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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之美的“致郁”与“治愈”

2024-04-10徐望

剧影月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西斯场域悲剧

2023年7月,隐遁流行乐坛10余年的刀郎携新专辑《山歌寥哉》归来,一时间引发了现象级的传播与热议——“刀郎归来”成为该年度一大文化现象。被誉为“央视六公主”的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CCTV-6)在此期间播放了《神州第一刀》,与之唱和。笔者无意于知晓娱乐圈的恩怨纠葛,更漠不关心传得沸沸扬扬的齐东野语,此前,对于刀郎从未关注过。今天,刀郎的歌曲才第一次走进了笔者视野。在笔者看来,刀郎的歌,大体上不符合“温柔敦厚”这个中国传统美学标准——由中国传统文化中居于主流地位的儒家文化所确立,符合儒家“礼”的要求,体现儒家“中庸之道”的实践观、“中和为美”的美学观;有异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士大夫美学基调,很多都是爱憎分明、表白直截、情绪强烈、情感烧灼的,如同淳烈的高度数白酒。尽管如此,并不意味着这些歌曲就不能发挥“乐和同”的社会功能了。恰恰相反,正是由于他的很多歌曲极大地疏泄了社会情绪,抒发了人民情感,具有以反彰正、以哀彰乐的效能,能够建构起群体性的正向审美情感、正确价值判断,因而,根本上是有利于社会和谐稳定的。这个观点,笔者已在正式发表的论文中论述过。

其实,民间歌谣大多具有这种“真情表白”的特征与功能,不甚温柔敦厚,却易于被民众接受和传播,能够较好地发挥“乐和同”的社会功能,即和通社会阶层,同化社会情感,和同社会审美与文化价值观。傅修延说:“众所周知,《诗经》包括‘风‘雅‘颂三大部分——‘风为土风歌谣,‘雅和‘颂则为正声雅乐和祭祖乐曲,按照尊卑贵贱的次序,‘风本来不应该排在‘颂和‘雅之前,但是由于十五国风诉说了平民百姓的悲欢,思想性和艺术性明显高于王公贵族的‘雅和‘颂,古人不得不按这样的次序来编排。我觉得今人也要有古人那种向底层叙事让步的雅量,山歌和民谣可能俚俗但不一定低俗。”笔者深以为然。

一、歌曲《花妖》的悲剧之美

下面,笔者回到本文主题,对歌曲《花妖》的美学造诣做一些浅短的评析。歌曲《花妖》讲述了一个悲剧爱情故事:南宋时期,一位绣户侯门之女与一位寒门贫贱之士相慕相恋,难逾门第鸿沟,寒门书生被杀,“血染褐衣”,富家小姐殉情,约见来世。可怜可叹,阴差阳错,二人投胎一地,却永隔千年。一生一世不能白首,生生世世难续前缘。一番番魂牵梦萦,却成了一世长恨不绝。——这个故事是何等悲痛、凄美,令人扼腕!这个无比凄美的爱情故事,被谱写成歌曲,荡气回肠,催人泪下,特别是二胡配乐的那一段,哀怨怅惋,如泣如诉。我们听闻此曲,探寻故事,瞬间移情,被这肝肠寸断的悲剧之美深深击中。

这种灵魂一击源于悲剧叙事的魅力。人们在接受悲剧时,惯常地把个体的经验和情感投射在故事情节之中。这种移情情状就仿佛美丽的大天鹅在湖面顾影——把脖颈曲成最优雅的形状,深深地、久久地、沉湎于自我,对着一湖碧波、一身倒影,矜持地自怜——定格成了“愁人的美丽”。这是人们在欣赏悲剧时,难免倾泻而出的一种自我珍视之情。与之相对的,是人们在接受喜剧时,不常“入戏”,通常保持着旁观的“看笑话”的姿态。

二、悲剧之美的“致郁”与“治愈”

悲剧之美固然是“致郁”的,令人长恨绵绵、郁郁神伤;但悲剧之美亦可是“治愈”的,建立了使人通往“卡塔西斯”(Katharsis)之路的可能性。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了悲剧效果的“卡塔西斯”说,意即灵魂的陶冶与净化。他指明:诗源自人之天性,诗艺使人获得解蔽之乐。这种解蔽又被联系到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悲(怜悯、哀婉、恐惧等)的情绪与情感上,这种解蔽本质上是“卡塔西斯”,文艺之净化是解蔽的根本途径。他针锋相对于柏拉图的观点(柏拉图认为悲剧艺术助长人们的“哀怜癖”,因而“伤风败俗”),主张悲剧艺术可以引起人们的怜悯、哀婉、恐惧之情,使人的心灵得到净化(获得教育、教训意义)和宣泄(宣泄负面情绪),因而有利于身心的健康与和谐。这里,他实际上已涉及审美情感和生理快感之间的联系与区别的问题,充分地肯定了悲剧审美情感的社会意义与健康意义。为了充分实现悲剧的“卡塔西斯”效用,他反对悲剧落入“善恶终有报”的“圆满收场”式窠臼,主张悲剧情节必须“由福转祸”,“收场定要悲惨”。歌曲《花妖》讲述的这个令人绝望的悲剧爱情故事,或许正唤醒着俗世红尘中芸芸“尘凡儿”心底那份真情、深情、痴情。

尼采认为“酒神精神”暗含悲剧精神,悲剧精神是痛苦与狂欢交织的癫狂迷醉的“酒神精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其所要展现的是强力生命意志。從某种意义上讲,人类文明越高,人类越痛苦;看世界越深刻,内心越绝望。悲剧的实质不是展现绝望,而是战胜绝望,通过战胜绝望,确证人生价值。悲剧快感来自一种“形而上”的慰藉,是“酒神冲动”的满足。正是这样,悲剧才使人获得灵魂的“卡塔西斯”。这正是悲剧的力量。

在歌曲《花妖》的叙事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社会悲剧,那就是世俗的功利欲对于超俗的爱情的瘗埋。这种悲剧具有典型的历史性、社会性。黑格尔在《美学》中提出了以两种相互矛盾的“普遍力量”为原点的悲剧冲突理论,认为悲剧冲突是两种具有片面合理性的伦理力量不可避免的冲突。马、恩对黑格尔的悲剧观进行了批判和改造,并由恩格斯最终指出悲剧冲突的根源在于“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恩格斯致斐迪南·拉萨尔》)[6]。“历史的必然要求”指符合历史发展客观规律,代表新事物发展方向的合理要求或理想;“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指在某个历史阶段,受限于客观条件,如旧势力过于强大、不合理因素普遍存在等,使合规律的要求、理想受挫,暂时不能实现;但这种悲剧性的失败只是暂时的,历史的必然要求最终一定会实现,新事物一开始弱小,必然会发展壮大,在曲折中不断前进。马、恩通过对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哲学和美学的改造,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立场上,运用唯物辩证法,提出的悲剧理论,前进了一大步,具有高度的现实意义。尽管仍不足以囊括所有类型的悲剧,其所揭示的主要是历史和社会悲剧的本质与规律。借助这一理论,我们亦能坚定“卡塔西斯”之路的方向,以歌曲《花妖》的悲剧为例,悲天悯人地慨叹世间多苦,在功利欲与真情,在虚情假意的名利戏场与恣情纵性的潇洒人生中做一个痛快的抉择,超拔与解蔽自我,并对我们的选择抱以乐观的期许。

三、歌曲《花妖》的审美意象

最后,来说说歌曲《花妖》古典的审美意象、优美的审美情境,这是该歌曲颇为尽情、极为动人之处。先看看每一句歌词呈现的唯美意象:“年轮上流浪的眼泪”与“风中的胭脂味”,“江畔铭誓”与“月光汪洋”,在“时间的树下”被“尘凡儿”缠谤,“落日纸鸢”与“夤夜風灯”,“流沙车辙”与“颠沛世上”,“秋雨倦鸟”与“花墙枯黄”,“褐衣红”与“腰上黄”,生生世世的“辗转”与错过……正是“一切景语皆情语”(王国维《人间词话》),这一系列的符号意象,情景交融,景中含情、情中寓景,交织着,绵延着,形成了富于中国古典美学神韵的艺术意境。我们作为艺术作品的接受者,“得意忘象”(得其真意,忘了形象)又“得意忘言”(难以以语言言说这片情意),在自我投射式的移情中,“有我”地浸入作品意象生成的意境之中。

我们再来看看这首咏叹爱情悲剧的歌曲情境。由于这首歌曲的叙事性,我们聆听这首歌曲的过程实质上是“听故事”的过程,我们不仅仅是音乐的消费者,更是故事的消费者。在消费故事时,消费者进入与浸入故事世界的情形是时常发生的。故事世界的本质是故事情境。结合中西方哲学与美学看,“情境”即情感场域,“情”是情感,“境”是场域。“情”因主体经验而生,“境”为“情”的产生提供了经验场域。情境是经由主体情感与经验建构,又依存于客观的时空单位的场域。情境是物境在心灵中的映现,心灵与情感是感性经验的源泉,是情境的源泉。情感经验既被情境建构与强化,也建构与强化情境。情境在主观方面具有审美情趣性、情感感通性、美学意象性、具身经验性(高度体验性)、经验建构性等;在客观方面,其必然是在客观实在的情感经验场域中建构形成的,这个场域中有具体的、可经验的、触发情感经验的对象(如艺术形象:故事中的人物形象、景象、物象等)。因此,客观的境触发主观的情,即中国传统文论所说的“兴发”“感发”“感兴”“起兴”;情感与触发情感的场域之境交融形成情境。在情感活动中,“情”与“境”是一个不可分割的相生相融的整体。一切的情感活动皆源于情、依于境,既触“境”生情,又因情化境。

与忘我地置身于故事情境中相对的,外在于故事情境,冷静的、旁观式的故事接受情况,也是普遍存在的,如成年人在听神话传说、阅读童话、看儿童动画片时,通常是不会像天真的孩子一样投身其中的。但是,可以确信的一点是,在形式美感之外,故事消费的情感快感总是在人们投身故事情境时,才能获得的。成年人不会像孩子一样,在接受童话的时候,一时把童话信以为真,也就体验不到那份天真的快乐。——诚然,绝对天真的故事接受者是罕有的。即便是孩子,一般也只是在听故事、读故事、看故事的这个特定时间投身故事之中,而不至于完全把虚构故事和现实生活混淆。——人们沉迷于故事情境,正是为了寻获那份“入戏”的快感。歌曲《花妖》以凄婉悱恻的词曲讲述了一个爱情悲剧,让人忘情地入戏、入境。正如读陆游的《沈园二首·其一》时,我们都能读出“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陈衍《宋诗精华录》)。这种人所共触共伤的情感,从歌曲《花妖》中溢出,溢满了我们的听觉与神思。我们唯愿“人长久,共婵娟”,在这致郁时刻,实现精神的“卡塔西斯”;在万丈红尘中,珍重真情,治愈己之心灵。

(作者单位:江苏省艺术研究院。该文为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一般项目“多元融通视域下的新时代文化消费研究”研究成果,编号:22BH143)

参考文献:

[1]徐望:《符号叙事的主体自觉——歌曲《罗刹海市》传播现象与得失评析》,《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23年8月,1-11页。

[2]傅修延:《〈花妖〉我在文学的树下等了你很久》,[2023- 08- 02].https://mp.weixin.qq.com/s/wlf0Ew4HYDaJQOOLnV2csg.

[3][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陈中梅译:《诗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63页。

[4][德]尼采著,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47页。

[5][德]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三卷·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86页。

[6]何信玉:《马克思主义“现代悲剧”的提出及其美学价值——重读马克思、恩格斯〈致斐迪南·拉萨尔〉》,《学习与探索》,2021年第3期,第158-1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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