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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雪时节

2024-04-11

长江文艺 2024年4期
关键词:小芸哥哥

夏明坐在床边。晨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泻进来,像水一般地温柔。屋子里朦朦胧胧。他感到浑身没有力气,也许是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这些日子,他总觉得身上不大舒服,但又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他就准备站起来。夏明有每天晨练的习惯,起床后先要围着环城路跑上一小时,然后再回来洗漱,再吃早饭,再去上班。

夏明的身体很结实。他的体魄健美,肌肉饱满,这可能和他长期坚持锻炼有关。他从小就热爱运动,篮球、足球、游泳,样样在行。同事们都很羡慕他的身体,夏明对自己的身体也很满意。每次洗澡后,他都会站在镜子前,挺胸,握拳,欣赏一番肌肉线条,看着它们随着自己的动作而优美地跳动。一切都很美好。没有什么比旺盛的生命更令人愉悦的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个十分平常的早晨,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夏明站不起来了。起先,他并没有在意。随后,当他接连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后,不禁紧张起来。这是怎么啦?他敲了敲发软的双腿,竟然一点知觉都没有了。坏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涌了上来,但他不愿意相信。不可能?这不可能吧?他鼓起了全身的力量,猛地向上提起身子,可双腿却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他沉重地摔在地上,如同一个装满面粉的口袋,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妻子惊讶地扭过头来。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从床上支起身子。“你怎么了?”眼前的情景让她有些意外。她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对夏明倒在地上感到不解。

“我的腿……”夏明说道。

“你的腿怎么了?”

“我站不起来了。”

“你说什么?”

妻子从床上跳下来。

“我站不起来了。”夏明又说了一句。

妻子赶紧跑过来,想把他扶起来,可怎么也扶不起来。一个可怕的想法顿时席卷而来。她赶紧把夏明送进了医院。一系列的检查,漫长的等待。在这期间,夏明夫妇一直心存侥幸,希望这只是一次偶然的意外,然而,检查结果却粉碎了他们的想法……

五年前的夏季,夏明永远难以忘怀。那一年,五湖特别炎热。持续的高温一连二十多天,居高不下。白天烈焰高照,晚上热浪滚滚,让人连气都喘不上来。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夏明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十分沉稳老练。当他问清楚接电话的正是夏明本人的时候,他便自报家门,声称自己是省委办公厅的。办公厅找我干吗?夏明有些诧异。他和政府机关从不打交道,办公厅他也没有熟人。哦,他说,你们是找我吗?他怀疑他们是打错了,因为叫夏明的同名同姓的人可不少。但是没有错,那人确实是找他的。

“夏伟同志,”那人说,“是你哥哥吗?”

“是啊。”

“我们刚才接到北京的电话,”那人说,“情况是这样的,”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你哥哥发生了点意外,已被送往北京抢救……”

“什么?我哥出了什么事?”夏明急切地问道。

“具体情况,我们也不太清楚,你到北京后就会知道。”

“去北京?”

“是的。”

“什么时候?”

“今晚七点的飞机,还有三个小时,我们都安排好了,到时有车来接你。”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夏明毫无思想准备。他连忙给侄儿兴中打电话。兴中一听到他的声音便哽咽了。他告诉夏明基地出事故了,爸爸为了抢救资料不幸遭受核辐射,情况非常严重,眼下正在抢救,人已经送到了北京。

夏明放下电话,顿感大事不好。关于核辐射他听说过一些,包括看过美国在广岛、长崎投掷原子弹的电影,知道后果非常可怕。哥哥是从事核物理研究的,曾在美国和德国留过学。回国后一直在西北基地工作。从兴中讲的情况看,事情一定非常严重,否则有关部门也不会这么兴师动众。

他的预感没有错,到了北京他才知道,这事惊动了高层,中央的一位领导同志还亲自打电话指示,要不惜一切抢救哥哥的生命。

哥哥是家里的骄傲。他是家中的长子,1953年生人,属蛇。在他出生后,母亲曾流过一次产,直到七年后才生下了夏明。那时父亲已被划成右派,下放到农场劳动。农场条件艰苦,父亲患有严重的肺病,母亲担心他熬不过来,四处求告无门,经常暗自抹泪。

夏明小时候家中十分困难。爸爸下放后,妈妈在电厂工作,经常要上夜班。夏明还小,家里的事全靠哥哥夏伟一人撑着。好在夏伟能干,也懂事。他照顾夏明,料理家务,让妈妈省了不少心。夏明六岁那年,有一天夜里发起高烧,浑身像着了火般地发烫,人也开始不住地抽搐,说胡话。夏伟吓坏了,以为他快要死了,赶紧背起他往医院跑。由于身上没有钱,他跪在地上哀求,不住地给医生们磕头。后来,一个好心的老医生发了善心,决定先救人再说。就这样,夏明捡了一条命。

第二天,妈妈赶到医院缴费时,有个医生对她说,得亏了这个当哥哥的,要是再耽误几个时辰,这孩子就没命了。因此,以后母亲常对夏明说,你这条命是你哥救的,你可别忘了。

其實不用妈妈说,夏明也忘不了。长兄如父,夏明打小就是哥哥带大的,对他感情很深。在他心目中,哥哥无所不能,他的优秀几乎是全方位的。他是班上的学习课代表,学校篮球队队长,还会拉手风琴。人长得也帅气。一米八零的个头,高鼻梁、大眼睛,一头乌黑的卷发。据父亲说,他们家有少数民族血统,早年曾在东北生活过,后来迁入内地,逐渐汉化。不过,这些都是听家中老辈人说的,如今不知过去多少代,家谱遗失,早已无法考证。

然而,遗传是个奇妙的东西。尽管不知过去了多少代,可生命的密码并未消失。如今的夏家人个个身材高大,高鼻梁、大眼睛,还有乌黑的卷发。不仅夏伟如此,父亲和夏明也是如此。

夏明听爸爸说过,妈妈当年看上他就是因为他的长相,尽管妈妈不承认。那时妈妈是一个杂货店老板的女儿,而爸爸只是店里的小伙计。对于他们的婚事,外公外婆起先坚决反对,怎奈妈妈态度坚决,对于家中这个唯一的宝贝千金,外公外婆除了妥协毫无办法。

夏伟长得很像爸爸,但妈妈说,他比爸爸年轻时更帅气。在学校里,夏伟从来不乏追求者,这还不包括暗恋的。但不知为什么夏伟偏偏看中了舒梅,这让夏明颇感不解。

夏明记得,那时常来家中找哥哥玩的女同学中,有好几个都比舒梅漂亮。其中一个叫宋小红,是学校演出队跳独舞的,曾跳过《红色娘子军》中的吴琼花。身材曼妙,走路挺胸摆腿,迷倒了很多男生。她父母都是医生。她的父亲是省里有名的肺科专家,常为夏明父亲看病。她对人也很友善,每次见到夏明都要摸摸他的头,对他笑着打招呼。有时她还会塞给他一把上海产的大白兔奶糖。除了宋小红,还有一个吴娜,也是美人胚子。她个头比宋小红略矮一点,但身材丰满,特别爱笑,一笑脸颊上就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是演出队的领唱,有时也独唱。她唱的《北京的金山上》《红星照我去战斗》,嗓音甜美,圆润动听。她们都是夏家的常客,一有空就泡在夏家,与夏伟一起玩。有时她们唱歌,夏伟就拉手风琴为她们伴奏。

夏伟的手风琴是从舒梅那里借来的。严格地说,还不能算借,是舒梅主动送来的。有一次演出后,舒梅对夏伟说,你要喜欢就放在你那里吧,反正我们家也没人拉。其实,舒梅这话并不错。这把琴是舒梅的弟弟舒峰的,這家伙曾经喜欢手风琴,但拉了一阵也没拉出名堂,便没了兴趣,把琴扔在了一边。尽管如此,他对姐姐把琴借给别人心里并不乐意。特别是看到夏伟琴拉得好,周围老有一帮女同学围着他转,心里就不免有些憋气。他曾叫姐姐把琴拿回来,但姐姐却不理他。理由是这东西是家里的,你能用我也能用。舒梅家兄弟五六个,她是唯一的女孩,因此特别得宠,舒峰也拿她没办法。于是便找夏明出气。舒峰与夏明是同班。有一次,他对夏明说,买不起琴就别显摆了!看你哥到处嘚瑟的,也不嫌丢人!夏明说,谁丢人了?不就一把破琴吗?谁稀罕啊!

“那你还给我!”

“问你姐要吧,”夏明说,“这可是她送上门的!”

“你他妈说话嘴巴干净点!”

“谁不干净了?”

“狗日的,你想讨打啊!”

舒峰说着就动起手来。他一把封住夏明的领子,夏明也不示弱,两人你拉我扯,打成一团,直到老师来了,才将他们拉开,并带到办公室狠狠训斥了一顿。

回去之后,夏明心里愤愤不平,便把这事告诉了哥哥,让他把琴还回去。“咱人穷志不短,别让人背后戳脊梁!”可舒梅坚决不同意,她说我是他姐,这事我说了算。他要敢再找茬,我饶不了他。后来,舒峰果然没有再提这事。但夏明心里的气仍然没消,一看到那把琴就来气。有一天,竟趁家里无人,狠狠地在手风琴的风箱上划了两刀。

这件事闹大了。父亲得知后,便把夏明狠狠揍了一顿,并托人去上海,花了好几个月的工资才把琴修好了。

事后,夏明也很后悔。倒不是挨了打(打几下算个啥),问题是家里的经济并不宽裕,父亲常年生病,母亲想买点营养品,也千抠万算,这下可好,一下子损失了这么一大笔钱。不仅餐桌上几个月不见荤腥,就连给父亲订牛奶的钱都省了。母亲一想起来就骂他:“你这个害人精!要害死我们啊!”每当夜深人静,听到父亲咳喘不止时,夏明就愧疚不已。

但他并不认为错在自己,而把这笔账记在了舒梅身上。他的逻辑是这样的:要不是她借琴给哥哥,就不会发生他与舒峰打架的事;要不是发生打架的事,他也不会让哥把琴还回去;要不是舒梅不同意把琴拿回去,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总之,祸根全在舒梅身上。他真不希望哥哥与舒梅好。在他看来,舒梅长相一点也不出众,在演出队只是个跳群舞的,无论宋小红还是吴娜,她都比不上。而且她人也不讨喜,脸上总是冷冷的,对人爱理不理,好像谁欠了她八吊子钱似的。可不知为什么,哥哥偏偏很在乎她。有好几次,她不知为什么事不高兴,哥哥便跟在她后边一个劲地解释什么,一副讨好的样子。在夏明看来,简直是太掉价了。

夏明和妻子赶到北京时,机场外已有专车在等候了。到达病房楼下时,兴中迎了上来。他已在楼下等候多时了。十几年不见,兴中已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个头也和夏明不相上下,只是身材细长,显得瘦弱,但那一头卷发,还有高鼻梁、大眼睛,都带有夏家人明显的特征。尤其是和哥哥,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型号略小一点而已。

“哥哥现在怎样了?”夏明问道。

“还在昏迷中。”

“多长时间了?”

“送到北京后一直没醒。”

“你妈还好吗?”

兴中摇摇头。

他们边走边说,乘电梯上了楼,来到重症监护室。听说他们来了,嫂子从病房内走出来。夏明一下子差点没有认出来。站在他面前的舒梅苍老、疲惫、虚弱,脸色蜡黄,一副憔悴不堪的模样,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你们来啦?”她轻轻打了一声招呼,眼圈便红了。

夏明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那里。妻子小芸叫了一声嫂子,便上前抱住舒梅,呜呜地哭起来。

夏明与嫂子的关系一直不好。他们之间好长时间都像仇敌似的,见面连话也不说。夏明看不惯舒梅。事实上舒梅与哥哥的婚事,家里人开始也不看好。主要是两家差距太大了。舒梅父亲是省军区副司令员,母亲也是抗战时的老干部。而夏伟的爸妈只是普通的职员,而且父亲还是个右派。“你们俩不合适啊,”妈妈曾提醒过哥哥,“以后有罪受哩。”爸爸也说:“舒梅人不错,人家虽不嫌弃你,但你心里要有数。”

至于舒家,当然也反对这件事,尤其是舒梅的妈妈。她的看法很现实,认为她的女儿应该找一个干部子女,只有这样才会有共同语言,将来才会幸福。为此她操了不少心。她的一些老战友(有的还是老领导)也来向她提过亲,可舒梅一个也看不上,铁了心地要跟夏伟,把个贾老太(舒夫人姓贾)气得直跺脚。

上山下乡开始后,夏伟去了云南农村,原来舒梅也说好了要一起去的,可舒家却让舒梅参了军,这分明是要拆散他们。在大家看来,这下子两人彻底没戏了。哪知有一年春节,哥哥回来探亲。他前脚刚到,舒梅后脚也来了。她穿着一身军装,扎着短辫,显得十分英武。直到这时,夏明才知道这两年他们一直通信,从未断过,而且这次探亲也是两人事先谋划好的。

爸妈对这件事心里十分复杂。他们不看好这件事,心里又希望两个孩子好。夏明那时还小,有些事并不太懂。他只记得哥哥那次探亲几乎与舒梅形影不离。两个人在家里进进出出,說个不停,笑声不断。有一天,他们还约好去南京看刚建成的长江大桥。那次去南京,哥哥把夏明也带去了,主要是为了避嫌。那时候男女单独外出是很忌讳的。他们住在舒梅爸爸的一个老战友家中。夏明和哥哥住一个房间,舒梅与她爸爸老战友的女儿住一起。白天,他们借了两辆自行车,夏明骑一辆,哥哥骑一辆带着舒梅。他们跑了许多好玩的地方,中山陵、玄武湖、夫子庙,还有秦淮河。如果说夏明对舒梅有点好感的话,也就是那次去南京。舒梅表现得很慷慨,请夏明哥俩吃了不少好东西。其中好些南京小吃都是夏明没吃过的,如盐水鸭、鸭血粉丝汤、鸭油烧饼等等。哥哥一向比较节省,不时地劝舒梅不要太破费,可舒梅不听。“花不了多少钱,”她说,“我在部队有钱还没处花哩。”的确,她现在除了每月津贴,家里还寄钱给她,根本花不完。不过,夏明心里也有些不舒服,毕竟他和哥哥是两个大男人,花女人的钱算什么事呢?

1978年,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夏伟夏明双双参加了高考。虽然夏明只考上了一所中专学校,但夏伟却考上了清华大学。爸妈乐得嘴都合不拢了。熟人见了都免不了要夸赞几句。每当这时,老两口嘴上总是谦虚道,没啥,没啥,都是这孩子运气好,走了狗屎运。可真要有人附和说这孩子的运气好,他们又会不高兴。“运气?”他们哼着鼻子说,“光靠运气能成吗?清华哪里是好考的?全省也没几个,不信你考给我看看?”

夏伟考上清华后,情况完全变了。相比之下,舒梅的优势不再那么明显了。过去是舒家挑剔夏家,现在情况不同了,夏伟是清华骄子,而舒梅只是一个普通的部队干部,无论哪一点也比不上夏伟。尽管如此,舒家仍然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特别是贾老太总是说,我们家梅梅从小娇生惯养,到了你们小门小户人家,自然有一些不习惯的地方,你们可要多担待一点。她还对夏伟说,梅梅打小就没烧过饭,连下个面条都不会,你们在一起过日子,千万别让她受委屈了。夏明听了这话,很不受用。心想这都八十年代了,你们还摆啥谱啊?不就是一个副司令吗,还是个离休的?什么小门小户?倒回去几十年,你这个副司令也是个穷放牛的。我哥可是清华的!如今不是我们高攀你们,而是你们高攀我们,清醒清醒吧!

不过,哥哥好像并不在意这些。他对贾老太的话也不计较,或者假装不计较,反倒一口一个阿姨地叫,说阿姨你放心,我什么都会做,不会让梅梅受委屈的。回来后,夏明就埋怨哥哥,你咋没点骨气?人家那样挤对你,你还那么巴结人家?夏伟听了便笑了,什么巴结不巴结?他们是长辈,我和他们计较个啥?至于她妈,官太太当久了,养出了一些毛病。梅梅也没少数落她,可她就是改不了。不过,她这人心不坏,就是嘴不好,你随她说吧。今后是我和梅梅过日子,又不是和她。

哥哥倒是挺大度的。不过,他的话也不无道理。爸爸一向主张和为贵,认为两个孩子既然你情我愿,别人就不要再添乱了。“尤其是你,”他看着夏明说,“你一个小屁孩,没事瞎吵吵个啥?你哥哥做事比你心中有数。”

很快婚礼就举办了。对于这场婚礼,爸妈都很重视。他们托人早早在五湖饭店(这是市里最大的饭店)定了酒席。共四桌,每桌四十元。这是当时饭店能做的最高规格(当时还有二十元、三十元两种档次,夏明爸妈商量后果断地选了最好的)。酒用的是五湖大曲,每瓶六元,也是当地最贵的。

可婚宴当天,亲家母来了,一看桌上的酒就叫了起来,说这酒不行啊,档次太低了,我们家女儿大婚,怎么能喝这个酒。“去,去把经理找来!”她叫道。“换酒!换金徽酒!”可金徽酒当时计划供应,十分紧俏,经理赶来向她解释,换作别人也就算了,可贾老太不答应,偏要让人去家里拿。舒副司令和舒梅都劝她说,菜都上来了,你就将就点吧。可贾老太就是不听。

这件事让夏家老两口很丢面子。夏明也很生气。回来后,夏伟和舒梅都来向老两口赔不是。舒梅解释说,我妈这人就是这样,做事不分场合,完全由着性子来,我爸也说过她,可她就是改不了。

“哼!有什么了不起?”夏明听了便气鼓鼓地打断她,“几瓶破酒,我们又不是买不起?你们家门槛高,也不能这么欺负人!”说完一甩手走了。

这件事发生后,夏明与嫂子算是撕破了脸。以后两人见面都很尴尬,甚至连招呼也不打。好在哥哥婚后不久便出国留学了,舒梅在部队,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再后来,哥哥学成归来,调到西北某基地工作,舒梅也去了。那段时间,哥哥由于工作忙很少回来。在夏明的记忆中,十几年里哥哥只回来过两三次,一次是出差上海,顺道回来看望父母;还有两次都是父母过世时回来奔丧。不过,舒梅倒是经常回来探亲。每次回来也会在夏家露几面,但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自己家里。有时她来家里,大家也会客客气气,在一起说说话,吃吃饭,然而心里边总是隔着一层,感觉上她像是一个外人。

哥哥一直在昏迷中。偶然清醒一下,时间也很短暂。夏明和妻子都进重症监护室探望过几次。有一次,哥哥醒来时,认出了夏明夫妻。他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哥,哥……”夏明握住夏伟的软弱无力的手轻声唤道。哥哥看了他一眼,向他点点头。这时医生走了过来,向夏明摇手示意,请他不要和病人说话。他还提醒说,病人需要休息,不能太激动了。

夏明心如刀绞,看着哥哥脱了形的瘦削的脸庞,心里涌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暗自思忖道,哥哥这一次恐怕挺不过去了。父母离世后,哥哥就成了他唯一的亲人,除了妻女之外。夏明打小就崇拜哥哥。哥哥是他常挂在嘴边最值得他炫耀的人。所有认识夏明的人都知道夏明有个哥哥在美国和德国留过学,而且获得过博士学位。在夏明与小芸谈恋爱时,他经常向她谈起自己的哥哥。他把哥哥的照片拿给小芸看,还有哥哥从国外寄回来的信和照片。在照片上,哥哥站在一片绿色的草坪上,身后是一座白色的小楼,一派异国情调。夏明说他哥哥懂五种语言,他还说哥哥回国时,某某大领导曾接见过他。在谈到这些时,夏明总是充满了自豪,脸上的表情像打了鸡血似的。开始时,小芸对他说的这些也感到新鲜和好奇,但说得多了就不免厌烦起来。她说,你能不能不说你哥哥?为什么?夏明有些愕然。我们两人谈朋友,你老说你哥干吗?我想听你说说自己。可我有什么好说的呢?夏明大学没考上,只考上了一个中专。毕业后与朋友一起开了一家印刷厂,虽然吃穿不愁,但与哥哥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哥哥是一个事业心很重的人。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婚后家里的事都由舒梅打理,他根本顾不上,而舒梅结婚后也很快适应了角色,从一个大小姐变成一个干练的家庭主婦。这让哥哥省了不少心。哥哥出国前,曾在工业部工作过一段时间。舒梅的部队也在北京。有一次,父母去看望他们。她从街上买回好几双拖鞋,摆放在门前,父母进出都得换鞋。夏明家过去从没这个习惯,父母很不习惯。还有一次,母亲在哥嫂的床上坐了一下,舒梅立马把床单换下来洗了,此后还在床上铺了一块毯子,好像妈妈身上有多脏似的。这些还不算什么。一个周末的下午,全家洗完澡,哥嫂一家换下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洗,他们便有事出去了。妈妈好心把他们的衣服顺带着一起洗了。晚上,舒梅回来后,便问谁把他们的衣服洗了。母亲说,我看你们没时间,就手搓了一把。妈,我们的衣服还是我们自己洗,你不要太劳累了。母亲以为她是客气,便说这没什么的,我也是顺带嘛。那就谢谢妈了。舒梅说着就走开了。哪知接下来卫生间便传来哗哗的水声,母亲走过去一看,脸上不禁阴沉下来。原来舒梅又把那些已经被母亲晾晒好的衣服一一取下来,重新洗了一遍。

这件事让母亲大为不快。她把哥哥叫到厨房说,她这是干吗啊?嫌妈洗得不干净?哥哥也很难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支吾道,她就这德性,你随她去好了!母亲说,我把你们拉扯大,家里洗洗涮涮从来都是我,她竟这样嫌弃我?说着,难过得说不下去了。第二天,母亲便和父亲离开了北京,尽管哥嫂一再劝阻也无济于事。

夏明得知这件事,又气又恼。他埋怨母亲说,你干吗这么贱?吃饱了撑的啊?接着又骂舒梅不知好歹!在他看来,舒梅,还有她们一家人简直不可理喻。她们骨子里充满了傲慢,和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哥哥知道夏明对舒梅意见很大。有一次他回来专门找夏明谈过一次,认为一家人没必要搞得这么紧张,这样对他也有影响。“人无完人,”他说,“你别总看她不顺眼。她确实有些地方做得不够好,但看人要多看长处。”

夏明不以为然,他说:“哥,我不明白,这种人你怎么能受得了?”

哥哥静静地听着,一边走,一边抽着烟。这是一个离他们家不远的街心公园。夕阳西下,暮色正在一点一点地涂抹着天空。时值秋天,绿色的草坪上落满了黄叶,金灿灿的,十分好看。花园里人不多,只有几个老人在散步,还有一两个推着婴儿车或抱着孩子的人在闲逛或玩耍。远处的马路上车辆穿梭,不时传来一两下鸣笛声。

哥哥抽完了一支烟,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

“明明啊,”他说,“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会看中舒梅吗?”

“是啊。”

“你想知道答案吗?

“当然。”

“那么,我先问你,你看中了小芸哪一点?”

“这个……”夏明愣了一下,然后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哥,你啥意思呀?”

哥哥笑了。

“这就是答案嘛。”

当初,夏明和小芸恋爱时,小芸主动告诉过夏明,她得过妇科病,医生说她将来有可能不能生孩子。我不能瞒着你,你可要想好了。夏明听了这话,半天没吭声。第二天,他找到小芸说,我都想好了,我不在乎,我只乎你这个人。可你爸妈会怎么想?小芸让他冷静下来,等一切都想好了,如果一年后他还这样说,她就嫁给他。

爸妈当然接受不了这件事。可夏明态度坚决,非小芸不娶,哪怕打一辈子光棍。爸妈写信给夏伟,想寻求他的支持。他们在信中说,明明最听他的话,希望他能劝劝明明,不要一时冲动,留下永远的后悔。然而,夏伟的回信却让爸妈失望了。他说这件事得由夏明决定。他已经成年了,知道该怎么做。在这件事上,如果夏明决定了,他不反对。他还劝爸妈要尊重夏明的决定,而且他们的反对有时会适得其反。婚姻的幸福取决于自己,别人代替不了,包括父母在内。

为了这件事,夏明非常感谢哥哥。事实上,夏明结婚后,他和小芸到处寻医求药,积极治疗,后来居然生下一个女儿,一家人过得非常幸福。

“坐吧,”哥哥拍了一下椅子,示意夏明也坐下。夏明站着没动。哥哥知道他并不服气,并伸手拉了他一把,让他坐下来。

“你得承认,”哥哥说,“感情问题有时很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我说的对吗?”

夏明看着远处马路上和人行道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不置可否。夏伟点着一支烟,也给了夏明一支。“明明啊,”他说,“我知道你看不惯舒梅,但每个人的经历不同,生活习惯也不同,有些事需要时间来慢慢改变。”

“你知道吗?”他吸了一口烟,接着又说,“舒梅也不容易啊。这些年我亏欠她很多,总觉得对不起她。”接着他又提及回国和去西北的事。

在这件事上,舒梅的确作出了很大的牺牲,就连夏明也不否认。当年,哥哥在国外拿到学位后,受聘于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待遇优渥。按照他与舒梅本来的规划,要接舒梅一起去美国生活。后来由于祖国的召唤,他改变了主意,而这时舒梅为了出国,已放弃升迁,打报告从部队转业,并做好了一切准备。哥哥的决定打乱了所有的计划。舒梅很不高兴,为此两人还闹了不快。但后来她还是理解了哥哥。哥哥回国后,本来是留在北京工作,舒梅也调入了一家医学研究所,可就在这时,组织上决定调哥哥去西北基地工作。他们的计划再次被打乱了。为此,舒梅和哥哥大吵了一通。起先她赌气留在北京,可没过两年,心又软了。为了照料哥哥的生活,她带着兴中把家一起搬到了西北。

哥哥说起这些事,不禁十分感叹。他说:“舒梅是个明事理的人,大事上从不糊涂。这么多年,我们一路走来,靠的是什么?”他看了一眼夏明,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简单说,就是我们彼此心中都有对方,你明白吗?”说到这里,他看了夏明一眼,脸上的表情颇感满足。

“好了,”哥哥最后拍了拍夏明的肩膀。“该说的我都说了,不管你理解不理解,我只希望你记住一点,舒梅千不好,万不好,她是你嫂子,这一点无法改变。”

那天,他们谈了很久。直到落日的余晖一点点淡去,浓重的暮色逐渐洇染开来,他们才开始往回走。这次谈话后,夏明对嫂子的态度改变了不少,起码大面上是如此。哥哥说的没错。她是他的嫂子,这一点改变不了,他也没得选。

哥哥的病情十分严重,而且一天天恶化。舒梅是学医的,她参军就在团卫生队工作,后来又去上海军医大学进修。事故发生后,她感到天崩地塌,因为她知道后果的严重性。那天发生事故时,正值午餐时间,夏伟刚从食堂吃饭回来,试验室的警铃突然响了,接着广播里便发出紧急撤离的通告。本来哥哥是有时间撤出的,但他想到试验资料还在试验室,而且这时他已走到试验室门口,便冲了进去抢出了资料。

这个时间非常短暂,却带来了致命的后果。事故发生后,基地领导派车把所有人员都送往省城检查,结果就在到达省城的当天晚上,哥哥便开始发起高烧。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舒梅很紧张,彻夜未眠。当检查结果出来时,她当场便崩溃了,昏倒在地上。但夏伟却表现得很镇静,他一边安慰舒梅,一边向来看望他的领导和助手交代工作。他想得很细,考虑得也很周密。他把科研笔记、论文手稿,每一项数据、每一份资料,以及下一步的计划和方向等等,都作了详细的交代。

几天后,他的病情开始恶化,基地领导决定将他送往北京治疗。中央领导亲自听取了有关方面的汇报,并指示要派最好的医生,要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挽救哥哥的生命。为此有关部门调集了精兵强将组成了治疗小组,但哥哥的病情仍然没有得到缓解,转到北京的当天夜里,他就开始进入昏迷状态。此后,苏醒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次数一天比一天少。

夏明到达北京后,每天都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口,除了晚上去宾馆睡上几小时。其实,他站在门口,什么也看不到,尽管他不时地透过门上的小窗口向里张望。哥哥的病床离得很远,他能看到的只是医护人员来来去去的身影。但他感觉能离哥哥近一点,也是好的,起码心理上是一个安慰。哥哥,哥哥啊,他在心里不停地祈祷,你快好吧,你可不能抛下我们啊!他一边念叨,一边在胸口划十字,或者双手合十,反正他能想到的祈祷方式全都用上了,不管有用还是无用,希望奇迹能够发生。

然而,情况并无好转。抢救小组的专家们连续召开会议,商讨对策。大多数人都感到束手无策。他们認为,这种病目前世界上还没有什么有效方法,除非采取骨髓移植的方法。至于这种方法是否有效,谁也没有绝对把握,特别是夏伟的病情已到最后阶段,愈后效果也可能并不乐观。

经过反复研究之后,他们决定征求家属的意见。那次谈话由专家组成员和有关领导出面,舒梅和夏明作为家属代表参加。在专家分析病情时,舒梅一直在流泪。自从事故发生后,一向强势的舒梅变得孱弱不堪,动不动就流眼泪。看到她这个样子,谈话进行不下去了。夏明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递上去,小声劝道,嫂子别这样,现在救人要紧。舒梅抽泣了几下后,开始慢慢平静下来。“你们说吧,”她一边擦眼睛,一边小声地说道。

谈话又继续进行下去。专家介绍了病情的严重性和治疗措施之后,表示他们已经采取了所有能够采取的办法,现在还有一种办法可以尝试,那就是骨髓移植,而且捐献者最好是病者的血缘亲属。说到这里,屋子里沉默下来。大家一起看着舒梅。

可是,舒梅好像在梦中似的,眼光迷离,脑子仿佛短路了。她不看大家,脸上也毫无表情。

“舒梅同志,”基地领导叫了一声。他是昨天专程从基地赶来的。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秘书,此时他们就坐在舒梅的身边。

“哦,你们说什么?”舒梅迷怔了一下,仿佛从梦幻中醒来。基地领导说,我们正在讨论移植的事。

“移植?”

“是的。”

“哦,”舒梅说,“兴中吗?他才十六岁啊。”

舒梅的话没头没脑,显得有些突兀,但大家都明白她在说什么。看来刚才她并没有走神,而是一直在思考。舒梅是学医的,当然知道骨髓移植是怎么回事,而血缘亲属又是怎么一回事。是的,兴中作为他们的儿子,当然是首选。可兴中还未成年,这个抉择相当困难。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谁也不说话。

“你们有多少把握?”过了一会儿,舒梅开口道。

“你指的是移植效果吗?”

“是的。”

“很难说,”说话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专家。他是治疗小组的组长,国内著名的血液病专家,大家都叫他朱主任。

“这叫什么话?”舒梅情绪有点激动。

基地领导小声提醒道:“舒梅同志,你冷静一点。”

朱主任似乎并不在意。他宽容地看了舒梅一眼,然后耐心做出了解释。他说,这种病十分复杂,需要根据患者的情况进行综合治疗。移植不是唯一的办法,但在目前的情况下,移植已经成了最后的办法,因为他们已经采取了所有可能采取的方法。

“当然,”朱主任解释说,“移植也不是百分之百有效,这要视患者的具体情况而定,因为它不是对所有的患者都适合。这里的原因相当复杂,除了找到匹配的供体,还要看患者自身的情况。”

“移植一般要在早期进行,”接下去他又强调说,“如果错过最佳时期,移植的成功概率会大大降低。”至于成功的概率有多大,他谨慎地估计约在百分之二十至三十左右。

“我们不能肯定,”他说,“因为这种病目前在世界上也是难题。”

舒梅这时已经冷静下来。她仔细地听完朱主任的话,然后思考了一下,又问:“捐献者的风险有多大?”

朱主任的回答是,轻者问题不大,可能会有一些后遗症,但严重的就不好说了,有过瘫痪的病例报导。

“瘫痪?”

“是的,也许……”朱主任尽量用婉转的口气说,“我是说也许,曾经有过这样的报导。”

舒梅突然哭了起来。

“兴中,”她呜咽道,“兴中他还小啊?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啊,我怎么能让他去冒这样的风险……”

屋子里再次沉默下来。除了舒梅的哭声,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大家都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还是基地领导打破了沉默。他小声问朱主任,有没有其他办法。朱主任说,供体也不一定非得是血缘亲属,只是配型很难找,而且患者的情况也等不及了。

一个小时后,谈话结束了。舒梅和基地领导留下来,又在会议室里谈了很长时间。他们要做出最后的决定。治疗小组希望尽快得到答复,以便尽快制定治疗方案。

谈话结束后,舒梅回到了宾馆。夏明夫妇都在焦急地等待消息。舒梅显得非常疲惫,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夏明急切地向她打听情况。舒梅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问:“兴中呢?”

小芸说他去买饭了。

舒梅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这件事,我不想让他知道。今天上午的事,你们谁也不许告诉他。”夏明夫妇都点头答应了。今天上午专家组开会时,舒梅就没让兴中参加。很显然她不想孩子有太大的压力。

“我已经决定了。”舒梅说完上边那段话,接着又说,“兴中还年轻,我不会让他去冒险,况且他们并无把握治好你哥。”

“难道你要放弃吗?”

舒梅不说话。

“不管如何,总得试试吧?”夏明说。

“风险太大了!”

“那也得试试啊!”

舒梅摇了摇头:“如果是我,我会毫无犹豫,但兴中不行。我们就这一个孩子,这也是你哥的意愿。”

“我哥的意愿?”夏明质疑道,“我哥都昏迷了,你怎么知道?”

“我们谈过的,”舒梅说,“在来北京前,我们就谈过的,那时你哥还很清醒。”

夏明将信将疑,舒梅的话他无法证实。“那我来吧,”他有些生气地说。

“不行!我不让兴中冒险,也不会让你去。”

“难道你要见死不救吗?”

“我已与组织谈过了。”

“谈了什么?”

舒梅叹了口气:“你们不要再说了。”说着,眼圈又红了。

夏明愤怒了。热血涌上了他的脑袋,他觉得嫂子太绝情了。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竟如此狠心!他与舒梅大吵起来。“你没这個权利!他是你丈夫,也是我哥哥。你不救他,我要救他。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不会放过!”说完,一摔门走了出去。

夏天快要结束时,夏明从北京回到了家中。在他的要求下,医院同意他为哥哥做了骨髓移植,尽管没能挽回哥哥的生命。在做过手术后两个月的一天早晨,哥哥离开了人世。所幸的是,夏明在抽取骨髓后并没有发生意外,除了一点虚弱感外,也没有什么其它不适。从北京回来后,起先他还遵照医生的嘱咐,每年去医院做一次检查,后来就连例行的检查也免了。他认为一切都已正常,最坏的情况并没有出现。

然而,就在他以为不会出问题的时候,意外突然发生了,他站不起来了。当他发现自己站不起来时,这才联想到五年前的那次骨髓移植。小芸打了120,把他送去了医院。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医生肯定地认为,这与他五年前那次提供骨髓有关。

“怎么办?”小芸有些慌了。

“最好的办法是骨髓移植,”医生给出了建议,“如果有血缘亲属自愿捐献,可以更快地找到供体。”

这一次轮到夏明不愿意了。

“不行,”他说,“我不能让露露去冒这个险!”他们的女儿露露今年才十二岁,比当年的兴中还小四岁。

小芸当然也不愿意。当年夏明决定为哥哥捐献骨髓时,她就反对过。当时夏明对她的想法很生气,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们女人没个好东西!我看你和舒梅都是一路货,都太自私了!小芸当时就被他骂哭了。没想到,现在他们的角色完全反转了。

一连几天,小芸来与他商量这件事,都闹得不欢而散。这是不可能的,他非常坚决地告诉妻子,他宁可自己永远瘫在床上,也不让露露去冒这个险。有一天晚上,他甚至拍起桌子,冲着小芸大吼大叫,整个病区都被惊动了。看着小芸伤心地离去,他躺在床上久久难眠。

当天晚上,外边下起雪来。这一年是个暖冬。往年十一月就下雪了,可今年气温一直很高,现在已是十二月底了,一场大雪才姗姗来迟。夏明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五年前的情景又浮现在了眼前。那一次,他和嫂子彻底闹崩了。打那以后,他便与舒梅断了往来。尽管每年他都会收到兴中寄来的贺年卡,但他从来没有回过。

哥哥走了,他认为他与嫂子一家的关系也完了。虽是亲戚,但已没有了亲情。小芸曾劝过他,这是何必呢?事情都过去了,嫂子这样做也是为兴中考虑。

“屁话!”夏明说,“她才不是为兴中哩,她是为她自己考虑!”他还对小芸说,他一直怀疑舒梅说的她曾与哥哥商量过这件事,认为是她编出来的鬼话。理由是那时还没谈到移植,她怎么会和哥哥提前商量这件事?小芸说那也不一定。嫂子是学医的,她事先想到这事,与哥哥商量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夏明根本不信。小芸对他这种固执的态度并不赞同。她说你不要把人想得太坏了,还是要多往好处想想。夏明见她老是帮舒梅说话,心里的气便不打一处来。有一次,小芸又劝他时,一下子把夏明惹恼了。当时,他们正在吃饭。他把筷子猛地一拍,眼珠子瞪得老圆:“你给我闭嘴!以后少提她。她那样对哥哥,你还说她好?你安的什么心啊?将来你是不是也要像她那样对我啊?”他越说越气,一副凶神恶煞般的样子,仿佛要把小芸一口吃掉。露露吓得哭了起来。小芸气得抱住露露说:“你干吗啊?吃了枪药啦!”

夏明看着窗外,心里突然有些愧疚。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夜色中或明或暗地闪烁着,像无数的精灵在夜空中飘舞。他睡不着,感到浑身燥热。小芸是个贤惠的女人,对他从来都是百依百顺,自己真不应该这样对她。如果自己真要站不起来了,小芸还有露露今后不知要受多少苦哩。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禁难过起来。但他对自己当初的选择并不后悔。如果让他重新来过,他仍然不会犹豫。人活着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一个见死不救的人,即便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天亮时分,夏明沉沉睡去。直到小芸送来早餐,他才睁开眼睛,此时已是上午九点多钟了。小芸送来的早餐很丰盛,有他喜欢吃的面疙瘩汤,还有煎蛋和摊饼,但夏明一点食欲也没有。窗外的雪还在下,外边早已是一片洁白。窗台上积了厚厚的雪。这一切都非常美。夏明从小就喜欢雪。如果没有生病的话,今天他一定会带着露露去堆雪人。小芸也会一起去的。记得有一年,他们堆了一座一人高的雪人,用坚果壳做眼睛,用胡萝卜做鼻子。露露还把自己的小花帽和红围巾拿来给雪人戴上。那模样生动可爱极了。当时,他们全家一起在雪人前拍了照片。夏明想起这些,仿佛一切就在眼前。只是今年他不能再去了,也许以后也永远不能去了。想起这些,他心里不禁隐隐地痛起来。

这场雪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天后雪便开始融化了。这天上午,夏明想出去透透气,小芸便把他推了出去。外边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空气寒冷而清新。小芸推着他在花园的小径上走着。地面湿漉漉的,路两边的残雪正在化去,屋檐下滴着水,冬青树的枝叶在雪水的滋润下泛着油绿的色彩,让人看着心生愉悦。

忽然,手机的铃声响了起来,是那熟悉的《春天在哪里》。小芸从包里把手机取出来,递给了夏明。这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夏明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接听键。

“喂,是明明吗?”——这是谁啊?声音那么熟悉?——“明明吗?是我啊,我是舒梅。”夏明一下愣住了。自从北京回来后,他便删去了嫂子的号码,这么多年,他们也一直没有联系过。

“明明,”舒梅的声音在另一头响着,“你听得见吗?”

夏明嗯了一声,一时不知怎么接话才好。

“明明啊,我们都知道了,”舒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是露露告诉兴中的……”夏明并不知道露露这些年一直与兴中保持着联系。也许是担心夏明不高兴,所以从没告诉他。这次他住院后,露露便把这事告诉了兴中。“你来北京吧,”舒梅继续说道,“我已替你联系好了医院和病床。”在电话里舒梅还告诉他,她已作出决定,让兴中為他做骨髓移植。

“不,不……”夏明反对道,“这不行……不行……”

“好了,”舒梅打断了他的话,“什么都别说了,我们已经决定了,兴中也很愿意。这一次与上次不同了。我想你哥哥在的话,他也会同意的……”

夏明嗓子里有些发涩,半天说不出话来。

“喂,喂,你在听吗?”舒梅在电话里轻声唤道。夏明心里一热,眼泪差点流了下来。小芸看着他说:“你怎么了?是谁的电话?”

夏明揉了揉眼睛说:“嫂子,是嫂子……”

责任编辑  喻向午

徐远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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