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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来饮酒*
——白居易的饮酒之思

2024-04-15贡华南

关键词:闲人诗集白居易

贡华南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智慧研究院,上海 200241)

唐代三大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都痴迷酒,在他们诗篇中,也都极力赞美酒的功用。不同于李白将饮酒作为通达大道的思想方法,亦不同于杜甫着力以酒抒发情志、排遣苦闷,白居易一直把饮酒放在生存层面做超越性思考,对酒的精神多有深刻领悟。在《与元九书》中,白居易说自己:“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①[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326-327页。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多数传统士人的思想信条,白居易也一直信奉、秉持。白氏44岁时被贬为江州司马,自此兼济之志渐消,独善之意渐长,闲适成为其生命基调。白居易好酒,并将饮酒与琴诗释氏共同视为闲适生命不可或缺的部分。他在《醉吟先生传》中自陈:“性嗜酒,耽琴,淫诗。凡酒徒、琴侣、诗客,多与之游。游之外,栖心释氏,通学小中大乘法。与嵩山僧如满为空门友,平泉客韦楚为山水友,彭城刘梦得为诗友,安定皇甫朗之为酒友。……好事者相过,必为之先拂酒罍,次开箧诗。酒既酣,乃自援琴,操宫声,弄《秋思》一遍。……放情自娱,酩酊而后已。……”②[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第1981-1982页。从饮酒开始,酒酣而吟诗操琴,最后以酩酊大醉结束。始于酒而终于醉,这是白居易的常见活动模式。白氏虽然没有死于饮酒,但他嗜酒也给他带来了眼疾、肺病、足疾、风痹等诸多疾病。可以说,他的自然生命与精神生命都融于酒,饮酒而醉是白居易生命中不断展开的轮回。饮酒能使寒者暖,有助于在时令变迁中调节身心,转换节奏,也有助于在人事悲观时调节情绪。通过饮酒调节自己生命节奏以应和天道,这是闲的内在理趣。饮酒令人乐、令人和、令人闲,白居易以饮酒解决生存困境,其中无疑包含着深沉的生存智慧。

一、变寒为暖与转忧为乐

酒性味甘辛,大热,饮之可驱寒生温。白居易诗中常出现“暖冬酒”,正基于酒甘辛性味。如:“春雪朝倾暖寒酒”③[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909页。,“今冬暖寒酒,先拟共君尝。”④[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24页。饮用暖寒酒来取暖,在寒冬或早春尤其必要。在著名的《问刘十九》一诗中,白居易以浓浓的诗意写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⑤[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358页。天将飘雪,诗人既需要“红泥小火炉”来升温,也需要一杯“绿蚁新醅酒”来为脏腑取暖。对于白居易来说,秋冬早起,饮酒抗寒更是常事。比如“秋寒有酒无”⑥[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75页。,“何必东风来,一杯春上面。”⑦[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66页。“加之一杯酒,煦妪如阳春。”⑧[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66页。饮酒暖身,效果与阳春三月东风拂面一致,有酒的日子甚至不需要东风来。在《酒功赞》中,白居易称使寒变暖为“孕和”:“麦曲之英,米泉之精。作合为酒,孕和产灵。孕和者何?浊醪一樽,霜天雪夜,变寒为温。……沃诸心胸之中,熈熈融融,膏泽和风。”⑨[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第1925页。春风春阳之温和最适合生命的生长,酒使身体由僵化到和暖,也会使心胸由僵固到和融,由此生命更加健全。

酒对身心的改变不仅体现在使其“和”,更体现在使其“乐”。白居易描述饮酒带给人的是感官快乐:“纳诸喉舌之内,淳淳泄泄,醍醐沆瀣。”⑩[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第1925页。“淳淳”,味道醇正,“泄泄”,舒坦快乐,“醍醐”酒美,“沆瀣”,仙人所饮美酒。这些丰富的味觉语词与其说表达的是酒之美味,不如说表达的是白居易对酒高明的鉴赏水准。这些味觉快感并非私人性的,它属于饮者的共同感觉。白居易爱饮酒,对酿酒技术也有研究。他自陈:“唯是改张官酒法,渐从浊水作醍醐。”⑪[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37页。改进官酒酿造技术,酿出美酒,让更多的人得到享受,这被白居易视为河南尹(洛阳)任上一大功绩。白居易享受饮酒之乐,他也深知酒味。他说:“甘露太甜非正味,醴泉虽洁不芳馨。杯中此物何人别,柔旨之中有典刑。”⑫[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38页。“典刑”即典范、正法。不同于甘露“甘(甜)”而不“辛”,亦不同于醴泉洁净而缺乏甘辛之味,酒味甘辛,富有芳香之气,乃“正味”,可作味之典范。白居易拟酒为“柔旨”,视甘辛酒味为正味,足见其知酒、爱酒之深。白居易不仅知酒味甘辛为佳,同时也能够在实践上做出甘辛之酒。所谓“瓮揭闻时香酷烈,缾封贮后味甘辛”①[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087页。,即用瓮、瓶存储一段时间,酒由薄而厚,就可得甘辛之酒了。

酒味既能给予人味觉享受,也能融化人的心理郁结,由忧转乐。比如:

一酌发好容,再酌开愁眉。连延四五酌,酣畅入四肢。②[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502页。

除醉无因破得愁。③[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460页。

醒者多苦志,醉者多欢情。④[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513页。

酒以热力活络血气,破除生理上郁结,化解心理上愁闷,使身心通畅。在白居易眼中,酒是生理、心理最好的通畅剂、解忧药。人生在世,心“醒”就会分判人我,就会与物对立。继而执着世象而与他人、万物相互纠缠,彼此刺激,忧虑则源源不断产生,苦恼也就随之而来。醉消弭一切差异、对立,斩断世间各种瓜葛,也就不会为纷扰困惑。思虑自然消除,人也随之和乐。故他说:“时到仇家非爱酒,醉时心胜醒时心。”⑤[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179页。“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时胜醒时。”⑥[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708页。无酒难醉,因此,“非爱酒”只是虚语,其目的是为了强调“醉时”胜“醒时”,“醉心”胜“醒心”。醉心无忧,醉时和乐,无思无为,堪比神仙,所谓“俱因酒得仙”⑦[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44页。是也。“得仙”指快乐、自由的生存状态,而不是指具备长生不老、飞天遁地之超能力。汉代人称酒为“欢伯”,已经意识到酒可以使人“转忧为乐”。不过,汉末以来,生民罹难,去日苦多之感充斥上下。佛教传入“苦谛”而打动中国人,更让世人认同人生为苦,乐为虚幻之说。隋末唐初,王绩提出“醉乡”,虽其气和平,但其人却无爱憎喜怒。白居易系统重提酒“转忧为乐”功能,而且颇为认同“醉乡”。但是,他既不赞同醉乡之人无“乐”观念,也对佛教人生即苦、乐在西天而不在东土等观念不以为然。从白居易的字号中也可发现他对三教的态度:字乐天,号香山居士,又号醉吟先生。“居士”信佛,“醉吟”近于广义的道家,“乐天”则是儒家的基本信念。另一方面,他醉酒取乐,没有全从王绩“醉乡”义。同时,他断言醒者多苦,限定佛教“苦谛”在“醒”时,也与传统儒家害怕“醉”的立场有异。白居易坚持醉酒而乐的立场无疑具有独立的思想价值。

二、能销忙事成闲事

尽管白居易闻酒味而喜,但他更看中酒的味外之味——功与德。他结合自己的饮酒体验,指出饮酒后“百虑齐息,时乃之德。万缘皆空,时乃之功”⑧[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第1925页。。“百虑齐息”即消除心中思虑、计较,“万缘皆空”即斩断在世因缘,断绝烦恼。消除心中思虑可使人免除忧虑、断绝烦恼而得到快乐。但生于世间,操劳俗事,陷于人情世故之中却难以根本上消除思虑。唯有从俗事中解脱,从人情世故中超拔,才能保障思虑不生。白居易借用佛家的“缘”概念来表达人事纠葛,在他看来,斩断在世因缘可使人免除在世羁绊,消解各种恼人的牵连、牵挂,从而根本上实现身心自由。酒使人忘,饮酒即可息百虑、空万缘。因此,白居易愿意学刘伶长醉,安心以醉酒在世。在《咏家酝十韵》诗中,他深有体会道:“瓮揭闻时香酷烈,瓶封贮后味甘辛。捧疑明水从空化,饮似阳和满腹春。色洞玉壶无表里,光摇金盏有精神。能销忙事成闲事,转得忧人作乐人。应是世间贤圣物,与君还往拟终身。”①[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087页。酒味甘辛,其香酷烈,封存之后愈醇厚。酒看似水,饮却能令人身心和畅,其原因就是酒中有“精神”。“精神”一词,先秦有之,指与形体相对的心神、意识。比如《吕氏春秋·尽数》有言:“圣人察阴阳之宜,辨万物之利,以便生,故精神安乎形,而年寿得长焉。”对人来说,“精神”是使“形体”统一成为整体,使人具有生机与活力的心理状态或意识。就机能说,惟有人有“精神”。但就功能说,“精神”无形而有灵——生机与活力,“精神”又不限于人。比如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有“精神”一品:“欲返不尽,相期与来。明漪绝底,奇花初胎。青春鹦鹉,杨柳池台。碧山人来,清酒深杯。生气远出,不着死灰。妙造自然,伊谁与裁?”“精神”即远离死寂,有生气、有生机、有活力。白居易这里说酒有“精神”,主要是就酒的神奇功能说,即酒中有生机与活力。酒的精神的表现就是让人“转忧为乐”,更让人“销忙事成闲事”。酒之“转忧为乐”功能早被人认识,但其使“忙事”变为“闲事”,这却是人所未道。白居易这里对酒何以能够“销忙事成闲事”并无陈说,结合其他篇章,我们才能厘清其中脉络。

白居易对“忙”的表述虽不成系统,但洞见随处可见。他所说的“忙”“闲”,主要指人的行为举止之动静、事务之有无,较少心性论意味。“忙”涉及人事,而无关天道消息。如“权门市井忙”②[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72页。,“公门终日忙”③[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37页。,“城中白日忙”④[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011页。,等等。白居易敏锐地观察到,有“权”之处——权门、公门——忙,有“利”之处——城中——忙,这在人类历史中具有普遍性。权门为权而忙,市井为利而忙,公门为公共事务忙,城市中忙各种事。忙忙碌碌者形形色色,但其“忙”则一,所谓“为忙终日同”⑤[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949页。也。“忙”以效率、功利的追求为其精神实质。忙人以能力为前提,人老体衰,能力下降、衰退,想忙却难以忙起来,更不宜“忙”,所谓“老更不宜忙”⑥[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927页。也。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学会走路往往便开始忙碌,即使有空也闲不下来。人在与物打交道,或者役物,或者役于物,难以挣脱又难以割舍与物纠缠。“多见忙时已衰病,少闻健日肯休闲。”⑦[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602页。民众为衣食劳作还不能算“忙”,在劳作中迷失自我心性才是“忙”,比如试图彰显自我、将自我施加于外物,以便屈物就己,等等。⑧对“忙”的实质的具体分析,请参见拙著《汉语思想中的忙与闲》第一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忙人忙起来才会感觉充实,忙起来才能实现世俗价值。忙碌伤身乃正常的事情,衰病之躯闲着都会觉得可惜。

所“忙”之事务需要相应的能力,无能者想“忙”却只能瞎忙。所谓“忙驱能者去,闲逐钝人来。”⑨[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362页。“只缘无长物,始得作闲人。”⑩[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13页。“君是才臣岂合闲。”⑪[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01页。“能者”指具备相当知识与行动能力者,其“忙”既可展示其“能”,也能增益其“能”。“闲人”不为名利做事,其“能”得不到操练,更不能用于世,只会愈加迟钝,也因此会“无长物”。贤人钝,钝人闲,二者久之融而为一。只有身无一技之长的钝人才能得“闲”,有才干者必定会“忙起来”。这个逻辑不是对当时社会的客观摹写,而更像是懒人的一厢情愿。“懒与道相近,钝将闲自随。”⑫[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72页。白居易自豪地以“钝”“懒”自居,乃基于懒近于道的观念。严格说起来,“懒”与“有道”只是看起来相近,其精神根基完全不同。“懒”是应该做而不做,其懈怠中包含着对万物及道的不敬,“有道者”却能随时敬重天道。只有“闲”能够随天道行止,其止息处似懒,其精神处却健动不已。白居易据此说“闲与云相似”①[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313页。,“云”动静由风而不由己,正像“闲”随道而不自专。“云”之所以能动静由风而不由己,是因为它“无心”,所谓“云自无心水自闲”②[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907页。是也。“闲人”之“闲”是有心为之:自觉随道而变换自身。有心而无心,才能在飘移中飘逸。有心而不用,亦可达到“无心”的效果,所谓“不用心来闹处闲”③[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603页。,即指谓此。但是,有心人如何能不用心?

忙人一忙就闲不下来,但饮酒却会改变其惯性。忙人之饮,酒入身入心。身心为辛热之力穿透,各种现实边界被突破。但是,赖以忙事之理智却逐渐弱化,以至昏昧。意识逐渐模糊,手脚不听使唤,才能发挥不出来,只剩下不切实际的想象力在飞扬。饮酒至醉,人无力无能,想忙也忙不起来。“人道无才也是闲”④[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647页。,“无才”即上文所说“无长物”。“无才”想忙也忙不起来,“忙事”不成,遂有“闲事”。“能销忙事成闲事,转得忧人作乐人”亦是互文,当“忙事”成“闲事”,“忙人”亦转为“闲人”。闲人远离贤能效用,对是非也是漠然。白居易对此也有自觉,他说:“随分自安心自断,是非何用问闲人。”⑤[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176页。“随分自安”是随自己性分,安于自己性分,而无关乎他人。闲人存心于自身,对他来说,“是非”无关乎己,也可说是身外之物。白居易据此将酒赞为“世间贤圣物”,可谓精当。世间的问题并不需要世外神灵来解决,“世间贤圣物”就能解决世间的问题。世间的问题无非是如何生存问题,而“忙”则是人生在世最大的问题,“忧”则是“忙”的衍生物。

白居易虽然与释氏亲近,但并未完全接受释氏的“四谛”说。“人间到老忙”⑥[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536页。,这是他对人生、人世的总体性感受与认识。“忙”是人世呈现的现象,至于现象背后有无更深层的支配者,白居易并无兴趣探究。可以看出,这已经有别于佛教“苦集灭道”之说。在以下诗句中,我们可以更直观地看出这一点:

天时人事常多故,一岁春能几处游。不是尘埃便风雨,若非疾病即悲忧。贫穷心苦多无兴,富贵身忙不自由。唯有分司官恰好,闲游虽老未能休。⑦[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155页。单看前六句对天时人事多故的描述,隐隐中有生老病死皆苦的感觉。时光易逝、尘埃风雨、疾病悲忧、心苦无兴,等等,到老忙的人生活极其艰辛。但是,白居易并没有像释家一样将这些“苦”作为人生的本质。“忙”不是“苦”,所谓“纵忙无苦事”⑧[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510页。即点明了这一点。至于为什么“忙”而不“苦”,白居易从世人感受入手说明:“世上贪忙不觉苦。”⑨[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19页。人们只知道“忙”,忙到不觉得“忙”为“苦”。至于白居易自己,他自认有乐无苦:“唯余耽酒狂歌客,只有乐时无苦时。”⑩[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42页。“眼前有酒心无苦。”⑪[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710页。“乐”由躭酒而得,有酒则心中无苦,欲乐就不能止酒。

白居易追求“乐”,也善于找“乐”。他写道:“食饱惭伯夷,酒足愧渊明。寿倍颜氏子,富倍黔娄生。有一即为乐,况吾四者并。”⑫[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57页。人之富足取决于富足感,后者既需要自己内心的认定(“知足常乐”),也需要外在的参照系来衬托。相较于人生的各种悲剧,哪怕是最普通的酒足饭饱,甚至平安地活着,皆是幸事。随时想着人类历史长河中不可胜数的不幸,心才能满足,乐才能常伴随。在此意义上,“乐”与否系于己心,而不是外在条件。“身闲自为贵,何必居荣秩。心足即非贫,岂唯金满堂。”①[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48页。“心足即为富,身闲乃当贵。富贵在此中,何必居高位?”②[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527页。外在的荣华富贵可以给人舒适,但也会劳人心神,役人形骸,反使人不自由。心足身闲不仅“为贵”,而且“当贵”,这才能保障生命的自由与快乐。

白居易自觉以“闲游”作为解脱之道与归宿,显示出扎根世间的鲜明立场,同时也将“忙”的问题拔到“苦”之上。“富贵身忙不自由”直接点出“人间到老忙”的精神实质——不自由,与之相反的“闲游”之精神实质也就自然烘托出来——自由。“忙”与“闲”对立,忙人与闲境隔绝。所谓“始知天造空闲境,不为忙人富贵人”③[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93页。。“忙人”与“富贵人”并列表明,“忙人”虽为富贵,但不必成富贵人。闲境与忙人对立,原因是忙人忙得停不下来,不会认同闲境,也无心思欣赏闲境。

“忙”虽较“闲”不自由,但也是人生的一部分。中国人喜欢将人生在世称为“过日子”,白居易则将“忙”与“闲”都称之为“过日”,显示出对世间生活的敬重。如:“奔走朝行内,栖迟林墅间。多因病后退,少及健时还。斑白霜侵鬓,苍黄日下山。闲忙俱过日,忙校不如闲。”④[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04页。“奔走朝行内”为“忙”,“栖迟林墅间”为“闲”。人世间通常在身体健康时“忙”,身体撑不住时,生病而停下来为“闲”。“忙”而“闲”、“闲”而“忙”,人生就这样在“忙”与“闲”之间流动转换着,逐渐老去。而且,从人情处说,没有经历过“忙”,也难以知“闲”的好处。白居易敏锐地指出这一点:“见苦方知乐,经忙始爱闲。”⑤[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486页。“闻客病时惭体健,见人忙处觉身闲。”⑥[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57页。感受到“闲”的前提恰恰是知“忙”,由此说,“忙”也是通达“闲”的必由之路。将“忙”与“闲”一道理解为生命生活的正常展开(“过日”),白居易甚至有点欣赏“忙”,所谓“闲忙各有趣”⑦[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95页。也。白居易意识到了忙与闲的冲突,但一起欣赏二者表明他立足人生、欣赏人生的思想底色。

当然,如果在两者之间选择,白居易毫不犹豫地选择“闲”(“忙校不如闲”)。如果条件允许,他更会坚定远离“忙”,坚决不做“忙人”。对此,他多次表露:“忙人应未胜闲人”⑧[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971页。,“忙应不及闲”⑨[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610页。,“终身不拟忙”⑩[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433页。,“拟做闲人过此生”⑪[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992页。,“渐老渐谙闲气味,终身不拟作忙人。”⑫[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370页。“应”是价值的判定。对“忙”“忙人”与“闲”“闲人”之间的价值判定,白居易鲜明地扬后者而抑前者。“终身不拟忙”“终身不拟作忙人”乃白居易毕生的理想。他终身不愿做忙人,不是害怕烦忙之苦,而是担忧“忙”之不自由,以及对“闲气味”——闲的本质的由衷珍爱。他要做“闲人”,也不吝夸自己“最闲”。“洛下多闲客,其中我最闲。”⑬[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08页。“洛客最闲唯有我”⑭[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448页。。当然,有一事还是值得他去忙的,那就是饮酒:“忙多对酒榼”⑮[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883页。。饮酒之“忙”不能算真正的“忙”,恰恰相反,饮酒正可使人远离不自由的“忙”,而入自由之境——闲。“身闲甚自由”⑯[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374页。,饮酒使人闲,也是人获得自由的重要途经。

人皆有心,但如何用心则有差异。白居易追求“闲”,也力主让心闲下来。让心闲下来,不再计较算计、忙碌不止,这也就是他所追求的“心向闲时用”⑰[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781页。。人闲不仅意味着人自身不被侵占,也意味着不用自身的心智于万物。让万物从人的控制下解脱,完全按照它们自身的节奏、节拍生长发育,物性才能完整持存。白居易说“心闲岁月长”①[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011页。,“闲物命长人短命”②[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757页。,“闲多见物情”③[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96页。,他一方面感慨人不得闲而本性被伤害——短命;另一方面,他无疑认为,人物能闲,才能长命。岁月长,物性才能完全展开,物情才能完全呈现。从物的视角看,闲让一物成为自在的自身。也可以说,闲构成了物成为自身的前提。“心乐身闲便是鱼”④[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398页。,只有自身不为他者(主要是人)所裹挟,这样的鱼才不会“忙”。鱼自身闲着,不为他者所促逼,才会快乐,才会自由,也才能按照自身本性在天地间展开自身。对于人来说,闲也让自己从与万物的纠缠中解脱出来,回到自身,像鱼一样成为真正的自己。在白居易眼中,人、鱼本闲乐,人闲乐便会像鱼一样自由自在。闲人与自在之物虽然不会相互纠缠,但可以在精神层面上相互拥有。因此,白居易断言:“风景属闲人”⑤[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09页。。“闲人”不会将自己陷入世俗名利之争中,他既会让自己闲——不用自己,也不用物,会让物闲着。以此“不用”态度看身边的万物,实质上是欣赏而不是占有,是放手后与之游戏玩耍,身边的万物由此成为“风景”。“风景属闲人”之“属”表明的是二者之间在精神上彼此相通相融性。周遭环境变成“风景”,其内在的韵味便自然呈现。“林下幽闲气味深”⑥[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498页。,“气味”既是林下风景自身呈现的韵味,也是闲人感应之而入闲人之怀的味。物味与人味在“闲”中便由“隐”而“显”,闲人与闲物一体无间、共同呈现。“闲”保障着物味的深沉呈现,也保障人能品味此幽深之味。

忙与闲都是人参赞天地日月的方式,差别在于:忙将天地日月纳入人的活动中,甚至以人的知识、行动利用、改变天地日月之运行;闲不用天地日月,也就将后者还给自身。白居易不少表述涉及此义,比如:“天供闲日月”⑦[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496页。,“闲中日月长”⑧[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490页。。日月本是自在运行,但进入人的观念后,为人所认识、利用,也就成为人之物。在人的观念中,日月有了长短、疾缓,常随人的观念而变换形态。当人把日月还给日月,日月也就自在长久。

白居易所追求的“闲”主要指有空隙、不操劳、摆脱外在羁绊、自我安排之在世状态,即所谓“身闲无所为,心闲无所思”⑨[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764页。。“无所为”“无所思”即让身心不为他者侵占状态。一旦身心被侵占,也就远离了“闲”。白居易说“心有千载忧,身无一日闲”⑩[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490页。,明确将消除心被侵占状态——千载忧——视为“闲”呈现的前提。“闲”的状态并不难达到,但是,要保持这个状态却需要特定的精神准备:忘。白居易对此深有体会:

床前有新酒,独酌还独尝。……身闲心无事,白日为我长。我若未忘世,虽闲心亦忙。世若未忘我,虽退身难藏。我今异于是,身世交相忘。⑪[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50页。

“忘”不仅指我忘世,还包含世忘我。我不忘世,为世事羁绊,虽有空隙,仍会操劳不已——忙。我忘世,才能保证心闲,心闲人才会真正闲下来。但是,我与世界一直纠缠在一起,枷锁不会因我忘而自动脱落。世忘我同样需要我改变自身:由有才变无才,由有用变无用,所谓“病木斧斤遗,冥鸿羁绊断”⑫[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90页。也。在白居易看来,做到如此改变也只能通过醉酒实现。以酒洗涤机心,荡尘垢肠,成为无才无用之人。“醉来忘渴复忘饥,冠带形骸杳若遗。”①[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37页。我醉酒忘世,世人同样也忘我。“身世交相忘”,彼此的纠缠脱落,我即可享受春日芳气,秋日水光。“身世交相忘”即“醉入无何乡”,深深醉者即为“闲人”。白居易变“忙”为“闲”的方式仍然是饮酒:“归来诗酒是闲人。”②[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010页。对于诗酒如何让一个人成为闲人,白居易亦有深刻的领悟:“空腹三杯卯后酒,曲肱一觉醉中眠。更无忙苦吟闲乐,恐是人间自在天。”③[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704页。“忙”才有“苦”,饮酒、醉酒而眠让人从“忙”中解脱出来,也就不会产生“苦”。醉眠再加上吟诗,那就称得上“闲乐”。“闲乐笑忙愁”④[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623页。正道出白居易摆脱忙苦之后的轻松心态。

“闲”标志“自由”,饮酒而闲,饮酒乃实现自由的重要方式。“油油春云心,一杯可致之。”⑤[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311页。“春云心”即超越世俗、不为俗虑困扰的闲心。对于世人来说,杯酒就可以得闲心。当然,杯酒所得之闲只能算“偷闲”,若要彻底自由,则还要努力实现“长闲”。“长闲犹未得,逐日且偷闲。”⑥[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411页。长闲难得,逐日偷闲庶近之。

三、处处去不得,却归酒中来

人类的生存方式有限,现实的每种生活方式都有其可人之处,也会有不同的苦辛。在特定历史阶段,职业分工固定化,人们的生活方式往往也随之被确定、被固定。世俗之人习惯在哪怨哪,处此而慕彼。白居易自觉以闲眼观世界,对于世间不同生活方式都有深刻的洞察。在他看来,现存的各种生活方式皆有问题。理想的生活方式有其内在精神尺度,其中最重要的是“闲”。“人生百年内,疾速如过隙。先务身安闲,次要心欢适。”⑦[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683页。白居易追求“闲”“欢”,立志做个“闲人”,而“闲”“闲人”在现有的生活方式中无处可觅。他深知得闲不易,而且现实的闲人也常在窘迫之中。比如:

高人乐丘园,中人慕官职。一事尚难成,两途安可得。遑遑干世者,多苦时命塞。亦有爱闲人,又为穷饿逼。⑧[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93页。

贫穷汲汲求衣食,富贵营营役心力。人生不富即贫穷,光阴易过闲难得。我今幸在贫富间,虽出朝廷不入山。⑨[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318页。

高人认同、向往山林,但却在山林中遭受穷饿。有些人身居官职、衣食无忧,但却在世间凄凄惶惶、劳心劳力,身心废顿。既想有为干世、衣食无忧,又能身心安宁,这在世间为两难。白居易自认为解决了此两难:即自身处在贫富之间,既免除了穷饥困惑,也能做个闲人,身心自在。当然,他之所以能闲下来,首先在于他富足的心灵境界。白居易不追求成贤成圣,他总以普通人自认。普通人生存于世间,知足则可得闲。白居易常将自己与人世大不幸的人相比,比如与黔娄比富,与颜回比寿,与伯夷比饱,与荣启期比乐,与卫叔宝比健康,其结论自然都是自己取胜。这看似精神胜利法的比较表现出白居易容易知足的秉性。他并无好利、好赌、好药等不良嗜好,而且能够随时有酒,故他总认为自己是个富翁。“送愁还闹处,移老入闲中。身更求何事,天将富此翁。此翁何处富,酒库不曾空。”⑩[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587页。“富翁”并非指占有大量财富者,而是指拥有大量的酒。在白居易思想中,“酒”与“闲”相通,有酒随时饮是富,也是闲。白居易不断以诗句强化“酒(醉)令人闲”观念,比如:“朝饮一杯酒,冥心合元化。兀然无所思,日高尚闲卧。”①[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501页。②[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501页。“酒(醉)”与“闲”相互通达:二者都能够让向外有所指向的心返回自身,最终使自身冥合于大化之中。“日高闲卧”不是偷懒,而是在收摄心思于自身之后,不再以个人扰动大化流行。“酒(醉)”而“闲卧”,酒的精神价值也随之不断提升。

在白居易看来,人类的生活由思想指导,不同的思想也就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他把饮酒而醉与儒家、道家(教)、释家(“禅”)并列,当作世人基本的生活方式。通过相互比较,他把“禅”与“醉”当作其中最高明的两种:“因君知非问,诠较天下事。第一莫若禅,第二无如醉。禅能泯人我,醉可忘荣悴。与君次第言,为我少留意。儒教重礼法,道家养神气。重礼足滋彰,养神多避忌。不如学禅定,中有甚深味。旷廓了如空,澄凝胜于睡。屏除默默念,销尽悠悠思。春无伤春心,秋无感秋泪。坐成真谛乐,如受空王赐。既得脱尘劳,兼应离惭愧。除禅其次醉,此说非无谓。一酌机即忘,三杯性咸遂。……劝君虽老大,逢酒莫回避。不然即学禅,两途同一致。”③[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746页。在白居易看来,儒家(教)以礼法规范生命,礼法不断滋生,繁琐礼节让生命不堪。道家(教)练气养神,多有禁忌而减损生命。醉与禅一样富有思想,相较而言,禅泯灭人我,醉遗忘荣辱,二者都能让人能够息止念虑,摆脱尘劳羁绊,本性顺遂。白居易自称“佛容为弟子,天许作闲人”④[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434页。,正基于醉令人闲的理念。

尽管白居易把禅放在第一位,但是,醉之斩断在世因缘与消除心中思虑功能与禅泯灭人我作用基本一致。加之,禅虚醉实,禅意境高深,醉操作简易,方便通达。所以,原本被他排在第二位的醉总是被优先提及,“逢酒莫回避,不然即学禅”。“学禅”乃醉酒不得而采取的修心方法,能醉自然不必学禅。白居易的很多诗篇将醉当作拯救世人的唯一希望,正基于此。“何以送吾老,何以安吾贫。岁计莫如谷,饱则不干人。日计莫如醉,醉则兼忘身。”⑤[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783页。人的自然生命持存不能长久离开五谷,但人亦可一两天只饮酒而不食五谷。在白居易看来,人不能一日不醉。醉既可安顿自然生命,也可以满足人的精神生命。对他来说,一日不“醉”的生命都是煎熬。

放弃以自我来安排自己的生活,跟随日月运行之道不断转换自己的生命节奏、生活节拍,随顺人事变迁而不断调整自己的情绪、情感,以使身心契入大化流行之中,这是中国古典“闲”的理想。⑥关于“闲”的涵义,请参见拙著《汉语思想中的忙与闲》第九章。白居易知足保和,淡泊悠闲,吟诗弹琴、游山玩水、谈禅醉酒是其情之所钟。⑦白居易自己建的住所有水有竹、有堂有亭、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时饮时吟,妻孥熙熙、鸡犬闲闲。参见《池上篇》,《白居易文集校注》,第1886-1888页。正如他的交际从饮酒开始,酒酣而吟诗操琴,最后以酩酊大醉结束,饮酒也是白居易自觉选择的生存方式与最后的归宿。饮酒可以在四时变迁中调节身心,转换节奏;也有助于在人事悲观时调节情绪,跟随天道节奏变换而不断调节自己节奏,以应和之。正基于此,白居易反复申说“何处难忘酒”:

何处难忘酒,长安喜气新。初登高第后,乍作好官人。省壁明张榜,朝衣稳称身。此时无一盏,争奈帝城春。

何处难忘酒,天涯话旧情。青云俱不达,白发递相惊。二十年前别,三千里外行。此时无一盏,何以叙平生。

何处难忘酒,朱门羡少年。春分花发后,寒食月明前。小院回罗绮,深房理管弦。此时无一盏,争过艳阳天。

何处难忘酒,霜庭老病翁。暗声啼蟋蟀,干叶落梧桐。鬓为愁先白,颜因醉暂红。此时无一盏,何计奈秋风。

何处难忘酒,军功第一高。还乡随露布,半路授旌旄。玉柱剥葱手,金章烂椹袍。此时无一盏,何以骋雄豪。

何处难忘酒,青门送别多。敛襟收涕泪,簇马听笙歌。烟树灞陵岸,风尘长乐坡。此时无一盏,争奈去留何。

何处难忘酒,逐臣归故园。赦书逢驿骑,贺客出都门。半面瘴烟色,满衫乡泪痕。此时无一盏,何物可招魂。①[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144-2147页。

日常生活世界平淡无奇,但是,物我相感、人事变迁都会使平静的生活掀起波澜,人生百味随之而生。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乍现,酒也自然登场。对于初登高第、乍作好官之人,身份、职责的改变乃人生大事。加之长安春到,万象更新。以饮酒来调整自己的身体节奏与心理节拍乃人情中自然而然的事情。酒之必要,不言而喻。随着春分、寒食到来,春花渐繁,春月渐溶。阳光少年,罗绮加身,管弦在手,同样需要饮酒以追随、应和大好春光,抒发、释放情志。春去秋来,万物收敛。蟋蟀啼暗,梧桐叶落。病翁逢霜,愁鬓先白。人亦需要以酒对抗秋风,温暖心灵。至于青春别离,相隔千里,白发聚首,相逢话旧。熟悉人又陌生,正需要一盏在手,招往事于前,诉平生悲欢。或驰骋沙场,出生入死,功高名世,衣锦还乡,亦需要高擎金樽,把酒欢庆。欢聚饮酒为庆祝,送别饮酒以饯行。酒融化心灵,身渐远,心不隔。游子用酒对抗孤独,也为其归乡、重新融入亲朋作了身心双重准备,以酒“招魂”正是此双重准备的具体表现。“何处难忘酒”潜台词是,不管人生何处,都需要酒来参与、完成人生之事。“此时无一盏”意味着人对新的生命场景的漠视;“此时有一盏”则意味着人自觉应和、参与到新的生命场景中去。有酒的人生充满生机与生意,无酒的人生则多枯寂与落寞。“人间若无酒,尽合鬓成丝。”②[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230页。酒为世人所需,无酒则只剩下无尽的忧伤了。

白居易反复七次以“此时无一盏”句表明,只要人们有跟随四季更替、人事离合而转换自身节奏之必要,饮酒就不可或缺。跟随四季更替、人事离合而转换自己身心节奏,则是生命、生活实现和谐的基本前提。以酒实现自己身心节奏的转换——变寒为暖、转忧为乐,这正是《酒功赞》所谓的“孕和产灵”。

考虑到“闲”——自由——被白居易当作生命的首要的、终极的目标,能够“孕和产灵”的饮酒也就理所当然地被当作理想的生活方式。《不如来饮酒》组诗对此反复陈说。“不如来饮酒”虚拟“君”的七种不幸处境,“来饮酒”暗示白居易本人已经自觉选择且一直处于“饮酒而醉”的状态,同时他也在劝说、等待“君”魂之归来。在此意义上,《不如来饮酒》组诗实质上是以酒“招魂”:

莫隐深山去,君应到自嫌。齿伤朝水冷,貌苦夜霜严。渔去风生浦,樵归雪满岩。不如来饮酒,相对醉厌厌。

莫作农夫去,君应见自愁。迎春犁瘦地,趁晚喂羸牛。数被官加税,稀逢岁有秋。不如来饮酒,相伴醉悠悠。

莫作商人去,恓惶君未谙。雪霜行塞北,风水宿江南。藏镪百千万,沉舟十二三。不如来饮酒,仰面醉酣酣。

莫事长征去,辛勤难具论。何曾画麟阁,只是老辕门。虮虱衣中物,刀枪面上痕。不如来饮酒,合眼醉昏昏。

莫学长生去,仙方误杀君。那将薤上露,拟待鹤边云。矻矻皆烧药,累累尽作坟。不如来饮酒,闲坐醉醺醺。

莫上青云去,青云足爱憎。自贤夸智慧,相纠斗功能。鱼烂缘吞饵,蛾焦为扑灯。不如来饮酒,任性醉腾腾。

莫入红尘去,令人心力劳。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且灭嗔中火,休磨笑里刀。不如来饮酒,稳卧醉陶陶。①[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2147-2150页。饮酒而醉与高士归隐、农夫种田、商人行贾、军旅征战、炼铅烧汞、高官显爵、红尘争斗一样被当作基本生存样态。显然,白居易不是将这些不同的生活方式等量齐观。后者刺激、艰辛、痛苦、危险,追求名利长生等虚无缥缈又微不足道的目标,让人陷溺其中,身心不得安宁而失去自我,而饮酒任性自在、轻松自由、和乐悠闲。按照他对“忙”与“闲”的区分,高士归隐、农夫种田、商人行贾、军旅征战、炼铅烧汞、高官显爵、红尘争斗都是“忙”,惟有饮酒才能称得上是“闲”。高士、农夫、商人、将士、炼丹人、高官、斗士都是“忙人”,惟有饮者是“闲人”。从批判的眼光看,白居易所言非常有道理。当人们处于特定的社会角色,往往在谋生的同时,也容易形成思维与行动的双层习惯。由此陷入其中而不得超脱,形成忙碌而难以停息之态,所谓“闲不下来”即指此态。尤其是,当人们认定自己是“忙碌的命”,“闲”注定是奢望。不过,当“闲”的观念被教化、普及,它也将引领处于不同社会角色人们在各自的行业劳作中追求“闲”、实现“闲”。

白居易将“饮酒”与“闲”等同起来,并未意识到观念对行为的引领作用。所以,他在对高士归隐、农夫种田、商人行贾、军旅征战、炼铅烧汞、高官显爵、红尘争斗等生存方式表达失望的同时,完全否定基于这些生存方式的解脱。他要做的是彻底拒绝它们,而归于饮酒。在这组诗中,白居易极力赞美饮酒之美妙。其意图就是用此乌托邦来撩拨、引诱人们去饮酒。也可以说,是通过饮酒来为世人招魂。不同于《楚辞·招魂》以故乡完整的衣食住行来吸引游魂,《不如来饮酒》单以“饮酒”“醉境”来招魂。在白居易笔下,“醉”无限美好,比如“厌厌”——极其满足状;“悠悠”——从容自然状;“酣酣”——十分畅快状;“昏昏”——混全不分别;“醺醺”——深醉不醒状;“腾腾”——飘飘然;“陶陶”——和乐状。醉中混全、悠闲,而远离贤能、效率、效用、上进、有为、功利等尘俗价值。贤能、效率、效用、上进、有为、功利让人苦忙,让人烦累,也让人不自由。

巧者劳,智者忧,只有不巧不智之醉,才能远离羁锁之累、朝市之喧。饮酒而醉成为白居易终极的生命抉择:“处处去不得,却归酒中来。”②[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514页。高士归隐、农夫种田、商人行贾、军旅征战、炼铅烧汞、高官显爵、尘俗争斗皆去不得,返归酒中是必然。存在方式的选择也是精神道路的自觉抉择,饮酒之外的生活不值得过。后世晏殊“人生不饮何为”之说辉映着白居易“不如来饮酒”思想,都把饮酒当作自觉反思、抉择之后的理想生活方式。当然,“酒中”并非窄逼的斗室,也不是苍莽的荒原,它充实而富有,自由又悠闲。白居易高度认同王绩的“醉乡”观念,有时径以“醉乡”称呼“酒中”洞天。所谓“事事不成身老也,醉乡不去欲何归”③[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389页。。如我们所知,“醉乡”并非虚无之所,它乃无何有的精神田园,也是无所为、无所思、事事不成之人理想的归所。

可以看出,白居易接受佛家人生为苦之说,但对于如何解脱人生之苦,他并没有遵照其“集灭道”理路,而是依循王绩等先辈开创的饮酒入醉乡的精神之路,以饮酒对抗人生必然面对的忙与苦。现实有多忙、有多苦,醉乡就有多闲、多迷人。由此表明,“醉乡”乃独立于儒家“大同”与佛家“西天”的独立精神世界。不过,酒醉虽迷人,却内蕴着自我否定的逻辑:醉乡有人,天下无人。如此,田无人耕,工无人做,酒无人酿,醉亦不可得。醉乡无法普遍化,注定只能是个别闲人的精神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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