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的“怀旧病”
2024-04-17焦晶娴
焦晶娴
如果人类能拥有一切,回忆過去是否还有意义?
美剧《万神殿》第二季中,未来人类发明了“上载”技术,“新人类”抛弃了肉身,将意识储存在硬件中。他们的运算速度远超人类,创造力和工作效率在云端被无限放大,癌症和罕见病被接连攻克,劳动税收增加了全民收入。
但“新人类”仍会怀念过去“实体人”的经历,因此他们会借助技术制造的“皮囊”,以实体形态回到现实世界和家人团聚。“实体人”也会因为不愿违背自然规律,始终不“上载”自己,比如女主角。
“怀旧是一种顽疾。比我设计的任何病毒都要致命。”剧中的“大boss”认为,这种名为“怀旧”的情绪是效率低下的表现,阻碍了人类进步。他试图用病毒终结人类实体、创建数字帝国,最后以失败告终。
在人类社会中,“怀旧”确实被当作过“病”。据传“Nos? talgia”一词由一位瑞士医生创造,最初代指精神上的“思乡病”。1833年英国的《实用医学百科全书》中记录,此病常出现在前往海外服役的军人身上,患者“被强烈的回家、回到朋友和青春时代的场景的渴望所困扰”。
将近200年过去,时代滚滚向前,“怀旧”却愈发具有传染性。当你看到年轻女孩们顶着“大波浪”、画上“辣妹妆”,“打工人”对着“红果果绿泡泡”的视频流泪,为“人父”的中年男人娇羞地跳《爱你》,你就知道整个时代都“病得不轻”。
这种“互联网文艺复兴”,有时会被“老一辈”视作“不思进取”。他们眉头一皱,眼神一飘,“我们那个年代可不是这样”……
当面对现实的压力和焦虑,每一代人都会幻想活在过去的“黄金时代”。电影《午夜巴黎》中,生活在21世纪的男主角穿越到20世纪20年代,那是他心目中的“黄金时代”。而那里的人却认为,30年前才是真正的“黄金时代”。
斯维特兰娜·博伊姆在《怀旧的未来》中说:“怀旧是一种丧失和位移,但也是个人与自己的想象的浪漫纠葛。”
我的一位朋友喜欢“千禧年”,爱朴树和他的《我去2000年》,因为她觉得“文艺青年在那个年代更受欢迎”。而我向往“五四运动”后的革命年代,因为我认为乱世中充满机遇,如果我能沾上些革命的光亮,就算在乱枪中死于无名,也会被后世铭记。
但假设我们真的回到了那个向往的年代,种种不如意又会成为新的枷锁。这么看,浪漫主义基因确实让人类沉湎于“完美”的幻象,不愿面对眼前“不完美”的世界。
活在某个时代中,人类无法获知这个时代的全貌。我们只能靠对过去的认识来理解现在,正如加拿大文学批评家麦克卢汉所言,“我们盯着后视镜,倒退着走向未来”。
这不能怪现代人精神太脆弱。技术发展太快,等我们意识过来,才发现对生活的掌控感正逐渐消失。没人能忍受没有空调的夏天,熬过没有布洛芬的感冒发烧。我们不看手机导航不敢出门,离了“电子榨菜”吃不下饭,靠社交软件的推荐算法寻找爱情,靠朋友圈和电子相册维系记忆。
因此我们试图通过怀念过去重获安全感。社会学理论中提到,在经历人生重大转变的时刻,人们需要用“怀旧”来认识和定义自己。李子柒视频受到热捧,背后是人们对自给自足“慢生活”的向往。老歌和儿时零食引发集体怀旧,则反映了网络“热梗”快速迭代背后的群体归属感的丧失。
重拾过去的生活方式,有助于更好理解当下。豆瓣“反技术依赖”小组中,不断有人发帖记录自己如何戒断手机,拿起书本。越来越多年轻人试图看见“附近”,重建“社群”、寻找“搭子”,结伴逛菜市场和公园,将城市中孤立的个体重新聚拢。
从这个角度来看,“怀旧”是社会的刹车片。在“怀旧”的同时,我们再次确认了人类对情感的需求、对生命脆弱性的认知和价值观的多元性,能帮我们预见技术发展带来的风险,避免人类社会陷入混乱与撕裂。
“大刘”的小说《三体》中,外星生命“三体人”为了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生存,形成了金属般的意志,创造了远超人类的先进技术。他们抛弃了对爱和美的追求,抛弃了对个体的尊重。相比之下,拥有丰富历史文化的人类社会美丽而娇弱,似乎在宇宙这个“黑暗森林”中不堪一击。但对爱和人性的坚守,让人类文明面临外界攻击后总能留有一线生机。
当我们不断向旧时代告别,记忆深处的美好,激励着我们继续寻找未来的美好。记忆的美化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正如《霍乱时期的爱情》中所写,回忆会抹去坏的、夸大好的,只有这样我们才得以承担过去的沉重。
《万神殿》中的女主角决定不“上载”,源于和一块铁陨石的相遇。当她把手放上去,感受着过去几十亿年的历史,回忆自己短暂的生命,遗憾和痛苦变得不那么沉重,幸福的瞬间反而熠熠生辉。
“怀旧”能帮我们暂时抵御时间的残酷,但也提醒着我们“来者犹可追”。在奔忙的日常中,难免会在某个路口迷失方向。不如在“怀旧”的梦里休憩片刻,再次重获前行的勇气。
(源自《中国青年报》,王传生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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