,这些均是直系血亲构成的家族式传承。吕崇德自幼热爱音乐,却入行无门,直至19岁结婚,结识新娘姑父潘京乐,20岁才在众人见证下磕头拜师学艺;王水龙在业内被公认师承于李五喜,但最初由姐夫张智勇领其入行,后为了精进技艺才又拜入李五喜门下。这些是基于姻亲关系的家族式传承实例。华县皮影戏家族式传承讲究“父传子,子传孙,传男不传女”。在皮影雕刻方面,也存在家族式传承,只是没有皮影戏表演那样有诸多的收徒要求。例如汪氏皮影汪天稳、汪海燕、党飞华已经实现祖孙三代传承;汪天喜将技艺传授给其妻薛芝粉、妻弟薛宏权、女儿汪燕妮、女婿宁华,整个家族均从事皮影雕刻。
2.非家族式传承:是一种较为单纯的师徒制传承,没有亲缘关系的两人凭借着某些默契形成师徒关系,其中往往伴随着更高的收徒要求和更严格的传承过程。(参见:蔡静波,刘向斌,肖晓珍.关中皮影艺术传承现状与发展研究[J].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12,(17),P89。)非家族式传承在华县皮影艺人中更为常见,形成的原因有:师徒两家本就是世交;徒弟自身具备良好的品行和音乐素养,师父有意传授技艺;徒弟对师父有恩,师父有意回报。非家族式传承根据艺人们的讲述,可分为地缘关系和业缘关系。地缘关系就是邻里、乡党,生活环境的相似使師徒间更容易产生文化认同感。例如魏稳柱12岁跟随魏振业学习皮影,两人是东阳乡相邻两村村民,魏稳柱自身条件较好,再加上刻苦勤奋,成功组建班社。刘兴文因自幼爱好乐器,拜刘华为师,两人都是大明镇吕塬村村民。在华县地区,大明镇吕塬村、东阳乡魏家塬村都曾是有名的“戏窝子”。业缘关系是同行之间产生共同利益关系或业务关系。例如姜建合拜师李俊民是因其父姜尚文擅长外交,是华县当地有名的“皮影通”,艺人们为了能够争取更多演出机会,都愿意将技艺传授给姜建合。非家族式传承在皮影雕刻方面体现的更为突出,并且呈现地缘与业缘相结合的形式。在华县地区,柳枝镇的梁堡村在汪天喜的带领下,几乎全村都在从事皮影雕刻,一方面邻里情感容易形成师徒关系,另一方面皮影使全村摆脱了贫困。
(二)传承过程
华县皮影依靠师徒关系进行传承,师父将自己的技艺与长年累月在演出中积累下来的经验相结合,再传授给徒弟。
根据华县皮影戏艺人的讲述,华县皮影戏的表演形式是“五人忙”,即表演时需要五人协作完成,徒弟在拜师前就需要考虑清楚自己对“五人忙”表演中的哪一项感兴趣,然后找到对应的艺人进行沟通,若师父了解徒弟的基本情况后同意收徒,在经过众人见证的拜师礼后,师徒关系最终确定。(主要根据华县皮影戏艺人吕崇德所述整理。)
由于师父和徒弟大多数居住在同村或邻村,所以徒弟每日清晨先按照师父的要求练习晨功,再到师傅家中照料起居洗漱,等待师傅教授技艺。在西方记谱法传入我国前,华县皮影戏记谱法为“尺工”,即用工尺谱,传承方式为“口传身授”,即师父将板式、曲牌、锣鼓经唱出后,徒弟自行背诵。(主要根据华县皮影戏艺人姜建合所述整理。)这种传统传承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弥补工尺谱无法完全担当记谱工作的缺憾。(参见:杨荫浏.工尺谱浅说[M].北京:音乐出版社,1962,P30。)直到五线谱、简谱传入我国,接受过中学教育的学徒陆续出现,背唱“尺工”的艺人开始减少,许多学徒听到师父演唱的旋律后,会自己转换为简谱进行记忆。因此学徒的受教育程度也决定了他们使用何种记谱方式,(主要根据华县皮影戏艺人吕崇德、刘兴文所述整理。)例如吕崇德、刘兴文接受过中学教育,背谱使用简谱;姜建合勉强完成小学教育,只懂“尺工”,不懂简谱。
“五人忙”最难学的是前声,它是班社中唯一表演唱腔的人,需同时掌握月琴和五种打击乐,还要熟记十几到上百不等数量的剧目,并背唱剧目曲调。前声学徒一旦出师就可以自组班社并成为班社首领。拜师学艺时,较多初学者会先考虑前声,被老把式们拒绝才会考虑其他行当。前声初学者先学唱功,不仅需要私下学习,更重要的是在演出中反复聆听,模仿师父的发声、琢磨“哨子音”;经过3—5个月的学习,稍有成效者可跟随师父正式学习剧本内容;一年后,若能掌握各种唱腔,才有机会开始月琴学习。完成了“唱腔—月琴—打击乐”等一系列学习的学徒,如果得到师傅的认可,便会在戏班演完本戏剧目之后得到表演折子戏的机会,登台对于学徒而言弥足珍贵,展示自己的同时还能够发现自身不足从而得到师父及时的指点。“五人忙”中任何一项技艺都需要3—5年的学习和跟班表演才能完全掌握。若想成为“全光光”把式(即“全才”)则需要跟随班社的老把式们逐一学习。
华县皮影戏中无论什么行当,都保存了许多皮影戏剧本,由于班社中五人分工的特殊性,需要每个人都对剧本内容十分熟知,签手需要根据前声的唱腔操纵“皮影娃娃”的肢体动作,上下档和后槽需要结合前声的唱腔随时变化旋律和节奏,甚至必要时还需要在前声换乐器的间隙替前声“填白”。所以华县皮影戏很重视剧本的传承,若师父年迈无法登台表演时,便会将伴随自己数十年的剧目传给最得意的徒弟,希望其能够继续传唱。
二、华县皮影的生存现状
华县皮影2006年入选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随之涌现出一批优秀的传承人。当前,华县皮影除已故的国家级传承人潘京乐(前声),还有3位国家级传承人,分别是刘华(下档)、汪天稳(雕刻)、魏金全(签手);省级传承人4人,分别是吕崇德(前声)、魏稳柱(前声)、汪天喜(雕刻)、薛宏权(雕刻);市级传承人7人,分别是董进水(前声)、姜建合(前声)、刘东耀(上档)、赵百平(雕刻)、张华洲(雕刻)、汪海洋(雕刻)、杜占锋(雕刻)。華县皮影戏能够成为关中地区最活跃的皮影戏剧种,其雕刻成为陕西省乃至全国皮影雕刻的代表,离不开传承人的不懈努力。但市场经济和新文化的冲击,加之皮影艺人的老龄化和本地年轻人的流失,华县皮影戏遭遇了濒临消亡的残酷现实。
根据走访天喜皮影、宏权皮影艺术有限公司、华州205库群文化创意园、少华山皮影博览园、下庙镇姜田村、大明镇吕塬村、西安回民街、高家大院、大雁塔梦回汉服城、西安易俗社、西安市明清皮影艺术博物馆等多个与华县皮影相关地点,访问吕崇德、刘东耀、刘兴文、董进水、石景亭、刘建平、魏金全、姜建合、姜建刚、杨红星、张胜谋、孙赞、姜金波、薛宏权、汪海燕、王天兴、宁华、赵百平等近20位皮影艺人,根据当前华县皮影戏和华县皮影雕刻的实际情况,分别就艺人生存现状归纳总结出华县皮影的实际生存模式。
(一)皮影戏生存模式
1.“华州205库群模式”:华州205库群文化创意园使用60多年前的国家编号205的棉花储备库作为场地,将华州当地的“非遗”作为经营项目。其中的7号库以华县皮影戏传统表演“五人忙”为主,接待各类研学活动。这是整个华州地区拥有皮影艺人最多、待遇最好的运营机构,公司招募皮影老艺人成为员工,按照艺人业务能力每月发放3—5千元薪资。艺人可以在公司没有演出活动时自由承接演出或在家务农;公司有演出活动时,艺人们必须按照公司统一包装策划进行表演,除了“五人忙”皮影戏外,也会根据客户要求,表演华阴老腔和碗碗腔。
2.“少华山皮影博览园模式”:少华山皮影博览园隶属宏权皮影艺术有限公司,位于华州区少华山景区入口处,因经营者热爱皮影戏,故在园中开设皮影剧场。传统皮影戏表演机会较少,根据客户要求才会表演。传统艺人薪资每月2—3千元。根据皮影创新理念,博览园接待研学活动,以表演皮影卡通剧为主,音乐、舞台、灯光等都使用现代化舞美设计,表演者是公司培养的以青年为主的专属团队。他们作为公司正式员工,平时除了排练和演出创新剧目,还需要学习皮影雕刻技艺,成为皮影工艺品制作者。
3.“一人台模式”:“一人台”是当地艺人为区分“五人忙”皮影表演而形成的名称,指皮影戏表演时仅有一位签手操纵“皮影娃娃”,唱腔部分则提前请艺人录制音频,演出时直接播放,表演的内容多为经典折子戏。这种表演形式,在华州区较少见,主要出现在西安各个旅游景区内,受众群体为外地游客。同一事物随着地点的变化,表演形式产生了变化。游客数量大、演出场次多、行程时间有限,再加上一位表演者的薪资能够使经营者降低成本,所以“一人台”模式在景区更受欢迎,满足现代社会“快节奏、低成本、高回报”的盈利心理。目前西安回民街、永兴坊、大唐西市、大雁塔、兵马俑等景区均为一人台表演。
4.“魏金全模式”:该模式是指华县皮影戏艺人不属于任何团体和组织,以自身的皮影技艺谋生。以魏金全为例,国家级传承人的头衔使其常驻陕西师范大学和关中书院等院校进行皮影戏推广,此外还自由承接各类与皮影相关的商业演出活动,偶尔还会到华县自由搭配戏班演出传统“五人忙”。这样的艺人还有侯新民、刘建平、刘进瑞等。
以上4种模式,是当前华州皮影最常见的生存状态,他们不再像从前一样游走于村镇之间,得到主家丰厚的报酬和热情的招待,也几乎没有年轻人再上门拜师求学。皮影戏艺人们只能通过展示自己的技艺在不同的生存模式下赚取收入、养家糊口。
(二)皮影雕刻生存模式
华县皮影从艺者中分为“皮”和“影”两部分,在工艺品无法通过机械化作业产出的时期,皮影雕刻行业从学徒数量和薪资收入方面,长期以来不及演出行业,所以表演艺人很少学习皮影雕刻,雕刻艺人也仅为表演艺人制作或维修影件。电视、电影的出现,使皮影演出行业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逐渐没落,反观雕刻行业却在此时异军突起,老皮影被争相收藏,新皮影走向工艺纪念品、家居装饰等市场,大受追捧。
1.“汪氏皮影模式”:汪氏皮影的经营是掌门人汪海燕、党飞华在国家级传承人汪天稳文化传承理念影响下摸索出的新模式,坚持创新的同时更注重皮影传统技法。汪氏皮影借助位于西安市中心的优越位置,聘用年轻经营团队,将皮影与一二线城市中的各路品牌尤其是国际品牌跨界合作,借助受年轻人喜爱的明星、网红推广皮影艺术,把现代化的多媒体技术融入皮影,令传统民俗与现代审美交融共生,让年轻人感受到皮影经久不衰的美感,试图激起年轻群体对皮影艺术的兴趣。当前汪氏皮影业务有“非遗体验”“皮影博物馆展厅”“皮影主题酒店”。
2.“薛宏权模式”:薛宏权是华县皮影雕刻艺人中主动到外地推销皮影工艺品第一人,他曾带着自己雕刻的皮影到西安各个景区进行推销,甚至打开了北京琉璃厂、潘家园市场。为了皮影艺术持续生存,他与政府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现已成为华州区皮影雕刻的佼佼者。他的运作模式主要依靠大规模销售工艺品盈利,同时低价收购皮影并搭建皮影博物馆。制作方面主要培养团队从事产业开发,发展皮影卡通剧,主张华县皮影应当积极革新。这种模式主要围绕“皮影与人们日常生活结合”“以皮影动画剧激发青少年对皮影艺术的兴趣”两大方面运作。
3.“汪天喜模式”:汪天喜曾在“一村一品”的政策背景下,带领家人免费教授雕刻、染色等技艺,鼓励整个村子的农民加工雕刻皮影,给每家每户都带来了可观收入。在皮影市场被逐渐打开后,汪天喜主动退出产业圈,继续深耕雕刻技艺。当前该运营模式主攻艺术品市场,以高价出售精品化、定制化的皮影雕刻作品为主。受众群体主要是对皮影艺术感兴趣的个人、收藏家和文化爱好者。
4.“赵百平模式”:作为东路皮影杰出代表李占文的关门弟子,赵百平熟练掌握华县皮影的全套制作工序。在皮影雕刻处于低迷时期,赵百平一度转向其他行业,在20世纪90年代回归并成立赵氏皮影,一直沿袭传统纯手工的家庭作坊运营模式,同时招收徒弟,先后在村镇培训百余人。与其他模式有所不同,赵百平致力于在职业院校推广技艺,与华州区职业教育中心达成合作,作为教师为职教中心的学生们教授皮影雕刻技艺。
5.“个体贩卖模式”:常见的主要有两种形式,第一种是外行人员以纯粹盈利为目的,低价从皮影艺人手中收购皮影影件,通过包装制造噱头,再利用相关渠道找到出价较高的买家出售,赚取中间差价;第二种是个体商贩针对外来游客零售机器雕刻的皮影工艺品,这种形式遍布于整个关中地区的所有景点或文化街区,面对超大客流量而言,这种大批量生产、薄利多销的方式,占据了华县皮影市场的一定份额,同时也对皮影艺术的推广起到了一定积极作用。
笔者在考察过程中还发现了一个曾存在于华州区的无法绕开的——“雨田模式”。尽管该模式由于经营者自身原因已不复存在,但仍被艺人们津津乐道。该模式是雨田文化集团收编皮影表演艺人为公司正式员工,将华县所有皮影戏进行垄断,没有演出时老艺人们可以到公司下属雨田职业学校进行皮影戏教学。同时公司还培养皮影雕刻学徒,从事皮影工艺品展销、雕刻,与皮影演出互相影响,互相带动。雨田公司开创了一种以企业为主体,以产业为方式,在市场中保护民间文化的模式。一定时期内,雨田在盈利的同时保护了皮影文化,2006—2010年短短4年间,便搭建起4个戏班,整个艺术团队从最初的二十几人发展至几百人。直至2014年因出现财务问题,这种模式才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雨田模式给世人留下了深刻的思考,一些团体也从中分析和借鉴经验,为陕西省非遗界的保护传承工作做出了贡献。(参见:沙垚.吾土吾民:农民的文化表达与主体性[M].北京:中国科学社会出版社,2017,P150。)
华县皮影的多種模式基本都完成了与市场接轨的过程,艺人们在不断探索中找到暂时能够维持下去的稳定方式。无论是演出模式还是雕刻模式都具有各自的特点与合理性,相信这些都是经过论证和时间的考验而出现的。华县皮影的长久可持续发展最终还是需要选择一条适合自身实际的路径,可是该如何从众多模式中选择?是否还会产生新的模式?都是值得后人继续探讨的问题。
(三)生存困境
20世纪30年代,是华县皮影的鼎盛时期,班社多达48家,活跃在华县地区的优秀艺人有400余人。“文革”前期华县皮影除光明、光华、光艺、光庆四大班社外,还有近30家班社较为活跃,从艺人员达300余人。尽管皮影戏在“文革”时期遭遇重创,但华县文教委、华县文化馆1986年5月组织皮影调演时,较为活跃的18个班社中有13个班社参加了汇演。(参见:张韬.华县皮影档案[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2,P85。)目前,华县皮影戏艺人仅有不足20人,较固定的班社仅有两处。如果将全部华县皮影戏艺人进行编组,也仅能组起3个“五人忙”戏班。
通过对华县皮影行业的走访,发现当前华县皮影艺人及皮影行业面临着以下几种困境:
1.艺人梯队断层
如今依然活跃在舞台上的华县皮影艺人群体老龄化严重,例如刘华80岁、吕崇德80岁、董进水80岁、魏稳柱75岁、刘东耀74岁、刘兴文73岁、刘进瑞66岁、魏亚民65岁、刘建平61岁、侯新民59岁、魏金全59岁、姜建合55岁。没有人知道艺人们还能表演多久,但由于传统表演需要5人共同合作,一旦某个行当的老艺人去世且无后人接替,华县皮影“五人忙”的现场表演将不复存在,甚至大量优秀剧目和曲调也随之失传。从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姜建合被称为“华县皮影最年轻前声”,如今已过去20多年,他依然拥有该称号,可见华县皮影艺人梯队出现严重的传承断层,正在面临后继无人的危机。
2.生存空间萎缩
社会经济飞速发展,城镇化进程加速,人们娱乐方式的多元化,快节奏的生活方式,无一例外地冲击着华县皮影。作为一种需要大量时间成本投入且市场收益较低的民间艺术,华县皮影戏处于弱势地位,难以融入到现代生活中,致使其发展后劲不足,生存空间不断萎缩。华县皮影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后,国家高度重视,给予了政策支持与经济补助,但上层政策落到实地时,华县皮影及艺人的状况并未有较大的改变。据了解,华县皮影国家级传承人每年补贴2万元,省级传承人每年补贴5千元、市级传承人每年补贴5百元,尽管这样的补贴金额不足以保障艺人的生存需求,但艺人在提交传承申请时也是阻力重重,所以单纯依赖补贴并不现实。在上述的多种模式中可见,华县皮影当前的生存空间基本只能依托于周边景区热度和院校研学活动,从前广大的乡间村落似乎已经很难再有华县皮影生存的土壤。
3.传承机制脆弱
华县皮影当下亟待解决的问题是年轻传承人的选择与培养。笔者在考察过程中了解到,有一批年轻人正在学习华县皮影,但基本都在西安市区内,且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景区一人台学徒,另一类是高校学生。这个群体学习皮影戏的目的:一是当下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临时学习皮影戏,试图通过景区找到谋生方式;二是在校期间因兴趣或学校教学安排而学习皮影。这个群体并非稳定的学习者,他们会在或拥有更好的谋生出路后,或当皮影学习与本专业冲突,或毕业离校,或无法掌握陕西方言从而结束学习。
在华州区,除了个别艺人后代学习皮影戏形成家族式传承外,再无其他年轻学习者。原因如下:一方面,华州区年轻群体不断流失,随学业或工作搬迁至渭南市、西安市等周边城市;另一方面华州皮影无论从表演到雕刻,需要学习者有3—5年的学徒阶段;传统华县皮影的师徒传承关系中,师父的严格要求以及到处奔波的疲惫劳碌,还需要学徒具备较强的心理素质与学习能力,这都使年轻人望而却步。
当然依靠家族式传承的华县皮影,同样也困难重重,华县皮影艺人的老龄化,使皮影戏的传承与运营模式都难以与飞速发展的社会和现代化的运营模式相结合。即使进行纯粹的戏剧技艺和曲调的传承,学习者未来也会因没有合适的发展路径而转行。因此,华县皮影通过传统的传承机制,很难寻求到能够继续传承的青年一代。
4.受众群体单一
笔者走访华州区的街道及若干村落,在与当地居民交谈的过程中,能够感受到华县皮影从前在当地的普及率非常高,但如今已经很少有人会主动去观看华县皮影,年轻观众大多只是“回忆童年”或“看个热闹”。皮影艺人表演戏剧时,大多表演较为短小有趣的折子戏,时间控制在半小时之内,若演本戏则会造成观众难以听懂唱词或因时间过长失去耐心等现象。所以当前华县皮影真正的受众群体只有留守村落的老年人。从前全村甚至邻村前来观戏的场景再难出现。
除此之外,随着“非遗”的热度,皮影艺人们也越来越频繁地接触到前来采访的记者和专家学者,对于艺人而言,这个群体现在也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观众之一。但社会的主流掌握在青年一代手中,当下的华县皮影难以激发年轻观众的观看热情。
华县皮影的生存困境,除了其自身特点带来的个性问题,还有与其他皮影戏相似的共性问题。面对这种情况,社会各界也做出了众多努力。例如1993年张艺谋邀请华县光艺社艺人潘京乐、郝炳黎、刘华、刘兴文、刘广民参演电影《活着》,让更多人通过电影媒介了解华县皮影,并使华县皮影和艺人们在1996年开启了通往世界之路,他们经常收到赴国外演出的邀请;2006年华县皮影成为国家级非遗后,华州区政府在魏立群教授的帮助下,从每年拨付给渭南市的100万扶持资金中,争取到70万自由支配,进行传承保护;2018年张国立通过《非凡匠心》节目带领华县皮影艺人吕崇德、刘东耀、魏亚民、刘华、魏金全参加海南博鳌论坛文化之夜,让更多观众看到传统华县皮影,呼吁观众传播传统文化,保护文化自信之根;2023年张艺谋邀请华县皮影参演中国首部大型驻场观念演出《无界·长安》,其中“影人”段落就是展现华县皮影的风格特点。社会各界对华县皮影的保护纷纷献策出力,只是能否从根本上扭转当前的生存困境,需要各界人士在实践中不断探寻。
三、华县皮影的保护与传承之思
通过在华县的实地考察以及与当地艺人建立友谊后的深入交谈,在对华县皮影实际情况进行多番了解与思考后,不难发现,华县皮影当下的多重生存困境并不单单是现代社会冲击这个单一因素所造成的。
首先,华县皮影“五人忙”作为一种传统的表演形式,其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剧目过于老化。例如碗碗腔之所以被称为“时腔”,是因为数十年前所流行的腔调是碗碗腔,放在今天来看,它依然冠以“时腔”的称谓,却早已不再流行。同樣,华县皮影的剧目中最为人称道的“十大本”也早已是清代剧作家的作品,仅仅符合曾经那个时代观众的心理需求。那么,如今能够被人们所接受的新剧目应当由谁来创作?应当结合什么样的社会现实才能创作出人们喜闻乐见的好剧本?如果对皮影的保护不仅仅是技艺和形式上传承,而是同时重视剧目的编创,能够涌现出对皮影剧目进行编创的剧作家,将影戏内容与当下生活相结合,或许有可能给皮影戏带来重获新生的机会。
随着“文化自信”的提出,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对于传统文化愈加喜爱。通过在网络上观察华县皮影艺人平台账号和现场观察华县皮影戏观众反应,发现许多年轻人对于这种传统形式喜闻乐见,积极询问演出地点并前来观看,只是影戏唱词听不懂,进而造成影戏内容看不懂。诚然,华县皮影的演出也需要改变老艺人所谓“原汁原味”的执念,表演应当让受众群体看懂听明,例如剧情梗概和提词器是十分必要的。随着数字化保护的兴起以及AI技术的逐渐应用,受到博物馆小程序的启发,皮影雕刻可以通过数字化保护进行线上展出,皮影戏通过AI技术处理也可以模拟现场体验观看。利用新兴技术手段保护皮影,需要收集大量的剧本、影件,并录制艺人的表演,只是这样的保护手段对于华县皮影而言,由谁发起、由谁组织、由谁管理?
华县皮影被认定为华州“四大名片”之一,老艺人们为了对外宣传他们热爱了一辈子的皮影戏,在各类媒体上频频出现,应各级政府及各国的邀请前去表演。这只是看似“繁荣”的表象,这些欣赏皮影戏的群体说到底是“外行”,真正应该欣赏华县皮影的受众群体是华州乡民。华县皮影一旦离开了它原有的生存土壤,势必会发生大的变化,只有本地的乡民对它保持热爱,华县皮影才能顽强生存下去,所以培养本地乡民作为观众群体是至关重要的。华州区当前仅有3所小学、2所职专开设皮影兴趣社团,这远远不够,真正将青少年作为观众群体甚至未来的传承人,需要从中小学、职专的课程编排、教材设置上进行深度挖掘,打造华州教育特色IP。
华县皮影能够延续至今,离不开艺人群体的终生坚守,故谈及传承与保护时,应当“以人为本”。“非遗”保护是国家为了抢救优秀传统文化而实施的政府工程,一旦有了经费,就应当思考如何将经费落实到艺人或班社手中?分给谁?如何分?分多少?国家为“非遗”保护颁布《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以及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意见》,从表面看层层落实,但还未从根本上解决民间艺术共同面临的“后继无人”的困境,杯水车薪的补贴并未给艺人们的实际生活带来改善。遵循“以人为本”的原则,实则是保护艺人和其技艺,将“人”的因素放在第一位,同时围绕“人”,发展更多“人”。只侧重于宣讲古老的民间文化艺术,经费的使用未能切实保护现存的技艺主角及培养高水平技艺传承人,那么华县皮影必将随着老艺人的陆续离世而走向消亡。
通过此次走访调查,我们必须进一步考虑如何能够让更多人关注和参与到皮影戏的传承与保护,甚至还要思考什么样的社会主体来传承与保护才是最行之有效的。这些问题不仅限于华县皮影,对于所有的皮影戏而言都是有意义的。当然,也希望皮影艺术这门古老的文化今后能够得到越来越多的呵护,寻找到未来发展的方向,走向可持续发展的道路。
(责任编辑:李鸿熙)
收稿日期:2023-09-06
作者简介:陈若雨,女,中国海洋大学基础教学中心艺术系,研究方向:中国传统音乐。
康建东,男,中国海洋大学基础教学中心艺术系教授,研究方向:中国传统音乐。
doi:10.3969/j.issn.1002-2236.2024.0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