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 学》

那座神奇的学校如同磁石一般吸引着他，听说到那里学习，不仅有免费的吃喝，还能读到各个学派的书籍。如果学有所成，不仅有房有车，还有地位与自由，更能和齐王来个近距离亲密接触。一旦学说和建议被采纳，飞黄腾达不是梦想。

年少的荀子来到这所名震四方的学校——稷下学宫。高大的柱子，精美的雕刻，来往的人群，琅琅的书声，热闹的辩论……他羡慕而又期待地看着这里的一切：这里果然名不虚传，比传说中的还要“高大上”。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跟这所学校结下了深厚的情缘。

战国时期，天下的人才们都知道稷下学宫的故事。

春秋时期的齐国由姜子牙建立，到了齐桓公时，成为春秋首霸，富裕开放，海纳百川，成了天下人向往的地方。邻居陈国发生内乱，陈厉公（姓妫，名跃）的一个儿子妫完为了躲避灾祸逃到齐国，被齐桓公封为工正，封到一个叫田的地方。

讲政治、守规矩的妫完马上把自己的姓改成田。一来是为了隐姓埋名，躲避陈国人的追杀；二来是为了表示永远效忠齐桓公：看，我非常珍惜您封给我的地方。

田完因为出身好、长得帅，被齐国大夫齐懿仲看上，招为女婿。但田完怎么也没想到，经过后世子孙多年的发展与经营，田氏家族成了齐国七大家族之一。最后田氏赶走或杀死了其他家族的人，成了左右齐国国政的唯一大族。权力的稳固激发了野心的膨胀，田完的后世子孙田和将齐康公赶到临海的一个岛上，只提供一些“人道主义”的物质“帮助”，让姜姓子孙在祭祀齐国祖先的时候买点儿像样的贡品（食一城，以奉其先祀）。

赶跑大王，田和有了飞一般的感觉，江山也得轮流坐，我不坐，谁来坐？于是田和自立为国君。为了减少齐国人的不适应，他依然沿用齐国的名号。齐国还是那个齐国，齐王已经不是那个齐王了。后世的人为了区别，称春秋时期的齐国为“姜齐”，战国时期的齐国为“田齐”。从此，姜太公建立的齐国，成了田姓家族的天下了。

田和死后，他的长子田剡（齐废公）即位，但田和的次子田午不服大哥踩在自己头上。凭什么，他哪点比我好？于是发动政变杀了亲哥哥田剡，成了“田齐”的第三位君主，用的名号也是齐桓公。为防止与“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姜小白混淆，又称“田齐桓公”或“田桓公”。

此时，齐国危机四伏，成了很多国家眼中的肥肉。田午觉得身边没有人才帮助不行啊！

怎么才能吸引更多的人前来齐国为我所用呢？

一天，田午路过齐国国都临淄的一处城门——稷门时，发现这个地方有很多南来北往的外地人，有经商的、游玩的、走亲戚的，而且这里地势平坦开阔，适合造房子。

田午灵光一闪，有办法了！我为何不在这里建一所学校，聚集天下有学问、想学习的人？给他们提供优厚的待遇，重视他们的批评建议，还怕没有人才来齐国？

说干就干！

田午命人在临淄城稷门附近建造了一所学校，因地处稷门附近而得名“稷下学宫”。世界上第一所由官方主办、私家主持（产权与出资是官方的，由私人经营管理）的高等学府就这样诞生了。田午也许没有想到，经过他后代子孙的努力，稷下学宫成了“百家争鸣”的中心地带，更成为天下读书人与后世文人向往的圣地。

广告做得好，不如稷下学宫的位置和待遇好！各国读书人纷纷涌入学校。这里不仅能读书学习、发表议论，还有吃有喝有房住。一旦自己的政治主张受到齐王的重视，瞬间飞黄腾达，实现“草根”逆袭。

田午统治期间，齐国的内忧外患稍稍减轻，剩下的就交给子孙了。不久后，历史上著名的齐威王（田因齐）闪亮登场，他喜欢大手笔！

为了广开言路，齐威王积极扩建稷下学宫，“开第康庄之衢”，修起“高门大屋”。齐威王向各国人才伸出橄榄枝，只要你们来，要什么有什么，齐国有的是钱！你们负责议论说话，我来负责赚钱刷卡！

这时，稷下学宫规模比田和时期更大，阵容更豪华。各国人才要头衔，给个“上大夫”！要房子，每人一间！要钱财，尽管开口！要自由，随时可走！稷下学宫给各国人才充分的时间与自由，鼓励他们著书立说，定期开展学术讨论，激发参政议政的热情。齐威王非常注意吸收这些人的建议与看法。虽然黄老学说占据学宫的思想主流，但稷下学宫并不排斥其他学说，只要说得对、说得好，照样有肉吃。只要是好的学说和观点都可以拿来为我所用，不搞圈子文化，不搞山头主义，也不搞个人崇拜。

一时间，天下人才聚集齐国，齐国也越来越强大。齐宣王继位以后，尽显土豪风范，将稷下学宫推向了鼎盛。《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记载：“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邹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

来到稷下的都是主人，要什么给什么，房子、车子、票子全部配齐，只需要好好研究学问，不需要做烦琐的工作。该发议论的时候发发议论，该解决问题的时候提出解决方案，君王大臣们视情况予以采纳，即使不采纳的也会予以表扬点赞。稷下学者实际上成了智囊团，学宫成了政治咨询中心。

这样重贤用士的风格让齐国思想开放、飞速发展，文化软实力与经济硬实力都大大增强，成为综合实力唯一能抗衡秦国的东方大国。

稷下学宫成了大家梦想开始的地方。年少的荀子在稷下学宫最鼎盛的时期慕名而来，如饥似渴地学习各学派的典籍，儒家、道家、法家、名家、兵家、阴阳家……还有老师学生们共同编写的课本《宋子》《田子》《捷子》《管子》《晏子春秋》《司马法》……充满智慧的各类书籍如同清泉滋润着荀子的心田。

除了书籍，还有名师。学术明星络绎不绝地前来学习、授课与辩论，有孟子（孟轲）、淳于髡、邹子（邹衍）、田骈、慎子（慎到）、申子（申不害）、季真、涓子（环渊）、彭蒙、尹文子（尹文）、鲁连子（鲁仲连）……在这里，大家自由大胆地阐释观点与学说，既接受反驳，也驳斥别人，在激烈的争论中不断完善各自的学说。不知不觉，悄无声息，稷下学宫成了“百家争鸣”的中心地带。

每天课堂精彩纷呈，课程随意组合，你想听哪派学说就听，不想听就不听，选择多多，收获满满。年少的荀子不想错过每节课，不想错过每个人。他在一旁做个安静的美男子，看着老师或学生们围绕一个问题辩论得唾沫横飞、面红耳赤。

他们的观点既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但是道理越辩才能越明白，越辩才能越深刻。荀子暗下决心，他要吸收各派所长，为己所用，创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学说。

一晃就是十几年，荀子已经从懵懂兴奋的少年成长为知识渊博的大叔，对天下形势有了自己的看法，对为人处世有了自己的主张。他融合儒家、道家、法家等各派学说，初步总结出一套帝王术的理论系统，渐渐打出了名气。

原本他想继续留在齐国，等待机会大展宏图，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齐宣王的儿子齐闵王继位以后，虽然也重视稷下学宫的建设，却极少采纳学者们的建议。齐闵王为了展示自己的“猛男”本色，主动挑起争霸斗争，到处显摆武力。发动垂沙之战，大败楚国，发动函谷关之战，大败秦国；自称东帝，吞并宋国；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晋，甚至想独吞了周王朝，自称天子。

因为四面树敌，连年战争不断，祖宗们积累的财富很快被挥霍一空。稷下学宫里有个性有本事的读书人纷纷出走，既然不听我的，待在这里也没有意思。走吧，没有了伯乐，千里马又如何飞奔？荀子依依不舍地去了楚国，寻找新机遇。

第二年，燕国为了报仇，派名将乐毅带领五国联军攻破齐国七十二城。齐闵王死后，齐襄王继位。

齐襄王在传奇名将田单火牛阵与反间计的帮助下光复齐国，努力发展稷下学宫，意图恢复昔日的辉煌，重新吸引各国人才。但当时稷下学宫的“校长”（祭酒）淳于髡、资深“教授”田骈等人相继去世，找谁来当“校长”呢？

学有所成、名气渐大的荀子成了祭酒的最佳人选。

从曾经的学生一跃成为如今的“校长”，荀子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了。他综合各家学说，去掉别家不好的地方，吸收别家好的地方，自由发表见解，深入阐释主张。针对儒家孟子的“性善论”，他提出了“性恶论”。荀子是冷静而睿智的现实主义者，他认为人性的恶起源于内心的欲望与野心，不是你想抹杀就能抹杀了的。但人性的恶并不可怕，也不丢人，只是需要用适当的方式加以控制。

懂得礼义廉耻，推行大棒严刑，礼治与法治相结合才是治理国家、控制丑恶的最好方式。怎么才能让人懂得礼义廉耻呢？吃饱喝足以后，一定要认真学习，接受教育，于是他写下了《劝学》，提醒世人时刻学习，终身学习，永不停止。“学不可以已。”为什么呢？“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再厉害的人也得借助前人和他人的思想与力量，即“善假于物也”。

不会学习的人，又怎能超过别人？

那么，如何学习呢？水滴石穿，坚持不懈。“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从每天做起，从点滴做起，坚持一个目标，做到永不放弃。“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蚯蚓都如此，何况是人呢？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怎能成功？他在文章《解蔽》中也提出，人只要能够透彻了解一类事物就很了不起了，真正聪明的人只会专心从事一种工作。

虽然有很多人把荀子列为儒家，但他并不完全接受儒家观点，有些看法甚至与儒家完全相反。他不仅提出了与“性善论”针锋相对的“性恶论”，还在著名的文章《天论》里提出了“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观点，这是什么意思呢？

地球离了谁都照转，天不会因为那些害怕寒冷的人就阻止冬天的到来，地也不会因为那些讨厌路远的人就改变它的辽阔，君子不会因为小人的指指点点就停止自我完善。“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也辍行。”

后世的帝王们肯定不喜欢这样的论调，他们喜欢地球离开他们就转不动、玩不转的理论。因而皇帝们基本上不会抬高荀子的地位。儒家称皇帝为天子，是上天派到凡间造福人类的上天之子，荀子却说谁来做皇帝都一样。所以历代处于正统地位的儒家也不接受荀子，把他看作异类分子、捣蛋分子。

其实荀子只不过是综合各家所长而已。武术不分门派，功夫才能厉害！

既然“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是不是我们普通人在大自然面前只能束手无策、混吃等死了呢？

非也，非也！对于老百姓来说，只要顺应自然的规律，相信自身的力量，就能征服自然；对于统治者来说，只要政治清明，管理得当，即使自然界的灾难再多，天下也能太平。如果政治腐败，即便没有灾害，天下也会大乱。

帝王们，请你们牢牢记住，不作死就不会死！

学术大师荀子成了稷下讲坛的当红明星，主持学校工作二十多年，培养了大量才能出众的学生。比如李斯（秦国丞相）、韩非（法家代表人物）、张苍（西汉初年的丞相）、毛亨（经学大师）等。桃李满天下，思想传八方。

除了待在学校，荀子也会出去讲讲课、传传道，

齐襄王时期的齐国国力已经不足以支撑稷下学宫维持当年的规模与辉煌，学术也渐渐失去了自由，小人乘虚而入。齐襄王死后，他幼小的儿子齐王建即位，大权落入太后手中。

荀子针对太后专政提出了批评意见，这在齐威王、齐宣王时期，根本不算个事，叫你来就是让你提出批评意见的。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的齐国已经成了将死的骆驼，稷下学宫变成了装点门面的幌子，让你待着就是让你当花瓶的，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在太后的示意下，齐国大臣群起而攻之，“最牛校长”成了“最大坏蛋”。

唉，非常时期，非常选择！此时，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黄歇发来邀请函：来楚国吧，我仰慕您很久了！

于是，荀子去了楚国，担任兰陵（今山东省临沂市兰陵县）令。战国时期，万户以上县的长官称令，不足万户的为长，所以兰陵应该是个人口众多、经济繁荣的地方。荀子就这样从“校长”转型做了“县长”。

这个空降的“县长”引起了本国贵族们的嫉妒。我们得不到的机会，凭什么给一个别国的老头？流言飞来飞去，谗言窜来窜去，楚王怀疑，众人眼红。

见多识广的荀子明白，再不走，离死就不远了。他不顾春申君的挽留，离开楚国，去了赵国。在这一时期，知识就是最好的护身符、最佳的通行证。

大约七八年以后，在楚国巩固地位之后的春申君再次向荀子伸出橄榄枝：“来吧，我需要你！楚国尽在我的掌控中，看谁还敢挑拨离间赶你走？”

荀子又回到楚国担任兰陵令，可是好景不长，春申君被门客李园设计陷害，脑袋被砍，全家被杀。为了躲避灾祸，荀子突然销声匿迹，埋头整理著作，重新思考毕生所学。他的作品在汉代流传的有三百多篇，经过刘向的编订，删去重复的，留下精华，定为《荀子》三十二篇。

随着秦始皇统一大业的开启，曾经“百家争鸣”的中心也没能挡住秦国大军的铁蹄，齐国投降了。

齐国没了，稷下学宫也黯然落幕，失去了往日的霸气与生气，但它的精神影响了齐国乃至整个中国，它成了后世无数读书人向往的圣地。学宫里的饱学之士从这里走出去，将百家思想与学宫精神带到了各个地方。有的人隐姓埋名，埋头著书；有的人静观时局，伺机而动。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来到秦国，投奔新主人，成为吕不韦的门客，一起编写《吕氏春秋》。

（文字部分选自《古文，其实可以笑着读》，济南出版社，2023年10月第1版，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