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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蝉鸣(外一篇)

2024-04-10毛国聪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4年1期
关键词:理发师理发店头发

毛国聪

连续两个晚上没睡好,都是因为蝉,一只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蝉。

前天晚上,我突然被蝉叫醒,爬起床一看时间,才凌晨三点。那只蝉好像不准我再睡,时不时地吼一嗓子,拖声卖气地大叫一声,呐喊不像呐喊,唱歌不像唱歌,弄得我后半夜一惊一乍,辗转反侧。

我平生第一次在深夜里听到蝉叫。在寂静的夜里,那叫声让我深感不安。我不知道这只蝉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深夜鸣叫?它生病了,还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或者伤心的事?它叫醒我,是要告诉我什么吗?

平时听到的蝉鸣,几乎都是合唱,“群嘶玉树里”,而这只蝉,从始至终都是独唱,没有招来一只蝉的随声附和。这只蝉多半是蝉中异类,孤家寡人。

读书时知道有 “半夜鸡叫”,现在居然有“半夜蝉鸣”?

我仔细听了好一会儿,估计它离我的右耳朵直线距离不会超过十米,因此我判断它就在离我们卧室不远的李子树上。李子树是我亲手栽的,所有权完全属于我们,根据自然情理,我们是蛰伏在李子树上的那只蝉的“监护人”。蝉叫既然影响了我的睡眠,势必也影响了邻居的美梦,如果邻居举报蝉声扰民,也相当于举报了我。我必须得有所准备。

为了抓住那只扰我清梦的罪魁祸首,第二天上午,我重点查看了李子树,还动用了我的眼睛、眼镜和手机,地毯式地搜索方圆二十米范围内的所有乔木和斑竹,但没有发现一只蝉,连蝉蜕都没有发现。下午,我把搜查范围扩大到附近的柚子树、紫荆树、红枫、桂花树,仍然没有发现蝉的蛛丝马迹。

也许那只蝉感到了羞愧或者害怕被我捉住,已经飞走了。我只希望它能跟我心灵相通,晚上不再来骚扰我。

可昨天半夜十二点,我正要迷迷糊糊睡着,那只蝉又突然大叫起来,真是“一声来枕上”。我没理睬它,侧身睡了过去。当我再次被蝉声吵醒时,我看了一下时间,又是凌晨三点。

如果它唱的是小夜曲,还能伴我入眠。可它唱的全是不成调的美声,吊嗓子似的唱,扎破喉咙似的唱,肆无忌惮地唱,背着大音响似的唱,喝醉了酒似的唱,伤透了心似的唱,失恋了似的唱……这蝉叫声,穿透了空气、树枝、墙壁、钢化窗玻璃、厚厚的窗帘、我的耳膜……这蝉叫声,凤鸣龙啸也不过如此!

这只蝉吵醒我不说,居然把青蛙也吵醒了,咕咕呱呱地乱叫,之后,蟋蟀开始叽叽叽地乱叫,蝈蝈开始吱吱吱地乱叫,水池里的鱼也被吵醒了似的,时不时地发出嘣咚嘣咚的声音,连树枝树叶也被吵醒了,窸窸窣窣地叫着。它们好像在互相斗声,又像在排练大合唱。听这架势,它们非要把这世界吵醒不可。这“短命的歌手”,带动一帮家伙吵得我心神不宁。

我要求自己不要跟虫豸一般见识。我想屏蔽这些噪音,可始终屏蔽不了。我知道不是噪音太大,而是我定力不够。

我再也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琢磨蝉,祈祷能把自己琢磨到梦里。

我向来喜欢蝉。它是我最早的记忆之一。小时候,我拿蝉蜕卖过钱。蝉蜕是一味中药。我读过不少浮想联翩的关于蝉的诗句、成语。“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薄如蝉翼、金蝉脱壳、寒蝉凄切、蛙鸣蝉噪、蝉联……蝉,被古人称为“扬声夏童”,被赋予多重寓意和象征,在古人看来,蝉象征着高洁、通灵、纯洁、复活和永生……

可这只蝉完全颠覆了我对蝉的印象,破坏了蝉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

我现在气鼓鼓地把蝉定性为喜欢攀高枝的家伙,是最高调的夏虫。如果按声量与体量之比来评比,蝉叫声肯定是第一名。仅凭音量,蝉也能位居前列。我相信,不出意外,所有的蝉都是这样寿终正寝的:声嘶力竭。

在蝉噪声中,我决定:如果这只蝉今晚再这样不管不顾地鸣叫,我便向小区物管举报,请他们履职尽责,帮我捉蝉。如果物管不管,我就向城管举报。如果城管不管,我就向环保部门、公安消防部门、宣传部门举报。如果还不能解决问题,我就拨打市长热线、向法院起诉……我不怕被人误解,说我是告密者,说我小心眼、脆弱、丢人现眼,说我连一只小小的蝉都容不下,一点蝉声都受不了。雷都打不醒的我居然被一只蟬叫得彻夜难眠……

可这只蝉根本不在乎我的决定,故意跟我作对似的,愈叫愈大声,愈叫愈频繁,愈叫愈难听。现在是盛夏,难道它有什么不满要发泄?有什么冤屈要申诉昭雪?难道它感到了冷,把自己当成了寒蝉?我们住的这个地方,下半夜确实有点凉,但不是冷。这时候的温度最适合睡觉、做梦,可这只不知好歹的蝉却在我耳边不停地聒噪。

我真想跟它对吼,把它的声音压下去。我真想拿根竹竿,噼里啪啦地把它赶走。我真想把身边的阿宓叫起来,跟我同甘共苦、同仇敌忾。可我担心这样会影响邻居,影响宁静而美好的夜晚,我选择了忍、忍、忍……

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对蝉不太了解的缘故。也许,对付蝉先得了解它,做到知己知彼。我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开始搜索蝉。

百度百科是这样解释的:蝉,昆虫,种类很多。雄的腹部有发声器,能连续不断发出尖锐的声音。雌的不发声,但在腹部有听器。幼虫生活在土里,吸食植物的根。成虫吸食植物的汁。也叫“知了”。

这解释让我有三点感受:其一,不管是什么动物,雄性多半比雌性更张扬。想到我们都是一个性别,我好像突然理解了蝉的高调,我的生气也消了三分之一。其二,我终于明白蝉附在树干上的原因了,原来它在喝树汁,那可比鲜榨汁还高一个档次。其三,我终于明白了蝉为什么叫“知了”,或者说,我终于明白了蝉的叫声为什么如此高亢。

对蝉最形象的解释是一则谜语:“夏天爱热闹,总爱说知道。唱歌要出声,嘴吸植物水。”

让我感到惊喜的是,我发现,半夜三更被蝉骚扰的不止我一个人,远在唐宋时期就有李商隐和辛弃疾,李商隐说“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辛弃疾说“清风半夜鸣蝉”。

我终于明白了,蝉是为了求偶才叫个不停。蝉的成虫只有雄性会鸣叫,目的是吸引雌性前来交配。蝉在交配之后,雄蝉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很快死去。雌蝉在树上产卵后,不吃不喝,也很快死去。半个月后,卵孵化出幼蝉。幼蝉一般在地下生活4~5 年,最长为17 年,经过4~5次蜕皮后,钻出地面,爬上树枝进行最后一次蜕皮(金蝉脱壳),成为成虫。

……

在了解蝉的过程中,我的心逐渐平静下来,世界安静了,蝉声变小了,变得悦耳动听了,天也亮了。

但是,起床前仍然有个问题困惑着我:蝉与禅有什么关联?

御用理发师

5 月23 日早晨七点,我突然被噼里啪啦的下雨声惊醒。躺在床上,没听到白头翁晨叫,却清楚地听到雨篷被雨水砸得砰啪直响。鸟儿怕雨,而人却不怕。我从窗口望出去,灰蒙蒙的上同仁路上,虽然没有昔日的车水马龙,却已有不少撑着雨伞的行人、穿梭往来的车辆。人们不怕雨,是因为有雨伞、有房屋、有车辆,更因为要养家糊口。

经过雨水的清洗,街道、楼面干净了许多,电线好像变了颜色,树叶更加翠绿,空气越发清新。又是一个值得期待的周末早晨。

我想,今天下班后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过周末了。

我在手机上查看成都气象台发布的天气预报:小雨转阴,无持续风向1—2 级,气温23—17 度。生活气象指数:穿衣:衬衫类;出游:较适宜;洗车:适宜;感冒:少发。还不忘温馨提示:天气不好,也记得让心情保持舒畅哦。也就是说,今天没有狂风暴雨,也不可能阳光灿烂。

我在单位会议室开会时,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理发。

一个念头就像一次意外,连如此重要的会议都无法阻挡。

会议中途,我上洗手间,在镜子里发现我的头发还不算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理发,一门心思想理发。理发的念头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今天上班做了啥事也记不得了。这让我感觉到,平时理发多半不是该理发了,而是想理发了而已。理发与头发长短没有必然联系。

下班后我没有急于回家,而是先到四道街的 “白玉兰理发店”理发,花了十元钱。理发店临街,店面不超过十平方米,里面有两张理发椅,一面镜子,一个洗头盆。店里最显眼的是烫发的机器。理发师是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集店主、理发师、店员于一身。理发店跟我家的直线距离也就一艘航空母舰的长度。我经常从门口经过,可从来没有进去理过一次发。主要原因是理发店里总是客满,我不想再劳烦忙碌的理发师。那天去理发,唯一的原因是经过理发店时发现里面没有客人。

师傅问我怎么理。我说随便,又说,剪短点。我从镜子里看到师傅娴熟地给我围上围布,却没有动手。我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含糊,是剪短点还是留长点,真有点为难理发师。

我问,除了光头,最短的发型叫什么?

理发师说,小平头。

我说,那就理小平头吧。

我本想理个光头的,但害怕被人误解成老板、演员、艺术家或者狱中人。

理发师端详了我一下就开始理发,不到十分钟就理好了。我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有点陌生感。除了小时候,我从来没有理过这么短的头发,但我很满意。付了理发钱,我仔细看了看镜子里的那个人,禁不住傻笑起来。

我刚要抬脚离开,突然瞥见地砖上沾满了头发,立即收回即将踏上它们的脚步。它们有长有短,有黑有白,在微弱的灯光和淡黄色的地砖交相辉映下,仿佛秋风里枯萎的蓑草,连一朵萎花都没有。它们中有我的头发,也有别人的头发。我分不出哪些是我的头发,哪些是别人的头发。那些正躺在地砖上的头发曾经跟我是一体的,现在却因为理发与我分开。我不知道是我被它们遗弃了,还是我把它们抛弃了。但是,我一旦离开,就是跟它们永别。

告别我的头发,跨出理发店,我突然感到如释重负,轻松无比,好像理发师从我头上搬走了一座大山。真没想到,那些轻微的鸿毛曾经像山一样压在我头顶上。花十元钱,搬走一座山,太划算了。

回到家,阿宓开门看到我的寸头,眼神都变了,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

我的这副尊容,她确实是第一次见识。

我摸了摸有些扎手的头发,一本正经地说:“新生活,从头开始。”

“你这头发,我都会理。”阿宓不屑地说。

“你当过理发师?”我大惑不解。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第一次听她说身怀理发技艺。

“說不定我理的比这好看。”阿宓自信满满地指了指我的头。

阿宓会理发?我将信将疑。放下包,我请她陪我去买凉鞋。我说,今天,我要从“头”开始,还要从“脚”做起。二十多年来,我每天用刮胡刀刮胡子,只准它们长一天,皮肉外的胡子从来活不过二十四小时。头发必须在我的掌控范围内,离开头皮稍远一点就报警。上班时间,绝不戴帽子、穿短裤、穿拖板鞋。还经常警醒嘴巴:不准山吃海喝,不准胡言乱语。二十多年来,我没有再长高长胖,可能与这些束缚自律不无关系。

我决定,从今以后,不再用剃须刀虐待我的头发胡子。

“你真的会理发?”

在西大街上,面对我的质疑,阿宓说,她今天跟好友余姐一起喝茶,余姐说她老公的头发都是她理的,只要一张围布、一把推子就行,梳子都用不着,而且随时可以理,一点儿不比理发店的师傅理得差。我这种发型,不需要多高的技术含量。全套理发工具可以网上买,两三百块钱,非常便宜。

原来如此。

为了让我答应她给我理发,阿宓煞费苦心地说了三条街的话:自从跟你在一起后,我再也没去理发店理过发,都是自己理的。我不染发烫发,有一把普通的剪刀就行。理发其实很简单,没啥技术难题,自学就成。你让我给你理发,我也让你给我理,怎么样?放心,我保证不给你丢人现眼。

“你想改行当理发师?理发可是头等大事,我可不是小白鼠,不想当你的试验品,不要钱我也不干。”我直截了当地表明了我的态度,激动得差点跟贴满了小广告的电线杆拥抱。

“我不是要改行当美容美发师,我只是想给你理发。你想想,你有个专门的理发师,只为你一个人服务的免费理发师,多有面子。如果你觉得我干得好,我就一个要求,封我为御用理发师。”阿宓耐心地劝我,还为我正儿八经地算了一笔经济账:“你平均每月理一次发,每次十元钱,一年十二次,共计一百二十元。如果走错了理发店,十元钱是走不脱的,至少得三四十元,几百上千块也说不定。买全套理发工具,也就两三百块钱。我给你理发,你给我理发,这不节约了一大笔钱?节约的理发钱都归你,你想用来干啥就干啥……”

不知是阿宓热心肠的蛊惑,还是我好奇心的驱使,又或者是“节约一大笔钱” 打动了我,我居然同意了。我清楚阿宓一根筋,她决定做的事,没有做成绝不善甘罢休。回家路上,阿宓在手机上网购了一套理发工具。

阿宓第一次在我头上初试理发剪的那天已是秋末,室外气温17度。我很少间隔三个月才去理发,主要原因是上次理得太短,当然也不排除对阿宓理发手艺的质疑。看到阿宓手持理发剪向我逼近时,我突然担心起来。我跟普通国人一样爱面子,而面子,首当其冲的是头发。

同意把头交给阿宓,我有点后悔了。

阿宓却很兴奋。为了这天,她已经准备了整整三个月,期待了整整三个月。

阿宓温柔地请我进洗手间。

我故作轻松地说,理个发,还不至于被你吓尿吧。

阿宓解释说,理发室在洗手间。

我原以为阿宓的理发室即使不在阳台,也应该在客厅,想不到在洗手间。

我忐忑不安地走进洗手间,打量着阿宓特别为我布置的理发室:明亮而温暖的浴霸,一张独凳,洗手台上整齐地摆放着锃亮的推子、剪刀、梳子。

我刚在独凳上坐下,阿宓就把我叫了起来,要我先脱掉衣服裤子,换上凉拖鞋。我问为什么。她笑嘻嘻地说,方便清理剪掉的头发。理完发就洗澡。这叫裸理。我差点被阿宓的创意惊倒,如果这样开理发店,想不火爆都难。

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乖乖地脱掉衣服鞋子,只剩一条裤衩,比三点式还少了两点。

理发师连围布都没给我围上就开始理发。虽然有浴霸的温暖,但我全身很快就发紫了。我不得不怀疑理发师有不可告人之企图:裸理,是为了防止我中途逃跑。

我小时候就知道理发师的厉害,叫你低头你就得低头,叫你不动你就不敢动。理发师手里拿的可不只是剪子,還有锋利的剃刀。当然,一旦遇到大哭大闹死活不愿理发的小朋友,理发师也会感到无可奈何,非得小朋友的父母又诳又骂又抓又按地协助。

十分钟,理发师只理了左边的一半。又十分钟,才开始转到另一半。半个小时过去了,理发师仍然在我头上又梳又剪,忙得不亦乐乎。好像她不是在给我理发,而是在我头上刺绣。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多次说好了,还不停地抗议,可理发师根本不听我的。我觉得我的头发长得比理发师剪得还快,如此下去,永远也理不完。我感到了绝望。可我只敢唠叨,不敢逃跑。古今中外的理发师做梦都没有想到“裸理”这招,看来,咱家的理发师真厉害。

在阿宓嚓嚓嚓的理发声中,我琢磨着,就算不怕寒冷,一丝不挂地逃到大街上,我不会感到难为情,也不怕被人嘲笑,但我怕被误认为是一只从马戏团成功脱逃的毛猴,因为我身上沾满了阿宓从我头上剪下来的发渣。我真希望我的头发足够长,请阿宓把剪下来的头发嫁接到我身上,让我成为城市野人……

终于理完发了。谢天谢地。我洗好澡,在镜子里把自己打量了一番,及时向理发师表示感谢:我没掏一分钱就已改头换面,整体有把握,细节有创新。并向理发师保证:如果有人说理得好,我就说是阿宓理的;如果有人说三道四,我就说这是理发店的小徒弟干的活。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我总觉得脑后生风,冷飕飕的。一摸头才恍然大悟,我的大部分头发已被冲进了马桶。

来而不往非礼也。第二天,我要给阿宓理发。阿宓虽然最终同意了,可比我还紧张。她说,你要知道,我把脑袋交给你,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不知道是阿宓的头发太长还是太浓密,我左看右看,半天下不了手。结果当然是顾客不太满意,好在我没收费,顾客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自从第一次成了阿宓的理发试验品之后,她总是跃跃欲试,恨不得每天在我头上做实验。只怪我的头发不争气,长得太慢,不能经常让阿宓大展宏图。

选自《剑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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