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房子
2024-04-17水茸茸
一、梦里的你在找什么
孩子在找房子。
是一间玩具积木的房子吗?就在那个角落里,红屋顶,白窗户的。
孩子摇摇头。
是要搬家了,帮爸爸妈妈重新找一个住的地方吗?我知道有一套房子很便宜,只要一万颗星星就能买到哦。
也不是。
所以你是在给宠物小狗找一个带柔软棉布的竹筐小窝吗?
孩子两只手捂上嘴巴,弯起月牙的小眼睛,好像被什么傻气的话逗笑了一样。
孩子笑够了,拍拍自己发红的脸颊,很认真地说:“我在找一个矮房子。”
孩子又补充,房子的院子里有两根晾衣绳,天晴的时候会挂满衣服,最多能晒四床被子。下雨的话,透明白亮的水滴垂在绳子上,排着队啪嗒一声掉下来。
孩子继续说,还有三盆花是站在红砖块上的,两盆月季,一盆太阳花。圆绿边的金鱼缸就陪在旁边,冬天一结冰,下面的小鱼和睡莲一起冬眠。
孩子正准备再继续说下去,才张开口又闭上了,脸上显出一丝失落的神色。也许她觉得对方不太懂,自顾自地说了一堆,怕自己也变得傻气。
我坐在一旁的公园长椅上,一直静静地听。听着听着,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就和雨滴一样,啪嗒啪嗒。
我没有转过身,只用颤抖的声音问:“这房子,在傍晚的自行车铃声中,是不是从二楼阳台可以看见小坡上几户人家窗边的粉紫色晚霞?”
“这房子,是不是雨天过后,门口就有细小的沙石停留?”我的双拳抵住下垂的额头。
“这房子,是不是在小巷尽头,人来人往,狗儿鸟儿也曾与你亲密交流……狗儿是一只脏兮兮的小古牧,鸟儿是被妈妈赶出窝的小燕雏!”我颤抖的声音不受自己控制,越来越大,发觉时小孩已经站到我的面前。
是!是的!是!孩子两三步跑过来,我们拥抱在一起。
我们,在找同一个房子。
二、我们一起找
我认识这个小孩。不是只限于那种似曾相识的认识。
我能抚摸到她心房森林的每棵大树的枝丫,懂得她身体里晃动的水流如何游走,是变成眼睛里的雨滴,还是小辫上蒸腾的汗—我看着她的眼睛,如此清澈又真实,生怕被那心灵的窗户闪得惊醒,我赶忙移开了视线。
虽然她不认识我,但这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是吗?
她也没有问我为什么要找房子,有一个分享共同回忆的伙伴就已是件非常美妙的事。
在公园里相遇,看来我们俩都已经把房子以前的地址缩小到这片区域。
这里是已经开拓好的马路,还有两排商店,完全不能和记忆中的风景对上。不过这个公园是一直都在的,没有多少变化。
公园里唯一的假山不远处,躺着撒满枯叶的水池,白色瓷砖的池底依旧只有雨水光临吧。一旁的凉亭连着坑洼不平的泥泞小路,一直通往房子的方向。
除此之外,尽管白云蓝天叫人亲切,偌大的本该熟悉的这片空间,却像是小时候在商场走丢时大脑一片混乱那样陌生。我扭过头望望孩子的小辫,暗暗抓紧她的手。小小的,却温暖,我想再发声的话,应该不会那么慌张了。
我们牵着手,沿着商店街慢慢地走,一人看一边,希望用眼睛扒出一点儿房子的蛛丝马迹。路好似没有尽头,每走一段,又伸展出一段,有时还突兀地跳出来一座小白桥,我们一步步踏上去,又耐心地一级级下坡。但不论回头看多少次,公园的那个灰瓦凉亭,好像从没远去过。
我想,多傻啊,多累啊,为什么自己以前不记录下精确的经度和纬度呢?可是,数字化的位置标记就能迅速地让我们回到房子曾经的位置吗?
我这么想着,才又发觉自己是在梦里。我们一点儿都不觉得累,因为走了这么远的路,爬上爬下这么多的桥,仍然精神饱满,不流一滴汗。只有心脏怦怦跳得比之前更激动。
“这样没完没了。”我泄气了,以前我没这么容易打退堂鼓的。
孩子的脸红扑扑的,她把小手从我的掌心里抽出来甩了甩,说:“为什么不去店铺之间的巷子看看呢?”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个个数不清的灰暗小巷藏在狭窄的店铺与店铺之间的间隔。对这个世界,现在的我没有小孩看得清楚。
她又把小手塞回我手心,我们朝其中一个巷子走去。
水泥的巷子墙壁没有刷整齐划一的白色涂料,穿梭其中的风带着绿色苔藓的清香拂上额头。经过许多相似的玻璃木框窗户后,一个竖挂的木板招牌在前面引起我们的注意。
质朴的木板上浮了一层淡淡的草绿,上面的字只能看得清最下的“粥”。没有霓虹灯点亮,天黑的话,巷中的一切,就会完全隐没在四周商店街的光晕中了。谁也不会发现。
吱呀—旁边六边形的暗红铁门微微开了条缝,油漆剥落的生锈把手上伸出几根皱巴巴的指头,指甲剪得圆圆的,干净又光滑。门再开,是位老奶奶。她碎花的短袖衬衣外,套了一条长围裙,围裙前面的大口袋里,插着几朵月季。花儿橙的、紫的、粉的都有,摇曳在围裙的深蓝色上。
老奶奶盯着我们俩看了好一会儿,我只觉得她眼熟。
“奶奶,我们在找一个房子。你能帮帮我们吗?”我先打破了沉默。
“是黑色瓦片的矮房子,有小院,有小狗,有鱼缸,有……”孩子一股脑补充道。
老奶奶微眯的眼角皱纹刻得很深,可以看到她脸上的笑意,她说:“先进来吧。”她让开身子,后面也是一个小院。
她用手掸掸蓝围裙上的泥灰,指着脚边两张圆板凳示意我们坐下。我挑了那个有黑色结疤的,很自然地坐上去。好像我以前就特别喜欢这张小凳似的。
“等一等,马上就好了,不要着急。”老奶奶自顾自地说,慢悠悠往另一个小屋走。是厨房吧,炉子上一定炖着什么呢。咕嘟咕嘟,咕嘟咕嘟的炖煮声从布窗帘传出,窗边的爬山虎叶子湿润得发亮。
奇怪,为什么对她叫我等待这件事毫不起疑心呢?就这么进了陌生人的家,放下所有的戒备,甚至觉得这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即使在梦里也不该这样冒失的。但,我安心又期待。
孩子的腿跨在两侧,抓着小凳中间,一前一后晃荡起来。说不定马上就会有让人欣喜的快乐到来。
“来咯—菱角粥来咯—”老奶奶用两块抹布捧着两个冒热气的大碗,放在木桌上。盛得满满当当的碗壁,不小心晃一下就有粥水滑落。
我不累也不饿,却非常想把眼前这份热气腾腾的美味喝下肚。
我用嘴巴吹了吹,绕着碗,小心地只喝边缘的粥,大口嚼碎粉又软的菱角。
我记起来一点儿了。
从嘴巴到胃里的暖意告诉我,这是矮房子隔壁的那位邻居老奶奶。在房子变成废墟之前,老奶奶就已经去了天堂,因为再也吃不到她的菱角粥,那时的我还偷偷哭了一场。原来她没离开呀,她搬到我的梦里来住了。
小孩端着碗,两条小腿直晃悠。她还不知道这份通向未知明天的快乐是如此短暂,就像现在,我也忘记了快乐可以这样简单。
眼泪又不由自主地啪嗒啪嗒往下掉。为什么要哭呢?我不懂自己身体里晃动的水流。怕被看见,我顾不得那么多,拿起抹布就擦脸。
“找矮房子,心不能急,要慢慢等,慢慢熬,和种花一样种进梦里。”老奶奶拿出围裙口袋里的花,递给我,还有一粒种子,“种子去播下吧,花儿闻着香,拿去玩,心情自然变好哩。”老奶奶笑眯眯的,温柔的目光像是飘向星空的小夜曲,拨着弹着我那颗在梦境之外早就生锈的心弦。
吃完了,小孩抓起我的衣角,对老奶奶说:“真好吃呀,奶奶。我们要继续去找了。”奶奶抓着抹布点点头,还是淡淡地笑着,站在红铁门前目送我们。只听得她最后的喃喃:“只要愿意,矮房子每天都能找到。心不能急,要慢慢等,慢慢熬。”走到巷子口,我再回头看,那抹围裙的蓝已经不见了。
暖粥的余香漫进我的耳朵和眼睛,我转动手中的花,对孩子说:“我们回公园。”
三、种进梦里
“种进梦里?这是什么意思呢?”小孩问我。
“就是把种子种进梦里的泥土。”我说。
“泥土到处都有,可梦里的泥土在哪里呢?”小孩拽了拽我的衣角。
“这里就有呀。像这样,非常简单。”我用脚尖转着圈挤散一块泥土,把月季种子丢了进去,再踩实,“你觉得不觉得我们很像?说不定,就是同一个人呢。”我岔开话题,想起之前她不停地在公园里被路人询问的样子,现在发问人变成了她。
“可你是个大人呀,怎么会是我呢?”
我停住脚步蹲下来,捏捏她辫尾翘开的几根头发,盯着她的眼睛。
小孩也回盯我,我们都相互看进对方的眼睛深处。
我的眼睛里有她,她说,里面大树上的每片叶子都在快乐地随风跳舞。
她的眼睛里有我,好像有小人住在每颗雨珠里,被包裹住,不能挣脱,我说。
过了会儿,小孩晃晃脑袋,哈哈笑起来:“你还记得小时候你想当个男孩子吗?和邻居男孩打架玩卡片的是不是你?”不知道话题怎么又转到这个上面来了。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拉拉裙摆,小时候的梦想和现在的外表格格不入。
“我们有一样的眼睛。”小孩又凑近一点儿,鼻尖对着我的鼻尖,“你是长大以后的我吧?”
也许是靠得太近,也许是看得太久,我被她眼睛里发亮的旋涡闪得眩晕起来。
随着脚底的一阵抖动,我才发现让我眩晕的,是突然开始像波浪一样翻滚起来的地面。完美有致的弧线连绵不断,像传送的滑带一样流动。
我狼狈地左摇右晃,为了尽力保持平衡,我一只手扶在不平的土地弧线上,另一只手死死地把孩子抱在胳膊里。余光再一瞄,不远处一朵大大的灰蓝色月季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破土生长。那锯齿边缘的绿叶大得可以垂下来当滑梯,丰满的花瓣像吸满空气中的水分饱含着无限希望朝天空伸展。
啊!我在心里无言地喊着,害怕自己在这关键的时刻会美梦破碎。
波浪像听懂我的话回应着我,变得柔软,速度渐渐慢下来。我仰着脖子使劲往上看,抱成团的花瓣绽开,一片、两片、三片……在花朵的正中心,一个什么东西长了出来。
是—是房子,是的,一定是梦寐以求的那个熟悉的矮房子。我看到了它的两面黑瓦。
我摇摇孩子的肩膀,她睁开眼睛和我一样惊讶。脚下的地面变得像云一样,我们手拉手,深一脚浅一脚跑向巨大的花茎。
可是花儿太高了,房子好远呀。
“看!”孩子绕到花茎后面,发现上面一层层镂空着,像细细的花梗扶梯。是叫我们攀岩一样爬上去吗?可是,真的很高、很远啊。
思想还在犹豫,身体已经动起来,我的手脚迅速地爬上了好几层。我们爬啊爬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的太阳消失了,云层越来越暗。
我们爬啊爬啊,还是一滴汗也没有流,还是一口气也没有喘,还好,还好,我安心了,我还在梦里。但迷雾一样的乌云怎么越聚越厚呢?
抱紧心里再次涌起的不安,只能闭起眼睛一鼓作气往上爬。四周什么景色也看不到了,脚下的公园、新建的商店街、刚才还在手边变幻莫测的彩云朵,统统都消失不见,连风的低语也毫无踪迹,只留灰暗的天空陪伴。唯有花心的那束光,小心翼翼地保持微弱的气息,不至于让我心中最后的梦境烛火也熄灭。
厚重的积云落下第一颗雨滴在我干渴的唇边时,我们到了。
我们瘫坐在花瓣上,气喘吁吁地依靠拥抱在一起。好累呀。雨滴开始密集地落下,蓝花瓣的颜色淡了,像被稀释一般,还有孩子的胳膊、脸庞,她的小辫不再扎我的脸。
我赶紧起身,踏着摇摇欲坠的花瓣,用眼睛贪婪地盯着矮房子那堵熟悉的泥石外墙。
门口的枇杷树下,一只脏兮兮的小古牧躺在那儿。
这雨,下的不再是滴答滴答,而是下起了丁零丁零的自行车铃声。
看哪!二楼阳台角落里有燕子的窝,快看哪!我转身对看不清身影的孩子大喊。
只要我再前进一步,用月季花做钥匙,打开银色铁门上的小门洞,拉开吱呀作响的细门闩,跑进那扇贴着卷边的褪色春联的门,我就能彻底回到房子里。
我能闻到雨中小院也有阳光的味道,我能找到那颗冬天给雪人当鼻子的红哨子糖,我就能拽着爸爸妈妈的衣角夹在他俩中间对着天空傻笑……
大雨倾打着房子的每一处,房子像随时会幻灭的泡影摇曳晃荡,晃的幅度越来越大,就和孩子最后消失的身影一样。
“别,别!”我扯着嗓子大喊。这回没有眼泪,没有颤抖。
在它,他,她—矮房子消失的最后一秒,我打开门,决绝地扑了进去。
“你就是我,我就是长大后的你。”我知道孩子看懂了我的眼睛。
“我们以后也经常一起来找房子吧!”小辫扎着我的脸,痒痒的。
今夜,在梦里,我找到了那个熟悉的矮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