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批评视域下《长安三万里》中李白的狂狷精神探析
2024-04-20傅守祥谢苗苗
傅守祥 谢苗苗
摘 要:国产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以男主高适自证清白的回忆视角,讲述了他与李白从相识到相知的过程及各自人生境遇。从生态批评视角审视,率真任性的诗仙李白在影片中展露出来的狂狷精神涵盖了对规矩的破与守两大方面:冲破外在的评价束缚,守护源自内心的渴望,进而以乐观积极的态度归于自然甚至成为自然的化身,以此确证自我是李白的生存之道。借助“李白IP”,影片呈现了一个冲破万千世俗规矩的天才诗人在政治上的抱憾,和一个恪守世间规矩、稳中求进的普通人高适终于成为一代仕途达人,二者之间的人生殊途与情义抉择。
关键词:《长安三万里》;动画电影;李白;狂狷精神;规矩
Exploring Li Bais Spirit of Unrestrained Freedomin “30,000 Miles From Chang An” from an Ecocritical Perspective
Fu Shouxiang1 Xie Miaomiao2
(1.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Xinjiang University,Xinjiang,830046;
2.College of Humanities,Wenzhou University,Wenzhou,Zhejiang,325035)
Abstract:The domestic animated film “30,000 Miles From Chang An” narrates the acquaintance and friendship between the protagonist Gao Shi and Li Bai,as well as their respective life circumstances,from the perspective of Gao Shis recollections as he seeks to prove his innocence.Viewed through the lens of ecocriticism,the film reveals the unrestrained and eccentric spirit of the poet sage Li Bai,encompassing both defiance and adherence to rules:breaking free from external judgments while guarding the desires stemming from within.This leads him to embrace nature with an optimistic and active attitude,even becoming one with nature,thus affirming his way of life.Utilizing the “Li Bai IP,” the film portrays a genius poet who breaks through thousands of conventional restrictions,carrying political regrets,and a common man,Gao Shi,who adheres to the rules of the world and seeks stability,ultimately becoming a master of the official path.The film explores the divergent life paths and emotional choices between the two characters.
Key words:“30,000 Miles From Chang An”;Animated Film;Li Bai;Spirit of Unrestrained Freedom;Rules
追光旗下的暑期档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自上映后,在票房不断攀升之余收获了一众好评。作为一部动画电影,“追光模式”充分发挥其在技术上的优势,既展现了普通观者心目中李白飘逸洒脱的一面,也补充他在仕途上郁郁不得志的另一面。然而片子的重点仍然以刻画李白极富狂狷精神的性格特征最直接明朗,从大胆破坏世俗规矩出发,到坚守心中所求所愿,乃至于化身为自然的精灵,李白以如此鲜活的面貌再生。沿袭魏晋名士风流,他追求道家意义上清高峻洁的脱俗品质,表现为鄙弃世俗的摆脱物累,率真不拘的适性自然。[1]高适的感慨“我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当代李长之的评论“诗人的所爱,所憎,所求,所弃,所喜,所愁,皆趋于极端……他要求得太强烈了,幻灭、失败得也太厉害了,于是各方面都像黄河泛滥似的,冲绝了堤岸,超越了常轨”,[2]以上充分说明了李白的魅力所在。
生态批评是20世纪后期诞生于美国的批评浪潮,通过电影、小说等文学文艺形式考察文明与自然的关系。它一方面审视人的生存环境和生存状态,另一方面力图让人性回归自然,从而解决在高度发达的社会中人的异化问题。近年來生态批评的新方向,从对自然环境的追问转向更深层次的人与人、乃至外界政治、经济、文化等各种关系的探求。[3]对于当下快节奏的工业社会来说,李白的意义就不仅是气势磅礴和绚丽明朗的盛唐文化,更是发端于开放包容的社会环境下成长的健全人格,面对困厄不以为意和永远坚定的自信态度,这是任何时代年轻人都迫切渴求的。“我们希望让观众感受到,我们的生活其实是和他们有关的,这些诗人面对苦难和挫折时所展现的精神与态度,在今天中国人的身上还能够看见。”[4]导演通过回望、重塑李白这一形象,很好地把握住了当代年轻人的情感共鸣和精神思考。
一、破规矩:李白与高适的方圆
“规矩”一词在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的含义丰富且颇值得玩味。在早期的信仰世界,它被赋予神力成为开天辟地、治理天下的工具;在大一统的封建王朝,以器物造型出现的“规矩”用仪式性的意义来构建社会秩序“礼”;进而引申出法则、规则之意。处于全盛时期的唐代,封建王朝的專制制度和等级观念已经无孔不入地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表现在影片中即科举制、行卷制等进入朝堂背后的条件。与此同时,宏观层面上,社会太平为读书人走向朝堂提供了先决条件;个人层面上,入朝为官报效祖国、改变家族命运甚至光耀门楣是洋溢在当时社会上的积极风气,这构成了当时最为重要的社会生态。面对进入朝堂的规则法度,李白自负地想去打碎它、摆脱它以求功成身退;高适则拼命地了解它、顺应它以求不世功勋。两人性格之方圆,由此可见一斑。
方与圆的形而上区分在我国自古有之,世俗意义上成功的获取通常以做事方与做人圆为模板。所谓做事方,是指遵循规矩和法度办事,即“无规矩不成方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做人圆,也并非圆滑世故和平庸无能的代称,而是宽厚通融的大智若愚、与人为善,更是心智的高度健全、成熟。李白与高适的差别就在于前者内外如一的方,且这种方源自于他心内认可,有别于当时社会制定的一套规则法度——纵横家、魏晋名士与豪侠的认知条框,这造成了他政治上缺乏世故的特点。高适则在世俗的意义上,完美地遵循着外圆内方的法则,这种法则与外界相契合就有了“诗人之达者,惟适而已”[5]的成就。
遵循大处合于历史,细节处自行填补的原则,高李二人的相遇被编排为一场起因于矛盾误会的厮杀。青年李白着素衣披长发,显得飘逸超脱;高适则穿灰蓝衣戴乌纱,中规中矩符合他刚健沉稳的形象。前者差点鲁莽要杀后者,又在救命之恩的误会解除时谢罪,而高适信手拈来大唐律令作解的回答刚正客观又滴水不漏,“大唐律令:平民遇盗贼,杀之无罪,否则我也不能救你”。其圆润的性格于施援手相助前早已了然的后果和对规则的熟谙中展露。“你年纪轻轻的,规矩还不少”,则在半讽半褒之间刻画出李白的不羁态度。在这场会面中,“规矩”成为李白欣赏对方枪法高妙之外的一个重要评价,在某种程度上暗示着两人在政治道路和人生境遇上的走向发展。
李白,一个从不把规矩放在眼里,希求功成身退、平交王侯的理想主义者,在时人看来,甚至放于今天的现实生活,他可能也会被认定是个只懂吹牛招摇的疯子。所幸他拥有过人的才华,然而商人之子的卑贱身份注定其踏入政治道路的艰难。江夏郡府砰然关上的大门和“我李白的才华,抵得上一万个相识,一亿年的情谊”之话语对比,成为嘲笑他狂妄自负的回响。然而哪怕是纵情声色,他也带着股顽皮的劲头,踏破一切成文的规矩:身处销金的温柔乡,他不但和女扮男装的裴十二交好,还一起为助兴到他人府上抢来能歌善舞的美姬,即便争夺失败,也甘愿为月色中船上起舞的她,倾尽钱囊。没人能拒绝这样的李白,外界的规矩削不平他四方的棱角。
影片最成功之处在于以普通人高三十五的平凡视角去审视才性上远高于他的李白。这种表述方式,也暗含着当代普通大众的生活视角。渴望在人世间有所成就的凡人,试图在了解规则的基础上,用后天的努力依照规则抵达成功。一如高公公的述评,“天下间的捷径,哪有为寒门所开的”。这一番话不仅面向家世卑贱的李白,更是概括了社会上大多数人面临的生存机遇现状。普通人高适清楚地意识到此点,所以当二人齐至江夏郡府的门外,他知晓自己与府君既不认识又无祖上情谊积淀,便退后不去敲门行卷;既然不善于读书写诗,便不走通常意义上的科举制度,渴望用军功开创业绩;独自踏上长安,希求的是用祖上功勋敲开权贵举荐的大门,这也符合他的认知逻辑;甚至于影片尾声处面对李白求救的恳切,高适帮他却不在明面彰显的行为,都将一个看似粗俗莽夫实则人情练达的形象勾勒出来。
二、守心规:建功业与重情义
其实李白并非不守规矩,更大程度上他执著于坚守合乎内心的那些条框,那是远离统治中心的较宽松的成长背景留给他的、接近于纯真明澈的狷狂。李白幼年时期家住西域,深受其他民族多姿多彩的文化风俗的影响;青年时期蜀中学习,观百家之书,承儒道思想之精髓,在学识上修养颇高;受蜀中侠士风尚的濡染,他爱剑术且以侠自居,性格上呈现出重义轻财、豪放不羁、率性为人的豪侠风范。如果说学识让他拥有恃才放旷于权贵的资本,那么直率爽朗的性格则让他拥有走遍天下呼朋唤友的热闹。可以说,李白天赋加持下的性格特征,很难让循规蹈矩的当代人不喜欢。
北京大学杜晓勤教授认为:“与武后、中宗朝士人们相比,开元士人不但普遍具有更为强烈的功名意识、进取精神,而且其人生理想也更加雅正,因为开元士人已不是只局限于追求一己之利禄,希望博取功名,而是大多以‘致君尧舜,齐衡管乐自期,具有明确的政治理想。”[6]为实现“功成身退”的政治愿望,李白的做法在执着中透出诗人的天真。当穷苦潦倒而仕途仍毫无进展时,他几乎在短暂征得好友建议后,便匆匆踏上成为赘婿的道路,丝毫不为高适不辞而别留下的反对意见所困扰。同样是这种稚气,为他政治生涯画上了最大的污点句号:安史之乱后天下称王称帝者众,于是隐居庐山的李白不顾夫人阻挠进入到永王门下,最后以流放夜郎告终。
贯穿影片始终的鹏鸟意象即是李白入世的精神化载体,他在对高适和自我的肯定中反复吟咏相关诗句“大鹏还未展翅,就夭折异乡”、“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鹏鸟意象在古时代表着对有限生命中力量、豪情的希企追求。继庄子《逍遥游》之后的鲲鹏寓言,李白的《鲲鹏赋》和《上李邕》则以几近“物化”的姿态,将自我和大鹏融为一体,表达了浓厚的入世决心。如果说李白曾有什么执念的话,那大概也只能是生于盛世,渴望施展拳脚的胸襟抱负了。不过这一政治理想虽然被他极尽夸大,但本质而言,也同当时一般文人的志向没什么不同,即他所谓的“济苍生”、“安黎元”约等于“求富贵”、“登青云”。因此当他踏入朝廷,便以为自己功成名就,满足于皇帝给他的虚荣而踌躇满志。[7]
重情义是李白性格中的一大底色,与一直以来传统文化中所推崇的侠士风格相合,也是影片在刻画高适晚年时有意改写的部分。共同游学的好友吴指南病死途中,李白自许诺言要将他的尸骨送去风景秀丽的地方安葬,于是千里迢迢去往江夏的黄鹤楼,即便被盗贼抢去全部,也要殊死一搏夺回待葬的尸骨。不爱金银、不惜生命,卻重视诺言的他自然地引发高适“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之感慨并追随他去。这样的情义,不仅通过李白,也通过多个人物予以呈现:高适随李白去襄阳问孟浩然关于赘婿一事,孟浩然却为李白赶赴扬州;安史之乱,面对藩将攻入城池,哥舒翰直呼并非所有藩将都是叛兵而奋勇杀敌;高适晚年身居高位,冒着个人政治风险默默救李白一命。
对于高李二人之间情义珍重的反拨,出现在李白不断忘却的记忆中。每次分别的两人,一次次约定扬州、长安的会面,然而吊诡的是,高适回回都记得两人之约,李白则次次在见到对方后露出惊讶的表情。并非他忘记了双方的约定,而是过去和未来都不及当下的情义深重,也就是说遗忘作为一种态度是对当下珍视之表达。“对遗忘的描写,由此成为一种独特的记录方式,以记忆的消失证明其当下的不在场,并继而证明其曾经的在场。”[8]不论是被动地遭受遗忘侵袭,还是主动地选择摒弃,不论是沉醉于温柔富贵乡还是积极投身于宴会名士的他,都无法全情投入到老朋友的问候。
三、归自然:天人合一的生活
风景是客观存在的自然景观,它并不因为人类的存在或消失而发生改变。但作为审美对象的风景就离不开人类的观照,对于它的呈现和表达包含着人对风景的认知方式、审美趣味和伦理态度。[9]在古典故事改编创作的国产动画中,自然风景呈现的好坏往往体现着作品质量的优劣,因为它是表情达意的含蓄媒介。《长安三万里》中绘制的风景包含三部分,一是未经雕琢的自然风物,二是极具人文气息的建筑园林,三是依托文学想象的诗词意境。自然风景的流动可爱再现了古代如诗如画的生活环境,也与李白性格中豪迈不拘、亲近自然的特质相映;建筑园林的或整齐或温婉同盛唐多姿多彩的包容性契合,也象征着千万诗人们的雕琢融入之心;诗歌勾勒出想象中的摇曳风景与古典的时代氛围一致,也展现出诗人瑰丽无边的想象。于是影片在人物与环境的相依相随中,实现了自然风景的人化、人文风景的诗化,山水与人相得益彰而尽显性灵自由、生态宜人的“天人合一”生存模式。
自然风景是文学性、音乐性或情绪性的诗意表达,有绘画的作用,更担负着戏剧的职能。“自然景物是电影中十分自由的因素。它们很少承担实在的叙事任务,却能以不同的表达方式灵活地表达情绪状态、内心体验、文化观念,传递出丰富的意义。”[10]《长安三万里》中的风景兼融了李白这一自在自由者的灵魂,山明水秀的环境下是故事的不断生发和人物性格的锻造。对于这一点的表达,电影充分渲染和有效使用了历史上记载李白拥有的召唤群鸟能力“养奇禽千计,呼皆掌上就食,了无惊猜”(《上安州裴常史书》)。于是初始时的青年李白,着素衣骑棕马,一个口哨便唤来蓝天下白鸟儿翩翩于掌上琢食的画面极其惊艳;第二次再现的鸟群则是全片高潮,它们托载着众人进入李白非凡的诗歌想象空间。
“天人合一”的生活方式本就是古今交汇下的理想图景。反复出现于不同时间段李高相扑的活动,要么在高高芦苇下的土地上,要么在高家宋中的池塘边,要么在夜色朦胧、酒意微醺的江水边;李白流放夜郎被赦免时,他最恣意如初的模样也是在江水之上的小舟,迎风振臂而呼“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神态,格外惬意。尽管观众清楚地知道,动画中的风景属于虚构物,但这种虚构并不完全和现实中真实的对象相脱离。影片中每一次的空镜头和人在画中游的场景都如此清晰地召唤着那些已然沉淀为民族文化的“共同记忆”,并让身处于当下环境问题日益突出、饱受种种规矩困扰的我们陷入反思,希求寻找更自由畅快的生存之道。
如果说自然风景是李白的化身,那么以建筑园林为代表的人文风景则是大唐气象和士人梦的代表,无数李白、高适、杜甫等等都深爱着建筑承载的文化意义。依山傍水的黄鹤楼俯瞰烟波浩渺的长江,高挂着的题诗板上墨色淋漓;扬州的烟柳画桥,上面立着大明寺采花的姑娘们,流水小舟上托起的文人墨客眯眼沉醉;高适策马奔向长安的画卷,伴随铺展开来的二维有序的城市布局图,一声声饱含深情的“长安”呼唤格外打动人心。人文建筑与自然相融,成为古代大自然的另一种风景,唤起观众亲近自然、热爱自然的原始感受。可以说,影片在动态的建筑风景画中,不仅复现了那些存在于记忆中的唯美,更勾起人们对中华传统文化和自然山水的无限眷恋。
当实体的自然风景和建筑园林以一种背景化的方式进入观者视野,影片高潮段落,想象的风景则在宣泄诗人主观感情的浪漫化表达中有了一定的主体性。经历过流落街头的落魄,也走过“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显贵,彼时的李白陷入到人生迟滞的困厄失意中,一句“人间的路,我走不动了”说出面对挫败时每个人的共同心绪。在众友人陪伴下,一首《将进酒》打破现实和虚拟之境的区隔,在群星闪烁、江水浩荡的傍晚,乘白鹤的他们手拉手于云端穿行。奇异的色彩,晶莹剔透的天宫,金色边的仙人圣贤和碰撞不停的杯盏相交,将李白的苦闷和他超凡的想象以视觉盛宴的方式直呈给观众。
四、总结
依托人尽皆知的“李白IP”+“唐诗IP”的新文化模式,搭配唐风、诗意、壮美、考究的精美画风,《长安三万里》对于李白狂狷精神的把握无疑是精准的。“我们在通常生活里,被压抑、被幽闭的已经太多。我们的生命力,我们的生命上之根本的机能和要求,本来是像汩汩的泉水似的,便也终不能一涌而出,却是日渐减削地为我们的理智、知识、机械生活、人事周旋,所毫无价值地雕琢殆尽了。”[11] 积极投入到建功立业之追求中的李白,虽然错位的名士心态最终导致其政治上的失败,但瑕不掩瑜——他同社会环境、内在自我及外在自然的相处方式,仍然演变为当代一种世俗成功、极尽自由且诗意浪漫的理想。如高适者自可以通晓规则成就一段成功的人生,而普通的我们仍然需要诗仙李白——“只要他做自己就可以,一生的放诞不拘,一生的求官心切,都可以”。[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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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陈润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