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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学研究的“空间转向”

2024-04-15袁春红

雨露风 2024年1期
关键词:韦斯特乔伊斯弗兰克

如果说19世纪是时间和历史话语的天下的话,那么20世纪则是空间和共时结构的时代。进入20世纪,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愈来愈突显出“空间化”特征,在这样一个空间的时代、图像化的时代,理论范畴也倾向于空间性。“现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对共时结构的强调显示了语言研究的“空间转向”,而现代文学研究的“空间转向”可追溯至“二战”后美国学者弗兰克提出的空间形式理论,20世纪90年代兴盛于法国的“空间批评”则是现代文学研究“空间转向”的深化。

一、空间形式理论

1945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比较文学教授、著名文学批评家约瑟夫·弗兰克首次系统地提出了小说空间形式理论。这无疑是文学研究领域的新理论范型,也显示出学者们对文学关注的新焦点——空间。

18世纪的莱辛在其名著《拉奥孔》中比较了诗与绘画两门艺术,指出诗是时间艺术,绘画是空间艺术,以此驳斥“诗画合一”“诗即画,画即诗”的流行观点。把文学尤其是叙事文学视为时间艺术,在阐释20世纪之前的文学作品如19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18世纪的古典主义戏剧、古希腊古罗马叙事诗等方面,的确具有合理性与有效性。然而,当20世纪初高举“反传统”旗帜的现代主义文学异军突起,当乔伊斯、普鲁斯特这样百年一遇的作家携着他们“不世出”的杰作出现时,传统小说理论顿时捉襟见肘、难以应对。

理论的价值在于它们预示现象和评判现象的能力,当理论无法应对和处理新现象时,理论就陷入了危机状态。旧有的传统小说理论不断被新的小说实践挑战,危机在召唤新的理论范型。弗兰克的小说空间形式理论正是对这一召唤的回应。

20世纪的现代主义小说常常打破传统时间艺术的单一时间顺序,运用时空交错和时空倒置等方法,打破传统诗与绘画之间的时空壁垒,体现出追求空间化效果的趋势。弗兰克敏锐捕捉到了这种空间意识与空间形式。他在《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一文中指出,所谓“空间形式”,就是“与造型艺术里所出现的发展相对应的……文学补充物。二者都试图克服包含在其结构中的时间因素”。传统视野中,文学、音乐等时间艺术强调的是时间与变化,绘画、雕塑等造型艺术展现的是空间与并置。然而,在20世纪小说中,作家在时间艺术中强调空间并置,追求之前造型艺术所追求的。

那么,空间形式在小说中具体体现在哪些层面呢?现代主义小说家是如何营造这种空间感的呢?从弗兰克的文章中,我们可大致概括为以下几方面。

(一)并置结构

“并置”是小说空间形式体现的重要概念,指在文本中并列地置放游离于叙述过程之外的各种意象、暗示、象征和联系,使它们在文本中取得连续参照和前后参照,进而形成一个整体。空间并置和意象并置是其中的两种并置类型。

1.空间并置

在文章开篇,弗兰克以福楼拜小说《包法利夫人》中的一个著名场景——农产品展览会为例,说明何为小说中的空间并置。“情节同时在三个层次上展开,每一层次的物理位置成了它的精神意义的标记。”最低层次上,街道上横冲直撞的人群、家畜;略高层次上,站在讲台上正口若悬河发表演说的官员;最高层次上,罗道夫和爱玛从窗户里俯瞰着街道景观,同时含情脉脉地交谈着。

为了营造这种整体性空间景观,为了让读者感受到真实生活场景中的共时性,福楼拜通过来回切断来中止叙述的时间流,时间顺序被打破,读者的关注从情节的进程转移到此时此景中,以达到作家追求的身临其境的效果。

弗兰克指出,乔伊斯接受了福楼拜的手法,并在《尤利西斯》中大规模运用。小说在斯蒂芬、布鲁姆和莫莉之间来回切断,叙述时间流一次次中止,在每个人物的聚焦叙述中并置所见所闻所想,呈现给读者一幅都柏林的整体图画,包括都柏林一天中的景色、声音、人物、地点等等全方位的图景。

2.意象并置

《追憶逝水年华》中,鲁斯特“凭借回忆的方式追寻失去的时间”,“时间”是小说的主题。但弗兰克却在这位伟大的时间小说家的文字中看到了暗含的空间意识与手法——意象并置。在德·乔门特公主的欢迎会期间,在疗养院度过几年、几乎完全与社交界隔绝的叙述者参加了这个欢迎会。叙述者惊讶地发现他已然无法面对自己社会地位的变化和社交朋友的变化,此时看到的世界与之前熟悉的世界已断然有别。普鲁斯特此时采用了两个瞬间意象即现在看到的和过去看到的意象并置,以表达叙述者体验到的时间流逝。用这种意象并置的方式,普鲁斯特向读者展现了资产阶级对法国贵族社会的侵入和“一战”所引起的社会道德标准的逐渐沦丧。

这种意象并置是普鲁斯特所言“纯粹时间”的瞬间呈现,正如“小玛德莱娜”点心所唤醒的记忆瞬间,浸了茶水的点心的气味和滋味瞬间联结了现在与过去,流逝的时间在记忆中被唤回重现。可是,弗兰克却提醒说——“纯粹时间”根本就不是时间,而是空间,因为瞬间的感觉是以空间形式被体验到的。“纯粹时间”几乎是静止的,此时文本的描写就像是影视中特写镜头的定格,一切意象在空间中并置。

(二)片段展示

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放弃了传统无所不知的上帝式视角,也放弃了行文叙述的流畅性,而选择了片段展示——斯蒂芬与他家庭之间、布鲁姆与妻子莫莉之间、斯蒂芬和布鲁姆与迪德勒斯一家之间的关系,都柏林的生活、历史、外部事件,等等。这些片段散布于书中各处,有时相隔数百页。

这种片段展示也出现在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中。普鲁斯特常常通过无意的记忆来回忆过去,引起无意的记忆的生活细节有很多,除了小玛德莱娜点心,还有弥漫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公共厕所的霉味、巴尔贝克附近的山楂树、盖尔芒特府内庭院中凹凸不平的鹅卵石、汤匙碰撞盘子的声音、水管中的流水声,等等,这些由具体感官感觉偶发性引起的记忆往往是非逻辑的、无序的。《追忆逝水年华》以回忆作为结构方式,文中大量的片段展示与描写使其风格与以巴尔扎克为代表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迥然相异。巴尔扎克的细节描写追求的是全景式景观,以真实再现那个时代和社会生活。而普鲁斯特的细节描写却以片段方式让回忆沉溺,给读者的印象也呈现为片段特征,而完整性则需读者发挥“第二作者”的主动性方能形成。

(三)重读中建构整体性

对于乔伊斯小说的阐释理解,弗兰克有一句名言——“乔伊斯是不能被读的——他只能被重读”。此话有两重含义:一是说乔伊斯小说的晦涩难懂,一是说乔伊斯小说只能在一遍遍重读中建构作品的整体性。

乔伊斯《尤利西斯》的晦涩难懂是众所周知的,以至于二战期间一个警惕性很高的英国邮电检查人员误以为《尤利西斯》是一部密码,英国作家曼斯菲尔德也说它“晦涩难懂到可怕的程度”。《尤利西斯》的难懂有诸多原因,篇幅占全书三分之一的注释、典故,意识流技巧以及登峰造极的文体实验都使得它与可读性强的传统小说截然不同。《尤利西斯》可以说是一部不靠注释就无法读懂的现代主义小说。正如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写了晦涩难懂的《物性论》后回答说是故意为之,《尤利西斯》的晦涩难懂恐怕也是乔伊斯的刻意追求。

乔伊斯小说只能在重读中建构整体性,也只能在重读中获得理解。弗兰克谈到了小说中部分与整体的关系:部分的理解需靠整体,但整体却要在部分的完成中建构;重读中建构的整体又反过来支撑部分。不仅一个个典故注释需要反复阅读,书中片段的前后参照和全部参照都只能在重读中被安置到适当的位置上,如此,作品统一的空间理解才有可能实现,而文本的内部整一性方能形成。

二、空间批评

弗兰克开启了对20世纪小说空间形式的关注,而人文领域的“空间批评”则自20世纪70年代崛起,诸如认知图绘、想象地理学、社会空间批评、地理批评、文学地理学等。其中,法国的韦斯特法尔和柯罗堪称文學空间批评的领军人物。韦斯特法尔在其1999年的文章《走向一种文本的地理批评》中首次使用了“地理批评”一词,而柯罗在2014年出版的著作《文学地理学》中对“文学地理学”概念做了详尽阐释。

(一)地理批评

韦斯特法尔2007年出版的《地理批评:真实、虚构与空间》被奉为地理批评的经典之作,该书共有五章,分别是“空间时间性”“越界性”“指涉性”“地理批评的要素”和“阅读空间”。在导论中,作者阐述了当代“空间转向”趋势以及著作的内容安排与逻辑关联:“首先,在第一章里,对‘空间时间性的一种反思,可以让我们看到时间隐喻如何趋向于将时间空间化,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对空间的关注与日俱增,对时间的关注相形见绌。而在以往的文学批评和理论中,时间几乎即是唯我独尊。然后,在第二章里,我会聚焦于当代空间的一个典型要素,即它的移动或运动能力。今天是不是有一种永恒的穿越边界的越界状态——一种可让空间从根本上流动起来的越界性?游历空间性,成就一部伟大的奥德修纪。第三章献给世界与文本(或意象)之间,或者说所指对象与其表征之间关系的力量思考。‘指涉性指的是真实与虚构之间,以及世界中的空间与文本中的空间之间的关系。”

韦斯特法尔考察了欧洲文化空间观的历史发展:中世纪的空间观体现的是基督教的思想,世界空间一分为三,地狱、净界、天堂,一如但丁在《神曲》中的描述与划分——《地狱篇》《炼狱篇》《天堂篇》。这种空间观涉及超自然的思考和世界创造的反思。如今后殖民时代,空间观与中世纪有相似之处,比如分层的等级空间,但“神”的统一性唯一性神圣性概念却消失了,我们迎来了一个多元共存的时代。

这样一个多元化时代,也即后现代主义时代,二元辩证、线性结构、宏大叙事、目的论等思维均受到质疑和挑战,而平面化、非理性、深度和中心消解等相对主义思维盛行。韦斯特法尔高度推崇爱德华·索亚的“三元辩证法”,认为这一方法可以替代传统二元辩证法。索亚的“三元辩证法”运用到空间思维中即为“三种空间”——真实空间、想象空间和第三空间。这“第三空间”超越了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的二元划分,也超越了真实空间和想象空间的分界,体现了高度的开放性与包容性,让空间性、历史性与社会性得以并置强调。

韦斯特法尔采用“地理中心主义”的跨学科方法,不局限于物理空间的传统视角,探讨不同作品对同一个地方或者同一个空间概念的表征,以此挖掘文本空间与真实空间之间互动和互文的关系。地理批评要探讨文本如何呈现真实世界,更要探讨文本中的虚构空间如何参与建构和重构读者对于真实世界的认知。

(二)文学地理学

2014年巴黎大学的米歇尔·柯罗在《文学地理学》中提出了不同于韦斯特法尔的看法。柯罗领衔组建了文学空间研究团队,起名为“转向一种文学地理学”。他强调文学地理学当以两项目标为己任——在文学中研究空间,在空间中探索文学。文学地理学是文学与地理学的结合,柯罗将具体研究方法概括为三——“地理测绘法”“地理批评”和“地理(空间)诗学”。

“地理测绘法”研究的是文学作品得以产生的空间背景(某种文学的地理),或者说为某些作品进行地理学定位(文学中的定位),对应于真实空间。

“地理批评”分析的是文本内部空间的呈现和意义指向,对应于想象空间。

“地理(空间)诗学”主要是关注文学创造与空间的关系以及形成这种诗性关系的方式,对应于文本空间。

柯罗不赞同韦斯特法尔的“地理中心主义”立场,认为这种所谓客观的立场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地理中心主义”的方法与“自我中心”的方法其实并非人们以为的那样完全对立,因为“世界总是从一个主体的角度被看、被阅读、被体验和被写作,而这个主体只能存在于世界的关联性之中”。所以,“文学地理学”从某种角度说,仍然是一部“自我的地理学”,是不可能超脱于主体经验之外来建构的。文学文本中的景观不是纯粹的想象空间,而是对真实世界地理方位的想象性重构。故此,“主体”和“想象”这类具有“主观”色彩的概念在地理批评和文学地理学中仍占有主导地位。

三、结语

弗兰克的空间形式理论为现代主义小说提供了有效性阐释范型,而韦斯特法尔和柯罗的空间批评则为后现代主义文学研究贡献了新思维新方法。

作者简介:袁春红(1970—),女,侗族,贵州天柱人,文艺学硕士,云南民族大学文传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文艺学教学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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