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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艾雯散文中性灵一脉的承继

2024-04-15李娟

雨露风 2024年1期
关键词:俞平伯性灵张岱

艾雯的散文以其精雕细琢的遣词造句被认为是20世纪50年代的美文典范,阅读她的散文,既能感受到古典文化的雅韵,也能感受到现代意识的迸发。20世纪20年代出生的艾雯,成长于五四文化碰撞交流的后期,文章中也不可避免地出现多元文化的投影,其中“性灵”思想是一大方面。艾雯曾不厌其烦地在文中提及“性灵”二字,并坦言“写作的第一阶段,大多是探索人生,抒放感情,抒写性灵的作品”。提及“性灵”,我们第一反应是将它与晚明小品中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联系起来,如若延伸至纵向脉络,则可顺延至五四时期以周作人为代表的“性灵”散文;如若扩展至横向脉络,则又可接续到台湾的女性散文。本文主要探究成长于五四浪潮时的艾雯如何吸收与接受晚明小品与五四“性灵”散文,并辅之以具体作家的分析对比,进而形成自己的“性灵”文学。

一、“性灵”之嬗变

为更细致地区分出晚明小品、五四“性灵散文”及艾雯散文中的性灵所指,有必要对其进行追根溯源。我们平常对“性灵”的理解,基本来自袁宏道在《叙小修诗》中说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意为写自己内心所想而不拘泥于格式。然而经过对文献的爬梳整理,“性灵”二字并非起源于晚明。若是单论“性灵”所代表的普遍含义,那么《易经·乾卦》中的“修辞立其诚”是最原始的性灵说,此后历朝历代都有属于自己的性灵论;而若是论“性灵”合字的起源,学界则大多追溯至南北朝,尤以刘勰、钟嵘和颜之推为代表。

刘大杰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过去的文学史上,真能形成有力的浪漫思潮的,只有三个时期,一个是魏晋,一个是晚明,一个是五四”,而这三个时期又恰恰是性灵文学踊跃抬头之时。从明初至明中叶,政治环境愈发黑暗,士人们抱着学而优则仕的梦想啃食着僵化的程朱理学,提笔行文又为七子倡导的“格调说”的条条框框所束缚,造成当时庸儒、假道学泛滥,与此同时也有离经叛道、不落俗套之人试图改变现状,诸如王阳明、李贽等,他们所提倡的“良知”与“童心”都隶属于心学的一部分。晚明公安派所倡导的“性灵”便是由“良知”转化而来,只不过相对更富有文学性,这也难怪成复旺认为“与其说袁宏道的‘性灵说是前人以‘性灵论诗的发展,不如说是王学左派自信本心、本性流行、不循格套、不涉安排的思想在文学创作上的贯彻”。即王阳明所提倡的心学是明代性灵说的源头,公安派等只是将其吸收并发扬的转化者。公安派作为性灵说中流砥柱,之后沿着这条路继续发展并延伸出不同派别,诸如钟惺(竟陵派)、钱谦益等人。但大体来说,“性灵”是他们对抗黑暗现实的方式之一,即不拘泥于形式、反对复古、强调表达真我。

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白话文的推行是促使该思想运动下行触及更多民众的途径之一,散文由于自身的文体特性而備受青睐,就连鲁迅也认为“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针对五四运动前期的散文思潮,陈剑晖认为可以划分为以周氏兄弟为代表的两种,一是以鲁迅为领衔人的“载道”散文思潮;二是以周作人为代表的“性灵”散文思潮,这种划分依据建立在周作人提出的载道—言志的二元文学史观之上。实际上,周作人将“言志”提升到与“载道”相对立相抗衡的层面,已然与我们平常理解的“诗言志”不同。同时,对于中国现代散文发达的原因,他认为“中国新散文的源流我看是公安派与英国的小品文两者所合成,而现在中国情形又似乎是正是明季的样子,手拿不动竹竿的文人只好避难到艺术世界里去,这原是无足怪的”。周作人所谓“言志”,不仅与晚明公安派所倡导的“性灵”联结起来,也与英国絮语散文中的现代观念相联系。五四的“性灵”所指有继承晚明小品中“真”的推崇,也有西方观念中“个人的发现”的强调。但其生发动力不同于明季黑暗现实的外促,更多的是西方观念传来导致的内省结果。

五四“性灵”散文余绪在三四十年代逐渐落潮,后期长时间处于隐而不彰的状态,直到80年代新时期文学“向内转”并强调主体性才又浮出水面。然而当我们将眼光移向海峡对岸的台湾地区,却能发现五十年代起在此岸渐趋干涸的“性灵”在彼岸巧妙地接续上了,尤其体现在女性散文中。五六十年代台湾的女性散文一直被批评者冠以“主妇散文”之称,她们的叙写因大多不出其周围的生活而受诟病。但假若我们以“性灵”之延续看待,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论。艾雯成长于五四时期,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她受到很多的熏陶浸染。“真善美”的文艺观驱使着艾雯注重“性灵”的培养,于她而言,“性灵”除了继承晚明小品的“真”、五四散文中的个人发现,更意味着下沉到普通人不为衣食住行所烦恼,不为名利权势所附庸,也不为苦闷、寂寞、厌倦等情绪所束缚,是剥去种种社会赋予外壳后的物质“空”,而追求的是精神“富”。

二、晚明小品的余绪

艾雯时常在文章中提及“性灵”,学界对她散文作品中晚明小品的承继也有所论述,如陈彚心认为“艾雯在写作的技法上,也特别钟情于晚明性灵小品的情调,尤其是对于家乡——苏州的描写,更是流露出迷离幽邃的意境,与俞平伯文章神韵极其相似”,且多数着墨于直承明末小品文的俞平伯。笔者认为若循着前车后辙的痕迹,俞平伯虽是五四时期晚明小品遗风的直承人,但选取真正处于晚明的人或更具代表性。张岱作为晚明小品的集大成者,其挚友祁豸佳评论他“余友张陶庵,笔具化工,其所记游,有郦道元之博奥,有刘同人之生辣,有袁中郎之倩丽,有王季重之诙谐,无所不有。其一种空灵晶莹之气,寻其笔墨又一无所有”。处在明清易代之际的张岱,其记游文既有刘侗的生辣之气,也有袁宏道的倩丽之韵,同时是学者论及俞平伯晚明小品余绪时一掠而过的存在,选取他来探究与艾雯散文之间的联系,是恰当的。

在深度了解艾雯与张岱后,或许可以对他们颇为相似的文风了然于心。同样出身贵族之家,后又转向没落;同样经历国破山河时刻,张岱得知明清易主而披发入山,艾雯听闻日军侵华泼墨挥毫写下自己的控诉;同样是沧海桑田后,“寻梦”那一片净土,张岱回望的是杭州西湖,艾雯则回顾其故乡苏州。对他们而言,杭州与苏州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虽说感念的故土不一样,但二人所诉诸的情感是同质的。

张岱为后人所赞颂的名篇不外乎《陶庵梦忆》及《西湖梦回》,其中《陶庵梦忆》共八卷122则,所记涉及“风土民俗,地域遍及会稽、杭州、苏州、扬州等地;时节则有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等;风俗则涉及张灯烟火、庙会香市、观湖赛舟等;旁及美食方物、花卉茶道等等”,十分丰富。艾雯迁台后也常常着眼于风俗民情而寄托她对苏州的悠远情思。二者的文章都有描写杭州/苏州的地方民俗,张岱善于用精简的语言描写节日习俗,如花朝节、元宵节、端午节等,往往落笔于节日庆祝的衰败来源于朝代的衰亡;艾雯同样热衷于叙写儿时节日盛况,尤其是过年,乐此不疲地感怀那段逝去的时光。

除却地方民俗的描写,作为同属性灵一脉的两人文字中流露出的韵致也有相似之处。张岱在《跋可上人大米画》中说“天下坚实者空灵之祖,故木坚则焰透,铁实则声宏。可一师最喜宋画,每以板实见长,而间作米家,又复空灵荒率,则是其以坚实为空灵也。与彼率意顽空者,又隔一纸”。陶庵以“坚实空灵”为艺术审美,这与艾雯所推崇的“心中自有丘壑”大同小异。他们都试图从自然获取浸润心灵的良药,厌恶繁杂而喜爱幽静。在此试将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与艾雯的《又待荷净纳凉时》作对比,两篇所写为不同季节,张文为冬季,艾文为夏季,但二者表明的心境又如出一辙。张岱见西湖大雪携着闲情雅致独自观赏,未料正逢有着同样雅趣的两人,便一同酣畅饮酒。全文融叙事、写景、抒情为一体,文中一句“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更是营造出清高超逸的意境。艾雯为抖落性灵的积尘赴一场荷花小聚,脱离尘嚣繁华,在荷亭中细品一盅绿茶,细致描写“湖心亭”的雕花栏杆以及荷塘中的淡红翠绿,意欲达到“心无欲物,即是秋空霁海”的境界。

三、五四美文的沿袭

论及台湾女性散文中对五四散文的沿袭,大多不出“美文”范畴。美文,是介于诗与散文之间的散文文体。周作人在《谈虎集》中提及“外国文学里有一种所谓论文,其中大约可以分为两类。一批评的,是学术性的。二记述的,是艺术性的,又称作美文”,认为记叙的、艺术的可称为美文,延续本文脉络,美文究根到底是性灵的。生于五四热潮期的艾雯,一定程度上受到五四思想的启蒙。陈彚心指出艾雯散文风格有两大五四美文养料,一是俞平伯式的,二是冰心式的;沈彦君也谈及冰心、徐志摩、朱自清与俞平伯对艾雯散文的影响。总的来说,俞平伯与冰心对艾雯的影响是多次论及的。由于性别的一致性以及散文主题的无限接近性,笔者选取冰心为代表进行详细论述。

冰心虽以“问题小说”出现在文坛,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的散文。她的散文创作以“童心、母爱、自然”为主题,为读者诉说“爱的哲学”,形成独特的“冰心体”。在那样一个“百家争鸣”的时代,艾雯散文中流露出的改革现实、改造人生的美好愿望引起广大青年的共鸣,恰如艾雯初登台湾文坛时荣登“青年最喜爱作品”奖。“冰心开始,有了女性写作散文的历史。而台湾在‘光复与‘1949以后,女性散文创作才‘浮出历史地表”,可见冰心对台湾女性散文的影响,郑明娳甚至以“冰心体”来概括台湾文坛几十年来的抒情美文风向。

纵观二人的散文创作,冰心与艾雯的主题有着极大的重合性,接下来从“童心、母爱、自然”三方面分而述之。《寄小读者》是冰心在美留学期间给小读者所写的通讯,她以知心大姐的身份轻声细语地与小朋友“对谈”,用恳切而又细腻的语言诉说着对故乡的怀念及母爱的歌颂。艾雯秉持着同样的初衷展现对儿童心灵的呵护:在《童心来复》中为自己的女儿讲述自己在臺北儿童游乐园与动物园的见闻;在《馈赠》中会被小读者寄信的诚意感动,发出“想想那些像你一般年轻的心灵,多么单纯、圣洁、磊落和明朗。倘若有人随便地把一些不正确的、歪曲的,甚至邪恶的思想观念,不负责任地去灌输给他们,去影响他们,犯了那样的罪,简直是不可饶恕”的感叹,同时警惕她以更加虔诚健康的态度去写作;在《妇女与家庭周刊》中化身“思瑾”写了一系列主妇随笔,其中便包含“孩子事”系列。一定程度上说,二人对童心的重视恰如晚明李贽倡导的“童心说”。

有关母亲无条件的爱,冰心与艾雯皆有涉猎,并表现出由衷的赞颂与敬爱。母爱是冰心“爱的哲学”的核心,她写道:“在我不知道不承认世界上有个我的时候,她已爱了我了。我从三岁起,才慢慢地在宇宙中寻到了自己、爱了自己、认识了自己;然而我所知道的自己,不过是母亲意念中的我的百分之一、千万分之一……,她的爱是不附带任何条件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我是她的女儿。”与此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是艾雯在《母女》中描写一位母亲照料瘫痪失智的孩子十余年的故事,“她任怨任烦地,将十年的精力和工夫花在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智慧,更不谈报酬的残废肉块上,一个无望的累赘,最可悲的是含辛茹苦地抚育了十一年,还不会唤一声妈妈——这是为了什么,只为她是她的孩子,而她是她的母亲!”母亲对孩子无条件无差别的爱感动着两位作家并促使其诉诸笔端,有所不同的是,艾雯有关母爱的笔触不只涉及人类,也曾触及动物。

或许是天性使然,女性天生对周围事物有细腻的观察与描摹能力,加之五四运动中对性灵的挖掘与探索,抒情美文一脉对自然似乎情有独钟。冰心小时候住在烟台芝罘东山的海边,对海有着独特的感受力,具体体现在其早期作品《往事》《海恋》等文章中;艾雯同样喜爱水,但并非广阔无垠的海,而是柔水三千的细流,这对出生在江南水乡的她是无足怪的。除了河流,艾雯也描写花草、四季、山峰等自然景观,值得一提的是,受父亲影响她对花有着强烈的追求,在《花韵》一书中,她将各种花朵描摹得细致入微,让读者未见其花却晓其形,堪称妙笔。

通讯作者:李娟(1999—),女,江西赣州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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