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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义与1920年代的中国摄影

2024-04-14刘新宇

中国摄影家 2024年3期
关键词:肖像女性主义摄影

与清季先进所提倡的女学、妇权所不同的是,女性主义真正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行于中国知识界,应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彼时新文化运动的一项功业,便是将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女性地位的跃迁归因为进步理念的现代感召。1920年,沈雁冰在《东方杂志》发表《世界两大系的妇女运动和中国的妇人运动》一文,文中首次将“Feminism”译作“女子主义”,介绍女子主义这一世界范围的思潮及其在中国的样貌,这无疑给中国文学艺术界输送了革命话语和理论给养。而在此后的两年,妇女问题研究会筹办成立,汇集了周作人、胡愈之、夏丏尊、吴觉农等一众学者专注女性主义的议题,发表了大量脍炙人口的文章著述,更使之延伸到戏剧、美术以及影像作品的创作讨论。从女性主义的学术史来看,兴起斯时的正是第一波女性主义浪潮在中国蔓延的结果,舶来的观念讲求在政治和人权上赋予女性以与男性相同的地位,使之拥有工作、教育、选举的平等权利的呼声,伴随着20世纪20年代封建军阀对抗的混乱局面凸显出进步性。而这一时期,女性主义在摄影作品中的展现虽处于朦胧时刻,但在肖像和群像的拍摄中亦有蛛丝马迹可以探寻。与此同时,一些女性摄影家崭露头角,在一定程度上,二者共同彰显了女性在影像中的主体表达欲望,这或许可以为我们找寻第一波女性主义在中国摄影史上所留下的印记。

20世纪20年代所孕育的中国进步观念,是针对几十年中国政治生态和国际地位的反思。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们将根源归于个体与宗法的矛盾和冲突。个体主义一时成为新文化运动诸多思想者的主导性观念,诚如胡适所言的“易卜生主义”,直指传统家庭对于独立自主个体的压制。中国传统社会在价值形态上开始向现代社会转化,成为反对传统礼教和反抗传统宗法压迫的利器。[1]女性主义的意识形态正是在个体化的背景下进入文艺创作领域。这一时期女性主义视角的摄影作品主要体现在女性的肖像创作上。在女性个体肖像的创作方面,尤其体现在中近景的身体细节刻画上。中国传统社会对于女性的身体表达趋于内敛,女性入画多以柔美温婉的身姿,恭敬平和的面容为主,创作的肖像功用也主要以纪念、记录为主。摄影术传入中国,照相馆在各大城市相继涌现,肖像照片更加直观地表达女性的外形容貌,与之前的内敛风格有所不同,也服务于女伶、娼妓、艺伎群体。流传的小像、近像开始采用后期手工上色、重新点缀五官的方式,强调女性面容的重要性。随着新文化运动旗手对女性主体地位的昭告,20年代中国城市社会迎来了建构女性身体审美的时代,特写式的女性肖像成为一种时尚。观察保存至今的一些女性肖像照片,我们不难发现一些共同特点,即对面部更加细致的聚焦与刻画,努力将喜怒哀乐主题化,并且淡化与被摄女性面部无关的背景元素。这一时期,艺术类杂志、画报成为刊登新女性肖像的重要载体。1925年创刊的《紫罗兰》创新地以女子肖像照片作为杂志封面,其风格时而摩登现代,时而传统典雅,但无一不将女性的面部神韵奉为主题,刊物隐去肖像者的姓名和出身,而此后的《良友》杂志则将女性肖像的公共性突出,诸如陆小曼、胡蝶、关紫兰等政治文化名流的肖像照都成了重要的封面来源,这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大众传播媒介中的女性形象力量,女性肖像摄影也引发了公众对于女性身体的审美建构。

1926年创刊的《北洋画报》倡导美育的社会化,旨在让“有摄影机在手的人,应当尽量的照出一个美的宇宙。虽然,谁也知道宇宙之大,是描写不尽的”[2]。“至于国内时事,除非重要而有趣味者,宁缺毋滥,中外美术,依旧广为介绍,以符提倡艺术之旨。”[3]而其中女性肖像主题更是占据了大量版面,包罗了社会名流、娱乐明星、都市职人等, 1928年《北洋畫报》还以题为《美人十五美图》的一组摄影组图引发了关于女性身体审美的探讨:

“发:记折花共剧,兰云才复,涂妆伊始,翠钏曾安;眉:未语先颦,欲歌远锁,暗讬芳心十四弦。销魂处,有鹅黄初柳,临去双尖。肩:玉楼耸处时情远,俨若削成;手:春来病,把芳心捧罢,百遍摩挲;腰:临风杨柳,摇曳生姿;目:端相久,待嫣然一笑,密意将成;耳:把无声细语,递向更深;鼻:粉妆玉琢,掩映两段秋波;齿:瓠犀微露;臂:待枕先舒,将盟暗啮,宜印绸缪小字斜;口:乍尝樱颗,嚼碎红绒。”[4]

摄影作品投射出现代性对于传统女性形象的质疑,但又以一种文言化的、相对中和、并非颠覆的方式表达,展现了对这一时期女性身体审美的谨慎态度。但另一方面,这样一套评价体系的背后无疑也存在着物化女性的倾向,经由摄影技术将女性的身体与观看的快感建立了直接的勾连。在消费主义初萌的时代,女性个体肖像出现在广告、海报和月份牌上,女明星、女名人的示范效应更进一步确立了中西交融的女性身体审美风格特质,虽然现在看来这种对于女性身体的物化认知值得玩味,但毋庸置疑的是,对于长久以来被封建礼教所禁锢的中国女性而言,正视女性面容、拍摄女性面容本身就是一大进步。

此外,在女性生活群像的创作上,这一时期的作品开始注重时尚性与趣味性。就数量而言,尤其以女学生群体的照片数量居多。五四运动后的女学生可谓当时引领社会风气的重要群体,她们对摄影技术抱持浓厚兴趣,并将拍摄的体裁与日常生活相关联。生活群像的构图比较灵活多样,多为合影的形式,并在拍摄中突出背景,诸如公园踏青、校园生活、游览景观,摄影者会照顾到每一个被拍摄者的情绪和状态,这种合影也体现了对女性情感的尊重,彰显着男女平等的意义。而当参与五四运动的学生步入社会,则成为一种新的社会阶层,更将这种影像风格进行了延续、发扬。重视女性地位的结婚照片、家庭节日留念、日常生活照开始引领潮流,成为与当时社会变革相照应的摩登视觉表达。

女性主義的社会思潮不仅影响到女性在影像中的呈现,还促使女性进入镜头之后进行摄影创作。在此之前,尽管有一些女性活动在民间的摄影界,但却默默无闻,很少以摄影家身份发表作品,直到20世纪20年代以后,职业或者半职业的女性摄影师才开始登上历史舞台。伴随着女子教育的起步发展,年轻的女学生、城市女职员对于摄影的关注在20世纪20年代成为潮流,“精武体育会”陈士超和北平光社的金耐先,经营照相馆的欧阳慧真、欧阳慧芳等依托不同社群构成了这一时期比较具有典型性的女摄影家群体。她们活跃在艺术界,通过摄影的方式表达着对美的追寻。但另一方面,五四新女性也认识到摄影也不仅仅是单纯的审美彰显,实际上可以作为观点和意见的表达方式,这无疑与女性主义在当时的提倡如出一辙,即把女性的关注点推向社会公共领域。其中,这一时期在北京艺文中学的顾淑型则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一条女性视角介入社会现实的道路,她通过手中的照相机表达了对时事政治以及公共事件的观点。

顾淑型1897年生于无锡,1917年赴美留学习得摄影技术,1924年回国任教于北京艺文中学。顾淑型的作品尤为关注社会现实和政治事件,其早期尤以1926年拍摄北京“三·一八”惨案的摄影作品闻名。1926年初,中国北方民众反对奉系军阀和段祺瑞政府的呼声日益,3月18日中共北京地委号召进步群众约5000人于天安门召开反对帝国主义及其代理人的示威大会,并开展请愿和游行活动。请愿团行进到执政府门前(今铁狮子胡同),遭到段政府军警镇压,军警向人群开抢,并用刺刀劈砍民众,这就是骇人听闻的“三·一八”惨案。顾淑型作为进步群众身处其中,在保护学生安全撤离的同时,用相机记录了惨案现场的珍贵画面。在游行行进的过程中,拍摄了《示威游行队伍在街上观看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宣传画》《北京各阶层人民爱国示威游行队伍向段祺瑞执政府前进》《北京女师大学生队伍参加游行》《游行队伍到铁狮子胡同段祺瑞的执政府请愿》《段祺瑞的卫队紧守大门,准备向爱国的人民开枪》《准备开枪的卫队》。在惨案发生后,拍摄了《“三·一八”惨案后,高举被枪杀的学生的血衣,继续英勇斗争的人们》等作品。顾淑型的《北京“三·一八”惨案》的摄影作品是我国早期新闻摄影的扛鼎之作,其构图和谐、叙事生动,展现了拍摄者的图像捕捉能力和深厚的影像艺术造诣,更体现出这一时期以顾淑型为代表的女性摄影家对于公共议题的介入和立场。

总体而言,20世纪20年代在中国社会初露锋芒的女性主义视角摄影,反映了中国社会发现女性个体,与既有封建父权制相斗争的生动写照。而当我们回到学术史上来看,这一时期的相关影像作品所具有的历史烙印也确然深刻。学界对于女性主义的划分大致分为三类:自由主义的女性主义、社会主义的女性主义、激进或者后现代的女性主义。而对应女性主义的发生又分为,20世纪初的第一波女性主义浪潮、20世纪60年代的第二波女性主义浪潮,以及21世纪以来的所谓第三波女性主义浪潮,三波女性主义在中国又对应了不同的历史时期。其中,第一波女性主义浪潮孕育以自由主义女性主义为代表的意识形态,强调在法律和政治制度层面上的平等,并获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动摇了传统父权制的统治根基,在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获得正名,成为后五四时代的一个重要标签。尽管没有在艺术领域形成系统理论,但自由主义女性主义却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这个时代人们观看影像作品的立场与习惯。新文化运动将女性主义引入艺术创作,女性作为被凸显的主体改造了传统中国社会的视觉语言,一种强调女性身体审美、生活意趣的摄影表达,伴随着这一时期的女性平权运动而获得道德合法性。

应该认识到,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急剧且曲折,尤其体现在直观而先锋的艺术表现形式上。第一波女性主义对于中国影像艺术的意义在于,将女性从被观看的位置一定程度上解放出来,使之通过摄影创作参与到公共议题的探讨中。与此同时,第一波女性主义浪潮虽然致力于在政治文化中构建女性的主体性,在中国近代早期消费社会却无形之中打造出不同于传统、商业化的物化女性的视觉语言,这样的倾向尤其体现在同时期的摄影作品上。这种冲突和矛盾在一定程度上或许是因为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社会对于舶来的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的理解缺少批判的维度,我们在处理传统与现代视觉语言的切换过程中,尚没有阐释出应对资本主义父权制的有效手段,中国社会呼唤颠覆性的革命话语。

(刘新宇,中国艺术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注释:

[1]孙向晨:《个体主义与家庭主义:新文化运动百年再反思》[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第62-69页。

[2]《秋尘》卷头语[J],《北洋画报》,1930年7月22日。

[3]《美人十五美图》[J],《北洋画报》,1928年7月7日。

[4]《北洋画报》卷首语[J],1930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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