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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黄河口

2024-04-20高方

青年文学家 2024年5期
关键词:黄河口姨父油田

高方

若干年前,黄河多次注入黄海,混浊的泥沙将近岸的海水由蓝色染成黄色。这便是“黄海”名字的由来。

我的姨父从小生活在黄海之滨的青岛,他喜欢一个猛子扎进海水里,像一条矫健活脱的鱼,游向太阳升起的地方,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1965年的一天,身穿白T恤的姨父像一叶帆船,风儿一吹,他便远航了,从黄海驶向渤海。传说中,船经过那遥远的两海交界的地方,都会轻轻颠簸一下。

带他跨过黄渤海的那股风儿是一张红榜。那张熨帖地铺在墙面上的红榜,在一个清晨映红了他的脸。

发榜那日,他和三五个同学弓着腰钻过人群的缝隙,好容易凑身到红榜跟前,身体像没停稳的船,被似海浪的人群挤得左右摇摆。排列整齐的黑色字体像跳跃的音符,一旦与眼睛相遇,便能点燃眸子里的熠熠之光。

那一年,姨父刚初中毕业,是一名十七岁的翩翩少年,他考上的是一所半工半读中专技校,隶属于一个名叫“九二三厂”的保密单位,毕业后可以定向进入该单位工作。那个年代,考上技校就可以领到工资,是无比光荣的事,如同当今学子考上清华、北大一般。这所技校在青岛招生五百人,姨父就是其中之一。

姨父只知道“九二三厂”与石油有关。那时,一首铿锵有力的《我为祖国献石油》传遍大江南北,召唤着有志青年投身这条新征程。

其实,“九二三厂”的命名与一个日期有关。1962年9月23日,在东营构造上打的营2井,获日产五百五十五吨的高产油流,“九二三厂”由此而来。1965年1月25日,位于胜利村构造的坨11井试油放喷,日产原油一千一百三十四吨,这是全国第一口千吨井,胜利油田由此得名。几万名来自五湖四海的石油大军从祖国的四面八方齐聚渤海平原,他们浩浩荡荡地在荒原上安营扎寨,准备在这万马奔腾的黄河口上拉开一场惊天动地的石油大会战。

奔赴胜利油田的姨父是学生大军中的一员。他们先是坐着绿皮火车来到油田附近的车站。一辆辆解放牌卡车早已在车站等候他们。姨父他们坐在露天的车斗里颠簸着,只觉得脑壳被晃得像散了黄儿的鸡蛋。

头顶的天空一片墨蓝,轻缀其中的几簇星星熠熠闪亮。悬在中天的弦月潜进了辨不出形状的一抹暗云。橘黄的车灯直直探向前方,被撕开的夜色在身后又四下围合起来。

秋风乍起,车轮扬起的尘土从细小的沙粒变成粗大的砾石。姨父的脸颊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从略有知觉地擦过,到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阵阵生疼。

初到这片荒原,姨父眼里只看见两种颜色,一种是黑色,那是石油和暗夜;一种是白色,那是盐碱地和芦苇花。

黄河像一条摆尾的巨兽,从这里注入渤海,留下一片狼藉的滩涂。姨父的内心先是生起了阵阵恐惧,努力恢复平静后,又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助和感伤湮没。

由于学校还没有竣工,教室才刚刚搭好框架,姨父他们也纷纷参与到校舍的建设中。芦苇、泥巴和成的土坯砖,这种垒房子的方式叫“干打垒”,建造的房屋墙壁厚,冬暖夏凉。几个人一组抬土铺到地基里,一点儿一点儿把地面填平。

一间学生宿舍住十几个人,铁质的上下铺随着一个翻身的动作就嘎吱作响。水管里流出来的水混浊且苦涩,难以下咽,这些都让同学们想家的思绪一点点累积。一到晚上,经常有几个同学结伴跑到大野地,抱头一顿痛哭。

荒野的夜,是最難挨的。黑夜像一张无边的织网,宿舍窗户里的灯光像萤火虫一样微弱渺小,仿佛被风一吹,它便飘摇着没了踪影。

那时的油田刚开始勘探,走上几公里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姨父常常一个人坐在荒野上,黄昏时分,目睹红彤彤的太阳孤单而又辉煌地向下落。那一刻,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能量充盈在天地间,像漫天的水汽一样正在升腾。在荒野中,人与黄沙、旋风是一体的,与日月、星辰也是一体的。

后来,为了不让想家的情绪蔓延,同学们约定:不准掉眼泪。于是晚上大家便凑在一起唱歌,唱《我为祖国献石油》,大声朗读诗人艾青写给石油人的诗,“最荒凉的地方/却有最大的能量/最深的地层/喷涌最宝贵的溶液/最沉默的战士/有最坚强的心……”

年轻的人们想不出比这更好的主意了。空旷的荒野里,不管白昼还是黑夜,他们都用歌声来驱散恐惧和孤独。

一个夜晚,姨父仰起脸望向天际,他看到了斑斓的夜空,月亮正向一片云彩缓缓地飘去。转头时,他看了一下倚靠在墙边的几个同学,他们也在抱臂仰头看着天空,黑夜影响了看向彼此的侧目余光,没想到他们的动作竟出奇的一致。

他们安静地看着月亮在幽深的空中飘浮,接近云彩时,那块黑暗的边缘闪闪发亮了,月亮便一下子滑进了云彩。

当月亮钻出云彩时,他们的脸一下子明亮起来,像是投射在幕布上的剪影,随着嘴巴一张一合地歌唱,头也微微摇动,眼睛在黑暗里闪着灼灼的光。

这歌声像一把利剑,飞向遥远的天空,劈开漆黑无边的暗夜。在孤寂空旷的荒野里,在那个月光时隐时现的夜晚,歌声给予彼此长久的温暖和陪伴。

当姨父每日和荒原万物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他的身体如一根被描摹的线条,变得越来越长,变得强壮。那些伤感的情绪逐渐黯淡下去,他舍不得拔掉任何一株枯草,舍不得清除任何一粒雪霰,他和万物一起生长。

其实,油田的待遇还是不错的。食堂一顿饭四五个菜,馒头敞开吃,在那个年代已经很不错了。

冬天发的工装也很有特点。为了固定填充棉花,常在棉衣外面压一道道绗缝,一件棉衣压了四十八条缝,这样的工作服被称作“四十八道杠”,是石油工人身份的标志。每年回青岛休假时,技校的同学们穿着“四十八道杠”一起轧马路,就是一条风景线,过往行人都要投来羡慕的目光。

姨父最开心的事当数去基地的邮局寄钱。他上技校时每月发十五元工资,成为正式员工后每月涨到三十七元。姨父总是攒够七八十元时,再一同将其寄回家。他家里有七个兄弟姐妹,全靠在医药公司工作的父亲一人支撑。能帮衬着补贴家用,这让姨父觉得远离家乡的生活,也有了奔头儿。

技校離油田基地有五六公里远,那时候没有交通工具,也没有自行车,甚至没有道路,工程车、油罐车常走过的地方便是路。只要站在路边,一招手,路过的车便停了。司机师傅一般都是年长之人,见到路边站着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总是很热情,不待对方招手也会主动停下来,问道:“要去哪里?用不用搭车?”

基地离海更近一些。姨父听同事讲起:黄河入海时,河水与海水的交汇处,黄色和湛蓝色的水相融,一些水沉入底层,另一些水浮起,它们起初有不同的皮肤和不同的温度,保持着自己的完整和独立性,最后相遇,浩浩荡荡相携而去。

那一年冬天,姨父也遇到了他携手一生的伴侣—我的二姨。

作为支疆青年,二姨与姨父相隔半年也来到了油田技校。更巧的是,他们两人还是小学同学,后来都被分配到了采油一队。

那一天,阳光明媚,姨父从人群里一眼便看到了我的二姨。她身材高挑,两条麻花辫儿飘荡在纤纤腰间,像玲珑翘卷的凌霄花藤蔓,一双明眸秋波流转。二姨天生一副好嗓子,站在人群里唱《南泥湾》时整个人更是像在发光,“再不是旧模样,是陕北的好江南—”她将尾音咏叹唱得极为婉转,像一只百灵鸟直冲云霄。

两人在恋爱结婚后,成了油田双职工。作为荒滩上唯一活动着的人群,油田人在生产石油之外,还要承担防汛、粮食生产等工作。那时黄河经常泛滥,汛期时油田工人便爬上堤坝去值班,看到水涨到一定水位,就赶紧去叫人,扛沙袋垒土,阻挡险情。

有一年夏天,姨父参与防汛,在黄泥水里浸泡了一夜,回家后便发起了高烧,三天不吃不喝,意识都有些模糊了。这可急坏了二姨,她日夜守在床前,喂药、擦身、量体温。姨父病好后,二姨却因为急火攻心,落下了耳鸣病。

油田还成立了农副业处、家属工作处,专门组织职工家属改造盐碱地,种植水稻。农忙季节,职工们都会轮流到农业点帮家属们插秧。盐碱地比较硬,秧苗总插不好,全漂浮在水面上。后来,大伙儿想了一个办法,每次插秧时,都会事先准备好一根小木棍,先将木棍在田里插一个眼儿,然后再把秧苗插进去按紧。这个法子当时还被当成经验传播开来,临出发前同事们都会互相问一句:“带好小木棍了吗?”

后来,姨父被调入油田电影队工作,每周都要到油田各小队驻地去放露天电影。那时候看电影是唯一的娱乐项目,一听说有电影队要来,同事们早早就用马扎在广场上占据一席之地。每个石油小队都有自己的家什,竖杆子,把幕布扯上,电影队只管带来机器和影片。放映的片子有国产电影《地道战》《地雷战》等,还有一些样板戏,国外电影有《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桥》等。各石油小队为了犒劳电影队,还会在电影结束后,为他们精心准备夜班饭,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肉。

一晃人到中年,姨父调入胜利油田工会做宣传工作,这让他有机会深入一线,记录下更多油田人的生活。他拍摄的照片也经常发表在油田内刊《胜利报》上。

他曾经把镜头对准一群孩子,拍下了最温馨的一张照片。画面里两个看起来八九岁模样的小姑娘在空地上练武术,她俩穿着红色对襟上衣,黄色百褶裙,马尾用红绸子高高扎起。一个小姑娘从背后高高翘起一条腿,另一个小姑娘扶着她的胳膊和脚,帮她保持平衡。后面站着一排男孩、女孩,有舞剑的,还有舞棍的,他们各自操练着。他们身后的背景是被称为“磕头虫”的抽油机井场。胜利油田采油指挥部曾成立一支小武术队,孩子们放学后一边练武,一边等父母下班。油田大多是双职工,在井场边长大的孩子们为冷冰冰的机器增添了无限活力和生机的氛围。

1982年,又一口高产油井被开发,姨父扛着相机和三脚架早早等在井口旁,他将喷涌而出的石油气置于画面前端,远处的高坡上则站满了围观的人群。这种透视的角度特别壮观,拍这张照片时,井口那个最佳拍摄点,围了七八个记者,相机也挤在一起。

姨父还拍过一组战井喷的照片,这组照片只有一个色调:泥浆色。抢修的人群也被喷成泥浆色,光看照片都觉得惊心动魄。

所谓井喷,就是井底压力太高,把地层的油自动喷到地面上来。高者一二十米,犹如碗粗。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天然气,哪怕一丁点儿火星都会酿成一片火海。每次碰到这样的情况,施工中的工人们都格外小心,生怕冒出火星。

小时候,我最喜欢听姨父絮叨着讲很多井喷抢险的故事,他把眉毛、眼睛拧在一起,口中描绘的场景像一幕幕斑驳的电影:“半天时间,百余个大气压的油气流裹着泥沙,咆哮着从地下直蹿空中。井筒内连接在一起的抽油杆像离弦的箭一样直刺天空,随后又盘旋着落在地面。”

他边讲边挥舞着手臂,模拟那冲天的油柱。时隔几十年,他仍然可以清晰地还原很多细节,比如:“现场气浪滚滚,声响很大,趴在耳边说话也很难听清楚,现场讲方案、下指令大多是通过一块小黑板。”

姨父的相机里定格的画面还有1986年的孤东会战,一万余名职工和民工投入战斗,大干一百天,没有休息日。电气大队员工足蹬脚扣子,背靠安全带,一天在杆上作业近十个小时,为节约时间,就用安全帽把饭提上来,在电线杆顶上“吃空中餐”。那是激情燃烧的年代,工人们轻伤不下火线,只要能走得动,一定要去上班。

再后来,花甲之年的二姨和姨父退休,两人回到了黄海之滨的故乡青岛。那段奋斗于渤海之滨,承载着岁月芳华的记忆暂时封存。

去年初秋,我随作协采风团来到了黄河入海口的山东东营市,见到了姨父故事里的热土。

这里已经没有一点儿荒滩的影子,我的眼眸被绿色充盈。这里的候鸟和草木围拢的抽油机,它们依然在重复着“磕头虫”的动作。

行车时,我们路过一片盐碱地作物种植基地,大片的向日葵扬起黄澄澄的脸庞。一位作家拍下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里,起名叫“奔跑的向日葵”,因为行车的视觉差,那些被拍得模糊的向日葵像是奔跑一般。后来,陆续见一些作家在朋友圈里发出自己的即兴诗作,多少都有提到这“奔跑向日葵”的场景。原来,我们都爱这向阳而生的花,它生长得如此热烈。

“昔日盐碱滩,今日米粮川。”如今得益于黄河上游的治理,黄河已不再随意摆尾,它带来了甘霖和丰厚的养料,广袤的黄河三角洲孕育出黄河口大米、黄河口大闸蟹等众多独一无二的黄河口农产品。其中,黄河口大米还成为国家地理标志农产品,是一张凝聚着地域特色的城市绿色名片。

随着水稻种植业的发展,以田为画板、稻为笔的稻田画架起了连接创意农业与休闲旅游的新桥梁。每年八月份开始,占地约二百六十亩的巨幅稻田画进入最佳观赏期。稻田画题材每年不同,我们看到的是“乡村振兴,农业强国”“耕农田,耕心田”两幅富有寓意的主题图案,颇有一番田园诗歌的意蕴。

早在五六月份,农人们便用芦苇秆定点,将黄、白、紫、绿、黑、红,六种颜色的水稻秧苗插入田中,勾绘成平面图。到了八九月份,各种颜色的稻子长成,便呈现出震撼人心的视觉效果。

观赏稻田画的最佳角度是登上三十多米高的观景台俯瞰。我们一层层拾级而上,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相机,记录眼前的大美风景。空旷的田野里清香满溢,稻田阡陌交错,彩色水稻相映成趣。风吹稻浪,宛若画卷微动。目之所及,一派波澜壮阔的田园风光,令人惊叹。

如今的稻田画已成为网红打卡地,是旅游富民重要项目之一,全年接待游客几十万余人,成为国家3A级旅游景区。

稻香时节,我们还狠狠过了一把大闸蟹瘾。李白有诗曾形容其味之鲜美—“蟹螯即金液”。喝着微咸的黄河水,吃着鲜美水草、小鱼虾长大的大闸蟹,颜值自是不凡—青背、白肚、黄毛、金爪。轻轻掰开蟹壳,只听一声脆响,隨后膏满黄肥的蟹肉便展现在眼前,入口更是唇齿留香。

与稻田毗邻,东营黄河口大闸蟹标准化养殖面积已达八万多亩。天还不亮,养殖基地的渔民们便乘船来到黄河口养殖基地,拉出预先放置好的地笼,一个个挥舞着螯钳、鲜活生猛的大闸蟹,便被捕捞了上来。

早在四五月份投放蟹苗之时,外地客商便纷纷赶来,预订下这肥美大闸蟹的收购买卖。如今,大闸蟹南有“阳澄湖”,北有“黄河口”,“黄河口大闸蟹”的金字招牌在口口相传中越来越响亮。

秋天,是一首动人的歌曲。孕育了无限“丰景”的黄河入海口,俨然成为候鸟乐园。在黄河三角洲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每年几百万鸟类组成“飞行编队”,在稻田上空穿梭,声声脆鸣划破云彩,在栖息湿地安家,形成“飞时遮尽云和月,落时不见湖边草”的壮观景象。东营因此成为东方白鹳全球最重要繁殖地、黑嘴鸥全球第二大繁殖地,并荣获全球首批“国际湿地城市”美誉。

我凭栏远眺,黄河入海时,颜色泾渭分明,犹如凡·高笔下的星空色调。黄河落日,红霞漫天,天与地之间,绘就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画卷。

回到青岛后,我把手机里拍下的照片一一拿给姨父看。他戴着老花镜,连连点头,说道:“拍得不错,后生可畏!”要知道他曾经可是东营市摄影家协会主席,能得到他的认可,我自是内心欣喜万分,嘴角都咧到了耳根。

而后他起身,走向一个橱柜,拿出蒙灰的胶卷相机,说:“我还是喜欢胶片,那种感觉好。”我知道他说这话时,心底按捺不住一股倔强。他一边擦着相机,一边讲起了开头的那些故事,像翻动一本发黄又清晰的日历。

那天他坐在窗前,逆光之下,我看到了一张剪影。无数奔波于黄海、渤海之间的人们,他们留下了时代奋斗的诗篇,藏在时光盒子里,等待某个瞬间被开启。

窗外涛声依旧,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先是一个浪头,后有更多的浪头加入这节拍,那是黄海与渤海之间澎湃的对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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