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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里是蒙古勒津的胎记(外一篇)

2024-04-10娜荷芽

鸭绿江 2024年3期
关键词:艾里蒙古祖母

翻开《蒙古贞历史》,有这样的概述:在茫茫卧龙般的医巫闾山之北,波涛滚滚的库昆河(今北大河)之南,峻拔险峭的伊柯翁格勒古山(今大青山)之东,蜿蜒曲折的鹞鹰河(绕阳河)之西的广阔的地域上,居住着一个蜚声漠南的蒙古族古老部落——蒙古勒津,而这个名字,之后逐渐演变为地域名称。

辽宁阜新蒙古族自治县,史称蒙古勒津,今称蒙古贞。

千百年来,蒙古勒津部落屹立于众多的蒙古部落之林,驰骋在蒙古大草原上。渊源于肯特山,游牧在斡难河,迁中亚,回新疆,驻河套,迁徙宣化大同,辗转来到辽西,逐水草以游牧,垦荒野以农耕,生息繁衍,竹苞松茂,与各族人民成为良田沃野的开发者、灿烂文化的创造者。

艾里是蒙古语,指村屯、村落、村庄,也有户、家的意思。在水草丰美的蒙古勒津大地上,散落着繁若星辰的蒙古艾里。这些艾里是长生天护佑下乳香沁人的蒙古毡房,是燃着牛粪火星袅袅青烟的蒙古族聚居村落,是屋子西北崇高位置供奉着佛像、窗户雕刻着吉祥的乌力吉(吉祥结)图案的家家户户。艾里是蒙古勒津额头上的胎记,我认为额头是人体最尊贵圣洁的部位,也因宽阔适宜生存美好想象,于是蒙古族老人对晚辈深沉的爱便是吻在额头。

艾里于我是牵肠挂肚魂牵梦萦的字眼儿,它连着我的父母兄弟姊妹,连着我祖先的墓地,连着希日塔拉草原,连着渐行渐远的勒勒车和毡房,连着头戴珊瑚银簪的祖母优雅老去的背影。

早先,蒙古勒津地区的蒙古族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哪个地方的水肥草壮就搭起毡房居住。有一两户或几户在一起定居,就称为艾里,户数不多也不固定。后来发展到农耕时期,蒙古勒津人修筑房舍定居下来,有了院落,成为第一群“有围墙的”蒙古族人。在定居的艾里,很多是同姓氏族或家族宗室在一起居住。

据史书记载和口头流传,蒙古勒津曾经有300多个蒙古艾里,每个艾里都有自己纪念意义的名字。自然界的山水、奇岩异石、姓氏部族,官衔、职业、行政设置、矿产资源等具体名词都可用来命名,这是蒙古勒津地区艾里名称的特点,也是古时蒙古族人命名村屯名称的习惯。如以矿物命名的其乎台(火石)艾里,据传清朝乾隆时期,这里的火石(玛瑙石)手工艺品非常精美,名扬四州。以部落、姓氏、人物名字命名的如查海(部落)、泊力各秋(姓氏)、白音昌(人名)等。以生产生活特点命名的村屯有必勒车各日(牧舍)、马尔侵(牧人)、马牛虎(巡牧)等。还有表达深情厚爱的,如现在阜新市郊区的黑水营子、他本扎兰乡的巨力克村、红帽子乡的好四家子,这三个村里居住的斡特尔氏(武姓)是同祖三兄弟,当时分三处居住,为了表达血脉相连永不分离,就取用心(巨力克)、肚脐(黑水)、胃(好道四)等身体器官命名艾里。后来,汉族同胞大量迁入,也出现了汉语名称的艾里,并且也有些蒙古艾里名称演变为汉语名称,同时记录着蒙古勒津从游牧到农耕的历史轨迹。如三家子、七家子、旧贝营子,八吉营子,也出现了平安地、福兴地、卧凤沟、富荣镇等寓意吉祥美好的地名。艾里的蒙汉同胞不仅在语言上相互学习,并且蒙汉通婚,在生活上风俗习惯上相互影响,艾里更加兴旺发达。

艾里也曾一度被改头换面。我家住在衙门村,但这里的衙门却不是官府衙门的衙门,而是蒙古语的押木,是陵墓的意思。我们村因有一座公主陵墓,由此得名。“文革”时改称人民村,后来又改回来衙门村了。原意为庄园的浩绕被改称解放,原意为白色岩石的查干哈达被改称常青,等等。不过,即便在当年,这样的命名和称谓也只出现在官方公文上,民间依然称呼其原来的蒙古语名称。后来,官方也改回原来的名称了。约定俗成的力量是巨大的,血脉传承滋养的东西永远也改变不了其天生遗传的基因模样。

艾里有乳香的味道,有晨起拎着奶桶挤牛奶的阿妈,有弯腰拾牛粪的阿爸,有马背上挥着套马杆的小伙子阿尔斯楞,有巧手刺绣的乌仁阿巴亥和宝勒德尔花。艾里人杰地灵、人才济济,英雄辈出,有书写《兴唐五传》的文学家恩和特古斯,有天文学家图不丹宁布,有著名蒙古医学家古纳巴达拉,有勇敢抗击沙俄的海公爷,有反抗开垦蒙古草原的六十三,有在抗日战争中战功赫赫的蒙民大队……出门在外,不经意间听到蒙古族老人互相打唠:你是哪里人?蒙古勒津(浩硕)人。哪个艾里的?某某艾里。简单的一问一答,就会牵出千丝万缕的乡情:葛根苏木(佛寺)、诺彦各日(王府)、亥儿台敖勒(海棠山)……唠着唠着就变成了沾亲带故血脉相连的人。

艾里居住着会说同样的语言、守着同样的风俗习惯的蒙古族人。家里来客人了,首先给递上一杯热茶,嘘寒问暖,让你有如沐春风的亲切和温暖。艾里依然保留著比较完整的蒙古勒津接亲、迎亲、送亲的婚礼仪式。接亲时,接亲队伍启程前,在男方家摆上桌子,请来家族中几位长者,斟好美酒,新郎跪下祈求祝福。祝词之后,接亲队伍去接亲。在女方家门前进行“门前对辞”“祭祀火祠”“敬献聘礼”“讨名问庚”“送女出阁”等程序。当送亲队伍到女方家后,在男方家还要进行“篝火迎亲”“结发拜天”“堂门祝福”“祭拜火祠”“侑酒献歌”“饯送新亲”等程序。送走新亲后,男方家引新娘拜见各位长辈并馈赠礼品。新婚满三天娘家人来看望,然后,新婚夫妇回娘家省亲。仪式虽然有点繁复,但热烈庄重,充满仪式感和浓浓的蒙古民族文化气氛。在我年少时,经常争着抢着要求父母带我参加这样的婚礼。等到我自己出嫁时,虽然省略了很多程序,但接亲、迎亲、送亲的三大程序依然在继续。如今当千篇一律的西式婚礼在蒙古艾里上演时,我的艾里也唱着洋不洋土不土的歌谣,而我经常走神,怀想着蒙古勒津婚礼那独有的优美祝颂和婚礼宴席上酒酣而起的祝酒歌。

艾里生长祝赞词,人与万物沐浴福瑞吉祥的祝颂和谐共生。资深长者口吐莲花,虔诚祭拜日月星辰、山河、敖包,祝福江山永固,日月星辰永恒。新出生的婴儿、满月的小马驹、同样尊享这美好祝福。“蓝蓝的苍天永恒,茫茫的大地永生;巍巍的高山永固,滚滚的长河永清;祝这四永间结成的姻缘,像那大山般永远稳固,黄牛双角般形影与共,太空明月般明亮夺目,芙蓉荷花般旺盛火红……”这如诗如歌的婚礼祝颂,多么美好,让人心生幸福欢喜。

艾里一年四季飘荡着蒙古馅饼特有的香香味道。艾里的蒙古族妇女都会烙皮薄如蝉翼的蒙古馅饼,那烙饼用的油是艾里人自己种植千挑万选的黄豆榨出的纯正豆油。蒙古馅饼是上等地方美食,是蒙古族人家招待贵客的主要食品之一。据史料记载,明末清初馅饼面食从民间传入王府,由干烙水烹改为用豆油、奶油煎制,并用白面做皮,成了王府中经常食用的佳品。它以面稀、皮薄、馅细为特点,烙制后形如铜锣,外焦里嫩,饼面上油珠闪亮,透过饼皮可见里面肉似玛瑙,菜如翡翠,红绿相间,很是好看。用筷子撑开饼皮,热气升腾,香味扑鼻,吃过的人走到哪儿身上都会散发着那蒙古馅饼香喷喷的味道,传颂着艾里人的热情、慷慨、真诚、友善。

艾里的蒙古族老太太都有长袍短褂,有几件心爱的首饰,白银镶嵌绿松石或珊瑚的头簪、戒指,珊瑚翡翠耳坠子,美丽静好如萨日朗花。

艾里是民歌的发源地,蒙古族人张口诵诗出口为歌,他们把艾里发生的故事编成歌曲,世代传唱,如《翁山颂》《乌云珊丹》《云良》《达那巴拉》等,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人们在茶余饭后或逢年过节或在劳动休息时,只要几个人坐下来,就有歌声响起来。

艾里是蒙古勒津历史风情画卷,铭刻着蒙古勒津无法忘却的文化记忆。艾里是一个地方一群人共同维护的名字、尊严和荣誉,艾里在,故事在,子子孙孙讲述着这美丽的胎记来历。

玉簪花

“让那百花含羞的哟,是那凤凰的羽毛;四邻八村姐妹不能比的哟,是那阿拉坦其其格的容貌品德。”

——蒙古勒津民歌《阿拉坦其其格》,以此歌献给我的祖母赛音其木格。

1

2001年,祖母85岁。春节期间,远亲近朋都前来看望我祖母,并向她道贺。我们一家人也各尽所能地忙乎着。小弟请来了说书艺人和秧歌队,还试着让她老人家用手机与亲人通话。让饱经沧桑的老人晚年得到应有的幸福与快乐,不要再有什么遗憾,这是我们一家人共同的心愿。

在我们蒙古族聚居的地方,人老了,有条件的都要给备好棺木和寿衣等用品,以防不测,这似乎是约定俗成的事。

祖母从花甲年龄起,就希望自己的子孙能为她做好这一切。可她的棺材备好一个,就被村人借去用一个。等到我小弟为她做第四个时,棺木也从过去的榆柳变成红松,并画上五彩祥云、莲花等图案,祖母看着心里踏实。据说,借棺给他人吉利,人能长寿。

记得1998年春节,祖母重感冒,病倒了,她把我们姐弟四个都叫到身旁,把自己积攒的一些钱和首饰分给我们。看着祖母安详的神色以及超乎寻常的清醒,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我们心头:这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我的两个弟弟,一个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一个抱着她的头,声泪俱下:“你不行的时候,去祖先的坟地还是换个地方?”祖母喃喃低语:“我活着的时候都没有离开这个家族,死了当然要跟他们去的。”

因为祖父让我祖母空空地等待了一辈子,让她备尝了人间的艰辛,所以,我小弟总想要为祖母找一个更好的安身地。

医生来了,在给我祖母打针输液。她依恋地望着我们,却说道:“你们该上班就上班,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我没事。”

显然,那是一场虚惊。

可2001年暑假,我领女儿回家。祖母已吃不进什么东西,身体也不听自己使唤了。但她依然记着念着所有的亲人,清晰地呼唤着我们的乳名。

她想吃什么,我母亲就不厌其烦地不管白天黑夜地动手给她做什么。其实,我母亲也已是个需要人照顾的花甲老人了。

“你们的奶奶,恐怕真要不行了,我自己照顾着,心里有数。”父亲痛苦地说。

“不会有什么吧,连续几年干旱,夏天太热,等立秋天凉了,奶奶的身体也许能渐渐好起来吧。”我这样安慰父亲也安慰自己。

在家住了几天,要往回走。屋子里只有祖母安详地睡着,一口痰不知什么时候吐出来的,挂在祖母嘴角。我轻轻地用面巾纸揩去,听听她均匀的呼吸,在她额头轻轻地印上一个吻,悄悄地出屋了。我怕她逝去,怕再也见不着她,认为这样也许会对自己有点儿安慰。

两天后回家,祖母安在,我很放心。

再过四天,接到小弟打来的电话,匆匆赶回家时,我的祖母真的不行了,永远地闭上了她那闪着温柔、恬淡的美丽的眼睛。

那时已个把月没有下雨,祖母去世的早晨,天气却忽然转阴,细雨蒙蒙。等到出殡送葬时阵雨转小雨。入土安葬时,雨已停。等送葬的人们从墓地回来后,一股洪水沿着送葬必经的河道由北向南滚滚而去。這一天,天气就这样神秘莫测地变化着。

村人惊叹:“真不简单啊,一个普通女人的死,能这样感天动地。”

“一个人,能像你奶奶这样清清白白地活在世上,然后这样寿终正寝,就很值了。”

“好山好水好地方,奶奶,您安息吧,无牵无挂地走吧,您一生品行端正,老天爷也被感动,泪雨纷飞为你送行。爷爷已经与你同葬(象征性地把名字写在木板上),来生你不会像今生这样孤独的,你会找到爷爷,会白头偕老的……”我跪在坟前,不由自主地哭诉。

2

微笑,永恒地挂在那极富弹性的好看的唇上,闪在那美丽恬淡的眼神中;头发,永远在头顶挽成一个小发髻,佩戴着镶嵌珊瑚、绿松石的银簪,一丝不乱。这是我的祖母,一个85岁的老人。

祖母是富人家的小女儿,虽不识文断字,却长得异常秀美,父母为她取名赛音其木格(美丽的花朵)。因为有个漂亮聪慧的姐姐,她在家时也未做过什么活儿。十五六岁时,她的父亲就把她嫁给了一个地主家的儿子——我的祖父。

据说,我的祖父长得英俊、魁梧,为人豪爽、仗义。一个富家独根,不知钱来之不易,谁有为难遭灾的地方,随手掏出钱给出去。他上过国立高中,读到半道,不知怎么着又跑到外地读书了。他在外面结识了很多人,知道了很多事。他会骑马,能打双枪。“百米之外,立根蜡烛,他都能一枪打中。”“与人打赌射击,他总是赢家。”因为他的名气,一般小土匪都不敢骚扰那个小山村。

他看不惯他那精明能干的母亲的一些做法——不仅雇工经营田地,还饲养了许多马牛羊。“马上就要打仗了,到那时,你这些家当都有什么用?反而招来麻烦!”他的母亲冲他指鼻跺脚:“浑蛋!败家子!”他不愿待在那个家里,那个家也拴不住他。

有人说他是好汉,有人说他是赖汉。有人曾亲眼看见他单枪匹马独闯刀枪林立的敌阵,救出结拜兄弟的兄弟。有人说他短暂跟随过某区干部,并护送过家属,同时表达参加蒙民大队的意愿。有人说他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救出共产党一名区干部,驮在马背上疾驰而去。有人说他帮助土匪头子强抢过民女,理由是那家院子里留下的子弹头是他枪上的,只有他有那种枪。有人说他没有作案时间,那天夜里,他在朋友家聚會;况且,那不叫强抢,人家姑娘愿意。

1947年冬末的一个黄昏,他独自骑马到一个小山村,去看望他的姐姐——唯一的同父异母的姊妹,送去一双崭新的女式黑皮鞋,匆匆道别,从此便杳无音信。

据说祖父与我祖母不辞而别时才25岁,我祖母28岁,他们的独生子年仅9岁。

我祖母就在这无依无靠无亲无爱的家庭环境中,学会了劳动,也学会了沉默。青春娇美的花朵在孤寂中凋零。唯一的收获是生活赋予她的坚韧耐劳的品格。她勤劳俭朴,懂得读书识字的重要,还把她相依为命的独生子培养到初小毕业。常听村里老人对我说:“好好孝敬你们的奶奶吧,她这一生太不容易了!”

她喜爱孩子,摇摇篮、做针线的样子,总是那么娴静、优美,洋溢着母性的慈爱。年少时,我们惹出是非,父亲要打我们,我们个个都会搬出祖母或躲到祖母身后。那样,父亲高高举起的大手,就会乖乖地放下。无数个寒冬的夜里,她守护着我们,不厌其烦地起身为我们掖被角、盖被子。我甚至习惯地把冰凉的小脚丫,伸进祖母温暖的被里,才肯安睡。

祖母是个非常爱美爱洁净的女人。屋子总是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她的长袍短褂的衣领,总要在里面衬上一层洁白的衬布,以便随时摘下换洗。她饭前饭后都要漱口、洗手,从不随地吐痰。晚上起夜,拄着拐杖自己出去,不要人照顾。

她天生丽质,经常使我们做晚辈的相形见绌。“天啊,怎么把女人最美好的东西都集中在她身上,没分给我们一点点?真不公平!”有时我们这么说笑。

美丽在方寸中定格:祖母穿着白色的旁襟短褂,青色的裤子,微笑着端坐在开满花的花坛边,我的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儿,踮起小脚尖,童稚地搂着我祖母的脖子。老人与孩子,花与女人,弥漫着温馨,散发着芬芳。你瞧,这情调,这景致,多像意大利画家拉斐尔笔下的《花园中的圣母》。

我家的园子里,一直种有玉簪花,叶片碧绿,花呈乳白色,有清香,可入药。我最喜欢看祖母穿着白色的短褂,提着箩筐,穿行在花丛中,采得满筐盈盈颤动的花朵。然后回到屋里,盘腿坐在炕上,神情怡然地一针针把花串连起来,挂满小屋。很快,小屋有了如帘的屏风,有了怡人的清香。

我有一枚古色古香的银戒指,是经常戴着的,并美其名曰“祖母绿”。这是我美丽如花的祖母留传给我这个长孙女的“吉祥如意”。不知是因为我喜欢,还是戒指本身的缘故,无论春夏秋冬,无论穿着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衣服,我都觉得它总相宜,很妥帖。

银戒指不大,却很引人注目。两个花束,相互对称着托起椭圆形的白银镶嵌的绿松石,做工十分精细考究。它使我笨拙的手灵秀纤巧。经常有年轻时尚的女人欣羡地打量:“你手上的戒指很特别,很贵重的吧?”年长有点儿阅历的则说:“想必是祖传的宝贝吧。”

有一年春节,我去看望年逾古稀的本家二姑。二姑不经意间看到我手上戴的戒指,拉过我的手欣赏,说道:“挺好看的,你妈妈给你的?”我说:“我奶奶给我的。”她说:“你奶奶真行!我妈妈(我家族大奶奶)什么也没给我们留下。”我说:“过去你们家七八个孩子,困难时期,大奶奶也许把首饰什么的都变卖换钱补贴家用了吧。”二姑继续说道:“听说运动那会儿,你太奶一看形势不好,就逃外地了,你爷爷也不知去向,你奶奶就成了替罪羊,关押批斗,让交代罪行,交出财产包括金银首饰。你奶奶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批斗的害怕她死了,就通知家族近亲领回去。我妈就派人把她接回我家。当时我妈给她洗头时,发现伤口感染多时,流脓发臭,头发乱七八糟地紧紧粘在头皮上,费了半天时间才清洗干净。”我听着二姑的讲述,心疼得泪眼模糊。祖母病危时,分给我们姐弟四个的银簪子、银戒指等首饰,很可能就是她冒死保存下来的。我抚摸着手上的戒指,更感觉珍贵无比。

我女儿小时候,我祖母给我带孩子。一次,我领她在县城浴池泡澡,一间屋子两个浴缸。我洗完后,想给祖母擦拭身体,看见水汽蒸腾中恰似圣母出浴图的情景惊呆了:红润润干净有光泽的脸,羞怯愉悦的眼神,匀称苗条的身材,白皙紧致的肌肤,真是天生丽质的女人!那时我也肯定看到她身上那块伤疤,但没多想也没问,祖母也没说。我问:“泡澡舒服吧?”祖母说:“很舒服,有时间也带你妈妈来。”我母亲也是善良本分贤惠的女人,她们俩婆媳感情很好。祖母只记着别人的好,把苦和痛全部悄悄咽下,更没有把伤疤和恨说给后人,善良柔弱的女人认为这一切都是命,一笑泯恩仇。

祖母是有终生遗憾的。她美丽的容颜,美丽的身影,美丽的举止,一生都没有得到一个男人的亲爱与欣赏。这是她做女人的悲哀。而对祖母来说,她的美丽便增添了一份凄楚,一份做女人的遗憾。我总在心里发问:我美丽如花的祖母,为什么没有再嫁人呢,她是怎样熬过无数身心煎熬的艰难困苦岁月?为一个生死不明与她没有爱情的负心男人空耗一辈子值得吗?我在年少时,曾经也看到我阿爸在社会上受到欺负,情绪崩溃时声嘶力竭地向我祖母发问:“为什么让我成为孤雁?为什么?”祖母任凭委屈的泪水流满脸颊,没有一句话。

祖母信教,经常燃上一炷香,在那袅袅的香雾中,怀着她对现世的祝福和对来世的美好憧憬,端坐着,捻着那108颗已被她捻出光泽的念珠。我们不愿,也不忍打扰她,也许这正是抚慰调剂她身心的处方。

祖母去了,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女人离我而去了。

作者简介>>>>

娜荷芽,原名窦春妍,女,蒙古族,副研究馆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曾就读于辽宁文学院第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散文集《开在书页里的花朵》获蒙古贞文学奖金奖。出版散文集《仰望敖包》。

[本栏目责任编辑 刘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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