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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博物馆里的老物件

2024-04-18朱青芬

青海湖 2024年3期
关键词:板凳沙发

朱青芬

头顶天花灯嗡嗡嗡呻唤着闪了几闪,弟弟妹妹围坐圆桌低头写作业,我 背抵着高高的床头柜屁股底下是心爱的棕色尕板凳,母亲在炉旁写字台批改作业,回头看到“中国美术 ”四个大字,那是父亲在床上看书 … …

静谧,死寂,除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外,一切都岁月静好的样子 。揉  揉眼,再仔细看看弟弟妹妹,小脑袋兜着一张中年脸,愁苦沉闷,暮气沉沉,啊呀,吓死我了!一下子惊醒了。

隆冬深夜,北风呼啸。

怔忡迷离间,窗外的风声催动了记忆的脚跟,天风浪浪,山海茫茫,遥远  的往事骑着记忆的脚踏车,终于冲出了幽暗的时光隧道,儿时的家园儿时的  往事,儿时的家什儿时的伙伴……暗房里的胶片完成了冲洗晾晒,一幅幅,一帧帧,画面慢慢洇染显现,白驹过隙,无比清晰。

那花园里的葡萄树月季树,前院早熟的梨子树和后院的夏苹果树,走进 那无比亲切不到七十平方米的红砖小平房,撩开拿明星挂历纯手工制作的 门帘,是一条三步走完的过道,走一步半左边厨房右边一间不到六七平方 米袖珍卧室,再一步半直接进去是主卧,进左首则是进入了这个家的核心地带——农村叫田舍,城镇人赋予了更多社会属性叫作客厅。

相比城里常见的三四口之家,育有五个孩子的父母被房屋面积逼迫,一 再扩大客厅功能:会见父老乡亲、亲朋好友的田舍,约见同事批改作业撰写 教案的书房,全家吃饭来客聚餐的饭厅,冬季炉火红时的厨房,父母就寝的专卧。

人多房少,怎样住得舒适安逸,不拥挤 不杂乱,对年轻的父亲是个考验,好在父亲 是自学起家的画匠、木匠、半拉子建筑匠,自造家具,合理布局,于他而言不算太难。

几乎所有家具都是父亲亲手打造的,我 们亲眼目睹了一棵树、一方圆木、一堆木头 经过父亲一双神奇大手的加持,变成了桌子 板凳沙发衣柜,变成了家的一部分,变成了 五味生活的一部分,柴米油盐酸甜苦辣的熏 染浸泡,岁月的包浆,使它们闪耀着温润的 光泽,在多年后的午夜梦回里,忠诚温暖地 拥抱着自己的主人 。 它们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唤醒了主人对过往岁月的深情眷恋!

最思念父亲做的小板凳们:它们大小形 状颜色迥异,有七八个,每个像是父亲的即 兴之作,又似零碎木料的练手之作,随性随 意,独特可爱,朱氏出品,只此一件,我从没在别人家里见过类似板凳。

这些板凳都被赋予亲切的昵称,如木拉  板丁(土语,尕板凳)、文逗板丁(高板凳)、 把稳板丁(稳板凳)、卡板丁(黑板凳)等  等 。 尕板凳最受喜爱,这把深棕色的矮板  凳,不知是啥木料轻且结实坐着还舒服,学  校搞活动需自带板凳它是抢手货,看露天电  影它总被早早霸占,夏夜乘凉它要么在父母  屁股底下要么被让给客人,它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让每一个屁股喜欢。

被许多屁股喜欢的,还有家里的两个单 人沙发和长沙发 。 它们可以说是父亲的得 意之作,每每客人被让到客厅主位单人沙发 前,谦让再三坐下的同时会舒服得长吁一声:啊呀呀,这沙发咋这么好,坐着就不想动

弹了 。 当然也有例外,父亲的老友张叔叔二 百多斤,经常卡在沙发里,我们特别爱看他 卡住的样子,张叔叔就恼羞成怒拍着沙发扶 手大喊:老朱老朱,你啥大木匠,做的啥破 沙发!

那时在家乡沙发还是稀罕家什 。父亲 不知为何心血来潮忽然想做沙发,特地坐班 车跑八十多公里去县城家具店研究,回来摸 索琢磨,这下我们几个打下手的就倒大霉 了,能者脾气大,父亲还性急,一旦反应迟钝 领会不对或递错东西,必是一顿板子打出 去,然后厉声喊人换人,被换进去的那一个 战战兢兢,指的推刨你拿锉刀,要的锯子你给斧子,越紧张越出错越挨打。

于是,悲催命运开启,父亲要是喊“来  个人!”那必定是我,哥哥姐姐看时机不对  早脚底抹油溜了,弟弟妹妹还太小;父亲要  是喊哥哥姐姐名字,他俩佯装很忙喝令我  先去顶缸,唉,官大一级压死人! 哥哥姐姐  就是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的长官,我只好  臊眉耷眼偃旗息鼓收起想反抗起义的大  纛,乖乖进去 。如今回想,好怀念那满地有  着木头清香的刨花,怀念用“zhuersi(土语, 一种植物种子)”泡的胶水那种酸涩气味, 怀念父亲用墨斗在平整木板上啪啪弹出墨线的那种美感 … …

因 了 这 种 机 缘 ,我 成 了 奇 迹 见 证 者——沙发是如何做成的!两個单沙发是父 亲依据客厅面积量身打造的,严丝合缝地卡 在床头柜和墙之间,没浪费一丝空间 。底座 扶手都用上好松木,弹簧棕垫镇上没有,父 亲跑了一趟县城,没瞅上家具店里的,订购了兰州货,货到了父亲又去县城千辛万苦带回来 。 为了这组沙发,父亲三上县城,偷艺 学艺订货取货,当天回不来还得住旅社,母 亲心疼钱和父亲,唠叨不停:实话拉价划不 来,驴价大过马价了。

因沙發挨不少板子的我一万个同意母 亲的意见,觉得父亲瞎折腾,花那么多钱和 精力,还不如直接买,省事不说,买来的沙发 还秀气洋气,不似他吭哧吭哧做出来的又笨 重又土气! 那时的我还不懂一位手艺人的 执着和傲气,尤其一位有着工匠精神手艺人之傲骄和自负!

去年,我买的豪华沙发在第六个年头终 于像《聊斋》里的鬼,露出了狰狞面目 。诸如 褪色脱皮塌陷等等毛病皆能原谅,唯独弹簧 戳屁股这一点,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劳 累一天瘫倒在沙发上,是想充分释放疲惫 的,而不是被弹簧冷硬硬暗戳戳地伤害、全身神经一下子支棱起来!

开始怀念父亲做的沙发,那组棕红色漆  了无数次桐油的沙发,尤其两个单人沙发, 宽宽的扶手可放三炮台碗子,厚厚的棕垫包  裹的底座和扶手间的高度,是父亲反复研究  测量过的,经不同身高者“身体力行 ”反复测  试过的,厚软靠背比别的沙发要高,坐进沙  发就坐进了一个温暖安全舒服的怀抱里,踏实熨帖,全身放松。

沙发做好了,像一个盛大工程竣工,亲  戚们络绎不绝来贺喜来体验:听说这个叫沙  花(土语 f、h 不分)的坐着沃野(舒坦),我们  来坐坐 。那时有个流行电影《陈奂生上城》, 亲戚们“品尝 ”完沙花后很满足:陈奂生坐的  沙花是省委书记家的,今天我们老百姓也坐上了沙花! 然后在家长里短中品尝母亲的作品——满桌饭菜,酒足饭饱给出定论:母 亲的厨艺和父亲的手艺一样好!

母亲已经被家庭财政赤字逼到了“不以 物喜不以己悲 ”的超然境界,对如此高规格 的评价,虚以委蛇,皮笑肉不笑,只有在下一 拨亲戚上门后,咬着后槽牙吩咐我们再去镇上肉店赊肉。

而父亲的喜悦是持久的,是内啡肽式 的,是艺术的,是自我成就的 。还专门买了 一套深棕底色图案是吊睛白额大虫的沙发 巾,配上他画的威风凛凛上山虎中堂,踏进 客厅一股虎气凛然扑来,父亲解释这是将秽气晦气挡在门外。

万没想到他的良苦用心挡不住长女的 恶趣味,姐姐在沙发上放闷屁后火急火燎地 喊人,等人到了她一个冷不防将来者头颅死 死压在屁股下:天! 这沙发太能吸味聚味 了,瞬间被熏个半死! 而被姐姐恶作剧屡屡 捉弄的,只能是我和弟弟妹妹仨,看来以大欺小恃强凌弱向来是人类天性。

炕柜、写字台、高低柜、大衣柜、床头柜 等大家具,父亲请来老家村里的哥哥堂哥儿 时伙伴合力造成,为使匠人们吃好,母亲很是动了一番脑子,频频完善她的食谱。

炕柜是个大家具,在农村必是在上房炕 上,描金画银,龙凤呈祥,和八仙桌一样,凸显家庭财力实力。

多少个皎洁月光勾引少年心事泛滥、翻 来覆去睡不着的夜晚,炕柜上父亲画的山水 就活了起来,那浪花打在岩石上,怎么只卷 起了三个浪花头? 那棵老松上怎么有五只 眼睛……至于父亲亲笔题写的配诗,需一个字一个字去认,“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父亲画好字丑, 还写草体,因为难认,我们觉得他是胡写八  写,“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怎么看都像  “ 随便青芬歇,王孙自不留 ”,因为里头有我  名字,姐姐妹妹便乐不可支:你太随便了,王  家孙子不愿留下!

母亲的一对陪嫁箱子,并肩放在炕柜上 面 。底色漆黑,小巧灵秀,上面描金画银有 牡丹佛手石榴等图案,牡丹佛手石榴都很丰 满丰腴,一派光景很好的样子,尤其那漏出 籽粒的胖石榴,裂口又像拉链般齐整,这个 笑得没把住笑出了子嗣的金黄胖石榴,给了我们多少个美好的清晨啊!

质朴稚拙的画风,使母亲的尕黑箱子充  满喜感,比通常大红陪嫁箱子更让人喜欢。 问母亲长大后能不能送我当陪嫁箱子,母亲  就笑眯眯地说你们仨谁嫁得远就送谁,好像  嫁得远是一件值得奖励的事,百思不得其  解 。长大后才明白,儿行千里母担忧,离得远的永远是最受牵挂的一个。

两个黑箱子里我们更喜欢靠外边那个: 这是一个百宝箱般的超大零食盒 。 客人拿  来两盒饼干两听罐头,母亲锁进箱子里;粮  店买来五斤葵花籽三斤花生,母亲锁进箱子  里;爸爸出差带来一包软糖一包奶糖,每人  分几个后不管我们目光如何炽热,母亲照样  锁进箱子里 … …

多少次梦里,母亲笑呵呵站在她的尕黑 箱子前,却总是等不到她打开箱子,那种等 待,抓心挠肝,怅然醒转,枕巾都湿了,不知是泪水还是口水 … …

常进梦里的还有父亲做的红色圆桌,由一个十字架底座和桌面组成,不用时收起来,吃饭写作业时撑开,放在长沙发、单沙发 和床头柜围出来的空间里,有时一着急,四 个支撑点和桌面经常卡不上,得转来转去凭 手上的感觉找准卡点,梦里老是卡不上,急 出一身汗 … …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正如木心喟叹,小时候  总觉得日子很长日头走得很慢,盼完六一盼  端午,盼完中秋盼过年,就我们小孩急,恨不  得推着日头跑,大人们总是乐呵呵慢悠悠  的,就像父亲答应要做的蒜罐儿,都一年了,木头还在水里泡着呢!

那年夏天,去山里伯父家,天热吃凉面, 帮伯母剥蒜踏蒜,蒜罐儿是个长方形黑石  块,掏了个很深的洞,蒜锤子是个椭圆形长  条石头,很是沉重,我和妹妹费劲巴拉把蒜  搗好,谁知搲到碗里,蒜泥是绿色的! 几个  堂姐非说我俩踏蒜时放屁了,极力辩解,换  来满屋笑声,羞愤之下,我和妹妹夺门而出,逃回家中。

至于怎样给父母控诉最后怎么变成父 亲答应做个木头蒜罐儿,具体细节忘了,可能木头蒜罐儿踏蒜不会变绿吧。

父亲当场找了一截老柳树墩子,扔进门  口用来浇花的破水缸里,说泡好了就可以做  了 。等啊等,问了一次又一次,在我们完全  将此事遗忘的第二年秋天,父亲从缸里捞出  了一块黑不拉几酸臭熏人的木头,在那双充  满灵气大手的捣鼓下,变成了木头原色很好  看的蒜罐儿,罐口那一圈圈均匀规则的年  轮,是最完美的装饰 。蝌蚪形状的蒜锤子, 好可爱! 父亲指导我用不同目数的砂纸打  磨,从低目数到高目数,换过数张砂纸,蒜锤子的皮肤终于比我的手还要光滑细腻,父亲  满意的一声嗯,让我开始幻想:考不上大学, 就当个木匠 … …

2000 年,父母亲退休搬家到西宁,父亲  执意要把他的长沙发、写字台、大衣柜还有  一个笨重的茶几搬进来,同来的还有大小案  板数张、那套蒜罐儿蒜锤子、陪伴我们成长  的锅碗瓢盆等等,新房老家什,万般不好看, 我也跟着大家没少责怪父亲老顽固、把家鬼,不懂断舍离,拿破烂当宝贝。

码字到此,很心痛很愧疚,我们都不了 解父亲,或许那些不会说话的老家具老物 件,比我们一帮儿女更理解父亲更能宽慰抚慰父亲,它们的陪伴,比人更长情。

春节期间,陪父亲坐在长沙发上,说起 它的历史 。父亲抚摸着漆色斑驳的沙发扶 手,神色温柔:这个扶手还有底下的板子,都 是 1983 年学校翻修教室换下来不要的门 窗,当时缺木料就用上了,这沙发,今年也 41 岁了 。我在心里嘀咕:嚯!41 岁!是我家沙 发的奶奶了,居然没有年老色衰,肠肠肚肚完好无损,除了皮肤不太好 。真恨不得把我 家沙发拉过来来个现场拷问:你凭什么那么 贵还这么衰?!

回家环顾,竟找不出一件能说得上感情  或者牵绊的家什,除了父亲给我做的案板、 从姑姐家里讨来的一只老花碗,所有家具家什随时可淘汰可抛弃。

可在我记忆的博物馆里,父亲专门为左 撇子的我打造的小铲子,厨房里奶奶留下的 踩着高跷般细脚伶仃的黑色面柜,那几个爱 称为尕猪碗的浅绿色厚瓷碗,几个表哥拿钢 筋盘出来的脸盆架……它们都在岁月深处 的橱窗里明灭闪亮熠熠生辉,同遥远的往事在一起,成为家人般的存在。

如今,人到中年,身有恙,鬓有霜,上有  老,下有小,风霜雨雪打来,却已躲无可躲。 好想偷偷钻进儿时的炕柜里,闻着熟悉的樟  脑球味,闻着被子晒过的阳光味,闻着叠放  齐整衣服散发的洗衣粉味……就像回到最  初孕育生命的摇篮,忘却了捉迷藏的伙伴,忘却了人世间的一切,缓缓进入黑甜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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