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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电影梦,我在地下500米挖煤

2024-04-16李心怡

知音海外版(上半月) 2024年3期
关键词:煤矿工人夜幕煤矿

李心怡

在地下500米挖煤时,眼前全是煤灰,什么也看不清,不过,菅浩栋脑子里正做着一个五彩的电影梦。

多年后,这个看似不着调的梦竟然真的实现了。

在2023年第六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上,他自编自导、源于自己真实经历的电影《夜幕将至》获得了“费穆荣誉最佳影片”“迷影选择荣誉”“桐叶荣誉”三项殊荣。他也因此获得100万元奖金,在发言时,他开玩笑道,这笔奖金刚好能还完钱了。

为了拍《夜幕将至》,他向同学、亲戚和父母都借了钱,这个行为听起来既理想主义,又充满风险。他曾问自己:“你成为今天的你,是遵循了自己的本心,还是遵循了多数人的规则?”

2024年1月12日,《夜幕将至》在全国公映。影片结尾,夜色降临,天色渐暗,而遵循本心的菅浩栋,却迎来了自己的光亮。

寻 梦

出生于山西省忻州市河曲縣沙坪村,菅浩栋是如此描述家乡的:“那里是晋陕蒙三省的交界处。母亲河把三省分割,因此村子通往县城一路都会沿着黄河。每年冬天,黄河被严寒包裹,河面凝固成参次不齐的鳞片。路上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呼啸而过,扬起一阵煤尘。当你闻到煤炉燃烧的浓烟和黄土,那就是家乡熟悉的味道。”

在他的家乡,男人当煤矿工人是最常见的事情。

菅浩栋的爷爷和爸爸都是煤矿工人。小时候,爸爸在村里的小煤矿上班,每天黑着脸回来,拎着炉子上烧热的水去洗澡,第二天天没亮,又下井去了。菅浩栋不想像父辈一样,但他成绩一般,高中还没毕业,就在父亲的强迫下去雁北煤校读中专。在身边所有人看来,毕业后成为煤矿工人,是如此天经地义,安稳有保障。

菅浩栋不甘于这样的人生,但那时也没想好自己想过什么样的人生。他的叛逆表现为考大学,没有太多选项,只能沿着正在学的专业,考入大同大学采矿专业。他是雁北煤校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大学期间,要尽量体验不同的生活,菅浩栋暗下决心。加入学生会、文学社、书法社……能尝试的他都尝试了一把,但依旧没想好自己毕业后到底想做什么。就在他茫然之际,学生会在礼堂组织了一场观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那是菅浩栋第一次通过大荧幕看电影。

这部电影关于一个贫穷的街头少年颠沛流离而奇幻的人生,以歌舞的形式呈现,不同于在电视上看电影,坐在礼堂里,菅浩栋感到自己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乌托邦中——原来电影是一个造梦的工具,奇幻的事,也可以变为现实。

不过,这个发生在印度的故事还是离自己太遥远了。菅浩栋好奇,有没有人拍过山西的故事。打开电脑,搜索,贾樟柯的《小武》出现了。

影片中的人说着自己熟悉的山西方言,地域风貌也和自己的家乡一样。而贾樟柯理科不好,考北京电影学院考了三年,这两点也让菅浩栋感到亲切。他想,同为山西人,自己或许也可以拍电影呢。

他买了DV,叫上同学去公园,根据自己以前写的青春故事,粗糙简单地拍了起来,配上凤飞飞的歌《追梦人》。如今回想起来,拍成了一个MV。那时,不懂镜头、景别和剧本,也不懂如何剪辑、衔接画面,他回到宿舍,在电脑上搜索教程自学,也看其他电影是怎么拍的。一个人坐在宿舍电脑前,捣鼓到深夜,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唯有新鲜感和兴奋感。

地下500米

只是,纯粹追求兴趣的日子,不得不随着毕业中断。

菅浩栋终于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可现实是,做不了。拍电影要钱,做影视工作要经验。他想去北京拍电影,但北京那么大,自己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大学,甚至都不是影视专业的,“谁会要你呢?”

最后,不得不回归煤矿,这是抓得住摸得着的一条路。

他告诉自己,也告诉父母,自己只在煤矿工作一年。一年后,攒了钱,就去拍电影。

2013年,菅浩栋来到长治,进入潞安煤矿。他被分到煤矿一线的掘进队,做最危险也最辛苦的工种,需要冲在前线,开辟巷道、挖煤、清煤、扛东西。每天下井8小时,早上8:30、下午4:30、夜里12:30三班倒,每10天轮一次班,一个月休息4天。

下井要走一个小时的路程,从井口到工作面也要走大概三四公里路。到工作面才开始割煤,煤灰很大,两个人即使面对面也看不清对方,口罩和眼镜全都被呼出的水汽打湿。

身体累,眼前一片黑色,身在地下500米的深处,唯一能让菅浩栋坚持下来的就是电影。他不断在心中倒计时,告诉自己,眼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年后拍电影。在井下,唯一感觉安慰的时候,就是在脑中想电影剧情,不断构思自己要拍什么。

咬牙熬过了15个月。每个月工资6000元,再加上绩效奖金,刨除生活开销,最后菅浩栋攒下来5万元。

2015年1月1日,新一年的元旦,他离开了煤矿。

前一天,他从下午4:30工作到凌晨3:30,下班后回到住了6个人的职工宿舍,开始收拾行李,平常他累得倒头就睡,那天却兴奋得睡不着,看着天色渐渐变亮,没有和任何人说,背上背包,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在晨光里,向煤矿告别。

同村有一个盲人爷爷,叫菅广福。在菅浩栋印象中,虽然他看不见,生命力却极顽强。

菅广福原本也是煤矿工人,因为工伤失明,为了生存,去省城太原做盲人按摩,年纪大了回家养老,却发现整个村庄因为煤矿开采,快被挖成一座孤岛。

拿着挖煤15个月的收入,菅浩栋拍了这个故事《光盲》。

父母虽然嘴上不理解儿子的行为,行动上却全力支持,帮他邀请村里的邻居来当群演。开机仪式上,母亲菅采连穿上出嫁时的大红外套,上香,祈祷儿子拍摄顺利。她还负责起整个剧组的一日三餐,每天6点不到就开始煮饭做菜。“你只要不去做违法的事,不吸毒、不赌博,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我们就支持你。”母亲唯一的要求是,喜欢,就要认真做好。

拍摄《光盲》只用了十天,用一部佳能单反,总成本不到10万元。2015年,《光盲》入围中国台湾南方影展。菅浩栋第一次参加影展,第一次坐飞机,从地下500米来到高空10000米,兴奋不已。

拍完《光盲》后,他就来到了北京,和志趣相投的六七个朋友组成了“新潮电影实验小组”,大家都籍籍无名却怀揣着电影梦,互相帮忙,去对方的项目组里客串,或是给剧本提建议。追电影梦,一时半会儿是没有收益的。那些年,生活费的来源是在网络大电影剧组里接录音等工作。

新冠疫情期间,影视行业遭受严重打击,菅浩栋几乎没了收入。为了省钱,他先搬家到通州,又搬到更远的燕郊,每月房租只要1500元。2020年,走投无路的他尝试投简历,找到一份抖音短视频编导工作,上了5天班,周日晚上接到老板的辞退消息:“你不适合干这个。”

一切都令他感到挫败。这时,他接到家人的电话,爷爷去世了。

他拎上行李,踏上回家的路,一路辗转。坐高铁到太原,坐大巴到河曲县城,坐中巴到村里,最后坐上父亲的摩托车。路上,他接到朋友打来的电话,说他租的房子不让住了,所有房客的行李都被扔了出来。

“我靠着车窗,望着车外的冰河和灰色的山丘。无数个问题在扎向自己,如同影片里的夺命三連问。在哪儿混?挣多少?有房没?”

坐在摩托车后座上,菅浩栋搂着父亲,前面的风很大,不过父亲用身体挡住了不少。他心里一阵难受,自己在外漂泊多年,已到而立之年,却依然两手空空,爷爷去世后,谁又来为父亲挡风呢?

“不要停在原地”

菅浩栋把自己的故事拍成了电影。

《夜幕将至》中,梁哲是他的化身,也是无数游子的缩影。

落魄的北漂梁哲踏上回乡之路。一路上换了四种交通工具,老家的人期待他在北京成功,也有人在背后闲言碎语说他一事无成。他心里苦涩,自己的事业和婚恋都一筹莫展,前路迷茫。

爷爷的葬礼后,菅浩栋决定要拍这么一部电影。作为导演,只有作品能证明自己,迷惘时,他唯一确定的是,“不要停在原地”。

他回到老家,花费半个月写完剧本,计划在2021年1月开机,不管自己能筹到多少钱,都要开拍。他向亲戚、父母和同学都借了钱,那时根本没有想过怎么还钱的问题,只能将精力放在眼下。

除了男女主角是专业演员外,《夜幕将至》中的其他演员都是菅浩栋的亲戚或者同村的人。表弟演卡车司机,表姐、姥爷演中巴车乘客,父亲在影片最后骑摩托车载着男主角,母亲又当上了生活制片。

这一切对他来说都不算苦,还有什么能比挖煤辛苦呢?

拍完电影,菅浩栋躲在朋友的剪辑室给电影进行后期制作。那是一个地下室,他几乎一整年都窝在里头,有工作就出去干活儿,没工作就进行后期制作,晚上困了,就在地下室的沙发上睡。

平遥国际电影展颁奖典礼当天,母亲看了直播,得知他的电影获奖后,平时内敛的她兴奋得跳了起来。

漫长的跋涉终于迎来一些曙光。

在平遥,菅浩栋还遇到了新的机会,有一个煤矿题材的电影项目让他开发。菅浩栋有信心,自己大概是最了解煤矿的导演。

回忆起来,很多人对他说,他绕了太大一圈,走了许多弯路,才从煤矿走到电影。但如今,正是因为昔日作为煤矿工人的经历,让他能够契合这个项目。他想,这一切,其实都是命运的安排。

菅浩栋将《夜幕将至》视为自己的孩子,他说:“过去下井的黑暗时光,会照亮今天属于你的生日。”

那些曾被自己视为痛苦的黑暗时光,也终于照亮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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