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栝词的艺术性研究

2024-04-15李慧

雨露风 2024年1期
关键词:文人苏轼文学

李慧

栝词由苏轼创制而成,通过改编他人的诗词文赋而作词,从而获得与原作者的精神、情感共鸣。因此栝词多被人诟病缺乏个人的匠心构思,容易被认为是“拾人牙慧”的产物,这也往往使得栝词的艺术性受到忽视。其实栝词创作过程是十分复杂的,改编原作的过程以及栝后作品的效果都彰显着栝词的艺术魅力。栝词中蕴含的艺术性能反映出创作者的精神追求、审美倾向,读者也可以在欣赏栝词的过程中收获独特的美的体验与感悟。

“栝”一词,原指矫正弯木的一种工具,宋词中的“栝”则有“提炼”“概括”“改写”之意,是通过概括其他作品的内容将其改写为词的创作方式。学术界一般认为是苏轼开创了栝体。吴承学先生的《论宋代栝词》已将宋代栝词的渊源、特点和艺术内涵论之甚详,本文则专论栝词的艺术性。

一、栝词的美感

栝词是一种临摹他人作品的词体写作,创作者需要对原作有独到且深入的理解,巧妙地概括原作内容,以精湛高超的艺术手法将原作栝成词,使其能在“二次创作”中获得重生,彰显新的艺术魅力。创作者通过改编他人的诗词文赋作词,得以与原作者情感共鸣,同时,创作者在栝的过程中还融入了自身的独特构思,从而展示出栝者的创作特色。并且,创作者栝的作品多为名篇,对人人都能诵读的篇章进行二次创作,将原作改编为词,让其与音乐结合,“使就声律”,以便歌唱,方能流传广泛,让世人知晓栝者的情怀与心声。所以,我们不仅能在一首栝词中发现栝者与原作的精神共鸣,还能感受到蕴含于词中的由栝者编织而成的独特美感。

栝词需熔铸不同文体,依附原作进行再度创作。但如何恰当地改写原作使其合律,让栝词具有全新的、特有的美,难度是很大的。如辛弃疾的《水调歌头》:

我志在寥廓,畴昔梦登天。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有客骖麟并凤,云遇青山赤壁,相约上高寒。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间。

少歌曰,神甚放,形则眠。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欲重歌兮梦觉,推枕惘然独念,人事底亏全。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娟娟。

辛弃疾独出心裁,综合栝了多首作品,如“我志在寥廓,畴昔梦登天”取自李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间”则是对《九歌·东君》“援北斗兮酌桂浆”与韩愈《泷束》中“得无虱其间,不文亦不武”二句进行栝,“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亦可在贾谊《惜誓》“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再举兮睹天地之圆方”一句中窥见原本语素与意境,该词的每一句都能找到源头,词句依照多个作品改写而成,即较为直接、浅显的栝。

再对该词进行整体分析,则会发现该词所呈现的情节与苏轼《前后赤壁赋》十分相似,词人先是感叹时光已过、俯仰千年,再与客人纵酒造梦神游八方,再到酒醒梦醒,词人怅然落寞,而后叹人生憾事,于词中大发感慨。且辛弃疾“畴昔梦登天”“相约上高寒”等句所表现出的风雅浪漫,正与苏轼赋中“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所展现出的空灵秀逸如出一辙,以及苏赋中“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传递出的自身对理想求而不得、美好事物相隔万里的怅惘哀伤,与辛词“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娟娟”语意相近,都体现了词人内心的哀愁惘然。且辛弃疾在创作时,亦选择了与东坡赋相似的瑰奇灵动、浪漫飘逸的风格,可见辛弃疾对苏赋的理解切中肯綮。这便是较为深刻、隐晦的栝。

深浅结合、明暗映照的栝方式使这首《水调歌头》呈现出一种朦胧迷离的美,稼轩兼取百家之长,使该词获得了崭新的美感。这种综合性的栝行为让整首词的结构、内容都完整且自然,也能体现栝者对美的感知和遣词造句的匠心独运。辛弃疾正是将各种风格的作品熔炼在一起,以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又复述了一遍,其创作过程收放自如,展现出栝词特有的美感。

二、栝词对原作之美的再现

“栝”一词就有“概括”的含义,由此可看出栝词具有极强的概括性,该词体可以实现对原作内容的大致复述,从而再度展现出原作的美。原作被纳入新的框架,创作者自主选择词的体式,以新的方式重新讲述原作,把原作的内容用自己的话“再说一遍”。由于词体选择的不同、体裁篇幅的限制,以及栝者自身对原作的理解差异,原作与栝作可能会出现一定程度的脱节,栝作所表现出的精神感悟和美的特色也可能与原作有所偏差,由此栝词将体现出栝者自身的作词风格和构思特点。

栝作或是对原作内容进行删减,或是进行扩增。从栝者所创作出的栝词来看,词中的内容、对字句的使用都可表现出创作者自身对原作整体印象的理解和把握,创作者在对原作进行改编、继承时,原作一些不需要的字句被删去,而一些能表现创作者内心感悟的创新语句被添加,在对原作进行接受、分析、理解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出栝者与原作者具有十分相近的审美品位。以被栝频率最高的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为例,可见创作者对陶公名作的栝普遍有在内容与精神上的相似感悟。如苏轼《哨遍》:

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交相累。归去来,谁不遗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唛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闭柴屏。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

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步翠麓崎,泛溪窃窕,滑滑暗谷流春水。观草木欣荣,人自感,吾生行且休吴。念寓形宇内复几时,不自觉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筋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还止。

该词与《归去来兮辞》原文的情节相近,我们也能在该词中发现许多原文语素,如“门前笑语喧童稚”“小窗容膝闭柴屏”“鸟倦知还”等句中語素均取自原作。我们从这一首栝之作中可以看出,苏轼亦如宋代其他文人一般敬仰、向往陶渊明的田园居士生活,并将自身的归隐精神寄托其中,借策杖观云、登临啸咏、饮酒独醉的雅客名士行为展现自身逍遥自在、游心骋物的生命观,以及对官场的厌倦与憎恶。苏轼还在此词的小序中对此词作成之后的景况加以补充说明:“相从耕作,陶然而歌,嘻嘻然而乐。”如此乐天知命的境界,恰是其对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最好的栝。苏轼所创作的这首栝词,在这里已不再是技巧层面的逞才,而是进入了现实生活之中,甚至可以说,苏轼的现实生活成为此词完美的注脚。

不过,在仔细比较陶公原作之后,我们也能注意到《哨遍》中的创新内容。苏轼并没有篡改原意,只是为表自身心境而在词中新添入了一些东西,如词中的“吾年今已如此”,即因见老松而思及自身的衰老,而原作中并没有这样的慨悟,所以这完全可以说是苏轼的创作。又如词中的“我今忘我兼忘世”,呈现的是苏轼以通达了悟的心态对世俗表示理解与接纳,以及对自身所经受的苦难的看淡和忘怀,如同参透佛禅般物我两忘,而原作的主题则是世俗与自身完全对立,水火不容,由此可以判断,苏轼借原作的意境表明了当时的心境。苏轼对《归去来兮辞》语言有相当大篇幅的复述,东坡居士“以诗为词”创作特色于此可见一斑,这一首《哨遍》即是苏轼对陶公原作之美的理解,并巧妙融合了自己的创新,将原作蕴含的田园美感、隐士风雅再现读者眼前,是对原作之美极大程度的再现。

三、栝词的文学意义

自明清以来,很多人对栝词的态度都为贬低、轻视,而两宋文人却多是持肯定的态度,这种不同的观念恰好反映出不同朝代文人的不同的价值观。宋代词人大量创作栝词可谓是时代风气下的产物,刘扬忠先生对宋代词有过评价:“词虽在宋代始终被目为‘艳科和‘小道,被主要地当成应歌的娱乐文体,但由于创作主体是这么一批高级官僚士大夫和虽然政治社会地位较低但文化品位却很高的江湖知识分子群,那么这种抒情文学体裁注定要渗透士大夫的意识,表现出宋代知识分子特定的心态与精神世界。”可见词在宋代多被视为“艳科”“小道”,多为游戏之作,而宋代文人生活舒适安逸,在满足物质生活之外还需追求精神上的愉悦,栝词“以文为戏”的属性则正好满足了宋代文人的创作需求。因此,栝词的娱乐性被放大了,人们往往注意到它表面的谐谑、随意,而其中所蕴含的艺术性却没能得到足够的重视。其实,栝词的游戏性质是次要的,其中暗含着创作者对于词这一文学体裁的更为深入细致的探索和追寻,创作者借此拓展了词境,并得以与古人精神契合、灵魂共鸣。

栝词的文学意义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它反映了词人对于前人作品的欣赏与理解,并将自身情感借原作宣泄而出。词人创作栝词所选取的对象,都是在思想感情上引起作者强烈共鸣的作品,这种共鸣使创作者对原作产生了极端的欣赏之情,于是便借此类作品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正如吴承学先生所评“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并且,栝词的选取对象多是世人公认的文学经典,被栝的作品是引人争相模仿的优秀之作,在众人心中具有崇高的地位,如苏轼对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栝,以及黄庭坚对欧阳修《醉翁亭记》的栝,都体现出宋人对这类经典之作的认同态度。因此,通过观察栝者选取的作品,我们得以窥见当时宋代文人心目中的文学标准。

第二,栝词是宋代文人结合音乐对各種文体进行融合并改铸的尝试行为,也是一种生新出奇的艺术再创造。栝词通过改造多种文体,保持原作的基本内容和主要语素,赋予原作以词的韵律,使之合乐合律,让其成为一首词,于是原作的语言与意境都通过一种新的方式被重新呈现出来,由此创作过程可见栝词对词文学创新与词文体建设的重要贡献。栝词的出现,让创作者能够在理解、感悟原作的基础上临摹改编,让栝作与原作的魅力交融,呈现出新奇的面貌,展现独特的美感,恰如前文所例举的辛弃疾《水调歌头》。栝词的创作实际上正表现了宋代文人在文体融合方面所做的努力,对“以诗为词”“以文为词”的实践,体现了不同文体间的相互渗透。

第三,栝词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词的文学地位,并激起文人的创作欲。宋代重视文化,宋代文人在学术氛围浓厚的情况下精心研习文学,多是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也十分重视诗词创作。然而,词并不被宋代文人重视,除了因为词是用以宴饮宾客的“浮艳谐谑之作”,还有可以推测到的原因是:词作为一种兴起于唐朝燕乐的文学体裁,以抒写艳情为主,因此文人们还不能堂而皇之地借作词以展示自身丰富的知识储备及文化内涵。因此,作词难以达到文人的创作目的,但栝词的出现则克服了这些困难,创作者借改编已为众人认定的文学经典抒发自身的感悟,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打消世人对词的偏见,从而解除对栝者创作的束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栝词不仅展现出栝者自身高超的文学创作技巧,还借被栝的原作的文学经典之地位宣扬了作词的合理性,从而提高词的地位。

四、结语

所谓“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我们绝不能将栝词简单视为“游戏之举”,它饱含着栝者与原作者的精神共鸣,两者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栝词不仅让我们感受到原作之美和栝者的匠心,还让我们看到原作与栝作直接密切的联系。栝词看似轻浮随意,但观察其内核却能看出词人的精妙构思,创作者需悟透原作,也要对自身的栝创作十分自信。“栝”之举,不仅要对原作准确复述,还须表现出创作者胸中的丘壑,优秀的栝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字句、立意上都能有所继承和创新,使原作经改编重塑后再获新生,即创作者以自己的方式重新对原作进行阐释,赋予原作新的意义。在中国文学长河中,栝词仅被视为“边缘文学”,但它对经典原作进行了再度创作和继承,其文学意义是不容忽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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