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轴线申遗背景下天坛坛垣格局变迁考
2024-04-15吴晶巍
吴晶巍
1 研究背景和意义
天坛是北京7处世界遗产之一,也是北京中轴线申报世界遗产所划定的遗产点之一。“完整性”是列入世界遗产的核心要求,然而,天坛坛域不完整一直是遗产保护的核心问题(图1)。1998年中国申报天坛为世界遗产时,曾将2030年恢复“完整性”作为申遗目标[1],实现目标时限已迫在眉睫。近年来中轴线申遗工作极大推进了天坛外坛占地腾退工作,将恢复历史格局与植被风貌作为环境整治总体目标[2]。
图1 天坛历史坛域现状(作者改绘自百度地图)
“垣”即“墙”,古时城池、坛庙常用垣界定四至、区分范围。天坛、先农坛由垣环绕,共同构成了中轴线明清皇家祭祀礼仪空间。垣在天坛、先农坛历史格局中具有宏观统领作用,是界定天坛、先农坛历史范围及中轴线申遗遗产区的重要边界,是明清皇家坛庙规划设计思想的有形载体。目前,天坛、先农坛的外垣均大部分缺失。《北京中轴线风貌管控城市设计导则》[3]中明确要求:“随天坛外坛腾退开展历史坛墙考古确线,逐步恢复符合历史线位和规制特征的坛墙,保持坛墙的连续性和完整性。”同时对先农坛也提出:“近期依据历史资料,对先农坛外坛墙西北及东北弧线段缺失部分进行标识展示,远期随文物腾退开展坛墙的考古研究及展示工程。”
目前针对天坛坛垣历史变迁的专项研究主要有以下成果:傅熹年[4]依据《大明会典》的《旧郊坛总图》及中国古代建筑群规划布局多采用模数设计手法,认为明永乐初建天地坛(天坛前身)时只有一重坛垣,且坛区左右对称,后经明嘉靖改制及建北京外城才形成两重坛垣格局(图2);曹鹏[5]对以上研究结果提出了实测东西坛垣距离相差较大、周回尺度与文献记载不符及明嘉靖修建崇雩坛(时间早于修建北京外城)既有“大坛墙”记载等问题,认为天地坛初建时坛区就是非对称布局,明嘉靖新建圜丘坛时修建了外垣(图3);曹鹏[6]还对上述研究结果进一步修正,认为天坛与先农坛在组群尺度及演变过程有着重要的关联,天地坛初建时便建有外垣,同时南侧共有一道坛垣,位置在昭亨门略北(图4);刘勇[7]沿用了天地坛南侧共用一道坛垣的研究结果,认为南坛垣应在昭亨门位置,以将西南外坛的牺牲纳入坛域内(图5)。
图2 《中国古代城市规划、建筑群布局及建筑设计方法研究》中关于天坛坛垣研究(曹鹏绘,单位:m)
图3 《北京天坛建筑研究》中关于天坛坛垣研究(曹鹏绘,单位:m)
图4 《明代都城坛庙建筑研究》中关于天坛坛垣研究(曹鹏绘)
坛垣研究是天坛外坛修复的关键性问题,其恢复与展示是实现天坛申遗目标、完整中轴线明清皇家祭祀礼仪空间格局、完整保护遗产、促进北京中轴线申遗进程的重要工作环节。此外,天坛作为明清最高等级皇家坛庙建筑、北京城市空间重要组成,其规划设计集中体现了中国古人的传统宇宙观和哲学观,坛垣研究对于窥探中国古人营造设计理念及研究明清北京城市的变迁史均具有重要的意义。
2 研究内容和方法
对天坛内外垣变迁展开整体时间跨度的研究,包括明洪武十一年—永乐十八年的南京天地坛、明永乐十八年—嘉靖九年仿南京规制所建的北京天地坛、明嘉靖九年—民国三十七年改制后天坛坛垣格局以及民国三十七年—2003年4个历史时期天坛坛垣格局,并对其变迁因承关系展开分析。
本研究将继以往各专项研究之长,将天坛与先农坛进行比对,参考中国古代建筑群规划布局多采用模数设计手法,同时综合利用文献、图档、实物、航拍图和测绘图等进行系统性研究。所用航拍图和测绘图是《1943年北京航拍图》[8]和《天坛测绘图》。
《1943年北京航拍图》是现已公布的北京地区最早、比较完整的航拍图,从图中可以清晰看到天坛、先农坛完整时期的坛垣轮廓及两坛位置关系。
《天坛测绘图》来源于北京市测绘设计研究院,于1970年3月始测,2019年4月修测,图中对天坛现状建筑、道路和古树点位等均进行了详细测绘。
3 天坛坛垣格局变迁研究
3.1 明嘉靖九年—民国三十七年北京天坛坛垣格局
明嘉靖是天坛坛垣变化的一个重要时期,嘉靖九年改天地合祀为天地分祀,在祈谷坛南建圜丘坛专用于祭天[9](第十四册)408,自此形成的天坛内外垣格局一直持续至民国末年。
根据《天坛志》[10]102-103记载并比对《1943年北京航拍图》,天坛现状内垣及西、西北外垣为历史位置,北、东北外垣历史位置已发生改变,南、东南外垣则缺失。
采用《1943年北京航拍图》和《天坛测绘图》相比对校正的方法对天坛北、东、南外垣位置进行复原,每个方位各取5个点计算平均值,测得北侧内外垣距离约为289.6m、东侧内外垣距离约为239.6m、南侧内外垣距离约为158.5m、东北和西北外垣圆弧半径约为450m。外垣周回共计6 437m,坛域面积约282hm2。
从以下三方面对上述研究结果进行复核。一是模数尺度方面。依据之前研究成果,天坛整体规划布局采用中国古代惯用的平格网设计手法,模数尺度为16m(5丈①)[6],同时现状西侧内外垣距离恰为432.6m(135丈),为16m(5丈)的倍数。从以上复原数据可知,天坛坛垣规划设计尺度均为16m(5丈)的倍数(表1,图6),同时北侧和南侧内外垣距离比例与西侧和东侧内外垣距离比例相等,均为9:5。二是实物遗存方面。从《1943年北京航拍图》和其他北京地图中均可看出天坛、先农坛南外垣处于东西一线,先农坛南、东南外垣尚存遗址,在《天坛测绘图》中实测先农坛南外垣东延长线至天坛南内垣距离约为157.5m(49.2丈),和复原158.5m(50丈)数值基本相符(图7)。现天坛东外垣附近有明显地势高差,推测此为历史东外垣位置,实测其距离东内垣约为240.7m(75丈),与复原结果一致。三是文献记载方面。对于“1952年天坛北外垣南移”的文献记载中出现过30m[10]103和20m[11]2个数据,根据复原结果测量北外垣南移最近处距离约为23m、东北圆弧最远处距离约为31m,与文献记载基本相符。
图6 明嘉靖九年—民国三十七年天坛坛垣规划设计与模数尺度的关系(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8]和《天坛测绘图》)
图7 明嘉靖九年—民国三十七年先农坛南外垣西延长线至天坛南内垣距离(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8])
3.2 明永乐十八年—明嘉靖九年北京天地坛坛垣格局
明永乐十八年初建北京天地坛时是否建有外垣一直是天坛坛垣研究的焦点问题,这是因为在明官修图档中直至嘉靖时期才看到有外垣的存在。其实,明洪武南京天地坛时期已经建有外垣,成书于天顺五年(1451年)的《大明一统志》中对南京天地坛有如下记载:“在正阳门外之左,缭以周垣……又西为神乐观、牺牲所,其外复缭以崇垣,盖欲致其严洁云。[12](卷六)1-2”与天地坛相对的南京山川坛(先农坛前身)也同样是两重坛垣的形制,《抄本明实录》中有如下记载:“……缭以周垣七百一十二丈……垣东又别有周垣……[9](第一册)466”《四库全书》中对南京山川坛坛垣有了更具体的描述:“周圈以墙,四面各立圈门一所……东圈门外又围以墙,北坛墙纵如横之差,狭直。东门外东圈门一座,近门南向立祠祭署。[13]”北京坛庙仿南京而建“初营建北京,凡庙社、郊祀、坛场、宫殿,门阙规制悉如南京,而高敞壮丽过之……”[9](第三册)435,因此可断定北京天地坛、山川坛初建时都建有外垣。
《大明一统志》中对北京天地坛、山川坛周回尺度有明确的记载,即“周回十里”和“周回六里”[12](卷一)1,山川坛在《京城内外首善全图》中也有“周回六里有奇”[14]的字样。参考以上数据同时将天坛牺牲所院落纳入天坛外垣范围以达到坛域的“严洁”,推测明永乐时期天坛南外垣在昭亨门位置,在校正的《1943年北京航拍图》上测量天坛坛垣周回尺度约为6 105.6m(10.6里)。同时以先农坛南外垣与天坛南外垣一线为基准,测得先农坛坛垣周回尺度约为3 744m(6.5里),与记载的“周回六里有奇”基本相符。
过往研究中认为天坛、先农坛在明永乐时期南侧共用一道坛垣,理由是两坛南侧应专设门作为祭祀正门,而天坛西外垣和先农坛东外垣所设之门(现今的祈谷坛门和先农门)则主要是为坛内附属功能区服务[6]。在研究中发现,先农坛内坛的南天门在实际中并不是祭祀正门,《抄本明实录》中记载了天坛、先农坛改制前的祭祀路线:“……奏请圣驾诣郊坛……百官各具浅色冠服,先于南天门外候迎……文官五品、武官四品以上照常于大祀门外,其余官员于南天门外各就班……至南天门外,太常寺官跪,上升轿奏请圣驾诣山川坛……百官由西天门出,先诣山川坛东天门内候迎。上至,由先农门入至东天门内降轿……[9](第十四册)310”由记载可见,百官在天坛南天门外候驾及祭祀时部分官员在南天门外等候均为定制,届时天坛南侧并不是共用一道坛垣,皇帝和百官皆是从外西天门出。至山川坛祭祀则是从先农门进,再至东天门开始正式祭祀仪程。
表1 明嘉靖天坛坛垣格局
根据天坛与先农坛的历史位置关系,推测天坛与先农坛南内垣应保持一线位置,即在天坛南内垣北侧163.0m(50丈)处,与明嘉靖改制后南内外垣距离158.5m(50丈)基本相等(图8)。
明嘉靖改制时出于建设圜丘坛并保证坛南有足够祭祀空间的考虑,利用原南外垣作为南内垣,南外垣则南移至临近护城河位置,但南内外垣距离尺度保持一致。
图8 明永乐十八年—明嘉靖九年北京天地坛坛垣格局(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8])
3.3 明洪武十一年—明永乐十八年南京天地坛坛垣格局
根据《四库全书》中所记载的南京山川坛“北坛墙纵如横之差,狭直”(图9),可判断南京山川坛坛垣应为正方形,以北京先农坛为蓝图进行测量,其北至太岁门、东至东外垣、南至南内垣、西至西内垣所围合的形状恰为正方形,周回尺度为2 284m,约为712丈,与《明太祖实录》中所记载山川坛周回尺度一致[9](第一册)466。在《金陵玄观志》的《神乐观》图中也可清晰看到山川坛的东门图示,其北侧坛垣一直延伸至天地坛外西天门位置(图10)。因此得出南京山川坛西、南侧为一道坛垣,东、北内垣外又以围墙把东圈门附近的祠祭署纳入整体坛域内。
图9 南京山川坛图[13]
图10 南京神乐观图[15]
对于明洪武时期南京天地坛周回尺度也是有明确记载的。《抄本明实录》中记有“外周垣九里三十步”[9](第一册)525,依据山川坛复原结果,天坛西外垣应将西南外坛的神乐观、牺牲所和北天门纳入坛域以符合“又西为神乐观、牺牲所,其外复缭以崇垣,盖欲致其严洁云”。东、南侧为一道坛垣。以北京天坛为蓝图进行测量,周回尺度约为5 291.5m(9里65步②),与5 232m(九里三十步)记载基本相符(图11)。
图11 明洪武十一年—明永乐十八年南京天地坛坛垣格局(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8])
天地坛和山川坛有如此坛垣设计主要是为了保持坛域的“严洁”。内坛为祭祀的核心区域,即真正意义的天地坛和山川坛,这也是很多明代文献和图档中没有外坛建筑记载和绘制的原因所在。山川坛东北外坛的祠祭署和天地坛西南外坛的神乐观、牺牲所都为明洪武后期所建建筑,尤其神乐观的“居人种梅”而使周边成为游览之地[16],为保证整体坛域的严肃与洁净,而设外垣圈之。至于设北外垣的原因,是与季节风向有关,中国秋、冬季盛行西北风,沙尘较大,所以坛域北侧是重点防御方向,《清会典事例》中就有“天坛风沙淤雍之处于大路旁栽种柳树御风”的记载,这也是天坛北外坛大量散植榆、槐、柏树的原因所在[17]。
北京天地坛坛垣格局较南京时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南及东侧增加了外垣,推测其原因有三:一是北京牺牲所规模进一步扩大“……规制悉如南京,而高敞壮丽过之”[9](第三册)435;二是明永乐时期卤簿规模有所增加,《续通典》中有“……明代卤簿昉定于洪武,增定于永乐,更造于宣德,初以卤簿弥文务从节省,后随时增饰较初制为备”记载,从《明会典》中可以看到仪仗器物是洪武初年的2倍之多[18];三是北京天地坛为新建坛庙,相对于南京天地坛南侧和东侧具备建设外垣的空间条件。
3.4 民国三十七年—2003年北京天坛坛垣格局
明嘉靖九年改制后,天坛坛域格局直至民国三十七年都未有变化。民国三十七年,国民党军队大量进入天坛,在坛内构筑军事工事,并在南外坛建设军用机场,扒毁部分南坛墙[10]32,在1951年的卫星影星图上可以看到南外垣西侧部分段落已经消失。1955年,为方便自天桥经红桥到体育馆的交通,将天坛北及东北外坛墙拆除,向南后退20~30m[10]103[11]。同时民国初年(1912年)开始的外坛区域被单位和居住区占用也给天坛外垣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在1966年的卫星影像图中西南、东南及南侧外垣已经基本消失(图12) 。
图12 1951、1959和1966年天坛卫星影像图(引自《天坛史料汇编》)
现状天坛内垣完整保存,外垣仅存西北段722m,北、东北外垣继1955年南移后,1995年在移动后原位置进行复建,西南外垣于2003年在历史原位置进行复建[19]。西南(部分)、南(全部)及东南(部分)外垣现状缺失(图13)。
图13 天坛坛垣现状(作者改绘自《天坛测绘图》)
4 结语
洪武明朝初定,建郊坛、定仪礼,在这一过程中南京天地坛和山川坛都经历了一系列的改制,最终随着规制的完备而形成内外两重坛垣格局,将附属建筑纳入整体坛域并建北外垣抵御风沙以达到坛域的“严洁”。明永乐仿南京规制建北京坛庙,为达到坛域的“严洁”而建设真正意义的两重坛垣格局,并使天地坛、山川坛的内外南坛垣处于一线位置,周回尺度取整数加以记载描述。明嘉靖因建圜丘坛而将南侧内外垣进一步向南外扩,利用原南外垣作为南内垣,外垣则南移至临近南护城河位置,但保持原两垣之间50丈尺度不变,以保证垣间距离整体尺度比例不变。山川坛因建天神、地祗坛南外垣也进一步向南外扩,外扩位置保持与天坛一致。
几次坛垣的变动既满足了功能的变化需求,又严格遵循模数尺度,稍加调整。变迁过程始终保持两坛的和谐统一。
“垣”在城市、坛庙等历史格局中处于统领地位,从垣的历史变迁中可管窥中国古人的营造理念和规划方法。天坛坛垣变迁研究对于天坛外坛环境整治及北京中轴线皇家祭祀礼仪空间恢复与展示具有现实指导意义,同时其作为个案,对于北京其他坛庙整体格局研究、明清北京城市空间规划设计理念研究及保护北京城市历史景观也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注释:
①明清营造尺1丈=3.2m。
② 明清营造尺1里=360步,1步=5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