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朱元思书》

为什么，为什么？他现在不想看到任何与火相关的东西，只能走水路回故乡。唉，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毕生的追求止于今朝。吴均疲惫不堪，眼含泪水，一个草根想要翻身为何这么难？前半生的奋斗和努力历历在目，他真的不甘心，我比那些生下来就富贵的公子哥们差在哪了？

吴均，吴兴故鄣（今浙江省安吉县）人。在门阀士族制度依然占据强大市场的南北朝，依旧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出身普通的人很难出头。吴均有一个梦想，希望通过努力与奋斗改变命运，于是，他刻苦学习，钻研学问。他文才出众，受到了不少人的赏识。当时的文坛领袖沈约看到吴均的文章，很是赞赏。

可是别人对他的夸奖也仅止于点赞。没有良好的家世，没有强大的老爹，好难翻身啊！当时，刘宋朝大将萧道成迫使宋顺帝主动下岗，自立为帝，建立齐朝。大家忙于争权夺利，平均三年换一个皇帝。齐武帝、齐明帝等人根本看不起读书人，认为他们只配读书，百无一用。所以，吴均的才华反而成了他进入官场的障碍。怎么办？掉转船头，从军！

这条道路对于寒门子弟来说，风险高收益也高，因为那些士族子弟根本不屑参军。吴均去了边塞，虽然没能打仗立功，却开阔了眼界，提升了写作水平，这些经历给他的诗歌注入了一股刚健的军人气。与新结识的各路朋友互通信件，互赠诗歌，也提升了他的名气。

不久，雍州刺史萧衍手握大权，接受齐朝的皇帝的禅位，建立梁朝，定都建康（今江苏省南京市）。

新朝代应该有新气象。萧衍本身就是个典型的文艺青年，对读书人特别重视，吴均依稀之中看到了些许的光亮。旧相识柳恽出任吴兴太守，他欣赏吴均的才华与文字，抛来了橄榄枝：做我的助理与秘书如何？

吴均成了柳恽的主簿，两人虽是下级与上级的关系，但这并未妨碍他们成为朋友。日子过得平淡而无聊，吴均不甘心，难道一辈子就当个秘书吗？两年后，北魏南侵，梁武帝决定派兵迎敌，大战一触即发。

之前没有上过战场，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岂能错过？于是他告别上司，希望到边疆大展拳脚。柳恽通情达理，并未阻碍，还将吴均推荐给了梁军主帅、梁武帝的弟弟——临川王萧宏，最后不忘赠诗鼓励：去了好好干！

梁魏之间的战争没过多长时间就结束了，吴均并没有充分展示才能的机会。但是柳恽、萧宏等人的大力推荐，让梁武帝对吴均产生了兴趣。吴均真有那么好吗？招来看看！

梁武帝看过吴均当场写的大作之后，不由得点赞：好，很好！

吴均顺利地通过了“老板直聘”，担任待诏，随时听候皇帝的诏令而写作。官职不大，机遇很好，能与皇帝近距离接触，只要有才能，随时都能被发现。

可是伴君如伴虎，不善于察言观色、迎合逢迎的人容易遭人暗算与陷害。吴均写出来的诗歌大多反映社会现实与理想抱负，带有一股复古之风，和当时追求刻意雕琢、色彩艳丽而内容空洞的主流文学格格不入。加上他不善于揣摩主子的心思，越来越不讨皇帝的欢心，以至于梁武帝把他同另外一个文人何逊相提并论，并做出重要批示：“吴均不均，何逊不逊。”

吴均名不符实，何逊并不谦逊。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就这样没了，吴均不甘心，他又掉转船头。写诗容易得罪人，那我写部《史记》那样的著作如何？他准备学习司马迁，凭一己之力撰写《齐书》，向朝廷借记录前朝宫廷历史与秘闻的资料——齐起居注与群臣行状。

梁武帝又不高兴了，不知天高地厚，皇家秘闻能给你一个小小的底层官员看吗？万一看到我之前不光彩的一面怎么办？所以他没有答应吴均的请求。

不让我修，我偏要修！吴均开始一边找工作，一边私自编撰《齐春秋》。梁武帝的另外一个弟弟建安王萧伟也喜好文学，礼贤下士，仁义宽厚，寒门子弟都争着为他做事。萧伟向失魂落魄的吴均伸出了援手，让他担任自己的助理兼书记员（记室），吴均总算过上了比较稳定的生活，为他撰写《齐春秋》提供了客观条件。

过了几年，建安王回到中央任职，吴均也升任奉朝请（奉朝请是一种比较闲散的官，皇帝开会的时候，有列席会议的资格，也能发表意见。古时称春季的朝见为“朝”，秋季的朝见为“请”。）

多年的坚持迎来了丰收的季节，《齐春秋》终于完成了。吴均小心翼翼地摸着一卷卷书稿，信心满满，意气风发，这下该轮到我上场了吧？他满怀期待地向梁武帝献出三十卷《齐春秋》。皇帝大人，看看吧，我的才能可不限于诗词歌赋呢！

这小子，有点儿能耐嘛！

梁武帝翻着厚厚的《齐春秋》，露出了微笑。但当他看到“齐明帝佐命之臣”几个字的时候，脸色风云突变。放肆，大胆！你竟敢直白地记录朕乃前朝皇帝任命的辅佐大臣？这不是说我是乱臣贼子吗？天下人看了会怎么想？

吴均本着客观公正的实录精神，历史发生了什么，就记录什么，隐瞒篡改岂能写出一部好的作品？可是你拿这样的作品给皇帝看，岂不触及了他内心深处的隐痛？梁武帝萧衍是齐朝的大臣，手握兵权的他逼迫皇帝退位，自己登上龙椅，现在他正在想方设法吹嘘梁朝的合法性呢，你却揭开了他的伤疤。

愤怒的梁武帝又做出重要批示：吴均不仅不均，还不实，写的书籍错误太多，必须处理。皇帝一怒，众人跟风。中书舍人刘之遴找出《齐春秋》里的数十条错误，当场指责吴均。原本就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吴均蒙了，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辩解。其实写书写文章难免会出现错误，只要认真修改就行了。

可这一次，他没有修改的机会了。梁武帝下令焚烧《齐春秋》，免掉吴均的官职，回去面壁思过吧！

面对熊熊大火，吴均心如刀绞。十几年，三十卷，就这么没了！哪怕把其中有错误的章节和字句删掉也好啊！为什么都烧了呢？他胸口仿佛被两块巨大的石头前后夹击，喘不过气来。

唉，世界这么大，先去看一看，美丽的山水也许能平复我受伤的心。

富春江上，乘着小船，吴均漫无目的地漂流。清澈见底的江水中，鱼儿欢快地游荡，水草婀娜地荡漾。前方水面有落差的地方，水流仿佛射出去的利箭。

江的两岸，树林茂密，两边横斜的树枝交叉，遮蔽了炎热的阳光，让人感觉有点寒冷。高山争着向高处和远处伸展，形成了无数耸立的山峰。山上的泉水奔过巨石，声音清脆；美丽的小鸟互相和鸣，和谐动听。蝉声、猿声、鸟声连续不断，充盈耳畔。

唉，面对如此雄奇的高峰、幽美的山谷、茂密的树林，还费心劳神去追求名利干吗？想着那些烦心事干吗？

吴均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世界的确很大，人生如此短暂，何必执着于一小块地方？回到家乡，他给好朋友朱元思写了一封书信，讲述自己游玩的经历与思想的变化。这封书信就是著名的《与朱元思书》，描写了富春江的极致美景：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回到家乡故鄣，吴均游山玩水，利用空闲的时间创作了一本神话志怪小说集——《续齐谐记》，用生动的文笔讲述了有趣的神仙鬼怪传说故事。人世间得不到的东西，就去玄幻的世界里寻找吧！

他还时不时写封书信，跟朋友们吐个槽，分享自己的快乐与想法。

他的书信犹如优美的散文与画卷，在南朝奢华绚丽的文风中独树一帜，引领时尚潮流。很多人甚至刻意模仿他的文体与风格进行写作，称之为“吴均体”，成为当时文学界的流行风尚。

这不，他又写了一封书信——《与施从事书》，赠给朋友，介绍推广家乡的旅游资源。

故鄣县往东三十五里，有座青山，绝壁千尺，直入云霄；绿色的屏障千重百叠，清澈的河水千回万转。归巢的鸟，争相飞行；喝水的猴，手臂相携。春天，小草覆盖道路；秋天，露水化作白霜。风雨突来，天昏地暗；鸡鸣不止，处处生机。此情此景，使人心旷神怡，忘却忧愁。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梁武帝励精图治，准备主持编修一部记录从三皇五帝到齐朝历史的书籍——《通史》。他想到了吴均，老吴文章出众，学识渊博，找他来担任主编吧！

幸福来得稍微晚了一些。

吴均重返京城建康，埋头修史，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写完本纪、世家的内容，年过半百的他操劳过度，得了重病，只能请求返乡休养。

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执着于功名利禄，也许看清了官修历史无法做到绝对实录的缺陷，也许感到自己的大限将至，此次回乡之后，他再也没有出来。他写了一封书信——《与顾章书》给朋友顾章：

仆去月谢病，还觅薜萝。梅溪之西，有石门山者，森壁争霞，孤峰限日，幽岫含云，深溪蓄翠；蝉吟鹤唳，水响猿啼，英英相杂，绵绵成韵。既素重幽居，遂葺宇其上。幸富菊花，偏饶竹实。山谷所资，于斯已办。仁智所乐，岂徒语哉！

我因病辞官，回到家乡寻找隐居的地方。梅溪的西面，有座石门山。这里有水有鸟有风景，我建了好房子，喝着菊花茶，吃着竹米，嘿，再也不想出去了。

五十二岁的吴均在隐居之处结束了坎坷而又短暂的一生。

另外一个与他同时代出生的人，却潇潇洒洒活到了八十一岁。

（文字部分选自《古文，其实可以笑着读》，济南出版社，2023 年 10 月第1版，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