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奏吧,青春纪念曲
2024-04-23楚青橪
楚青橪
1
在L中读书时,我们每周一节音乐课,初一学完基本乐理,初二就学吹竖笛。
起初,我也勤勤恳恳地练习。邻居们来捶门投诉,我便跑到学校的后山练习,奈何吹得一塌糊涂,总挨骂。来回几次,再多的热情也被消耗殆尽,我这才认命地放下了竖笛。
临近音乐课期中考核时,同学们都见缝插针地找时间练习,忙得不亦乐乎。而我摩挲着奶白色的竖笛,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
结果可想而知,在课堂上,我吹得磕磕绊绊的,如同卡带的录音机,甚至手指一抖,竖笛里冒出了尴尬的噗噗声,引得全班哄堂大笑。我当时羞得满脸发烫,脖颈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头来。
刘老头勒令我们这几个不争气的,必须在两周内学会指法。他喝了一口茶水,顿了顿,说:“你们几个啊,要是有阿泽一半水平就好了。阿泽都能出去表演了。”
我不得不承认,阿泽竖笛吹得好,曾将一曲《欢乐颂》吹成“悲伤颂”,笛声如泣如诉,轻轻飘进大伙耳朵,挠得大伙心痒痒的。曲子吹得如此悲伤,背后应该有故事吧。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涌现,渐渐地,我就经常在不经意间瞥向他了。
他个子高,五官线条柔和,长得白白净净的,一副黑色半框眼镜衬得他文质彬彬。察觉到我的目光,他朝我微微一笑。
我的心怦怦直跳,仿若触电般急忙收回视线。
课后,他自告奋勇要为我们几个音乐困难生补习。在一片欢呼声中,刚吹出放屁声的我,别扭地想躲开他,可最终还是被同桌押到了他身边。
学校依山而建,食堂下方是修剪得当的草地,倚墙是一片夹竹桃。四月的夹竹桃长势喜人,枝繁叶茂,花瓣浅粉或深红,绚烂地开了一丛又一丛。我们坐在中间的草坪上,听着他讲解。他搭好手指,先逐个音地吹,再连起来,吹成完整的一段。
我认为,他真是个好老师,讲得深入浅出,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让同学们掌握了技巧,能完整地吹奏一小段。
可惜我这根朽木,始终不得要领,紧张得满手是汗。轮到我时,我低垂着头,嘴唇凑近笛口,用实力演绎“滥竽充数”。
眼看他要说话,我立马缴械投降:“放过我吧,我真吹不了。”
“多练习就行,你指法挺熟悉的,可能是太紧张了,我一开始也这样。”
“真的假的?”对他的话,我半信半疑,“你别唬我,刘老头从第一节课就开始吹捧你了。”
他轻咳一声,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小學时,我妈就教我吹竖笛了。”
我点点头,难怪他能将《欢乐颂》吹得如此悲伤,原来是有底子。
说着,他想上手教学,却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指,又猛地缩回,面容微红,顿了下,说:“对,放松,不是用指甲摁住,是用指腹来封堵音孔。”
我这才发现,他很容易脸红,可我又不敢挑逗,只好乖乖地按照他教的技巧,尝试着吹。
练习了几天,我总算能够吹出几声清脆的鸟鸣。对此,他颇为欣慰,说我是他的得意弟子。
可没过多久,我们小组就被驱赶了。因为我们在草地上练习,有学生投诉我们在制造噪音,影响他们就餐。
我气急败坏,心想:哪有这么好听的噪音。但也无可奈何。
毕业歌会将近,课后他得去排练,抽不出时间陪我们练习。主心骨的缺席,让我们的竖笛小组犹如多米诺骨牌般,哗啦啦地倒了一片。
他不去,我也不肯再去练习。
同桌戳着我的脑袋,恨铁不成钢,用期末考核吓唬我。我却不以为然,大咧咧地说:“不是还有小泽老师吗?他肯定会帮我补习的,我可是他的得意弟子。”
同桌浮夸地啧了一声。
2
期中考后,学校组织大家去研学。本来是一个班一辆车,可我在女生这边的学号比较靠后,他呢,是班长,要组织同学们上车,结果轮到我和他时,就被迫换到下一辆车了。
在车上,我抱着装满零食的背包,将脸转到一边去。那几天,我吃了很多辣条和薯片,火气上涌,接二连三地爆了几颗痘。他还恰好坐在我左边,为了不让那几颗红肿的青春痘暴露,我急忙用头发遮住半边脸。
一路上,他兴致勃勃地想跟我聊天,奈何我有点晕车,迷迷糊糊地看见他递来一只耳机。我想都没想就接了过去,塞进左耳。
“爱恋没经验,今天初发现,遥遥共他见一面,那份快乐太新鲜,我一夜失眠,影子心里现……”
这是莫文蔚翻唱的《初恋》。
熟悉的旋律在我耳边炸开,我清醒片刻,按捺着狂跳的心,偷瞥了他一眼,线条柔和的侧脸,带着温柔的少年气。在他察觉时,我又像个小偷,疾速撤退。
想了又想,我鼓起勇气问他:“你很喜欢这首歌吗?”
他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说:“对,很喜欢。”
倏地,我觉得左耳的耳机莫名发烫,接着脸上一热。我赶紧移开了视线。都怪那首歌,后劲太大,一直到下车,我脑袋都晕成一团糨糊。在研学过程中,我只顾看着他高瘦的身影。导游的讲解,我倒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中途,我们分开去吃饭。从洗手间回饭厅的路上,有一片竹林。到了饭点,鲜有人在外面闲逛。我没胃口,就从长廊转去竹林。还没拐弯,就听里头传来说话声。走了几步,才发现是他。他正在竹林的长椅旁,拿着电话,神情悲伤。
我还没来得及离开,他已经抬头看了过来,一双眼睛红红的。
“小泽老师,你还好吗?”
他看着我,摇头。也许是心事沉重,他急需一个发泄口,便用寥寥几句向我概括了自己的故事。六年级,父母离婚,他判给了父亲,父亲远走,组建了新家庭,留他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母亲则回到隔壁省城,刚得知消息,母亲病重。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茫然失措的神情,“我想去照顾她,虽然我跟了我爸,可我还是心疼她。她没什么错,就是嫁错了一个男人,还没来得及重新生活,又遇到这种事。”
“那你学习怎么办?”我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如何安慰他,干巴巴地问:“如果你去照顾她,那岂不是要请长假?”
“可能要转学过去了,”他苦笑,“我想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下学期初三了啊。”
他仰着头,望向天空,喃喃道:“学业没有妈妈重要。”
我鼻子突然一酸,似乎天空又阴沉了几分。
沉默地坐了十来分钟后,我们要去指定地点集合。他猛地想起,我没去就餐,便拿了很多零食给我,“不好意思,让你浪费时间听我啰里啰嗦的。这些零食,你先拿着,我待会去找吃的。”
他实在是太温柔了,明明已经那么难过了,还想着抽出精力照顾人。
我摇了摇头,拽着他去玩漂流,还说得有理有据:“悲伤的时候,就要去看海。现在这风景区没有海,我带你去漂流,见识一下人工溪流。希望你可以在尖叫中,忘掉一切。”
他怔了下,跟了上来,对我说:“谢谢你。”
风把他的道谢轻轻吹落到我耳边,我没回头。如果我们不能一起走完这段路,但愿我能让他开心一点。
3
研学回来后,在班主任的帮助下,他开始办理转学手续。班上同学知道他要转学,一片哀嚎。
他笑着安慰大家:“没关系的,到时候你们谁来旅游就找我,我当导游。再说了,我的户口所在地也是在那里,现在政策还不允许异地高考,我早点回去,早点适应。”
另一边,他再忙也抽空教我吹竖笛。其实,我已经熟悉指法,看着谱也能吹得有模有样。但私心作祟,他提议继续练习时,我并没有拒绝。只是这次,我指定让他教莫文蔚的《初恋》。
他看着我,一脸无奈,耳朵却悄悄红了。
欢快的笛声响起,我将少女的心事藏在每一次吹奏之中。有些悸动,无需宣之于口,就算捂住嘴巴,也会从眼里跑出来。我的那点心思,我想他知道,只是我们谁也不愿捅破那层窗户纸。
遗憾的是,时间匆匆从指缝溜走,我到最后還是没学会吹《初恋》。
考完试,他整理了一份竖笛吹奏技巧交给我,微微一笑,拍了下我的头,说:“有机会,我会回来检查你作业的。”
我捏紧纸张,故意大惊失色地叫嚷:“不会吧,还要吹啊,我都会吹《小星星》了。”
“才一首,不够。希望下次见面,你能成为吹竖笛的高手。”
“你对我有滤镜啊,我有那么厉害吗?”
他笑了一声,郑重道:“你本来就很厉害啊,每次考试,你都能上优秀榜,羡慕死我了。英语也好,有一次还当众朗诵诗歌;还有你的普通话,秒杀我们一堆人。”
“好啦好啦,别说了,再说我真的要飘了。可能等你回来,我竖笛吹得比你还好了。”
“那我拭目以待。”
……
他离开那天,我和班上的同学一起去车站送他。在他过机检票时,我们默契地拿出藏得严严实实的竖笛,在拥挤的人海里,一起吹响了练习许久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他在检票闸机旁站了一会儿,却始终没回头。许久,才挥了挥手,留给我们一个倔强的背影。
笛声停止,他彻底被人潮淹没,一段青春的乐章也画上了句号。
后来,我也没再吹过竖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