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从应试教育突围?
2024-04-22
在当前中国教育中,减负成了一个最响亮或最特殊的概念,全国上下都在围绕“减负”目标,压倒一切。但是减了两年以后,到底减得怎么样呢?还没结论,每个人心中有自己的解释。
“过度教育”和“学业过剩”
这一轮减负面临着的教育背景和社会背景,跟过去已经大不相同了。最突出的是少子化和老龄化,学龄儿童大幅减少。学习压力、严重内卷。还有一个结构性问题,就是高学历人才“过剩”和基础老百姓的缺乏。我认为这些东西没有显著影响到教育行为,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培养拔尖人才,做少数人的教育。
这个现状有两个概念,一个叫“过度教育”,一个叫“学业过剩”,这是两个非常学术性的概念。这份研究报告讲城镇过度教育的比率,特别是2010年到2014年达到了33.34%。过度教育的后果,就是造成学业过剩。也就是很多岗位根本不需要这么高的学历,不需要提升这么多的教育。最近看到的网络消息是一位清华博士开车去送货,新闻不知真假,但这个现象有一定的象征性。就是高学历跟职业结构和就业机构是不相一致的。
教育的“源头减负”
所以减负并不是一个新命题。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减负就已经成为教育的重要主题。第一个减负是1955年,20世纪80年代以来,减负令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视,一直到2021年7月,通过取消培训行业来实行减负。
我们要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在新中国的教育历史上,减轻教育负担成为一个历久不衰的教育主题呢?在五六十年代,在“文革”以前,对减负的呼声、动作也非常大,并不亚于现在。只不过当时的学业负担远远没有今天这么严重,毛主席已经不能忍受了,觉得这完全是传统教育的封闭,主张公开考试题目,让学生自己去研究,认为课程可以砍掉一半。到1965年的时候,又重申建议从一切活动总量中,砍掉三分之一。这就是源头减负,也就是国家的课程计划不减量,让老师在课堂上去减量,这是很困难的,这是事倍功半的做法。
在20世纪60年代的时候,1964年到1966年的教育改革非常活跃,各种各样的学制改革、教學改革,成立十年制学校,像北京的景山学校,中央成立了专门的工作小组,研究教育改革的问题。当然很快这个正常的教育改革就被转化为革命行动,而且偏离了教育改革的轨道,就是为期十年之久的教育革命。教育从改革变成了革命,“文革”十年可以是中国教育真正实现减负的十年,没有考试,没有作业,没有迟到,没有家长权威,什么都没有。
学制从12年改成了10年,课程减少到几门。我个人认为对这个时期没有很好的总结和汲取经验,就是怎么评价和认识它。因为这种教学通常认为是国民倒退,但是在一些青少年的心目中,它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而且1960年代出生的这批人,当时我们认为是垮掉的一代、是荒废的一代,但是回头看很成功,现在各行各业这个年龄层的人并没有真的被消灭掉,还是做他们该做的事。所以教育和社会的关系很复杂、很奇妙。不能因为简单的概念化的思路去理解,“文革”之后,一切迅速恢复了常态。邓小平请“文革”前的教育部长主持教育,最重要的做法就是恢复“文革”前的重点学校制度,就是重点小学、重点初中、重点高中。重新把基础教育纳入到高度选拔、高度淘汰的教育上。在每一个城市和农村只有3%到5%的重点学校,成了大家进入的目标。
这就是为什么重点学校制度很难真正革除。有人会说,你这是违反中国义务教育法。关键是义务教育当时没有,是1986年才颁布的,所以当时完全是一个行政行为,就是国家确定百分之几的学校是重点学校。它的后果是20世纪80年代已经出现了严重的教育负担和教育问题。在1985年的时候北京一名初中女生喝敌敌畏自杀,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对这个问题做了重要批示。他说,“全国大多数教育思想不对头,对培养什么样的学生不明确,没有良好的思想品德、没有好的身体条件行吗?灌的量那么多,没有用,总是解决不了。”胡耀邦很乐观,认为一年不行就两年,然而直到现在近40年过去了也没能解决。
所以严重的教育问题依然在不断加剧。当时对这种现象有一个官方称呼叫“片追”,就是片面追求升学率,把这种不良现象归纳成了片面追求升学率。从减负或教育改革,紧迫性、重要性,任务和目标,在几十年以前就提出来了。在前几十年的减负呼吁来自原国家教委主任何东昌,2005年,已退休的何东昌给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上书反映基础教育存在的严重问题。他说,“基础教育广泛存在的片面追求升学率的问题或者应试教育的倾向,及其带来的涉及面很广的负面影响……这是对教育方针的偏离、对民族未来影响很大,将会带来难以挽回的后果”。他说,“我估计在基层真正全面贯彻教育方针的学校是不多的。也就是说,党的教育方针在中小学大多受到扭曲甚至严重的扭曲。这引起了教育界内外的忧虑,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对这个问题迄今尚未找到切实有效的解决方案”。这话讲得非常真实,到今天为止,问题依然存在,还是没有找到切实有效的解决方案和思路。何东昌认为,大多数学校的基础教育被严重扭曲了。
何东昌给中央上书之后,在全国范围展开了大规模的战略调查。由中央教科所牵头最后成果汇编成了两本书,叫《共同的关注》。但是一切如旧,该干吗干吗。所以中国教育的惰性非常大。今天我们还在思考同一个问题,为什么教育方针和教育现实是两张皮的状态,为什么素质教育这个概念缺乏生命力?这个困局到底如何打破呢?
如何从应试教育突围,我个人的建议如下:
1.树立新的教育观、学习观、学生观
我们知道这句话写下来表达出来很容易,但真正变成现实很艰难。这是一个目标,我们要有新的教育理念。幸福比成功更重要,要善待儿童,使儿童免于恐惧,能够保障儿童睡眠和休息的权利。为大多数人的教育,是增进个人和社区福祉的教育。培养勤劳、善良、有正义感、能够自食其力并服务社会的合格公民。培养具有自我发展能力、创业精神和终身学习能力的劳动者,而不是会迅速过时的考试机器,形成低竞争、低评价、低管控的教育生态。
2.做减法的素质教育:教育的源头减负
首先国家的整体教学计划和课程计划开始减。王文湛教授说:教育部规定我国中学每周上课33节,外国中学每周上课23节。我国中小学从一年级到高三毕业上课共13000节课,国外是5800节。我国小学每年放假12周,寒暑假两个半月,外国中小学每年放假四个半月。
中国和国外学习总量的设计和差距非常巨大,很多国家的教育总量是中国的一半。在许多国家和地区我们可以看到,实行半天上课,下午在运动场、博物馆、体育馆,越来越没有必要学那么多东西。真正值得教?越来越成为一个尖锐的问题。尤其现在的过度教育,是提前教育和过度操练为主。所以要从源头上减少课程数、学时数,大幅度降低教学难度、考试难度。毛主席当年提出的目标,减掉三分之一的课程,实施开卷考试,这些概念今天依然有效。推行小学的全科教师模式,改善教育生态;取消中考,促进高中教育的均衡发展和多元化。
3.实质性地取消重点学校:日本的实践
下面结合我对亚洲国家的考察,介绍这个概念。取消重点学校这个目标说了几十年,我们说现在没有重点学校了,但是有明星学校、有示范学校,各种各样,层出不穷。日本的义务教育没有重点学校,真正做到了一视同仁。家长不得接送小学生。因为学校离学生很近,就近入学。学校每年重新编班,打破可能出现的聚集。校长教师实行公务员制,每6年进行轮换。这是日本的义务教育的发展的关键措施。所以校长没有必要把本校打造成名校,获得怎样的声誉。
4.实施“为生活而学”新加坡的实践
新加坡历来是以严酷的学习压力为特色,集成了英国的学制。但新加坡最近20年的改革非常彻底,学校课程累积减少一半,1997年减少了30%,2005年发起“少教多学”教育改革,学校进一步减少了20%的课程。2018年,新加坡启动“为生活而学习”教育改革,推行学科分级全面计划,拓宽中学后教育途径。新加坡从2019年开始,正式取消小学一、二年级考试。小学六年级会考采取按级别评分,以减少取得高分的压力。新加坡的小学制度是早期分流,過去是四年级、六年级分流考试,对学生压力很大。现在把这套制度改了,而且考试变成了以级别为评价,而不是以分数为评价。
5.从发展教育走向幸福教育:韩国的实践
韩国在我们的印象中,也是考试至上。大家以为韩国跟中国差不多,其实完全不是如此,或者说已经基本改变了。从2013年韩国提出了“幸福教育”的概念,推行初中的“自由学习制”为抓手。2016年,全面实施自由学年制,就是初中教育期间,利用一年的时间实行自由学年,把学生从知识和竞争为中心的生活中解脱出来,运行以学生为中心的课堂模式,同时参与多种多样的体验活动,提高学生的素质和适应能力的教育制度。
韩国高中多样化政策。韩国高中教育的类型之多、花样之多,你都搞不清名字背后的实质是什么。有达人高中、艺术高中、科学高中。总之它把高中教育的多样化,作为基础教育正常化的一个重要途径。我个人认为韩国教育值得推荐的是梦想学校,在首尔、京畿的梦想学校发展到成百上千所。就是在高中阶段由学生自我组织的跨校的学习机构,也就是说寒暑假去学习,有咖啡、有音乐剧、有动漫,花样名目达到了数百种之多。每个学生都有喜欢做的事,为什么不让学生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呢?所以要创造条件,让跨学校的组织去组织学生。写一个教育计划,有一定的人数,批准以后,教育主管部门出钱来资助。
我们经常被问到韩国和日本的教育卷不卷?很多人的印象是它们和中国差不多,是一回事,而其实在义务教育阶段,日韩两国已经完全不卷了,跟中国没有可比性了。总有一部分学生,在日本是非东京大学医学部不上,这是最卷的学生,占了5%到10%的学生,也就是90%的学生正常化。说出这个现实,很多人难以相信。在韩国的时候,我们问陪同我们的翻译,问他们小学有没有择校?他说,当然有。我说,择校是什么标准呢?有两个标准,离家近,伙食好。所以他们的择校观念跟我们完全不一样。所以说教育均衡发展的目标,在韩国、日本这些东亚国家和地区,他们竞争性的学习是从高中开始的。
最近的消息,丹麦政府将取消国民学校中九成的约束性目标和指导性目标,给予教师更多的自由,这意味着取消3800多个目标。
在少子化的时代,每一个儿童都是珍贵的。我们需要用教育红利、改革红利弥补人口红利的缺失。
(本文根据作者杨东平2023年12月9日在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第十届年会上的主旨演讲整理,有删减。来源: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
链接
专家谈“教育减负”:
学生负担重的源头在社会,不在教育
在近日举行的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第十届年会上,专家学者们就“从源头上落实‘教育减负”话题进行了讨论。
原国家副总督学、教育部基础教育司原司长、清华大学教授王文湛认为,学生负担重,源头在社会,不在教育。
北师大国家高端智库教育国情调查中心主任张志勇认为,一切以升学考试的教育体系,考试难度不断增加,造成学生负担加码,这是学生负担重的重要原因。
如何从源头减负?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21世纪教育研究院名誉理事长杨东平认为,中国需要新的教育哲学,需要实质性的教育制度变革,实行自上而下的顶层制度变革,实行“源头减负”,而不是仅仅在学校和家长的层面上做“末端减负”。
“双减”政策下,学生负担为何依然重?
“双减”政策实施至今两年有余,近日新教育研究院院长李镇西在线开展了一项关于“双减”效果的调查。
李镇西在会上介绍,调查显示,认为现在孩子的课业负担“适当”的人为60.79%。而在对学校“双减”满意度调查中,基本满意者占比32%,满意者占比是4%,不满意者占比26.5%。作业量减少是大家满意的主要原因;初中主科作业依然较多、“评价不变,减负空谈”也成为大家对“双减”不太满意或不满意的原因。
关于中小学负担重的原因,王文湛谈到,从教材角度来看,与英美俄等国家相比,中国教材难度属中等水平。但跟过去相比,当前课程内容分量大了,课程越来越多了,难度跟也增加了。同时,学生学习时间长也加重了学生的负担。此外,校内减负校外补也是中小学生负担重的原因。“双减”政策出台以后,校外培训情况有所好转,但还远没有解决。
此外,王文湛指出,工资制度、劳动制度和社会观念是当前分配、分工、分层的决定因素。因而,学生负担重,源头在社会,不在教育。
张志勇则提到,“我们的教育生态在很多地方已经被破坏了,以升学第一为目标,而不是育人第一。在这样的情况下,德智体美劳的体系被肢解了。学校、家庭、社会教育同质化了。家庭教育则是补课、作业。”
张志勇称,说到底,是立德树人的要求没有完全落实到体制机制上,教育的指挥棒在中小学实际上是考试分数和升学率。“这是一个必须解决的老大难问题。”?
在张志勇看来,长期以来,“经济发展看GDP,教育发展看升学率”成为错误的教育政绩观的真实写照。近年来,这种错误的教育政绩观不但没有得到扭转,反而愈来愈严重,不仅用升学率、重点升学率考核评价教育系统,甚至用北清率评价考核教育部门、学校和教师。
杨东平也提到,“如果没有顶层的制度改革,考试制度、升学制度、评价制度不改,让老师和学生去改,这是不现实的。这是这么多年来我们的减负并不能落到实处的原因。”
此外,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教育体制机制改革研究所所长、研究员王烽指出,之所以学生学业负担重、竞争激烈,最重要的原因是教育体系没给多样化人才成长提供丰富的机会。
“一方面是教育内容严重脱离实际、脱离社会。另外一点是,从小学到大学,学校都‘排了队。所有家长都愿意往前面的学校挤。高中阶段肯定是过于单一,特别是普通高中过于单一,不够多样化。”王烽说。
如何从源头上进行教育减负?
在杨东平看来,当前,教育“减负”面对的教育背景和社会背景,跟过去已经大不相同了。要从源头进行教育减负,中国需要新的教育哲学,需要实质性的教育制度变革。
他认为,要实行自上而下的顶层制度变革,实行“源头减负”,而不是仅仅在学校和家长的层面上做“末端减负”。要把“减负”转化为具体的教育实践,首先要树立新的教育观、学习观、学生观;同时要以人为本、善待儿童,培养具有自我发展能力,创业精神的终身学习者,而不是会迅速过时的考试机器,形成低竞争、低评价、低管控的教育生态。
杨东平还认为,教育从源头上减负,还要推行小学的全科教师模式,改善教育生态,改革并适时地取消中考,促进高中教育的均衡发展和多元化。
张志勇指出,教育要健康发展,政府层面应该有所作为。一是清理功利化、短视化的教育行为,要给教育战线创造一个健康发展的外部环境。二是在教育公平配置上下功夫,实现教育资源均等化、公共服务均等化,从源头上解决教育内卷。三是要给改革和创新提供更好的制度环境。
在张志勇看来,当前,社会和学界有人认为“减负就是不让孩子学习”,这其实是对减负政策的误读。他认为,减负是在调整教育结构,让德智体美劳的结构和谐起来,是在调整学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结构,让孩子减过重的部分,补不足的部分,让孩子们的学习健康起来,环境更好起来。
北师大中国教育创新研究院院长刘坚指出,“减负”重要的是学生选择自己喜欢的事。“在喜欢的事情上花费的时间可能更多,但也不觉得是负担。”
王烽则认为,坚持高中阶段的多样化是源头减负的重要途径和关键点。
“高中阶段是教育体系的腰部,如果它不多样化,整个教育体系就没法多样化,目前它是一个瓶颈。”王烽谈到,推进高中多样化有两条路径。一是学校多样化。比如,使一批中职和普通高办成综合高中,将来形成普通高中、职业特色综合高中和中等职业学校三大高中阶段学校体系。
二是课程多样化。王烽认为,实现高中多样化首先要扩大高中教学自主权,特别是校内课程的学分设置;还要加强课程资源和师资建设。同时,初中和小学阶段一定要减课,让学生广泛接触实践。从小学到高中,职业生涯教育要跟上。此外,还需要开拓升学路径,加强区域的教育资源统筹。
此外,张志勇呼吁树立正确的教育政绩观,加快教育生态重构。他强调,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发展教育,不能急功近利发展教育;要坚持系统思维发展教育,坚持尊重教育规律发展教育,坚持依靠教育科学发展教育,坚持底线思维发展教育,并用法规推进教育生态的重构。
(来源:澎湃新聞 程 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