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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记

2024-04-11汗漫

长江文艺 2024年4期

汗漫

1. 窑火颂

他穿一袭绿色长衫,身后有几朵白云飘过,更显得仙气淋漓。侧脸,手指一口巨大陶缸,仿佛正在赞赏刚从门外古龙窑中生成的这一新作:“大器大量,容己容人。”缸旁边,以隶体凌空书写一列字:“制缸先师范蠡像。”对于我、一个中原故乡人的到来,范蠡毫无反应,兀自关心那一口陶缸。吴越争霸、尘埃落定后,范蠡抽身而出,隐居于太湖边这一座名叫丁蜀的小镇,由帝王师,转化为财富领袖,推动此地成为闻名世界的陶都。其实,丁蜀制陶史,可追溯到范蠡之前的远古。但需要一个传奇代言人,彰显神圣和荣光。类似于需要借助于陶,表达火焰、泥土和水之间生死相依的关系。

范蠡右边,并肩挺立着火神。他不是希腊神话中的盗火者普罗米修斯,而是钻木取火的燧人氏,胡须连鬓,双目圆睁,似乎对我身上的浓重冷意很困惑:“以火为父,以土为母,以水为兄弟姐妹,你为何如此委顿?来丁蜀,站在古龙窑前,于你有何意义?”

眼下是初冬,我在太湖边、蜀山下,晃荡数日,进入前墅村这一座火神庙,仰望墙壁上的两幅画像,有所思。

庙门外,传来阵阵锣鼓声、唢呐声,一支舞龙队伍正在为“前墅古龙窑壬寅冬开窑仪式”造勢。来自世界各地的陶人、商人、游客、电视台记者、抖音直播人、学生,云集于此。无锡宜兴市境内唯一现存的明代古龙窑,与这一火神庙,只有百步距离,一概沉淀了五百余年光阴。故,在北宋前来买田筑房的苏东坡,没有见过这窑与庙。生于此地的蒋捷,在南宋的断雁西风与樱桃芭蕉间,也没有见过。我来了,让两位前贤借助一个后生身心,见一见、想一想、暖一暖,如何?

在南方与北方,寺庙内大都立有塑像,质地各异,玉、石、铜、木或泥。体态巨硕,俯视祭拜者,充满优越感、震慑力和悲悯心。这一火神庙内,敬奉两幅画像而非塑像,出乎意料。画中人,像在等待邻人与远客来唠家常,彼此亲近,这景象倒也在情理之中——我们无日不与火、泥土、水,发生着公开或隐秘的亲昵关系。两幅画像之作者,不明,绘制年代不详。画像中的人物,学术界对其存在与否不乏争议,达成共识:火神与范蠡,用智慧和爱意,让人间摆脱黑暗和匮乏,不断演进一种理想化的中国生活方式,从器皿、功用,到美感、德行。在丁蜀,有这样两个人、两个神仙,立于一座小庙,佑护天下制陶人,启迪慕名而来的看客,践行门外木刻对联“掌烈焰为民造福,烧龙窑化土成陶”之赞语,是必要的。画像前,案几上,点燃两支巨大红烛,几个果盘内堆叠着橘子、苹果、香蕉、枣,是必要的。

锣鼓歇息,一派寂静,只有凉风吹动彩色龙旗的飒飒声。一名身着青色古装的司仪,站在庙门前,高声念白:“绿条拂太湖,金叶耀丁蜀,传播吾祈愿,四方汇鸿福。”一名身着粉色古装的礼官手端铜盥,另一名身着淡黄色古装的礼官,手持石榴花枝,自铜盥中蘸取清水,轻轻挥洒于身着玉白古装的主礼官周围。两名礼官又端上熏香炉,来感染主礼官的衣衫和双手,为其整理冠冕,复退居两侧。主礼官高声咏诵:“水火既济而土合,万室之国,日勤千有而不足,民用亦繁矣哉。商周之际俎豆以木为之,毋亦质重之思耶。后世方土效灵,人工表异,陶成雅器,有素肌玉骨之象焉。掩映几筵,文明可掬,声震四海者,皆宜兴丁蜀之产也。龙窑有灵,行云施雨,泽被于万代千秋矣。今壬寅年戊申月,举丁蜀古龙窑开窑之礼,以致献敬意与颂辞!”

目睹此景闻此声,如置身于远古旧年。我追随在丁蜀陶人身后,加入一个漫长的序列:从春秋时代的范蠡,至明朝的供春、时大彬、徐友泉、陈仲美,到清朝的陈鸣远、陈曼生、杨彭年、邵大亨,以及民国以来的任淦庭、吴云根、裴石民、王寅春、顾景舟、朱可心、蒋蓉……

司仪高声宣布:“礼请龙窑烧制技艺传承者吴永兵先生上香!”一个高大健硕、浓眉大眼的男子,龙窑的第二十九代窑主,今日开窑仪式的主角,大步迈进庙门。中国陶瓷界,都知道丁蜀镇有一个坚守龙窑四十年的吴永兵。画像中的范蠡,似乎要缓缓正过身来打量这一个后世知己。火神的目光,似乎也柔和许多。

我在抖音中见过相关影像,故能一眼认出六十来岁的吴永兵。他在龙窑前或家中茶几旁,说过一些意味深长的话,印象深刻。比如:“窑变啊,想不到的美——入窑一色,出窑万彩,这是柴窑独有的魅力。一窑陶器,耗掉一吨煤、四吨的松枝和竹枝。窑工要时时通过鳞眼洞向窑内观火、续柴,辛苦啊,我这一小截手指,就是被松枝折断的,值得。”“这龙窑,很苛刻,只有好泥料,才能承受一千两百度以上的高温,差的泥料,温度一高就碎裂了。”“丁蜀原本有一百多座古柴窑,逐渐废弃了,或成为保护遗址。电窑多了。现在,只有我这一座龙窑还活着——只有烧,这窑才能活着,不烧,窑就坍塌了,像人,辛苦着,才算是活着。镇上的大师,顾景舟啊,蒋蓉啊,到老都还在做壶,像这龙窑一样。我烧过他们的作品。他们还在壶底揿我的印章呢,荣幸,值了……”

陶穴满山人运甓,柴车出谷市争泥。

却惊夜半烧瓷火,恍惚烽明青海西。

清代诗人瞿源洙来丁蜀,目睹制陶烧窑景象,写下这首诗,是一曲献给窑火与陶人的颂歌。他大约就是在这龙窑点火时脱口而出?丁蜀窑火照彻青海以西,并非夸张。窑火隐藏在紫砂陶器中,出太湖,入运河与江海,沿水路与陆路迢迢而去,照亮中国和世界。在丁山与蜀山下,每一次窑火点燃前,都会在大大小小的火神庙举行祭祀仪式,范蠡、火神与陶人,略带紧张和忐忑。而开窑仪式的喜悦度更高,完全就是在举行一个神、人与陶的狂欢节。

吴永兵身着深灰色棉扣对襟短衫,穿黑色布鞋,走近案几,焚香揖手,默祷两分钟。司仪高声礼赞:“千秋窑火,万代相传,开窑礼毕,大吉大利——开窑!”锣鼓声与唢呐声大作。四位同样身着深灰色棉扣对襟短衫的窑工,紧随吴永兵,朝龙窑走去。越过以各种陶器垒筑而成的那一道龙门,就能成为非凡之人?每年升学季,常有家长或老师带领学生越龙门,以求榜上有名,吴永兵总是微笑着、照拂着、祝福着:“跃龙门,行远路……”

此时,我在拥挤的人流缝隙里,看龙窑如一条巨龙沿小山坡蜿蜒起伏。龙尾高扬,似乎消逝到云端里去,龙头则正对着低处的龙门,这一倾斜度,有利于火焰在龙身内部流转回旋。龙身两侧,二十四扇窗口亦即鳞眼洞,此刻封闭着。吴永兵走到龙头位置,止步,率四位窑工揖手默祷两分钟,相互对视,都笑了,那是他们多年形成的一个信号:开窑。吴永兵轻轻揭开龙须处鳞眼洞的第一块砖,递给助手,又揭开第二块砖、第三块砖……小心翼翼抱出装着第一件陶器的匣钵,像妇产科大夫抱着襁褓中第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掌声如骤雨。一窑陶器有六千件左右,装窑需一天,点火后燃烧两天,熄火后降温需要两天,全部出窑再需一天。这一窑,以紫砂壶为主,涵盖二十余种常见器型:鱼化龙,石瓢,虚扁,思亭,美人肩,报春,合欢,洋桶,西施,汉铎,德钟,秦权,掇只,水平,提梁,笑樱……成败与否,尚有悬念。类似于作家,他的身体也是龙窑,如何能在高温中窑变出绚烂文章,拒绝在低温里陷入平庸,是一个难题。

在吴永兵身后的窑工队伍里,有一个年轻人奔前忙后,是他的儿子吴科融——这一龙窑未来的第三十代传人。不论开窑或闭窑,吴科融每日都是在此地度过,肤色比同龄人显得粗粝黝黑,双手皴裂如粗陶。吴永兵在抖音中赞美过儿子:“他耐得寂寞,能成为一个好窑工。”

我摸了摸龙窑,尚有热息,可以为一个孤寒之人升温赋能?世道沧桑,只要这古龙窑和无数陶窑布满大江南北,怀抱火焰、松枝和陶泥,孕育复生成,中国人的诗性生活方式和信念,就能一脉相承、永不湮灭。

蜀山下长大的朋友小李,送我古龙窑在这一天刚出窑的小茶碗。碗底部,黑釉深沉如夜晚,逐渐喷薄出碗边明媚的粉红,类似太湖这一巨阔陶碗边缘,正发生一场日出。

2. 泥赋

“熏陶”“陶冶”“陶醉”“乐陶陶”“陶然忘机”……这些精神性词汇,都由“陶”字这一源头所派生、延展。东汉时代的许慎,从甲骨文的“熏”字里,看见四点火焰上方历练中的陶器;从“陶”字中,又发现上山采泥的人、以手抟泥的人。这人,这泥,对回答“何谓中国”“何以中国”之问题,多么关键!没有这人、这泥,就没有了陶盆、陶碗、陶壶、陶杯、陶缸、陶瓮、陶坛、陶碟、陶钵、陶瓦、陶砖、陶池、陶罐、陶管、陶缶、陶笛、陶埙、陶渊明——也就没有了苏东坡在流亡途中所作的一百余首《和陶诗》。我最爱其中四句:“早韭欲争春,晚菘先破寒。人间无正味,美好出艰难。”

显然,这“陶”字中的人,是陶人;泥,则是与水相遇后形成强劲黏性的泥,以手工赋形,再由火焰赋魂。

寻常陶人寻常泥,构成中国那广大而无名的部分。在童年与少年,在豫南,我常看见一座座陶窑高出地表数丈,如孤岛,似山岳,把寻常泥土变化为陶器,广泛参与民间生活。比如夜壶,一种陶制的小便容器,也可注入煤油、插入棉芯后成为强劲灯盏,这是故乡各种陶窑的主要产品之一。来丁蜀,我才知道,夜壶的雅称是“月别”,多美好!四更天,一个人掀开被子,侧身将白昼积累在腹部的内在压力,哗啦啦倾泻而出,吹灭油灯,窗户微白,月亮逐渐别离人间,多美好。

这陶人,若非同寻常,就可能是广西坭兴人、云南建水人、重庆荣昌人,或宜兴丁蜀人,代表中国杰出的一部分。我在丁蜀晃荡这几天,坭兴陶、建水陶、荣昌陶、丁蜀陶,这四种名陶的制陶人欢聚一堂,正借助前墅古龙窑,烧制最新作品。开窑仪式上,他们兴奋的脸色被摄像机捕捉,在电子大屏幕里闪烁,与范蠡、火神和窑主吴永兵的目光,交相辉映。他們带来的各地陶泥,自然也非同寻常:坭兴钦江两岸的东泥与西泥,建水五彩山的紫陶泥,荣昌鸦屿山的红泥与白泥,更可能是丁蜀镇外黄龙山上的紫砂泥——世界唯一。由此生成的紫砂陶器,独一无二。异地异国的制陶人羡慕之至,来丁蜀寻找与顾景舟大师相见的机会,在南街与蠡河边流连、感叹:尘世广大,为何只有一座黄龙山……

小李开车,带我绕黄龙山转一圈,向这一座涌现无数紫砂名作的山岳,致敬。它正被封闭、保护,未来将建成紫砂文化公园,供游客怀想山体幽深处的奇迹。路边广告牌或丁蜀旅游手册,常见一句古语:“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一丸土。”这“一丸土”,指的就是紫砂泥。用“丸”而非“斤”“吨”作为计量单位,足见此地陶泥之珍贵。

紫砂泥矿坚硬如岩石,刀劈斧凿而毫无惧色,浸泡在水中,却缓缓融化为泥,类似刚强汉子在爱情里顿然变得柔弱,再经过人间烟火熏陶,焕然一新,彻底完成自我形象的塑造:高贵,沉静,悠远。我问小李:“山封了,陶泥不开采了,陶人怎么办?”她答:“家家户户都存有陶泥,还能使用很多年呢。当然,要爱惜,用到精品上。”这些天,在丁蜀镇的各种店铺、作坊里晃荡,我的确看到陶人身旁、墙角、后院,重重堆叠紫砂泥。室内外装着监控摄像头。桌子上,摆满制作紫砂的工具:木搭子,木拍子,鳑皮刀,钜车,尖刀,明针,独个,印锤,顶柱,毛布,铜管,木鸡子,喷水壶,盖圈,瓤只,虚坨,套缸,篦子,勒子,线梗,复子,搪盖石,挖嘴刀……上百种各式各样的制陶工具,像交响乐团,陶人面对它们,像指挥,让每一种工具,准确、宏大或细微地呈现其存在,共同完成一件紫砂作品。尤其是那一个小转盘,木质或铁质,像旋转舞台,让陶泥在旋转中日臻完美和动人。

丁蜀紫砂泥有以下品种:岩中泥(夹在两层矿石之间薄薄的一层青色,于隐忍中保持生机),红棕泥(色泽微红如初恋),大红泥(稀少,美艳惊人),小红泥(灼烧后泛朱红,像少女一夜间化为少妇),本山绿泥(暗绿或浅粉绿,烧成器皿后呈现米黄色,类似春色穿越酷暑后变作秋景),黑铁砂(含铁成分高,犹如怀持铁器的侠士暗夜独行),紫茄泥(稀少,坚润如君子,偶尔一见,云胡不喜?),清水泥(色泽温和如溪流),拼紫泥(由不同泥料调配而成,像不同云彩拼出傍晚的紫霞满天)……

由紫砂泥矿化作紫砂泥,需经历以下过程:开采(到山体的不同深度发掘),分拣(去芜存菁),风化(露天陈放两年左右),粉碎(粗细因品种和用途而定),陈腐(加水,在晦暗中存储三个月左右),练泥(排除泥料中的空气后,终于成为可以制作的陶泥,前后历时三年左右)。从矿,到泥,再到一件紫砂陶器,这一过程,完全就是在演示如何陶冶一个英俊之人,多么艰难,就多么罕见。

“拳头大的紫砂泥,价格大约是多少?”我提出这问题,有些俗气。小李答:“珍贵的陶泥品种,这一拳头大小,就值几万元呢,做成的紫砂名品,价格是几十万、几百万呢。顾先生的紫砂壶,拍卖价达到一个亿了!可他一生住着旧房子,除了爱喝茶、抽烟,没别的爱好。琢磨、制作一把壶,能用半年、一年。壶成型了,盯着看,不满意,就毁掉那一团泥重新做。惜壶如命。他不喜欢的人拿着大叠的钱来买,也不卖。他喜欢的人,真心相送。还捐壶拍卖,款项用于救困助学。有一个人偷了先生的壶,价值几百万,他竟去法庭上讲情,说,一把壶不比一个人重要,如果这壶把一个年轻人毁了,多难过啊。那窃贼听了,嚎啕大哭……”

顾景舟最喜欢的陶泥品种,是底槽青,亦即分布于底槽的青泥,处在黄龙山陶泥矿井最深处,是一系列风暴、海啸和造山运动的产物。像君子,默默承受时代重负,卓尔不群。底槽青矿料外观呈紫褐色,有星星点点的青绿。以水融入后化为泥,质地细腻,色调沉稳如人到中年。入窑烧成后,颜色绚烂缤纷,有青叶色、黄酒色、紫霞色等等,似返老还童。矿料中那些星星点点的青绿,在烧成的紫砂器皿上,隐约如星辰,是极品。紫砂,不需要像瓷器上釉来掩饰和美化,肝胆相照如君子。这一切,似乎都契合顾景舟的命运和秉性。

1915年,顾景舟生于丁蜀,家境困顿。六岁入东坡书院读书,辍学后,因天资聪颖,为书院一先生所爱惜,带领他读古诗、作文章,春秋三度。十六岁始习陶艺。患天花,死里逃生,清俊面部留下斑点。变得寡言、敏感、孤傲,少与俗世相往来,惟与同道亲近,在泥料与窑火间安顿自我。迟至四十九岁,娶了小自己十余岁的女子徐义宝。在妻子、门生和吴湖帆、江寒汀、韩美林、冯其庸等知己爱护下,日渐达观。中年后面色加深,那若干斑点淡远微茫如星辰,更显得气象高迥。闲下来,喝茶,他摸摸脸,像摸一把包浆深沉的紫砂壶,吟诵:“两三点云不成雨,七八个星犹在天。”徒弟们都知道,这是师傅镌刻于一把壶上的自作诗句。也知道他开心了,在自我调侃,就彼此看看,笑。顾景舟不笑,咳嗽一声,徒弟们静下来,继续埋首在陶泥里。

二十来岁,顾景舟就名动江南。受邀为商人仿制前朝名壶。即便只有老照片作参考,也能以假乱真、以假胜真。对于仿制之举,顾景舟暗怀惭愧,也心有不甘,往往在商人反复查看所未能发现的壶嘴幽深处,署“景记”等细微签名,保持自我的存在,亦借此向前贤致歉。五十年代,顾景舟受邀为故宫藏品作鉴定,发现其中有陈鸣远印鉴的紫砂壶,正是自己的仿作。不安。他指着壶嘴幽深处的签名,解释来龙去脉。其他专家赞赏:“故宫有这样一把壶,有顾景舟作品,也是幸事和美谈!”“这就是退藏于密嘛!圣人以此洗心。”因反對“制壶机械化”,顾景舟一度受冷落,躲在丁蜀南街的小阁楼自成一统。只要桌上有陶泥,就有了安慰和归宿。上世纪七十年代,确立紫砂宗师地位后,依旧远浮躁、致幽远,在陶泥中完成辉煌余年。八十一岁去世,把自我归还大地,回报陶泥与火焰所赋予的一生辛劳和光荣。

“道器合一”,大道与器皿合为一体,是我在丁蜀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大约也时时回响于顾景舟内心。从照片里看,他身姿清癯,恰似去掉一切雕饰的硬朗方壶,满含一壶阳羡热茶,深情以待。人与壶合一,就是好人、好壶、好岁月。

穿过丁蜀镇,街道和田野边,常见各色陶缸堆垒成的围墙。那陶缸,自然是用平常陶泥烧制而成,价值低微,着重于实用功能。进入陶瓷博物馆,展品中,一个明代荷花缸吸引我:釉色如黄昏,外壁浮凸以精致的牡丹、兰花、菊花、梅花四种图案,表达四季变迁,线条细腻绚丽。它来自南京宫廷,盛满雨水以防火,种一缸荷,从春日荷叶初绽、夏日荷花盛放,到秋日枯萎、冬日瘦梗如古士子傲骨铮铮,可愉悦皇帝和后妃们一年的眼眸,也引发沉痛和忧伤。故,价值高贵,倾向于审美功能。上述两种功能的缸,乃至其他陶器,虽价值各异,其陶泥却并无“低廉”或“高贵”之分别心,自尊而坦然。泥、水与火焰,三者合一而不分裂,就是好泥、好水、好火焰。像一个人的爱,心与身统一而终老,就是好心灵、好肉身,无论身份低微或华贵,面容素朴或艳丽。

赞美泥,赞美这陶泥赋予中国的烟火万象与人性之美。

3. 一只鹧鸪

1996年的一个下午,顾景舟去世的消息传来,独身一生、七十七岁、病重在床的蒋蓉,愣片刻,泪流满面。她嘱托徒弟代送花圈:“别写‘顾大师一类称呼,就写……‘顾兄安息。他,比我大四岁……”

床头,墙壁上的镜框中,大多是黑白照片。有蒋蓉获得1953年“宜兴县劳动模范”称号的照片。手握奖状,胸前围着“蜀山社”的工作围裙,笑着,牙齿露了出来。也有她和任淦庭、吴云根、裴石民、王寅春、顾景舟、朱可心等七人作为“蜀山陶艺生产合作社技术辅导”的合影,后被尊称为“紫砂七老”。顾辅导身材瘦削,站在距蒋辅导稍远的位置,嘴巴紧绷,显得冷僻和孤单。身后,是一群作为背景但代表丁蜀紫砂未来的后生。当时,七位辅导,轮流为大家开班上课,再带着各自徒弟传授技艺,完成国家出口订单或内销计划。其他彩色照片,显然是在八十年代后所拍摄,有蒋蓉大师的个人肖像、紫砂花货代表作、出行风景照、与徒弟的合影等等,已找不到顾景舟身影了。

回忆与顾景舟的关系,蒋蓉总感觉他像太湖上的云朵,既近又远,既远又近。“别人总认为我俩该发生一些什么,但什么也没发生。五十年代,徒弟们都希望我俩能走到一起。有一次,我和他去南京参加陶艺交流会,回蜀山时,各自买糖果送给徒弟们。大家很开心,以为这是喜糖,就张罗买鞭炮、摆酒席,我俩很尴尬,红着脸向大家解释。后来就更少说话了。有人画漫画贴在墙上丑化我、讽刺我,我一声不吭,埋头做壶。他给徒弟们上课时说:要学蒋辅导的技艺,还要学蒋辅导的为人端正,这壶才会做得端庄,那画漫画的人,不成器。我听说了,再也忍不住委屈,哭了。”在接受采访的一段影像中,蒋蓉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

“顾先生是好人,有书卷气,会作诗、写字、篆刻,才成为紫砂大家。可我没有喜欢过他。他外表冷。我喜欢热热闹闹的人,就像喜欢热闹的花货。他做光货,我做花货,两条路子。他不喜欢花货,觉得花货太世俗。可这世界,不能只有光货的脱俗和优雅吧,还得有花枝招展的热闹吧?他大概也不会喜欢我,他追求完美。不过,也没见他追过谁,除了紫砂还是紫砂,直到遇见义宝,成了家,性格开朗起来。碰见我也会笑了。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每当我遇到难题,就走过来,风轻云淡般扯两句闲话,不直接说,我就忽有所悟。我也懂得他,这大概就是君子之交吧……”蒋蓉的语调,时而激烈,时而感伤。

花货与光货,是紫砂陶艺的两种流派。前者写实,向万物致敬,把茶壶和茶杯制作得像能够吸引蜜蜂的真实花果一样;后者写意,从具象中脱颖而出,以线条抒情,像一缕光,难以言传。从紫砂陶艺兴起之始,花货与光货,即二水分流、双峰并峙,各有自己的代表性人物和杰作。

在宋朝,丁蜀镇外有金沙寺,一个名叫“供春”的书童,跟随老和尚学习制作紫砂茶壶,后成为花货一派开山人。故宫目前珍存的一把供春壶,摹仿一节枯干,似乎正通过一壶茶水的支援而老树逢春,尚未如愿。在晚清,陈曼生将光货或者说文人壶的技艺,推至新境界,紫砂壶的文学化色彩日益浓郁,诗、文、画与篆刻并美,让一把壶成为精神家园,有“曼生十八式”传世:石瓢(其中一把题“不肥而坚,是以永年”),却月(其中一把题“月满则亏,置之座右,以为我规”),半瓦(其中一把题有“不求其全,乃能延年,饮之甘泉”),横云(其中一把题“此云之腴,餐之不癯”),合欢(其中一把题“试阳羡茶,煮合江水,坡仙之徒,皆大欢喜”),笠阴(其中一把题“笠荫暍,茶去渴,是二是一,我佛无说”),半瓜(其中一把题“梅雪枝头活火照,山中人兮仙乎仙”)……

我最喜欢“曼生十八式”中“井栏”一式。顾名思义,壶形似井栏。灵感来自于一个遥远的正午。知己杨彭年来访,陈曼生大喜,嘱丫环取水烹茶。二人边聊壶艺,边看那一姑娘手提水桶袅袅婷婷走向园子一角的水井。石头井栏高,水深,她弯腰汲水的姿态像小彩虹。陈曼生心里一动,拿过一张纸,描绘出一把壶的新造型:壶壁硬朗如井台,壶把里,是一个女孩或者说彩虹的腰身。杨彭年击掌祝贺又一式紫砂壶的产生。在蜀山下的紫砂博物馆,我看见两把井栏壶,一把题“汲井匪深,挈瓶匪小,式饮庶几,永以为好”,表达对饮茶人的爱意;另一把题“井养不穷,是以知汲古之功”,完全可以视作中国士子的座右铭:汲取既往人事,可涵养自我无尽藏。

顾景舟也喜欢井栏一式,面对它,就想起有恩于己的古人与今人。十七岁那年,冬,在蠡河边,他摆着几把壶叫卖,身体在寒风里颤抖。一个体态壮大的男子路过、止步,仔细看那几把壶,问:“一把壶,价多少?”顾景舟试探着回答:“一升米……怎样?”那男子说:“弟弟,卖贱了,从现在起,一把壶十担米起卖,你手艺值这样的价格,卖不掉就送我家卖——这些壶,我要了。”从此,顾景舟能以少年之力撑起全家生计。那一男子,就是富商华荫棠,在丁蜀开有陶器厂,在上海、杭州等地开有陶器行。捐款建起蠡河上的一座大橋。荒年开仓赈灾。为新四军筹集军费抗日。多年后,顾景舟送一把井栏壶,被华荫棠谢绝:“这情意我心领了,这壶太珍贵,留给国家和后人吧。”

从存世的几把井栏壶看,顾景舟汲取“曼生十八式”精髓并改进,刚柔相济,苍秀并具。其中一把,题有苏东坡“松风忽作泻时声”诗句。对此壶,读此诗,一个饮者如同置身山野天籁间,如何能允许自己成为俗浊之人?

在顾景舟所言“紫砂壶艺三部曲”之“第一部曲:仿制”精彩完成后,“第二部曲:仿创”,更动人。1956年,中央工艺美院教授高庄来丁蜀访顾景舟,结为至交,朝晤夜对,探索紫砂壶创新之路径,遂有“提璧壶”问世。该式壶,突破明清“提梁壶”形制,线、面、角之间的过渡不露痕迹,如玉璧一样柔润。在晚年,或者说在七十年代末新时期揭幕之年,顾景舟开启“第三部曲:原创”。人生与国家,都渡过一条河到对岸去,走新路看新景致,于是,顾景舟有“上新桥”一式问世:壶身上,是一波一波水纹随风涌动,壶把顶端设计成小舟状,似乎正朝着壶盖上新桥状的壶钮,吱吱呀呀划过去。

1983年,在上海,顾景舟对罹患癌症、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妻子徐义宝说:“我要让你看见新式壶,你就会好起来的。”妻子点点头。他又说:“你照顾我二十年,我要回报你二十年……”妻子泪流满面,两个人紧抱在一起。每每从医院出来,顾景舟去淮海中学的友人宿舍内换洗衣服、略作喘息,再返回医院照顾妻子。一日,穿越公园,忽有几只鹧鸪擦过头顶而去,其鸣叫如“去不得也哥哥”,如妻子在呼唤。顾景舟心头一痛、脑子一动:做一把“鹧鸪壶”给妻子看吧!于是打电话,让徒弟周桂珍从丁蜀带来紫砂泥和工具,他在友人宿舍内断断续续做这把壶。半年后,顾景舟怀抱这把鹧鸪壶,奔到医院病床前,徐义宝苍白的面孔上泛出红晕:“这提梁,这壶嘴,真像一只鹧鸪在飞啊……谢谢啊……”妻子一生中第一次对丈夫说“谢谢”。已经六十九岁的顾景舟一怔,哽咽起来,似鹧鸪哀鸣。这把壶,是顾景舟紫砂壶艺三部曲中的杰作,也是顾景舟个人情感史的绝唱。1984年某日,徐义宝呼吸停止,眼睛久久盯着顾景舟。

此后,丁蜀镇上的人们,常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踽踽走到蠡河边,在老码头遗址站半天,再转身走回古南街上的家,挺胸昂首,目不斜视。都知道,那老码头,是一对老夫妻时常散步去的地方,也是他们1964年第一次碰面、相爱的地方。

2008年,蒋蓉去世,终年八十九岁,在十四年后追上天堂里的顾景舟,继续就壶艺进行切磋和争论?顾景舟的紫砂技艺,早年自花货起步,后抽身而出,沉浸于光货的魅力塑造之中。入晚景,连壶身题句也一概省略,深得吴冠中赞赏:“愈简愈难愈美好。”蒋蓉的花货作品,同样让我感到震惊,花生、枣、荷叶、红菱、藕、核桃、荸荠、葵叶……都那么逼真、鲜艳、天真烂漫,任何一个厌世者目睹之,就能对人间美好顿生眷恋之心。五十年代的一天,顾景舟看蒋蓉正在做的一把壶,叹口气,走开;忍无可忍后,走回来,表达不满:“这壶顶上蹲一只青蛙,煞风景,换成一只翠鸟才好看。”蒋蓉摇头:“壶身是荷塘,壶顶有青蛙,很合适,我没见过翠鸟栖息在荷花上啊。”顾景舟摆手:“没见过不等于不可能嘛!艺术嘛!你不信,把那青蛙换成翠鸟试试,肯定好许多。”蒋蓉继续摇头,顾景舟拂袖而去。两个如此执拗又各自杰出之人,未能成为夫妻,也罢。

临终前,蒋蓉向徒弟透露一个情节:二十来岁时,一天,顾景舟对当时身处困境的蒋蓉提出:“咱俩合作吧?”蒋蓉没吭声。顾景舟就再也不提此事。这“合作”,大概是双关语,是顾景舟这一高傲者能向姑娘表达爱意的言辞极致了。

但我希望,也相信,后来,他对妻子徐义宝说过温度更高的悄悄话,像蜀山下的窑火,在不为人知中,寂静燃烧出一个壮丽动人局面。

4. 南街与东流

南街,名字由蜀山所决定——这条古街位于蜀山之南,蠡河之北。

蜀山,曾名“独山”,一座杰出而独到的山,处于太湖以西的旷荡平原。我故乡南阳也有一座独山,盛产独玉,同样杰出而独到。繁体“独”字,左侧有一“犬”伏于“蜀”旁。苏东坡似乎没去过南阳,遗憾。他十余次来宜兴丁蜀徘徊,登独山,感叹:“此山似蜀……”遂产生在此地归隐终老的念头。那“犬”,知趣而深情地跑开了,留下“蜀”,这座山遂更名“蜀山”,与丁山一起,组成“丁蜀”地名。蜀山与丁山,都曾布满陶窑,焰火灿烂,空气中散发出松枝燃烧后的清香,后一一废弃,被野草、杂树和飞鸟迅速收复。满山堆叠的碎陶片,浸染出一层层暗绿。蠡河,名字则来自范蠡。在此隐居避祸期间,他带领民众开掘出的这条河,蜿蜒东流入太湖,像那一巨津、巨大紫砂壶边缘的嘴巴。从此,蜀山下的少年,各种作坊产出的陶器,乘舟船,自蠡河而太湖,而京杭大运河,而吴淞江、黄浦江、东海,抵达南北和世界。

在蜀山下、蠡河边晃荡,忽听到上海消息:长江口二号古沉船,近日在横沙岛附近打捞出水,盛满清代同治年间的陶瓷,似乎正航向东南亚某一国度。它有可能自蠡河扬帆启航,因一场风浪,丧失空间上的远方,却抵达了一百五十年后的当下。其中,一把紫砂茶壶,刻着“友兰秘制”字样,说明:壶作者,正是同治年间的陶人邵友兰——顾景舟祖母的祖父。壶身题“山水之中”四字。山与水,指蜀山与蠡河,也指这陶壶与茶,既决定一方地域的景观和情感,更为无数悲欢遭际,提供舞台、背景和叙事动力。

南街入口处,矗立一红色烟囱,是小方窑在1960年停烧后的遗存,像航标灯、桅杆,指明紫砂和历代前贤东流入海的方向?小街一千多米长,四五步宽,由青石板铺就,走过范蠡、供春、时大彬、徐友泉、陈仲美、陈鸣远、陈曼生、杨彭年、邵大亨、任淦庭、吴云根、裴石民、王寅春、顾景舟、朱可心、蒋蓉……故,幽深无穷。他们或生长于斯,或操持手艺于斯,或终老于斯。朝斯夕斯,念兹在兹。明清风格的店铺与民居前,次第镶嵌各种标牌:“黄同顺紫砂陶器店旧址”“黄丽萍旧居,耿浩旧居”“陈真庆紫砂陶器店旧址”“谢曼伦故居”“周志丰紫砂陶器店旧址”“品胜窑窑主曹乾伦旧居”“曹婉芬旧居”“立新陶器行旧址”“厦门大学江苏校友会宜兴紫砂壶友会”“潘根大紫砂陶器店旧址”“吴雪萍工作坊”“豫丰陶器行旧址”……人物与组织,时序纷杂,被南街这一空间所统领,彼此间的逻辑性依然严密而清晰。

可以想见,南街上家家抟泥、户户制陶之盛景。也可以想见,这门户内、门户间,有多少恩怨与纠缠,滋生流布。种种旧居与旧址,部分门户关闭,旧人离世或迁徙;部分门户敞开,让街道上潮湿的风吹进来,新人们埋头在台灯下抟泥制陶,延续前辈技艺和血脉。

我在“范洪泉旧居”前停步。标牌中说明,范洪泉生于1941年,是江苏省陶瓷艺术大师,有作品收藏于中南海紫光阁、故宫、台北历史博物馆。门前贴一副春联:“虚心修竹真吾友,直道苍松是吾师。”门内,靠窗,一个姑娘面壁制作紫砂杯,桌子上是陶泥和各种工具。从背影和侧影看,她是美的,长发上饰有巨大蓝色蝴蝶结。她没有转身看来客一眼,凝神于指尖的挑、抚、抹、揉、捏、擦等动作。每一天,走过这扇门的游人都太多,与她无关也有关。我猜想,她面容也应该是美的——苍松的弟子,修竹的友人,如何能丑陋于尘世?暗香来腕底,秀色入陶泥。不知她与范洪泉先生,是否存在技艺或血脉关系。有悬念,也好。陌生人在窗外沉默着走过,也好。

遇见一犬,脖子上挂着小篮子。“它为主人去杂货店买东西呢,是网红犬呢!”一个老人笑着说。我想追上去,看看篮子里装着什么,它迅疾消失在一家咖啡馆后面。是不是“独”字中跑开的、那一条知趣而深情的犬,始终依恋蜀山?如果在篮子里放一封给苏东坡的信,它能否飞奔至北宋?

拐过街角,不经意间来到“顾景舟旧居”前。一个时代、一方地域,总是在不经意间造就若干卓荦不凡者,让他们成为代表性的符号、关键词——于丁蜀而言,就是春秋的范蠡,北宋的苏东坡,明清的陈鸣远、陈曼生,民国以来的顾景舟。

顾景舟旧居同样是两层楼的结构和外观,与相邻的店铺民居并无不同。一层,是会客、家人聚餐的处所,后门外,天井里,一只鸟蓦然自杂树上飞起,似乎正是让人发愁的鹧鸪。一层与二层之间,靠陡峭木梯相联结,我不知道,他在晚年爬上这木梯是否有难度。二层,朝北的窗口,能看見蜀山苍茫一角和南街人流。朝南的窗口正对蠡河。窗口下,一张书桌,许多紫砂杰作诞生在这里。靠墙,一张床挂着蚊帐。七十年代之前,南街无电灯。入睡前,躺床上,顾景舟对着油灯,读《诗经》《离骚》《古文观止》。困了,手一松,沉沉入睡。妻子过来把油灯端走,吹灭。夜夜如此。蚊帐一角,就留下油灯熏黑的痕迹,像是他与我两个异代读书人相见相识的暗号?床上无被褥,只有一张竹席。每晚上床前,妻子会把被褥铺得整齐,顾景舟掀开钻进去,整齐的形状会保持到天亮。这说明,他入睡后一动不动,内心与身体一派沉静,像定形后的紫砂壶,哪管这尘世里的万般纷乱。

“你心乱了,如何做壶?”徒弟高海庚,终生记着师傅顾景舟这句话。早年,行拜师礼之后的第二天,高海庚心情激动,早早来蜀山陶器社上班,在工坊内外扫地。这是成为顾景舟徒弟的第一门功课,人人如此。入顾景舟师门,是极困难、极严苛的事情。其子其侄,一生跟随学习技艺,始终没有得到“顾景舟徒弟”这一名分。“才气、力气和志气,还欠一点火候,就不要背负徒弟或大师一类虚名,走自己的路,踏实。”顾景舟如是说,让不少人感慨、伤心和敬重。一生中,顾景舟收下的徒弟,仅徐汉棠、李昌鸿、沈遂华、束凤英、周桂珍、潘持平、顾少培、王鸿君、单淑芳、吴亚平、张树林、吴群祥、葛陶中等二十余人。历史证明了顾景舟的眼光和心血:这些徒弟,均在紫砂陶艺上卓有建树,派生出各自风格和后人。蜀山下,窑火、陶泥和美感,生生不息。

高海庚的扫帚,在那一天早晨唰啦唰啦作响。抬头,见师傅沉着脸站在大门口,接着听到那一句话:“你心乱了,如何做壶?”高海庚辩解:“我……没乱呀……”师傅走过来示范:端起水盆,细细在地面轻洒一遍,握扫帚,自墙角起,向身后退着、扫着,一步紧贴一步,无一缕浮尘扬起,扫过后的地面干净光洁,像细腻拍打过的陶壶泥坯。高海庚脸红着检讨:“师傅,我心浮气躁了,乱了……”顾景舟将扫帚还给徒弟:“静气足,则壶品高。”

徒弟们手势不准、臂力强弱失调,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很远就能听出来。某日,他走近正在打泥片的徒弟周桂珍:“你少打一下。”周桂珍蒙了:“师傅,您在听着、数着啊?”顾景舟说:“一分钟打四块泥片,一块泥片打十二下,多一下不好,少一下也不好。为什么?这就像作诗,平仄平仄平平仄,如何能掉一个字、错一个韵脚?刚才,你节奏乱了,这泥片围合而成的壶,形状和厚薄就不理想。看,那一把壶,你是不是也少打一下,壶柄就比壶嘴高了。”周桂珍仔细看另外一把成形的壶,嘟囔道:“在同一水平线上呀……” 顾景舟拿过尺子让周桂珍自己去量,果然,高一毫米。周桂珍服气了:“师傅哎,神仙啊……”顾景舟脸色和缓升温,笑了。

顾景舟将一生手摹心追而成的神奇陶艺,形成文字,画出草图,毫无保留传授,不论求教者是否徒弟。关于壶坯保湿,一般陶人是用喷水壶直接喷洒了事,顾景舟则教导:“在壶坯旁边放一块湿泥即可,让它间接获得湿泥散发的潮气,干湿均匀,入窑历火,就不会裂开。这,就是熏陶啊。”关于工具,顾景舟叮嘱:“要自己做工具,做得好,才能心到手到。工具好不好用,一看就知道。像一个人好不好相处,一看就知道,相由心生,表象即内心。紫砂壶好不好,也一看就知道,无需学者们讨论半天!工具的线条不流畅、不细腻、不沉实,绝对做不出好壶。我家餐具,都是自己动手做,筷子啊,餐勺啊,好看才好用。我家的织毛衣针,也是我用竹子磨的呢!好看,也好用。”顾辅导或者说顾师傅、顾爷爷的话,让晚辈后生们笑起来,铭记一生。到顾景舟家做客,徒弟们就找那些餐具和织毛衣针,鉴赏复赞叹,徐义宝笑着端茶、倒水、做饭。喝几杯酒,顾景舟会站起身,理理衣服,清清嗓子:“给你们唱一段助兴,如何?”徒弟们叫起来:“好,好!唱《盗御马》!”

太湖边这一座小镇,流行苍凉京剧而非软绵昆曲或越剧,出人意料。大约与北方陶商频繁出没此地有关。南街上,曾有一家京剧票友社,顾景舟是其中成员,最爱唱《盗御马》。每每亮嗓,同道知己与徒弟就明白了,他有满腔义气与豪情如窑火,亟待抒发与转化——

将酒席摆置在聚义厅上,

我与呀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

窦尔敦在绿林谁不尊仰,

河间府为寨主除暴安良。

……

现在,这故居空荡荡。只有我一个人幽灵般闪现十分钟,下楼,出门。顾景舟先生,您还能否现身于蜀山下、蠡河边、太湖烟波一叶舟,展臂高唱,与我叙一叙衷肠?

5. 种橘帖

傍晚,书童把采自黄龙山的一团紫砂泥送来。苏东坡挽起长袖,洗净手,在案头揉搓、摆弄起这一团天青色的陶泥。身旁,朝云点火,为小火炉续上松枝,将水倒进茶壶,煮阳羡新茶。那一把带手柄的茶壶,发出嘟嘟咕咕的煮茶声,像哑嗓子的布谷鸟在低声叫。

九百年后,一个喜爱东坡和中国茶叶的美国诗人勃莱,写过一首题目为《茶壶》的诗:

那天一清早,听到水倒进茶壶的声音,

平淡的、日常的声音,嗑兹嗑兹的。

蓦然之间,我明白你爱我。

这事未曾听说,倒下的水声中可听到真切的爱。

完全像东坡在这一傍晚写给朝云的诗。所有中国男性,也可把此诗献给爱人,因为各自都有茶壶和倒茶的人。北宋时期的茶壶太小,形制粗糙简单。煮完茶,壶柄发烫,需要用一块布垫着,才能握起来斟茶入碗。东坡想制作一种容量更大的新壶型,实用且美。这一天,忙完田间农事,坐下来琢磨手中这团紫砂泥。

窗外,就是独山,亦即后来更名的蜀山,青苍蜿蜒似故园,山间有众多陶窑深沉燃烧。芒种时节,阳羡亦即宜兴一带,蚕老枇杷黄,是大饱口福和眼福的好时光。梅雨断续,到处有青蛙与黄鹂在歌唱,激发地力,允诺生机。这座被友朋和村邻称作“东坡草堂”的屋舍,安顿苏家二十余口人,显得拥挤。门前,就是东坡买下的数十亩田地。这些天,正是为早稻追肥的关口,他和儿子蘇迈、苏迨、苏过,衣服上沾染星星点点泥痕。稻芒日渐锋锐而沉实,像他已经在杭州、黄州、庐山完成的惊世名句,也像他即将奔赴惠州、儋州后道出的疼痛与欢喜。当然,对于未来发生的一切,东坡此时不知不觉。他以为终老斯地的愿念已达成。我后知后觉,对他沉浸于陶泥的这一傍晚,特别珍惜和惆怅。我要写得慢点,把暮色拉长,推迟惠州与儋州的到来,尽管新悲伤、新言辞,一概势不可挡。

这一天,时属元丰八年亦即1085年,初夏。

上一年秋,逢诏告别黄州,苏轼用四年光阴,完成“苏东坡”这一称谓的生成,乃至灵魂的转换——日渐旷达与温暖,如长江边果实累累的向阳东坡。被重新起用,委以汝州团练副使一职,可以回到首都汴京话语中心了。东坡却延宕步伐,迟迟未赴任,在浔阳、金陵一带游荡。朝云所生的一岁幼子苏遁,夭折于途中,五十岁的东坡嚎啕大哭。痛下决心,向朝堂递上信札,请求定居阳羡、脱离宦海。获准,一家人欢天喜地自常州乘船,沿运河至无锡,越太湖亦名洞庭湖,来到日思夜想数十年、屡来屡别屡徘徊的阳羡。一落脚,即挥笔写下叙事复言志的《种橘帖》:

吾来阳羡,船入荆溪,意思霍然,如惬生之欲。逝将归老,殆是前缘,王逸少云:“我卒当乐死。”殆非虚言。吾性好种植,能手自接果木,好栽橘。阳羡在洞庭上,柑橘栽之易得。当买一小园,种柑橘三百本。屈原作橘颂,吾园若成,当作一亭,名之曰“楚颂”。

此帖亦名《楚颂帖》。种柑橘,思屈原,贯通中国士子精神的源头与下游,无论顺逆与沉浮,不改操守与本色,“青黄杂糅,文章烂兮”。若有幸终老于阳羡山水间,也将如王羲之那样,欢乐而长别。此帖写就,江南传诵:“阳羡幸甚,此帖足可与王羲之《奉橘帖》媲美传世。”半年后,东坡草堂建成,已过了种树时令。东坡谋划再购地种橘、建“楚颂亭”,将豁然开朗之晚景意思,落实于草木。他拥有这样的热怀、慧心和行动力。一路贬谪,一路优化中国生活方式,从创制东坡肉、作打油诗《猪肉颂》、酿造美酒,到开药方、编著《医药杂说》,再到眼前这一必将影响中國紫砂史的茶壶。当然,他对此不知不觉。像伟大山岳,对自己的海拔、体积和内涵,不知不觉。

二十八年前,亦即嘉祐元年,宋仁宗在汴京办琼林宴,向金榜题名的时代俊彦发表祝酒词。二十二岁的苏轼,尚未成为苏东坡,黄州、惠州与儋州的意义,暂时秘而不彰。与同科进士蒋之奇、单锡,坐同一桌饮酒欢谈甚洽,遂结成知己。正是从这两个江南人柔软如春风杨柳的语调里,初次知晓“阳羡”地名,为之神往:它的紫砂、茶叶、金沙泉,它的柑橘、稻浪、鹧鸪飞……之后,任职杭州和湖州,频频与蒋、单二人相约,来阳羡小住或长居。登独山感叹一番,一座山就成为蜀山,也成为一个人的精神归宿。“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阳羡姑苏已买田,相逢谁信是前缘。”……频频作诗赞美阳羡,表达心迹。终于,在别离黄州、成为东坡后,知悉并认领上天赋予的命运,来到这溪山田园间,一了前缘永遇乐。

室内渐渐暗了,门外传来犬吠三两声。又一阵微雨沙沙落下,打在窗前芭蕉叶上,似一群僧人念念有词上晚课。

案头紫砂壶,外形塑就,浑厚大气如太湖。但这壶柄如何设置,避免炉火灼烤?东坡挠挠头,擦擦手,起身到火炉边,捏起壶盖,看茶煮得如何,嘴里嘟囔着:“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啊……”这是他《试院煎茶》中的诗句,描叙茶水煎煮时蟹眼鱼眼般的波纹状,及其风吹松枝般的声响。另一首著名茶诗《汲江煎茶》,须待十一年后,即1096年,诞生于新贬放地岭南——“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那一个去江边汲水、回家煎茶的人,仍是朝云。她的身影,以及水倒进茶壶的声音,都表明仍在爱着东坡。而最深切的爱,最易丧失,在惠州,朝云将会离世。此刻,阳羡的初夏傍晚,东坡对未来不知不觉。不知不觉才稍好一些吧。否则,有那么多悲伤与重创,清晰摆在面前,这人生长路如何走下去?

朝云手提灯笼和食盒进门:“歇一歇,有黄酒和猪头肉解乏……”东坡呵呵笑,看灯笼一下子照亮头顶屋梁,内心蓦然一动:把这屋梁“移植”到茶壶上方,不就是壶柄嘛!既能提起茶壶,又能远离炉火灼烤。“就这么办!”东坡大声说出来,把正在摆开饭菜的朝云吓一跳。匆匆吃几口,他就放下碗筷回到案头捏泥条,用竹条将泥条撑起,像屋梁一样跨过紫砂壶。朝云说:“这新壶,应有名字。”东坡点头:“你一定想好了,说出来吧。”“东坡提梁壶。”东坡抚掌大乐。

九百年后,顾景舟创造的“上新桥”壶型,灵感来自河上的新石桥,追根溯源,仍是“东坡提梁壶”,在支持北宋以降丁蜀陶人的种种奇思顿悟。

“东坡提梁壶”问世这一年,秋,在新登基的宋哲宗召唤下,东坡无奈重新踏上仕途,升任礼部郎中、起居舍人,回汴京,回到政治风暴的中心。再遭贬放,奔赴惠州与儋州,苏过一路陪伴。苏迈则依照父亲嘱托,留守东坡草堂,耕地养家,以待团圆。1100年,正月,东坡奉旨越海归来,已六十六岁。七月,经常熟返回东坡草堂途中去世。用一座蜀山纪念东坡,是丁蜀和阳羡对一个古人的追怀方式,但还不够。元代,东坡草堂改建成东坡祠堂、东坡书院,民国后改建成宜兴高等小学、东坡小学,成为江南士子与东坡神交魂通的平台,英才辈出。少年顾景洲在此读书时,改名“顾景舟”。父亲问为何改名,顾景舟背诵苏东坡诗句:“来往一虚舟,聊从造物游。”东坡小学校训是“成为东坡那样的人”,真好。顾景舟成为东坡那样的一叶虚舟,“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多好。

眼下,壬寅年深秋,蜀山下寒意浓重。我目睹古龙窑开窑仪式后,过南街,来到东坡草堂亦即当下的东坡书院。东坡小学已迁徙到附近院落,那里仍属于东坡当年买下的田园范畴。隐隐有琴声和歌声传来。我和一群学者、作家,迈入似蜀堂,围着陆羽设计的松风竹炉,散漫谈天。炉子上,提梁壶在煮茶,旁边烤着花生和白果,大约再现了东坡旧日生活的部分细节。三个素衣女子表演茶道,吟诵唐代卢仝的《茶谱》:“一碗喉温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不平之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朋友们喝罢两三碗茶,高论迭出,献给苏东坡、顾景舟等深情智慧之人,抵御悲慨之气的侵袭。

庭院里,有后人替东坡所种的几棵橘树,远未达到他理想中的规模,仅能起到提示《种橘帖》亦即《楚颂帖》的作用。也好。正因为种种匮乏和孤寒,人们才会追求精神的丰盈和热烈,以纸墨与诗酒,以新火与新茶。

书院一角墙壁,镶嵌一块大理石,雕刻有唐寅所画的《坡仙笠屐图》:急箭般的阵雨中,苏东坡头戴竹帽、脚穿木屐、高卷裤管,身体向前倾斜着,沿田埂朝草堂的方向,朝我所在的方向,急急奔来。

责任编辑  徐远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